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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是《星球大战》的忠实拥趸。在童年,“原力”这个词的地位,不亚于“武林”。那是一种精神上的力量,近乎信仰。
没想到的是,这种被记忆美化后的情怀,多年后,会成为被疯狂收割的智商税。《星球大战》卷土重来了,续集一年一部。20世纪10年代,已经成了一个续集当道的年代。
原创科幻极度匮乏的同时,另一种风潮又悄然兴起。非续集亦非漫画/游戏改编的原创科幻,正试图从小而美的格局中突围。《降临》《地心引力》正是这样的代表作。它们把科幻的想象力从遥远的、未知的幻想,拉回到一种微观的、已知的常识。
从沉溺幻想到接近现实,科幻电影在20世纪10年代发生了什么?
续集当道
迪士尼2012年收购了卢卡斯影业,“星球大战”系列重启。随着续集和外传铺天盖地而来,我已经无力为情怀买单了。
记忆中最美好的事物,眼前只有厌倦,何尝不是一种悲哀?《星球大战》有太空歌剧一般的瑰丽与绚烂。美学上,它达到了古典主义的巅峰,展现一个恢弘、庞杂且无限辽阔的宇宙。换个角度看,它也构建了未来时空里的神话体系。
但是,《星球大战7》及之后的星战续集和外传,陷入了一种无限重复的怪圈。它过于迎合老观众的口味,沿用着旧有的世界框架,遵从一种“万水千山只取一瓢饮”的保守策略,看不见半点创新意识。
另一方面,迪士尼风格也在改造它原本的气质。大眼萌物、无厘头笑料、政治正确,种种迪士尼元素的加入,调制出浓重的爆米花风味,将太空歌剧漫威化。如果某一天绝地武士和复仇者联盟联手,观众估计也不会感到意外。
可悲的是,这是21世纪科幻电影的真实写照—我们数得上来的科幻作品,大多是重启的续集,从《异形:契约》到《银翼杀手2》,从《星球大战9》到《终结者6》……甚至连《黑客帝国4》也提上了日程。续集之外,还有不计其数的、基于游戏IP改编的科幻电影,以迎合游戏观众。
迪士尼式的Franchise(特许授权)理念,如一张精密的网络,将所有的科幻电影项目囊括进来,使之成为无数次项目会议下精打细算的产品。原创性的科幻电影,在这个时代越来越稀缺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重复的续集。
Franchise先行的最大危害在于,创作者需要遵守制片厂的制约,不能随便写死一个角色。因为每一个角色,对制片厂来说,都有无限的市场开发潜力,是巨大的财富。这就是漫威电影越来越乏味的原因,它的创作空间太小了。例外呢?也有,《金刚狼3》只要把金刚狼写死,整部片子就焕然一新,从一部爆米花之作变成一曲挽歌。
英国导演雷德利·斯科特重启自己的经典科幻系列《异形》后,以大开大阖的姿态,拍了一部《普罗米修斯》(《异形》前传),其概念与哲学内涵,堪称新世纪科幻片的一座高峰。但在市场规则的制约下,接下来的《异形:契约》循规蹈矩,未再有大的突破。
续集科幻的共性在于:严格遵照了原作的元素和框架,以避免它在票房上失败,但也抹杀了科幻最核心的生命力—想象力。
种种迪士尼元素的加入,调制出浓重的爆米花风味,将太空歌剧漫威化。
微观科幻
不同于年代戏和现代戏,发生于未来的科幻片,需要再造一个世界,它要求创造者拿出莫大的勇气和雄厚的资本,去构造一个复杂的、庞大的物理世界。
相反,今天的原创科幻片似乎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于微观处构建幻想。换句话说,这些科幻片不再以构造宏观世界为目标,而是瞄准了科幻宇宙的细部,试图在螺蛳壳里做道场。
什么意思呢?让我们作一个假设,外星人造访了地球,人类对他们的到来颇为惊恐,怎么应对和处理,成了眼下的当务之急。地球文明与外星文明的冲突,是科幻片最常见的主题之一,不同时期的科幻片,各有其讲法。
《外星人E.T.》是在外星与地球的紧张对立中,开辟一个温情的视角—儿童,从而讲述了一个科幻主题下的童话。它无意探讨文明冲突的根源,而是歌颂伟大的童真与梦想。《独立日》会这样拍:地球人奋起反抗,用狂轰滥炸的视觉奇观,渲染一种激昂的英雄主义。无论《外星人E.T.》还是《独立日》,背后都是一种宏大叙述。而今天的讲述方式是:外星人来了,它们和人类如何交流?
这个其他人忽略的命题,被一位颇具才华的加拿大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关注到了,于是有了2016年的《降临》。
《降临》改编自华裔科幻作家特德·姜的小说《你一生的故事》。电影讲述来自外星的七肢桶突然来到地球,人类并不知其来意,所以最紧迫的事,就是搞清楚它们的目的。这时,一位女性语言学家受命前去“交谈”,但它们的语言、语言背后的思维方式,与人类截然不同,所以语言学家的第一要务,就是读懂其语言。这一过程,也悄然改变了她的认知方式。 《降临》构建了一个颇具后现代意味的全新主题:语言学与时空认知。与传统科幻片产生极大分野的是,《降临》不再着眼于宏大的幻想逻辑,而是回归到物理世界的现实逻辑、一种常识性的逻辑。
外星人要毁灭地球,地球英雄誓死捍卫,这是幻想的逻辑,只有基于幻想,它才得以成立。而外星人来了,人类怎么破译外星语言,这是日常的逻辑。毕竟,试图截获外星语言信号,并破译它,这件事人类已经做了几十年。
在某种程度上,《降临》打开了科幻世界里另一个言说空间,即微观层面—在日常生活中被忽视的逻辑里,还有新的主题和新的故事可以建构。
今天的原创科幻片似乎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于微观处构建幻想。
我们甚至不妨用“微观科幻”来概括它们。
《降临》绝非孤例,20世纪10年代以来,这样的作品甚至可以说蔚然成风,形成了一股全新的科幻思潮。
在火星如何生存?《火星救援》用种土豆的方式给你答案。太空窒息体验是怎样的?《地心引力》用史无前例的长镜头和堪称绝妙的视听语言,做出了极其真实的模拟。坐在IMAX影厅里,观众也能获得飘浮天空的窒息体验。
这些问题被以往的科幻电影集体忽视了,甚至可以说,科幻电影的幻想逻辑之所以成立,正是需要甩开这些物理现实的制约。但现在,科幻电影重新打开了被遗忘的抽屉。就像《星际穿越》这样的大片,也不得不用累赘的方式,演绎穿越时空的物理原理及其可能性。而在《星球大战》里,超光速飞船满天飞,从来不成为一个问题。
值得追问的是,当科幻电影放弃探索遥远的未知時,它还能带领我们走向何处?
杀死想象力
好的科幻片,当有重组世界观的力量。这种力量,既来自想象力,也来自批判性。而有力量的想象力并不局限于技术本身,恰恰是来自技术背后观念层面的想象力。
2019年11月,是《银翼杀手》所设定的故事时间。用今天的视角看,它在1982年对2019年所做的描绘,乍一看十分粗糙,尤其是其中的电子设备,似乎过于笨拙。它对地球末日的刻画,与真实的2019相比,也相去甚远,但它的影响力不会因此折损一丝一毫。
它的想象力是,打碎我们对未来的美好想象,把人类拉回泥潭与黑暗的“现实”之中,从而发出了一种警世之言。这种想象力的力量,来自对社会和人性的洞察和批判。
后来,雷德利·斯科特在《普罗米修斯》中,又把人类指向了遥远的宇宙深处,重组了人类起源的神话。这也是科幻片的想象力显现魅力的地方。
所以,好的科幻片,是把想象力发挥在概念、哲学、神学等方面。《黑客帝国》正是这样一部集大成者,它融汇了过往科幻的所有概念,涵盖了真实与虚幻、自由意志等经典哲学讨论。当然,它并没有停留于既有逻辑框架,而是对整个21世纪甚至人类未来,给出了一则启示录式的寓言。
21世纪的今天,科技发展之快,令人目不暇接。遗憾的是,科幻片中的想象力,似乎正在萎靡。太空旅行与外星人、机器人与人工智能、时空穿越、乌托邦与反乌托邦,这些母题日复一日地讲述,再无新领域被开创。
我们难免要自问,科幻电影中,人类的想象力是否到了极限?
续集大片当道,另辟蹊径的《降临》们,正是想象力式微的佐证。《降临》的新颖、高概念,是设定上的取巧,它甚至不太像一部科幻片,而是对某种思维假说的演绎。再看《火星救援》《地心引力》,它们也是公认的科幻佳片,可实际上,从类型上分析,它们只是披着科幻外衣的灾难或历险故事。
它们的好,本质上并不属于科幻的魅力。科幻电影需要指向人类的遥远未来,而《降临》是一种回照,驱动科幻片回归现实。当然,这不是《降临》的罪过。
杀死想象力的,不一定是编剧和导演们创造力的枯竭,很有可能是好莱坞的制片制度。
如今,在好莱坞,一个项目需要经过上百次会议的讨论,要最大程度地达到市场收益的平衡。当电影投资越来越庞大时,电影只能以极其负重的姿态,小心谨慎地被执行,不允许有半点差错。如此一来,留给创作的空间,已经接近为零了。
这样的体制,似乎正在遭受大范围的讨伐,艺术片导演马丁·斯科塞斯率先开火,批判漫威电影不是电影,而是主题乐园:“它们名义上是续集,但在精神上是重复的,其中一切都经官方认可,因为不可能有其他形式。这就是现代系列大片的本质:市场调查、观众测试、审查、修改、翻新和再加工,直至可供消费。”
种种限制之下,科幻电影只能从幻想一步步走向微观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