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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嫣儿是美院的一名学生，学西洋画法，尤其擅长人体临摹，她没事的时候，手里老是握着铅笔，在纸上刷刷地勾勒人体线条，没几分钟便会出现一个男人的裸体。其实她脑子里事先并没想到要画一个什么人，但最后落在纸上的总是一个男人，脸是空白的，或坐或卧或立的姿势，冷漠又富于挑逗性。嫣儿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总感到跟纸上这个人有一丝相通，他会不会是存在的，不太远，也在这城市的某一个角落。
她平时除了画画就是上网，她觉得上网聊天跟画画有相同的地方，她可以对着电脑屏幕想象对方的模样，在她脑海里形成一幅画，而且可以根据每天的心情和谈话内容千变万化，就像她对着画布创造不同的人一样。她偶尔在网上认识了一个人，不记得是怎么聊开了，反正一来二去就成了固定的聊友，是一个男的，他告诉她他叫丝桐。他的职业跟他的名字一样，丝桐，跟音乐有关，他在音乐学院管乐系吹长笛。
下课铃琅琅响起，嫣儿从夹板上取下画纸，收拾摊得乱七八糟的颜料。她需要一个理想的模特，安静，安静就够了，可是现在难得找到一个安静的人。想到这个，她忽然记起今天下午有个约会，见一个人，或者说见一个模特，是那个叫丝桐的男人介绍的，本来她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谁知道对方会不会来，把网络的东西放进现实里，等于将雪置于烈日下，顷刻融化烟消云散。可是她现在居然想试一试了，去等等看，会不会真的有一个如他所说的完美的模特送到她面前?
她提前半个小时赶到见面的酒吧，这时人还不是很多，她要了杯加冰的柠檬汁坐在角落里慢慢饮着。她的位子能看到进出的每一个人，看看时间差不多快到了，可是依然没有穿颜料布的男人出现。那天在网上嫣儿问丝桐，我怎么认你介绍的人?丝桐说，我让他穿颜料布。
颜料布?
就是白T恤上抹点水彩啊。丝桐嘻嘻哈哈地打过来。
亏你想得出。嫣儿对着屏幕白了一眼。又问，你把他介绍给我做什么，就不怕我以后不理你了?我倒是想过这个问题，可既然是我介绍的人，就不怕了。他还是那副口吻。
嫣儿真的好奇了，此刻甚至有点惴惴不安。可是人还没有出现，算了走吧，嫣儿打起了退堂鼓。她低了头吮那柠檬汁，忽然面前坐下一个人，她倏地抬头看他，第一眼就是那T恤上乱七八糟的颜料。再往上，一张粗犷的脸，虽也是浓眉大眼挺鼻，可是放在一起不知怎么使人感觉有些害怕。嫣儿在心里骂了句丝桐你这大骗子，嘴上却笑着说，你好，我是嫣儿，你是明竹吧。
男人叫明竹，也是音乐学院的，丝桐之前告诉过她。而且跟她保证他会是她最棒的模特。可是现在看起来情况似乎完全相反。
她惟一对他满意的地方是他话不多，可是这时候的沉默会显得很尴尬，他们之间共同的话题只有丝桐。
丝桐是你朋友?
嗯，算是吧，我们一起学音乐。
你们是好朋友?
算是，也不是。他不自然地笑了笑。
明竹似乎不了解丝桐，又像不太愿意谈到他的样子。他们换了个话题，说起了画画。嫣儿约他每周五下午到她画室去，工作两个小时，酬劳你说?嫣儿不好意思平白无故耽误人家时间。
明竹笑了笑，表示不必了，我很少出去，就当去散散心。
嫣儿点点头，觉得可以接受，不过工作完了得由她请吃饭，她在人情上向来分得很清楚。
二
晚上九点钟，照例在网上遇到丝桐。
今天的见面开心么?
还好。
听口气好像有点失望啊。
跟你形容的不太一样。
你不喜欢?
我没关系，反正是个免费的模特。
或者再介绍一个人?
不必了。我对模特要求不高，只要安静。他很好。
沉默了片刻。嫣儿提出心中的疑问。
你们好像不熟悉。
只是在一次演奏的时候认识的，虽说是一个学院，平时也不大见面。
那为什么把他介绍过来?
我的朋友不多，能想到的，觉得不错的只有他了。
你可以自己来。嫣儿说话渐渐调皮起来。
你这算是邀请?网络那头的男人接招了。
算是。
也许见了面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喜欢我了。
嫣儿顿了一顿，如果她说不见面，证明她现在喜欢他，如果说见面，那就是正中他的怀，自己主动邀请他了，而结果呢，谁也无法预料。嫣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网络那端等得不耐烦了，丝桐发来一个震动，把她惊醒了。
你在犹豫，说明你是喜欢我的。
嫣儿迅速反击，难道你不是么?否则今天来的人应该是你了。
不是我不愿意。是我不能。鲜花一离开培植它的土壤会慢慢枯死，而我们的更甚，会立刻枯死。
你说得对。还是多聊天好了。可以更直接地接触。
可我又想每天能看见你，你也能看见我。像一对平凡的男女。
嫣儿发过去一个苦笑的脸。
她说，说不定有一天，会有那么一天，因为大家终究要回归现实。
或许重聚。或许分手。
三
周五很快来到了，明竹如约而至，嫣儿把他带到自己的工作室，教他摆好姿势，然后铺开画纸，凝视他的侧影，刷刷动起笔来。午后的阳光漾漾地从房间的这一个角落照到那一个角落，悠久的，又是倏忽的，嫣儿几乎忘了眼前这个人的存在，只是专注于自己的画笔。待到收完最后一笔，她才发现一双眼睛在望着她，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下，那双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
她疑惑地回望他，明竹又不自然地笑了。他赶紧帮她摆好椅凳，走过来看她画架上的习作，点一点头说，嗯，画得很美，我没这么好看的。她又仔细打量他了一眼，他骨架大，有笨拙的感觉，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大块头吹着笙箫管笛。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脸竟然微红起来。嫣儿忽然一怔，他这样在她面前拘谨不安，竟让她有点感动。这么一想，她朝他善意地笑了笑。
吃过饭他们分别了。她急不可待地打开电脑，上网连线，丝桐居然不在。发了好几个消息过去，也久久没有回音，已经晚上九点了。
她给自己泡了杯咖啡，坐下来细细端详今天的画作，明竹说她把他画美了，可是真的是这样么?纸上的这个人分明就是明竹，粗大笨拙的，可是又有哪里不对劲。嫣儿呆呆地看着，忽然想到她平时随意的素描，她吃了一惊，原来那些素描就是他，生活里居然是有的，真的有这个人。
电脑滴滴地响起来，她知道是丝桐来了，她延挨了好一会儿才过去，刚才满腔的要一吐为快的兴奋刹时没有了，她在脑子里飞快地想着，明竹只是丝桐介绍的朋友，一个免费的模特，无关紧要的人。只有丝桐才是她喜欢的，她喜欢他的思想，他的谈吐，和弥漫在谈吐里的音乐般的氛围。虽然它们只是在虚幻的空间里飘荡，可是那才真正显出一个人的本质，让人与人无限地靠近。他们很认真地进行精神交流，也许有点可笑，毕竟是认真的。难道她会爱—个人的思想，却喜欢另一个人的身体? 她坐到电脑前，丝桐已经抛过来一大堆话。他今天遇到一个久未见的朋友，很开心。你知道么，他说，一生里是难得遇到让人兴奋的人，这样的机会太少了，不是我们自身的原因，我们做不了主的，只有等待。
可是如果有那么一个人出现了，我说，如果有……嫣儿问。
丝桐还不知道她对明竹的感觉已悄悄起了变化，她想要不要告诉他，如果按照他们无话不谈的习惯，她不应当有所保留，可是今天面对丝桐，她有些犹豫了。
她不承认他们之间是所谓的柏拉图式，柏拉图式长跑到最后还是会有个结果，从空中落回地面。而他们，她跟丝桐，只会永远在空中。谁也不愿意戳破那层面纱。爱情的面纱，揭开之后是千疮百孔的现实。
索性没有这个期待，也就不会害怕面对现实。
四
嫣儿跟明竹来往已经好几个星期。前几次都是在画纸上练习写生，今天她拿出油布和颜料，西洋画法的人体写生讲究特殊的光与影，人物置身于立体的世界。嫣儿要求明竹脱去上衣，他愣愣地看着她，而她却是一副严肃的表情，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他手托着下巴，僵硬地侧坐着，是思想者的姿势。嫣儿的目光在他身上和画布之间穿梭，他凹凸不平的肌肉如大理石雕刻一般，有一种悍匪的气概，乍一看是吓人的，然而在朦胧的光里，竟也柔和下来，一跃而成为她画布上生动的古希腊英雄石像。
嫣儿看着自己的作品，这一刻她竟有些感动，一种纯粹的为可触、可感的美的激动。在无数个黑夜里，她跟丝桐通过一根网线娓娓而谈，可灵魂再美，依旧是此岸彼岸。空泛的美不是生活长期的营养品，可是明竹呢。如果可能，她是可以跟他……嫣儿暗自摇头，梦想跌回现实摔个跟头还听见一声响，而生活是永不可能变成纯美的梦幻的。
吃饭的时候，嫣儿对明竹说，很谢谢你，不过免费模特暂时做到这里吧，以后不用来了。
明竹不解。
有开始就有结束，也是常事。
他看着杯子里滟滟的红酒，低头不语。
麻烦你转告丝桐，也谢谢他，推荐了这么好的工作人员。
明竹诧异地望着她。嫣儿笑笑说，是的，我决定不再跟他网聊了，在生活中消失是不容易的，在网上，谁看得见谁，谁又记得谁。
明竹着急了，不能再等一两天么，我回去告诉他，你们也好说清楚。
嫣儿那天晚上没有打开电脑上网，可是她到很久也没有入睡，她可以想见丝桐在网络上疯狂地寻她。可又如何呢?寻一两天也就渐渐淡忘了，滚滚网尘，另一个荒诞的世界。
她仍旧安静地上课画画，在她的工作室里，日影悠悠却是倏忽地移动。她还会偶尔想起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
又一个礼拜五的下午，嫣儿的工作室响起了敲门声，门一开，居然是明竹。她愕然地望着他，明竹咧开嘴笑了，白牙被那黑黑的皮肤衬着显得特别闪亮。
我以为你消失几天会再出现，没想到你竟然是当真的。知道我在网上等了你多久么。只要睁开眼睛，我就守着，我不信我们那么久的朋友是白做了，我不信，我来这给你做免费模特竟一点儿没让你心动。
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每一个字砸在嫣儿的耳边，还没来得及进人大脑，嫣儿恍惚了，呆愣愣地看着他。
他温柔地一笑，有开始就有结束，然后，是新的开始。
嫣儿喃喃地说，明竹。丝桐，丝桐，明竹，原来你就是丝桐!
他的黑眼睛又一闪，羞赧地笑了，我不敢提出直接跟你见面，我，我对自己没信心，我知道自己，看起来很粗鲁笨拙，又不太会讲话，我没有恋爱过，我，我怕吓着你，你对我的期望是那么高，在那么不现实的环境下。
他又有些语无伦次，我想了很久，才决定这么做，自动走到你面前。可是我猜不透你的想法，才几个星期忽然就把我辞了。我在网上等了很久，没想到你真的消失了。
嫣儿恍然为什么明竹像她每次信笔的素描，原来她的脑海里早有了这个人，那是丝桐的存在。而现在他变成明竹走到面前。理想撞见现实，大都没有传奇的结局，而在嫣儿这里算是圆满了。
嫣儿是美院的一名学生，学西洋画法，尤其擅长人体临摹，她没事的时候，手里老是握着铅笔，在纸上刷刷地勾勒人体线条，没几分钟便会出现一个男人的裸体。其实她脑子里事先并没想到要画一个什么人，但最后落在纸上的总是一个男人，脸是空白的，或坐或卧或立的姿势，冷漠又富于挑逗性。嫣儿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总感到跟纸上这个人有一丝相通，他会不会是存在的，不太远，也在这城市的某一个角落。
她平时除了画画就是上网，她觉得上网聊天跟画画有相同的地方，她可以对着电脑屏幕想象对方的模样，在她脑海里形成一幅画，而且可以根据每天的心情和谈话内容千变万化，就像她对着画布创造不同的人一样。她偶尔在网上认识了一个人，不记得是怎么聊开了，反正一来二去就成了固定的聊友，是一个男的，他告诉她他叫丝桐。他的职业跟他的名字一样，丝桐，跟音乐有关，他在音乐学院管乐系吹长笛。
下课铃琅琅响起，嫣儿从夹板上取下画纸，收拾摊得乱七八糟的颜料。她需要一个理想的模特，安静，安静就够了，可是现在难得找到一个安静的人。想到这个，她忽然记起今天下午有个约会，见一个人，或者说见一个模特，是那个叫丝桐的男人介绍的，本来她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谁知道对方会不会来，把网络的东西放进现实里，等于将雪置于烈日下，顷刻融化烟消云散。可是她现在居然想试一试了，去等等看，会不会真的有一个如他所说的完美的模特送到她面前?
她提前半个小时赶到见面的酒吧，这时人还不是很多，她要了杯加冰的柠檬汁坐在角落里慢慢饮着。她的位子能看到进出的每一个人，看看时间差不多快到了，可是依然没有穿颜料布的男人出现。那天在网上嫣儿问丝桐，我怎么认你介绍的人?丝桐说，我让他穿颜料布。
颜料布?
就是白T恤上抹点水彩啊。丝桐嘻嘻哈哈地打过来。
亏你想得出。嫣儿对着屏幕白了一眼。又问，你把他介绍给我做什么，就不怕我以后不理你了?我倒是想过这个问题，可既然是我介绍的人，就不怕了。他还是那副口吻。
嫣儿真的好奇了，此刻甚至有点惴惴不安。可是人还没有出现，算了走吧，嫣儿打起了退堂鼓。她低了头吮那柠檬汁，忽然面前坐下一个人，她倏地抬头看他，第一眼就是那T恤上乱七八糟的颜料。再往上，一张粗犷的脸，虽也是浓眉大眼挺鼻，可是放在一起不知怎么使人感觉有些害怕。嫣儿在心里骂了句丝桐你这大骗子，嘴上却笑着说，你好，我是嫣儿，你是明竹吧。
男人叫明竹，也是音乐学院的，丝桐之前告诉过她。而且跟她保证他会是她最棒的模特。可是现在看起来情况似乎完全相反。
她惟一对他满意的地方是他话不多，可是这时候的沉默会显得很尴尬，他们之间共同的话题只有丝桐。
丝桐是你朋友?
嗯，算是吧，我们一起学音乐。
你们是好朋友?
算是，也不是。他不自然地笑了笑。
明竹似乎不了解丝桐，又像不太愿意谈到他的样子。他们换了个话题，说起了画画。嫣儿约他每周五下午到她画室去，工作两个小时，酬劳你说?嫣儿不好意思平白无故耽误人家时间。
明竹笑了笑，表示不必了，我很少出去，就当去散散心。
嫣儿点点头，觉得可以接受，不过工作完了得由她请吃饭，她在人情上向来分得很清楚。
二
晚上九点钟，照例在网上遇到丝桐。
今天的见面开心么?
还好。
听口气好像有点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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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喜欢?
我没关系，反正是个免费的模特。
或者再介绍一个人?
不必了。我对模特要求不高，只要安静。他很好。
沉默了片刻。嫣儿提出心中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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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在一次演奏的时候认识的，虽说是一个学院，平时也不大见面。
那为什么把他介绍过来?
我的朋友不多，能想到的，觉得不错的只有他了。
你可以自己来。嫣儿说话渐渐调皮起来。
你这算是邀请?网络那头的男人接招了。
算是。
也许见了面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喜欢我了。
嫣儿顿了一顿，如果她说不见面，证明她现在喜欢他，如果说见面，那就是正中他的怀，自己主动邀请他了，而结果呢，谁也无法预料。嫣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网络那端等得不耐烦了，丝桐发来一个震动，把她惊醒了。
你在犹豫，说明你是喜欢我的。
嫣儿迅速反击，难道你不是么?否则今天来的人应该是你了。
不是我不愿意。是我不能。鲜花一离开培植它的土壤会慢慢枯死，而我们的更甚，会立刻枯死。
你说得对。还是多聊天好了。可以更直接地接触。
可我又想每天能看见你，你也能看见我。像一对平凡的男女。
嫣儿发过去一个苦笑的脸。
她说，说不定有一天，会有那么一天，因为大家终究要回归现实。
或许重聚。或许分手。
三
周五很快来到了，明竹如约而至，嫣儿把他带到自己的工作室，教他摆好姿势，然后铺开画纸，凝视他的侧影，刷刷动起笔来。午后的阳光漾漾地从房间的这一个角落照到那一个角落，悠久的，又是倏忽的，嫣儿几乎忘了眼前这个人的存在，只是专注于自己的画笔。待到收完最后一笔，她才发现一双眼睛在望着她，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下，那双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
她疑惑地回望他，明竹又不自然地笑了。他赶紧帮她摆好椅凳，走过来看她画架上的习作，点一点头说，嗯，画得很美，我没这么好看的。她又仔细打量他了一眼，他骨架大，有笨拙的感觉，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大块头吹着笙箫管笛。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脸竟然微红起来。嫣儿忽然一怔，他这样在她面前拘谨不安，竟让她有点感动。这么一想，她朝他善意地笑了笑。
吃过饭他们分别了。她急不可待地打开电脑，上网连线，丝桐居然不在。发了好几个消息过去，也久久没有回音，已经晚上九点了。
她给自己泡了杯咖啡，坐下来细细端详今天的画作，明竹说她把他画美了，可是真的是这样么?纸上的这个人分明就是明竹，粗大笨拙的，可是又有哪里不对劲。嫣儿呆呆地看着，忽然想到她平时随意的素描，她吃了一惊，原来那些素描就是他，生活里居然是有的，真的有这个人。
电脑滴滴地响起来，她知道是丝桐来了，她延挨了好一会儿才过去，刚才满腔的要一吐为快的兴奋刹时没有了，她在脑子里飞快地想着，明竹只是丝桐介绍的朋友，一个免费的模特，无关紧要的人。只有丝桐才是她喜欢的，她喜欢他的思想，他的谈吐，和弥漫在谈吐里的音乐般的氛围。虽然它们只是在虚幻的空间里飘荡，可是那才真正显出一个人的本质，让人与人无限地靠近。他们很认真地进行精神交流，也许有点可笑，毕竟是认真的。难道她会爱—个人的思想，却喜欢另一个人的身体? 她坐到电脑前，丝桐已经抛过来一大堆话。他今天遇到一个久未见的朋友，很开心。你知道么，他说，一生里是难得遇到让人兴奋的人，这样的机会太少了，不是我们自身的原因，我们做不了主的，只有等待。
可是如果有那么一个人出现了，我说，如果有……嫣儿问。
丝桐还不知道她对明竹的感觉已悄悄起了变化，她想要不要告诉他，如果按照他们无话不谈的习惯，她不应当有所保留，可是今天面对丝桐，她有些犹豫了。
她不承认他们之间是所谓的柏拉图式，柏拉图式长跑到最后还是会有个结果，从空中落回地面。而他们，她跟丝桐，只会永远在空中。谁也不愿意戳破那层面纱。爱情的面纱，揭开之后是千疮百孔的现实。
索性没有这个期待，也就不会害怕面对现实。
四
嫣儿跟明竹来往已经好几个星期。前几次都是在画纸上练习写生，今天她拿出油布和颜料，西洋画法的人体写生讲究特殊的光与影，人物置身于立体的世界。嫣儿要求明竹脱去上衣，他愣愣地看着她，而她却是一副严肃的表情，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他手托着下巴，僵硬地侧坐着，是思想者的姿势。嫣儿的目光在他身上和画布之间穿梭，他凹凸不平的肌肉如大理石雕刻一般，有一种悍匪的气概，乍一看是吓人的，然而在朦胧的光里，竟也柔和下来，一跃而成为她画布上生动的古希腊英雄石像。
嫣儿看着自己的作品，这一刻她竟有些感动，一种纯粹的为可触、可感的美的激动。在无数个黑夜里，她跟丝桐通过一根网线娓娓而谈，可灵魂再美，依旧是此岸彼岸。空泛的美不是生活长期的营养品，可是明竹呢。如果可能，她是可以跟他……嫣儿暗自摇头，梦想跌回现实摔个跟头还听见一声响，而生活是永不可能变成纯美的梦幻的。
吃饭的时候，嫣儿对明竹说，很谢谢你，不过免费模特暂时做到这里吧，以后不用来了。
明竹不解。
有开始就有结束，也是常事。
他看着杯子里滟滟的红酒，低头不语。
麻烦你转告丝桐，也谢谢他，推荐了这么好的工作人员。
明竹诧异地望着她。嫣儿笑笑说，是的，我决定不再跟他网聊了，在生活中消失是不容易的，在网上，谁看得见谁，谁又记得谁。
明竹着急了，不能再等一两天么，我回去告诉他，你们也好说清楚。
嫣儿那天晚上没有打开电脑上网，可是她到很久也没有入睡，她可以想见丝桐在网络上疯狂地寻她。可又如何呢?寻一两天也就渐渐淡忘了，滚滚网尘，另一个荒诞的世界。
她仍旧安静地上课画画，在她的工作室里，日影悠悠却是倏忽地移动。她还会偶尔想起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
又一个礼拜五的下午，嫣儿的工作室响起了敲门声，门一开，居然是明竹。她愕然地望着他，明竹咧开嘴笑了，白牙被那黑黑的皮肤衬着显得特别闪亮。
我以为你消失几天会再出现，没想到你竟然是当真的。知道我在网上等了你多久么。只要睁开眼睛，我就守着，我不信我们那么久的朋友是白做了，我不信，我来这给你做免费模特竟一点儿没让你心动。
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每一个字砸在嫣儿的耳边，还没来得及进人大脑，嫣儿恍惚了，呆愣愣地看着他。
他温柔地一笑，有开始就有结束，然后，是新的开始。
嫣儿喃喃地说，明竹。丝桐，丝桐，明竹，原来你就是丝桐!
他的黑眼睛又一闪，羞赧地笑了，我不敢提出直接跟你见面，我，我对自己没信心，我知道自己，看起来很粗鲁笨拙，又不太会讲话，我没有恋爱过，我，我怕吓着你，你对我的期望是那么高，在那么不现实的环境下。
他又有些语无伦次，我想了很久，才决定这么做，自动走到你面前。可是我猜不透你的想法，才几个星期忽然就把我辞了。我在网上等了很久，没想到你真的消失了。
嫣儿恍然为什么明竹像她每次信笔的素描，原来她的脑海里早有了这个人，那是丝桐的存在。而现在他变成明竹走到面前。理想撞见现实，大都没有传奇的结局，而在嫣儿这里算是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