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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
  就像最后,还是从那个等不到黎明的梦里醒来一样。
  从睁开眼睛看到熟悉的天花板的那一刻起,就意识到了。
  还是醒过来。
  还是回到现实。
  什么都不会改变。
  从来都没有改变。
  01
  再次看到哲葵,是在五年后。
  京嗣站在走廊上,门忘了锁。在他的脚边,蹲坐着一团抱着膝盖靠墙睡着的人型生物,旁边还放着一个花里胡哨的巨大行李箱。
  他在看到哲葵的第一秒将她认出,剩下的五分钟他用来震惊和怀疑,然后再次观察,然后再次确认,然后重新困惑和怀疑,最后在第六分钟,他决定叫醒她。
  “是她。”
  当哲葵睁开眼、抬起头,有些迷茫地揉着因为刚睡醒而显得空灵的大眼睛的时候,这么一个声音落在京嗣的脑海里,很轻巧,带点年代的走音,隔着五年的间隙。
  “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哲治知道吗”……有太多问题。一言不发、没有任何先兆,一个人一个箱子,突然从上海飞到东京,这确实是哲葵的风格。
  但是哲葵边揉着睡酸的脖子边对着他温和地微笑,这让京嗣产生了回到过去的错觉,那么所有困惑就在一瞬间显得微不足道。
  “吃早饭了吗?”
  这是五年后京嗣开口对哲葵说的第一句话,在日本待了太久,母语都显得陌生,每个发音都让他觉得想哭。但那没什么。他拉哲葵起身,替她把行李箱放入公寓,看着她不慌不忙地拍裙子上的灰。“想吃什么,我请客。”他又补充道,忽然有些局促不安。仿佛自己才是初来乍到的客人。
  “京嗣。”
  在他锁上门的时候,他听到,同样是五年后哲葵说的第一句话,对他,像来自远古的一声呼唤,他的手停了一下,搭在钥匙上,突然失去了回头的勇气。他想象哲葵此刻的表情,大概还和从前一样柔和,像他的回忆一样,和蔓越莓或者别的什么混淆,太精致,太美好,所以他不能回头去打碎。
  “你想过我吗?”
  怎么可能不想。
  怎么没有想过。
  刚来东京的时候,每一天都在想,白天坐在教室里也想,回家买菜时用蹩脚的日语和阿姨交流的时候也想,连闭上眼睛都能轻而易举地想到,想到哲葵,还有哲治,想到连最小的卧室都变成了无限空虚的沙漠,想到胃发疼,想到一个人躺在夜里滚来滚去,眼泪像小河一样爬满整个脸颊——这些都是京嗣不能说的。
  面对哲葵的发问,他能做到的仅仅是很平静地点头。所有属于历史的表情和心情,如今他已经能够原封不动地锁在心的抽屉里,不与人知。眼下,他小心地把抽屉关上,往哲葵的盘子里放一片培根,挂一副半带敷衍的姿态,“想啊。”吊儿郎当的,他尽量将语气学得更像从前一些。
  他祈祷了那么多次,比如回到过去,回到什么都没有被打破,无忧无虑的三人时代;比如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依然能够平静地面对面说着话、听歌、走路或者吃东西的光景。此刻,虽然有点迟,但后者真真实实地发生在他眼前,足够他感恩。
  那么所有的困惑和答案便不再重要。因为是祈祷生效的限定首日,京嗣决心将好奇和吐司一起吞下。他闭上了嘴,静静地看着哲葵吃完,然后结账,然后推开门,和哲葵一起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我知道新宿有很不错的卖中古碟的地方,去吗?”
  像回到了原点一样,他问她。
  “当然。”她说。
  02
  真的回到了原点,或者说感情开始的起点。
  他们背靠背,在拥挤的货架间小心翼翼地通过首字母找几张中古CD,从几张差不多的当中甄别一张品相好的。
  如果有闲钱。遇到一两张风格可能对味。但不熟悉乐队的单曲,他们会用猜拳的方式决定买哪张。淘到好碟算幸运,否则听过一次就会塞在客厅角落那个他们一起从建材市场淘来的廉价小铁架里。这个他们指的是三个人的他们,京嗣,哲葵,以及哲葵的哥哥哲治。
  最开始是哲葵先认识京嗣,即使京嗣就在哲治隔壁班,还老和他抢第一。那时候哲葵15岁,在两条街外的初中读初三。每个周三下午都只有两节自习,所以哲葵会在中午放学后穿过这两条街,跑来哲治的高中,和哥哥一起吃顿午饭,下午的时间就继续游荡在这附近,找家冰店或者音像店待一个下午。
  周三下午,京嗣上地理和政治。他讨厌文科,于是逃课成为经常性,校门口的音像店常常会有些新的碟子,这比大气环流可爱太多。
  这样相遇便会成为妙不可言的必然。当偶遇的次数多起来,哲葵或者京嗣,谁也没法假装自己并没注意到对方。哲葵意识到那个总是在淘打口碟的家伙可能是个逃课的惯犯,就像对方早已认出自己是两条街外初中可每周三准时出现在隔壁班后门的小女生。
  那么,每次在货架间不得不忍耐的对视便变得尴尬起来。偏偏那店小,前后只有三排货架,欧美和J-Rock相对而立,他们也只能选择共享同一块狭小的空间。
  午后,老板昏昏欲睡,头顶的电风扇嘎嘎作响,哲葵清晰地听见身后翻过一叠又一叠打口碟的声音,她不用费多少力气便能想象出,那是一双怎样轻而易举便能将他人关注擒来的手,翻过那些被当作垃圾处理的跨洋音乐,他有粗大的关节,在韧长的手指上略显突兀,但也好看。如果他想要在这堆废弃塑料中寻出一张值得用灵魂倾听的声音,那么还需要很好的直觉,她知道他有,可还不够,因为那时京嗣看向她的眼神不像是知道未来会有什么发生在彼此之间。冷淡,好或坏,有或无,他都收着,即使那时他还不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尴尬。
  所以第一句话会从哲葵口中说出。不过,那是在周五的下午,京嗣走出校门,松了口气似的扯掉领带,解开第二颗纽扣,然后他第一次听见那个距离自己两条街外、或是七天循环的女孩的声音,这次只隔了两天,以及50公分。
  “嗨。”
  和她听的那些J-Rock里尖细的镲片声或是低沉的贝司不一样,如果让京嗣用贫乏到可悲的辞藻来形容那一刻,夕色落在哲葵无害的笑容上的话,那么。像是汇集了一百颗蔓越莓的酸甜,这样听起来大概不会太可笑?   哲葵是小哲治一岁的妹妹。哲治是和京嗣齐名的理科特优生。京嗣是哲葵逃课的伙伴。
  这些是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的表面条件,或者说是他们熟知彼此的基础和联系。就像音乐,普通人听旋律,半吊子扒音轨,而真正的听者,寻找灵魂。多巧,贯穿他们三人的灵魂就是这比喻。
  当然他们虽有了灵魂来串联,实际上也不过是停留在欣赏阶段的爱好者而已,算不得高深,顶多哲治会弹尚可的贝司,偶尔跑去live house支援一下别人的乐队。但这不妨碍他们在此有说不完的话题。
  在哲葵考入哲治和京嗣的高中以前,三人相处的时间不算多,除去每周三例行的午餐和逃课行动全部变成三个人,偶尔周末京嗣也会来两人家中写作业。这时候最大的争议就是哲治卧室的DVD应该放什么碟,哲葵是圣饥魔和黑梦的忠实拥趸,哲治喜欢死金,京嗣则偏好Bon Jovi和GnR这一款。好在同属摇滚范畴,彼此喜好都能接受,轮着放,一个人能听三份音乐,算赚。
  “等我也考上了你们的学校,我们就在学校旁边租一套公寓吧。”
  三个人住一起,两房一厅,不用很大,一起上学和放学,三餐交给学校食堂,晚上听同一张碟。友情和亲情混居,多么少女和童话的情节,只有陷在青春期的哲葵才会幻想。她说出口,做好了被嘲笑的准备,出乎意料,全票通过。
  哲治和京嗣在哲葵的中考前夕也忍不住开始寻找合适的房源和家具。七月初,哲葵如愿收到录取通知书,京嗣也找好了房子,他们在九月以前背着房东给屋子刷上了彩色的漆,买了小沙发,甚至还一起去了建材市场,淘来了塞CD的小铁架——哲葵的砍价本事在此刻发挥了重要作用。
  有时候她想,这简直就像婚前的夫妻啊——不过他们是三人的婚姻,有点奇葩。
  放在之后的日子里,包括哲葵失去京嗣的几年里,包括一人独闯东京的京嗣的回忆里,他们都在困惑着,当初,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如此享受共处的时光,为此不惜像三个傻瓜一样忙碌。仅仅是音乐便能将大家联立起来?三人彼此的感情,无怪乎友情、亲情,可能还有一点点爱情的萌芽,哦,最后一种当然只局限于哲葵和京嗣之间就够了。那么,还有呢?
  不需要知道。
  费解的物理题远比社会关系的探讨来得有意义。京嗣或者哲治,换作今天,帮她讲解一道力的分解也比研究彼此关系构成轻松些,更何况那问题都快上升到宇宙起源的难度。此时此刻,距离当初——一个三年份的同居、一个五年份的断交——八年后的哲葵蹲在新宿一家有名的中古碟店里,她终于能够如愿以偿找到比当年更多的碟,即便周围充斥着听不懂的语言。即便她连标价也忘了该如何转换回人民币。可她却突然回忆起这些往事来,隔着陈年的灰尘,一路跌跌撞撞,像手中的中古碟,经历了半个时代的变迁,被人出让,又回到真正懂它的人的手里,她终于清晰地看见了旧事的脉络,以及蹊跷的本源。
  她回过头,那个人依然站在身后,背对着自己,翻着身后货架上的欧美碟。像逃课的周三下午,京嗣站在她的身后,共享同一处狭窄的过道,呼吸同一台空调里吹出的风。
  但他看不见她。
  03
  久远的记忆里,17岁,某个京嗣曾喜欢过的乐队终于来中国开live,上海,离他们有点远。当他意识到自己甚至连乐队名字都记不清,可三个人一起省下钱坐了一夜的火车赶去看的记忆每一刻都清晰得好像昨天发生,他便能理解为何后来来了日本,一个人看了那么多场高质量的live。却永远不及那一场。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想起在那挥汗如雨的,激烈到窒息的live house里,哲治在左,哲葵在右。舞台上的红光落在他们的脸上,剩下的一半阴影会被高挺的鼻梁分割,不用想,也知道此刻自己的表情也一模一样的兴奋、狂热……以及幸福。
  那夜的live结束,他们在陌生的上海街头喝了半箱啤酒。算是挥霍人生第一次庆典般的限定夜。之后他们三个互相搀扶着。吐着一模一样难闻的酒气,跌跌撞撞回到旅店,倒在同一张大床上,很快就睡着。外套都懒得脱。
  然后京嗣在后半夜醒来,酒醒了大半,他试着翻身。手却被哲葵压得麻。不适随着意识的清醒顺着神经层层传递到他的脑部,他动了动,推开哲葵,爬起来,脱掉长裤和外套。他把被单拉出,小心地盖在哲治、自己以及哲葵身上,“就像3P现场。”他迷迷糊糊地想,然后一转身,就看见,被窗外月光照得有些发蓝的——他那么喜欢的那张脸。
  夕与月,两种色。在初见时和情深时,落在同样一张脸上,京嗣不愿再挑战极限去尝试更多的形容方式。事实上也不需要。此刻,那张脸。如此安静地沉寂在只有他一人醒来的月夜里,载着18世纪石雕般的静穆与神圣,又近在触手可及的距离里,呼气软软地落在他的脸上,京嗣甚至能听见自己重如鼓点的心跳。咚。咚。咚。他真怕震醒了沉睡的两人。他觉得脸上燥热,那么真应该庆幸房间这么暗,没人看见这与酒精无关的潮红。
  但京嗣,真应该把这一刻的冲动归咎在酒精身上——如果他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他靠近了这张他喜欢得无可救药的脸,呼吸旧时光里同一台空调里吹出的风,在不算很宽的大床上,他安静地亲吻那对眉毛,亲吻眼睑上微微颤抖的睫毛,亲吻线条流畅的鼻梁,最后停留在唇边,一如先前的亲吻,轻巧和温柔,他为这偷袭的始末留下一分念想,因而停留。然后目光拉远,他想他是这样喜欢着,喜欢着三个人,喜欢着这个人。多好。
  感情的开始无从追溯,然而爱情有,如果起点就是开口说破那一刻。
  第二天他们陆续醒来,回家的火车下午才出发,他们退了房,邋遢地去吃早餐。徐家汇有炸得很好的锅贴,蘸醋,配着糖分足够的豆浆,很清爽。京嗣抬起头,对面的哲治刚刚喝完豆浆,嘴边沾了一圈乳白,而哲葵低着头,用门牙小心地在汤包上咬开一个口。他想。要不要说些什么。比如昨天的live?
  但是哲葵比他更快开口,像她会做的那样,想什么说什么,要什么就去做。当时的回忆,京嗣能够不费力想起的便是,哲葵解决掉那个汤包,她抬起头问自己:“和我在一起吗?”   毋庸置疑,哲葵喜欢京嗣,也许京嗣自己并没注意到。从那些不约而同的周三下午开始。那么真欢喜,这故事。京嗣扭头看哲治,像等待家长表态的孩子,如果哲治发火,如果哲治不高兴——
  “看我干吗?你俩的事儿。”
  哲治停了夹锅贴的手。满是不解地看着齐刷刷投来的两双目光,四只眼——京嗣的犹豫不决,以及哲葵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即便他仍然不懂这两个人谈恋爱的事情到底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最后他说:“你丫欺负我妹妹小心我揍你。”算是莫名其妙的赞同。然后三个人。就会变成两个人,和一个人。
  04
  当哲葵耳机里的重低音开始变成英语听力时,哲治已经放弃了学业。专心向摇滚之路前进了——比起哲葵和京嗣,他永远是实战派。
  这一年京嗣考上了同城的大学。不好不坏。新学校规定第一年不可外宿,那么京嗣只得搬进学校的宿舍,他走时一张碟子也没带走,他说:“留给你。”如果不是十几秒前他刚温柔地亲吻过自己,哲葵几乎以为这便是分手的现场。
  然后她送走他。关上门,然后她注意到铁架上那叠CD已经蒙上了薄薄的灰,她一个人站在曾经嫌挤的狭小客厅里,突然感到宽敞,和空。被她、被他们遗忘的声音静静躺在铁架上,每个音符都静默地排成一条长长的旋律,不过都在她、他们的听觉以外。这算什么。分道扬镳前的演习吗?
  但是大气环流和三角函数比这些有的没的都来得重要。所以她只是在铁架前站了几秒钟,回屋复习,连草草一瞥都不算。
  太多事情像假象。比如一个英文长句子,当它足够长有足够多的单词和分句,让人眼花缭乱直到最后已经忘记了句子开头的意思。寻找出需要的成分做一个正确的判断便会成为难题。每个成分都像假象,每个成分都是假象,除了她需要的那一个。
  然而那一个,并不是最后才出现的,它一直在那儿。只是她找不到。
  京嗣常常会回来看她,坐跨过半个城市的公车,摇摇晃晃一路来。理想男友应该在女朋友复习紧张的时期包揽下所有家务,甚至,做一顿好的饭菜,人见人爱。然而英雄毫无用武之处。最后总会变成两个人一起手拉手出门吃饭。
  很幸福。
  “有几个人能和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呢?”她想,这个世上那么多人,那么多比她好的人,但最后自己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在忙碌里偷来的一个悠闲里,忘记考试和压力,在旧城的一道风景里小心地穿行,或者在雨天的旧公寓里听一张碟,即便每次相处从此都要打上期限,哲葵也会觉得很好。
  这时候房间就会像施了魔法一样。变得像从前一样小,拥挤,仿佛回过头就能贴上对方的脸,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偷,把时间和自己偷来,或者还有别的什么,把那些站着不动的旋律拖回听觉世界里。这些,都是京嗣施的魔法。
  “我爱你哦。”她会这样小声地说,在雷雨天的下午。
  “嗯,我知道。”魔法师温柔地回答她,然后会在她期待的眼神里无可奈何还给她一句一模一样的“我爱你”。
  然后他们会像小孩子,或者说复读机一样,一遍一遍地对对方说一模一样的话,哲葵想听,那么京嗣就说。
  一遍一遍,像小孩子的游戏,但他们又都货真价实是在玩着小孩子的游戏。
  05
  那会儿的时光多美好,连回忆都带着蔓越莓的甜味。但怀念从来都没有还原过去的魔法,即使是万能的魔法师京嗣。改变不可逆,因而回忆都变得奢侈。然后时间会接着走。然后季节会如期而至。然后不可逆的改变会变成常态。
  如果哲治没有出去玩乐队,如果哲治的乐队成功得没有那么快,如果哲治的乐队巡回live没有开回家乡,或者如果哲葵自己没有在高三省质检前一周还乐颠颠跟着京嗣一起去看哲治的乐队巡演——
  如果没有发生过这些就好了。
  十几个小时前,京嗣还在和她玩着复读机的游戏,还在一遍遍地说着“我爱你”。然后他们一起去哲治的live场地,他们在后台给哲治打气加油,然后规规矩矩地入场、像从前一起看live一样,在最前排对着舞台尖叫和挥手。
  哲葵在震耳欲聋的重贝司音里回头看京嗣。像从前一样兴奋,狂热……
  然而却又有什么不一样。
  像是预告了什么一样,哲葵在一片黑暗里,挥舞的拳头渐渐慢了下来,她不再蹦跳和呐喊,她终于将目光从哥哥身上移开。她静静地站着,望着京嗣,像找茬,和回忆对照,她在找不一样的地方。这从头到尾——京嗣什么也没有注意到。
  “怎么会这样?”她想。她的手冒汗,可寒意从手心生长起来。
  几个小时后,Iive结束。哲治没有和其他队员一起庆功,他回到当初大家一起合租的小屋,三个人一起,绕了一条狭窄的小黑巷一为了避开那些散场的歌迷。
  小巷的路灯坏了大多,隔老远才能望见一盏光。其中的黑暗,哲葵一直静静跟在仍处于兴奋状态的两人——她的男朋友和她的哥哥身后。他们热烈地讨论贝司线的华丽,和新SOLO的设计。像过去戴着重低音耳机一起听一首摇滚,然后找出其中不同音轨时的惊喜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哲葵知道,但她什么也不说,只静静走在他们后方。
  他们买了酒和花生米,三个人也算庆功,空荡荡的小屋客厅重新变得狭小。喝多了的京嗣比从前话多,抱着哲治的脖子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酒气呼呼喷在哲治脸上,时不时又嚎两声吵着要酒喝。
  “从来没想过他居然这么不经喝。”
  几乎是在哄着京嗣,同时还要小心不被发现地把剩酒递到哲葵手上的哲治近乎无奈地对哲葵说。而且酒品那么差。他说:“你能去厨房做点醒酒茶给他吗?我抱他到床上。”
  哲葵点了点头。
  切白萝卜的时候刀子不小心切到手指,割了不长不短一道口子。哲葵小心地吸伤口,不太痛。但她不能解释这心慌,和无法集中的注意力。另一只手叉在腰上,她靠近厨房门。听见哲治哄骗着京嗣回房间。
  她突然想起两年前做过的一个噩梦,让她冷汗涔涔。好在梦是反的,她害怕的并没有发生,所以之后她慢慢淡忘——但还是没有办法完全将它遗忘。尤其是那之后。逐渐随着时间推移而慢慢显露出的痕迹。   “到底是怎样?”她不知道,白萝卜块在榨汁机里嗡嗡嗡地被打成汁和渣,她倒出,有些轻微的呛味,网上说那是效果不错的醒酒茶,血止住了,她端着两杯白萝卜汁向卧室走去。她怕京嗣已经睡着,所以她脱了拖鞋,光着脚,几乎没有声音地靠近。
  后来的事情哲葵记不太清楚了,因为之后她发了高烧。高烧的时候,全身都滚烫,细细密密的汗尖从身体的每个毛孔钻出,高温让她痛苦,她失去了听觉和嗅觉,一切感官都变得模糊,可是头脑却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清晰。
  “原来是这样?”她想。
  她在高烧的折磨里终于将所有都想通。从两年前开始,尽管在高烧前她早就明白了真相,但当她终于有足够的时间不得不把发生的这一切从认识的更早以前联系在一起之后,她想自己终于全部都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啊。”
  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最近的一幕,她端着萝卜汁走近的时候,却隔着虚掩的门缝看见抱着哲治不松手的京嗣躺在床上放下了所有的伪装和坚强,他有着哲葵从未见过的脆弱模样,他的眼泪顺着脸颊不停往下流,他说了很多很多话,哲葵听不清。直到最后,他几乎是咆哮一般,将忍耐了数年的话毫无顾忌地吼出来。
  “王八蛋臭哲治你就从来都没喜欢过我吗!”
  所有的都解释得通了。
  比如从一开始,对于京嗣来说,音乐难道是真正维系他们的东西吗——他走的时候连淘了多年的打口碟都懒得带走,那是什么让他愿意和他们兄妹俩一起合租那么久。
  比如他在哲治的live上眼神都变了。她还从未看到过他如此专注于一个人,眼里,满满,全部都超过憧憬——如果她没有理解错。
  比如他在她表白时,迅速转向哲治,在哲治交代完不许欺负自己后,京嗣像是因失望而瘫软在椅子里的样子。
  那么两年前的噩梦便不只是梦了。
  原来自己真正地清醒过,真正地目睹过噩梦的模样。
  她在那个庄严而静穆的夜晚,在三个人分享同一份温暖的大床上,睁开了眼睛,清楚地看见京嗣,小心翼翼地抱紧了哲治——和她有着一模一样脸孔的,自己的亲生哥哥。那心跳震得她都能感应到。
  所以会害怕,会恐惧。一直不停欺骗自己这都是假的,全部是假的。所以在她痛苦快要爆棚炸出,恨不得当着哲治的面拽着京嗣质询之前,她把汤包一口吞下,温热的汤顺着喉咙流下,酸楚全部回笼,她说:“我喜欢你。”然后一点信心也没有地问他:“和我在一起吗?”
  她想如果他说好,那么自己一定只是做了个噩梦,无须担心。就算他是敷衍或者撒了谎,她想没关系,起码自己还可以陪他很久,她相信在自己身边,京嗣会慢慢忘记哲治,喜欢上自己。
  于是她想听很多遍“我爱你”,从京嗣的口中。想要确认。想要逼迫自己相信。
  但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不可能,又怎么会一遍一遍祈求这样的谎言呢。高烧上升到39度,恍惚中她感觉到有人抱着自己去医院,大概是京嗣吧。哲治还有未完的巡演。但她什么都不想说,除了一个困扰了她整夜整夜的问题。
  ——你和我像复读机一样一遍遍地重述爱,究竟是因为没有把握才要一遍遍强迫自己相信。还是因为——你其实是在和有着一模一样这张脸的……我的哥哥不停表白?
  ——想要被他听见吗?所以大概连我的名字都忘了。
  高烧中。哲葵终于明白自己偷来的是什么了,高三学生的复习时间,应该认真读书的自己……和本该属于哥哥的爱意,以及无法靠近哥哥的……爱人。
  那个混沌的夜晚,哲葵并没有像小说一样,摔了醒酒茶,痛哭,或者咆哮。她听见哲治小心地婉拒和哄骗,然后静静放下醒酒茶。
  她把榨汁机里的渣滓倒干净,清洗,放好,然后洗了手,穿好袜子。她悄悄地走出门,没有被任何人发现,锁落上的那一刻,她想原来自己从来都是一个人。她爱的人不爱她。
  三个人,会变成两个人,和一个人。
  那一个人看似是哲治,但就像她做的那些英文长句子,有那么多假象在哄骗她说这是正确的成分,她盲目去相信,然后就会得到错误的答案。她看着答案的解析,然后对一直静静藏在句中的正确答案扼腕——它们不是最后才出现。而是一直在那里。不变。
  对,从来都没有变过。可能从更早以前开始就是。
  他们一直就是竞争第一的超优生,说不会注意到彼此简直是笑话。大概那个周五,哲葵最初叫住京嗣的黄昏,他所看到的——就只是一张,属于哲治的脸吧。
  ——多出来的那一个人,从头到尾,都只是自己吧。
  这样想着。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回到了最初的音像店,他们三个人共同的高中对面,哲葵第一次见到京嗣的地方。卷帘门已经拉下,空无一人的街道四下静寥,突然让她觉得安全。
  她靠着卷帘门,慢慢地蹲坐下来。
  06
  当哲葵终于退烧可以下地后,省质检已经错过了,哲治又去了别的城市,而京嗣也走了。她又重新变回孤立无援的一个人,在高考前夕,在重新变得大得诡异的客厅里。
  京嗣似乎在确认哲葵已经无碍后便决定不再联系。而哲葵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找他,尽管她一遍遍地看手机,检查信号,甚至连过马路时都忍不住掏出来,生怕错过一条讯息。
  但没有,电话和短信,都没有。直到哲葵高考结束,直到哲葵收到录取通知书,直到哲治结束巡演回到家乡——京嗣都没有再出现过。当然他们俩谁也没找过他,他们兄妹自己尚且都还有些不合时宜的尴尬要去解决。
  最后哲治从以前的同学那儿听说,京嗣在那不久之后,就申请了日本的学校,像肇事司机的案发逃逸一样,消失了。他们再也联系不上他。
  现在,过了五年,所有的伤害和痛苦都该沉淀够了。
  这是哲葵在日本的第六天,她像个普通的赴日观光客,除去前两日将涩谷、新宿和银座的碟店翻了个底朝天,剩下的日子就吃住随京嗣,由他安排四下观光。单反和纪念品,新干线和望远镜,她将关东粗略地游玩一遍。一起旅游的日子,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哲治。
  哲葵走的前一天晚上,新宿很难得地停了电。看到一半的电视噼啪一声变黑,他们两个像同时被拔掉了电源一样,陷入沉寂之中。
  过了一会儿,落地窗外的,日本的天空出现了烟火。
  沙发正对着窗,隔着视野里大片的黑暗,他们看见烟火咻地往上蹿,然后在空中炸开一朵璀璨艳丽的花,连旁边的云都照亮,“真漂亮。”哲葵看着这朵花想。
  她突然想起在那以前,京嗣总喜欢拿一切美好的东西形容自己,比如花。她也想起来,在那个走失了的夜晚,最后,是还没有完全褪去酒意的京嗣,跌跌撞撞地找到蹲坐在地上哭成泪人的自己,把自己放在床上,掖好被子,为自己敷一块冷毛巾,然后掉了力气一般,瘫倒在自己的床前,昏昏睡去。
  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在昏迷中醒来的哲葵这么想,不过都是喜欢上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而已,她比他幸运的是,她起码还有一个假象可以拥抱。
  “我爱你喔。”
  在这样黑暗的,只有微弱烟火的光照亮彼此脸庞的,别人的城市里。哲葵小声但却坚定地重复着五年前说过的话。京嗣没有听清,转过头来,困惑地看着她。
  因为他没有像复读机一样,重复这句其实并没有任何意义的话语,所以游戏结束了。这是最后一声“我爱你”。
  在第一天,她问京嗣的第一句话“你想过我吗”时,当她看到京嗣望向自己的眼神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并没有将哲治忘掉,就像自己并没有忘记他一样,哪怕中间隔了五年,和两个多小时航程的距离。
  于是她决定慈悲些,既然烟花这么美,既然氛围这么好,她最终把“哲治下个月就要结婚了”这个消息——同时也是她此行的惟一目的。吞入了腹中。
  她对京嗣摇了摇头,微微笑。然后转过脸,开始专心致志地欣赏新宿上空那每一朵,没有未来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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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恭喜,看到这个栏目时候传说中的2012已经过去,万象更新,2013新年快乐!小编们晒出今年的目标;拿下购物车里存了许久都舍不得删的心仪品——无论是真正的购物车,还是人生的购物车,Just tell me baby!!  2013最大战斗目标  因为俺最近迷汤抖森迷得神魂颠倒,一看到抖森就跟打了鸡血一样,甚至不顾自己的渣英语去看原文访谈和视频——你们知道一个颓丧了多年的英语废柴做出此种行为该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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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障太多,精神科医师明显不够用了  当义工的秦楚歌在书博会门口拦下了路遥。  “请等下,你证件上的照片怎么跟真人长得不一样啊?”  “……”支支吾吾后憋出一句。“姐整容了不给啊?”  “整容前怎么比整容后还漂亮?好失败。”  “你竟敢说我比她难看!”  “瞧瞧。露出马脚了吧。”  铅笔裤这东西绝对是某个女人发明来送给她的情敌的。路遥这么想,因为脚上那条从跳蚤市场淘来的蟹青色铅笔裤把她的内八腿衬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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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看名主持张小燕的访谈节目,嘉宾是李敖。李敖这人,一脸花心顽童样,永远热爱17岁的漂亮长腿女孩,女明星到女学生女护士,一个都不嫌多,坐牢写书赚钱吹牛打屁,一个都不能少。在女权主义者眼里,他绝对是个人渣。  张小燕的访谈每出一招,都被李敖化解。往常的节目,即便是蔡康永和侯文咏,张小燕也收放自如,找得到他们的罩门。但李敖不同,这人修炼太久,道行比张小燕强。  于是,张小燕出绝招了。  她大概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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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同往常一样,我在有阿等的梦中醒来。梦境中,我带病跑去河边,阿等站在那儿,微笑着说,你在做什么呢,感冒了还不注意!感觉真是糟透了。睁开眼睛,已近拂晓,平时这时候我应该起床换衣服了,而现在却只感觉到寒冷,体内火烧火燎,手脚却是冰凉。寒意四处流窜,全身酸痛,不住地打寒战。  我哆嗦着在一片灰蒙蒙中睁开眼睛,感觉自己好像正在和一个庞然大物作战,而且,输的一方说不定会是自己。这种感觉还是有生以来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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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从天而降的少年居然来自遥远的天鹅座,除了美型外,毒舌爱讲冷笑话,都跟普通少年无差嘛,少女渐渐习惯了两人的共同生活……  千叶所在的重点高中在高二时有次规模颇大的社会实践。说是社会实践,本质却和秋游差不多,只不过时间延长到五天,活动内容更为丰富。各班级强制参加,理论上不得缺席。但只有笨蛋才会不去吧,对于那些整天被考试折磨得喘不过气,成绩又不够拔尖的学生,好比千叶这种,这正是一次绝好的放松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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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最诱人的花最后却结满了青涩的果子?答案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但是一定,不是谁的错。  记忆中恍恍惚惚颠颠簸簸,慢慢地,慢慢地翻向生命的下一章。卑微的青春里,唯有你是我所不能丢失的。  01  街道只容一辆汽车通过,白色剥落的矮墙上爬满了青苔和微生物。从墙的顶端压出来一撮撮芒果花,无论是颜色还是形状,都朴素得不得了。种着青绿瘦竹的人家,装上的是款式极旧的门窗。窗台上随便摆出来叫不出名字的盆栽,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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