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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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弋铧,女,现居深圳市,中国作协会员,已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曾获首届鲁彦周文学奖,首届广东省小说奖,第七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一届、第二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第三届原创网络文学拉力赛奖等。出版有长篇小说《琥珀》和中短篇小说集《千言万语》《铺喜床的女人》,作品散见于《当代》《中国作家》《花城》《天涯》《山花》《上海文学》《长江文艺》《长城》《清明》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刊选载。
  早料到爹这两天就要走的。
  香每天和娘通电话,娘耳朵越来越不好使了,不过,总能听到香打给她的座机铃声,也能听到香在电话里的声音。香和娘通话从不用普通话,她一直和娘说家乡话,口音很重,娘准能明白。娘一直告诉她爹最近的情况,进食已经越来越少了,已经辩认不出人了,身体已经开始有很重的味道了。
  香不知道怎么安慰娘。娘说,你的兄弟妹妹们每天都过来,嫂子弟媳妇还有孙子孙媳妇也都每天过来。娘说,什么都准备好了。
  香半天不言语,想想,问娘,通知俺姑了吗?
  娘说,你姑知道你爹不行了,她准备过来,昨儿已通过电话,让林儿一早动身过去接她。
  香说,能劝她不过来吗?这么大年纪的人,路上得有多折腾!
  娘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姑的脾气,他们兄妹俩,就是再难,她也想见她大哥最后一面的。
  然后,香放下电话,也赶紧收拾行装。她得比姑姑先到家,不然,怎么成个礼呢?
  1
  香是在利民镇西关村出生的。
  原来这座镇不叫利民,原本有个挺好听的名儿,叫闻香,说是东汉明帝刘庄路过此地,停马驻驾,闻得一阵沁香,怎么也找不着来处,皇上就赐此地作“闻香”,一直沿用了将近两千年。大跃进期间,一个南下干部来巡查的时候,认为这名儿太腐酸气和脂粉气,没有刚劲,就改作利民。
  香出生的时候,正逢大跃进红红火火的开场,爹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出出进进的像县长。娘问:“这丫头片子,总得给个名儿吧?”爹不耐烦,地里现在在深翻,肥料不能断,他哪有时间管这第四个孩子?还是个女娃,叫什么名?娘就自作主张,有点念想原来的镇名,给起名叫“香”。
  香上边还有三个,大哥,二哥,大姐。香没见过大姐,至少印象里没有过这个大姐,娘后来和香拉家常,说起这个姐来,倒咬定她们在一块儿呆过。娘说,你那会儿年岁太小,还没到记事的时候,那个姐,也才刚会走路,有一次在街上玩,突突突地开来几辆车,街上从没有过的热闹,邻家的几条狗声嘶力竭地狂吠,她一倒地,就死掉了。邻舍说是吓死的,应该胆破了。便草草地收尸,扔到三里地外的那爿后山里。再过段时间,二哥也看不见了。她对他也没特别深的印象,只依稀记得有这么一个比自己大的男孩子,牵过自己的小手。后来慢慢大了,她问娘:“还有一个哥呢?”娘在灶上忙活,手脚没停,说:“哦,你那个哥,天天说肚子饿,有天自己就上缸子舀冷水喝,喝得太多了,肚子胀,痛得满地乱翻乱滚,就殁了……”
  娘说起往事来没什么眼泪,也没什么悲伤。太久的事情了吧?香嘀咕:“连座坟也没有的……”娘倒慽慽地笑:“恁小的娃娃,哪里能埋呢?有说法的,魂会回来找亲人的,不能有墓的……”
  香问:“都在后山上?”
  娘点头,扯另外的事,把话题转掉。香便一直害怕后山,从没去过。
  由此,香就和大哥亲。她老觉得活得那么颤颤巍巍,像不小心从手心里漏掉的那些麦粒一样,没人注意到,随便地捻上几脚,白白经历过风霜雪雨的煎熬和千辛万苦的生长,还没碾磨成面,就早早地谢世了。
  娘后来又生下几个弟弟妹妹,似乎那会儿日子稍微好点了,他们都活了下来。不过也不尽然,也是后来大了,听娘说的,因为二弟老是犯浑,完全不像老于家的孩子,和邻舍家一句话不对付,抄起一条板凳就要把人劈了;或者三九严寒地喝醉了,倒在街口上,娘指着家里的人一气把他扛回家。这会儿娘就咒怨:“那时该把你扔了就好了,我也不会日后操那么多心!”说是这二弟当年也病得不轻,抱在手上全身发热,汤水不进。村里的赤脚医生也说没救,这么小的婴儿,就是送到县里的大医院,怕也早死在路上了——大队有部咣铛咣铛直响的二八自行车,到县里飞着轮子转,也得两个半时辰。娘横下心,扔在铺上不再理会,掩门到灶房给家里别的嗷嗷待哺的大人孩子弄糊糊喝。
  姑姑过来了,听到房里的哭声,硬是抱着孩子一点点地喂进米水,二弟就这么被简单地救活了。娘后来总是说:“也就是你姑姑,没生养过的女人,把孩子看得重,才能耐下那么大的性子把林儿的命给救了。我可真没那么多的闲工夫,一家子好好的人儿都饿得嗷嗷乱叫呢,谁还有心去管一个快死的孩子?”说这话的时候,林儿、也就是二弟也在旁边,一点也不生气,和娘一块儿笑。
  姑姑就是那次出嫁后第一次回来省亲的,香也是第一次见着自己的姑。
  姑姑是亲姑,比爹小四岁,出阁的时候嫁到邻县。据说姑姑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十里八鄉的都知道她。一直有人对香说呢,你姑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比你还俊呢!那时姑姑是十里八乡的一只凤凰,头发绾成一根大粗辫子,额上覆着一层薄刘海。奶奶只生养了爹和姑两个,奶奶不像娘,因为生养得少,奶奶把孩子看得重。做姑娘时的姑姑没做过什么重活儿,奶奶只支她去洗碗涮锅。姑姑就拎着一篮子将洗的碗,到河塘那边,很久不回来,因为又跑去捉小鱼小虾摸螺蛳,整得蓝布衣衫一身的水,还在回程的路上咯咯地笑。
  家里有一张姑姑出嫁前的旧照,和爹的一大排奖状排放在一起,嵌在玻璃框里挂在正中的墙上。相片中的姑姑浓眉大眼、悬胆鼻、鹅蛋脸,眉开眼笑的。香每回看着相片中的姑姑,能听到姑姑发出的爽朗的笑声,香就细细地想,姑姑的童年一定比自己快乐。——那会儿,他们全家没有一个人有过照片。
  姑姑嫁到邻县后,姑父一家就去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听说在很远的地方,一封信寄过来,好像里面讲的都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姑姑在那边吃上了商品粮,姑姑在那边是先进生产者,姑姑在那边是铁姑娘,新疆那边的西瓜当饭吃,新疆那边的买卖都按公斤论,姑姑那里每天喝牛奶……   姑姑是整个西关甚至利民的传奇,老于家的珍,啧啧……那时,每个认识老于家的人谈起那个叫珍的姑娘,都要禁不住地羡慕和向往的。
  后来姑姑就有了这第一次的回娘家。
  那天着实热闹,院里站满了人,家里的床铺上也挤满了人,过来一个邻居,床铺正中的姑姑就起来打声招呼:“婶子!”“二姐!”“叔!”她不停地站起坐下,又站起又坐下。香倚在门槛上越过那么多大人的粗布烂袄看着她。她穿着一件蓝布的小西领外套,里边尖领的衬衫翻出来,脚上还套着一双圆头的搭袢皮鞋。她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她根本就不像在利民生活过二十年的人,她原本就是从月亮上下来的,她的衬衫,翻出来的是水红色的。天,世界上还有这么漂亮颜色的衣衫。香的心都醉了!
  家里堆起来的包袱整整齐齐地靠墙码放着,还有一件人造革旅行箱,大概装着姑姑随身替换的衣物。所有的乡人都想看看老于家的珍,走了大半个月的路程,从那么遥远的地方带来了什么好东西?娘喜得什么似的,有满腔的骄傲不理会人家的好奇,一直紧紧地拽着姑姑的手,不舍得放离。香只对姑姑的旅行箱感兴趣,她想这些邻人走了后,她要看看姑姑的行囊里装了多少稀罕物什。
  姑姑在利民呆了两个多月。
  姑姑和爹还有娘住一间房,姑姑帮娘管弟弟妹妹,每一个都抱在手里舍不得放下——不管是能下地走路满街乱跑的,还是放在铺上没断奶的,她都发痴地缠抱着,喜得不肯罢手。姑姑还牵着大哥和香的手,跑到镇上那家小合作社给他们买咸津草、买碎果糖。香到现在还留着姑姑给她买来的那个拨浪鼓,那是某天一个串街走巷的货郎来到利民,姑姑捏着香的手,让她赶紧去挑一个,香就挑了那个有声有响的拨浪鼓。姑姑去给爷爷奶奶上坟,烧了几炷香。姑姑给爹说家里的房子太旧太老了,有时间要翻修一下,爹唉唉地应着,姑姑就给爹和娘一个用布手帕包的小包袱,爹和娘都没客气推却,放在床铺上,后来就见娘小心地收了。姑姑每天和爹到地里去干农活儿,姑姑在土地里是个好把式,她换下她的时新衣物,穿上娘的旧粗布褂,赤着脚下地了……
  姑姑走的那天,爹半天没言语,娘只好自己发了话:“海儿四岁,再长两年就能干活计了,这几年养男娃娃也不容易,总想着将来能帮家里,妹妹你说是不是呢?林儿身子弱,你才把他弄活泛,倒是真想把林儿给你,你又怕路上太折腾,林儿这么虚,怕熬不住……”海儿是香的大弟,林儿是二弟——那个差点死掉被姑姑一口接一口米汤救活的弟弟。
  姑姑说:“我知道你们难,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虽说咱们这么亲,这一下子,随便谁跟我走了,千里迢迢的,以后回来着实不容易,真是只有个念想了……”顿一顿,“嫂子、哥,我也这么苦命,和前一个也没生下半子一女,他就这么殁了……”又顿一顿,“守了两三年。碰上这个,是真对我好,以为能好好地过日子,结果,我的命活该如此,命中无后……”
  爹半天才说:“你要不嫌香岁数大,你就让香跟你去吧……”停了会儿,就听娘的抽泣声,爹小声地呵斥娘,“给了妹子,香实际上就真是享福了,你哭个啥呢?”娘解释:“我当然知道谁跟着妹子,谁就享福了……”然后,娘还是继续掉着眼泪,吧嗒吧嗒的。
  香挺高兴。邻人问:“香,听说要去坐大汽车了,还要去坐大火车了,有吃不完的甜玉米、吃不完的香瓜……”另外的人打断他:“不是香瓜,是叫哈密瓜,比西瓜还要甜得多呢!还有葡萄,还有葡萄干,你们见都没见过那东西呢。香,你可真有福了,恁小的年纪,啧啧……”香就想,和姑姑来的那天一样,她也会坐上板车,板车上有数不清的包袱,里面装满花生、红枣、核桃和沙枣,还有牢实的棉布和崭新的衣服,她可以一路嘴不停地吃到新疆,那个那么遥远神秘的在天边的地方。
  香走的那天,大哥哭了。大哥和香的感情最好,中间因为少了两个哥哥姐姐,大哥对香特别亲。香本来挺兴奋的,因为大哥那么瘦高的个子,已经蹿过爹的身子,委屈得像个小孩子一样抹眼泪,香便觉得自己的兴奋有点忘恩负义的味道。香把荷包里攒下的姑姑给的糖果送给大哥,还把那个漂亮的拨浪鼓也留给大哥,她说:“你帮我存着啊,好好的,别让海儿和林儿给弄坏了……”她挥挥手,跳上大板车,偎着姑姑的身子,一路在邻人和家人不停的相送下,慢慢地远离了西关、远离了利民。
  走到县城,她就后悔没给自己剩下一点糖果了。姑姑返程时,行李已经完全没了,除了那个人造革旅行袋,还有一个小包袱——里面据说装的是香在路上的换洗衣服。姑姑穿得很破旧,全是娘的旧衣旧衫,从头到里都不是自己的那套省亲的打扮,姑姑淡淡地说:“全给家里留下了……”香懂事地点点头。
  二十多天后,香终于到达阿克苏。
  比她想象的要大多了,但是也真荒凉,有草原、有戈壁、有沙漠,还有听说是人做出来的河,他们管它叫作渠。不过,兵团的宿舍比西关自己的家里要好很多,而且,真的有好多吃的,不光有牛奶,还有肉,总有肉,牛肉、鸡肉、羊肉。
  香进入小学,开始识文断字。小朋友全是讲一色的普通话,香开始讲不好,慢慢就在学校里会了,有了自己的朋友群。她和有个叫南英的关系最鐵了。南英家里孩子多,比姑姑家热闹,香总喜欢往南英家里跑。大人不管孩子,他们老在开会,不是开会就是在队里忙,从来不消停。南英的妈妈总说,你姑姑心劲太强,老是割麦子要得第一,她的腰腿都疼得下不了床了,还在使蛮劲。如果不这样,孩子也能保住的,不然怎么会宫外孕、把子宫也拿掉的?
  香不吭声,虽然跟着姑姑,但她没管姑姑改口叫娘,姑姑也没这样要求过她。但香管姑父叫“爸”,就一个音,也挺简便的,发音小点也没关系,反正和“爹”不一样。爸挺木讷的,不爱讲话,听说还是个干部,总抱着盏印有“为人民服务”有红烤漆毛主席头像的大瓷缸子,蓄满姑姑给他泡的浓得发黑的茶水。
  姑父有一次骂过她,为一件什么事倒忘了,忘不了的是姑的发狠。姑摔破缸子,就是姑父整天抱着的那个已经被浓茶浸得发黑洗不出颜色的缸子。姑姑说:“我的孩子,只有我打的、骂的,谁都不允许插手!”姑父也生气,红着脖子说:“就是错了,也说不得的?”姑姑斩钉截铁地说:“她便是杀人放火,也轮不到别人说!”姑父鼻子里的气出得相当重,哆嗦着吼:“好好好!你就惯着吧,惯着吧!”姑姑不再吭气了。   姑姑可真没惯过她,姑姑对香挺严厉的,每天对作业很耐心地检查,姑姑说:“我不大看得懂字,你把那课文给我原原本本地背下来吧。”香便老老实实地把课文全背下来给姑姑听。姑姑笑眯眯地点头,这时候,满意的姑姑真是很漂亮,嘴角朝上弯着好看的弧线。香贪玩,放学后归家晚了,姑姑这时候就气得拍桌子,让香罚站,有时候也会打手心。姑姑还会让香自己洗衣服,下班前把米饭做熟,大人回来的时候,做菜的灶头就可以腾出来,三下两下可以炒两三个小菜。香有时候会为这些而委屈,在家里,虽然穷,娘从来没动手打过他们,也从来没让他们做过任何家务活。香想起在老家的好,晚上就会偷偷地流眼泪。
  2
  后来,还没到半年呢,姑父姑姑就被指派去武汉了。
  姑姑没什么感觉,姑父却兴奋得不明所以。姑父那天话特别多,姑父说:“珍,你要到了汉口,你才知道什么是大城市!”姑姑其实舍不得阿克苏,姑姑也走南闯北地去过好多地方,嫁出来还有探亲时,也路过乌鲁木齐、兰州、西安、郑州,姑姑只浅浅地笑:“有那么好?比得了北京、上海吗?”兵团里有好多北京、上海过来的,他们每次探亲回来后,就给街坊讲家里的新闻,姑姑早对上海、北京有很深的印象了。姑父心情非常好,姑父说:“各有各的特色,你去了汉口就知道了,真不一样!”姑父总把武汉叫汉口,他自小是在汉口长大的,在兵团碰到过武汉老乡,说起自己是汉口人,去过两次武昌,根本没在汉阳呆过,那种奇怪的武汉口音里有说不出的自豪和傲气。
  一路辗转到达武汉。可真是个大地方,人多,每天吵吵闹闹的。姑姑姑父在一家企业上班,宿舍外就是大街,每天来来回回汽车不断,人的嗓门特别高,每句话都像在吵架。香的普通话被新同学嘲笑,香开始怀念和南英在一起的时光,和南英去地里捡柴的时光,和南英到牧马场看别人驯马的时光。然而,香很快又适应了,交上了新朋友——一个叫淑芳,一个叫徐宁。香还很会写信,给南英写,描绘武汉的风景,描绘武汉的生活,热热闹闹的,一页信纸也写不完。香还会给爹和娘写,他们不大识字,主要是写给大哥,让他给全家读的,抬头用了爹和娘,写下“您们好”。
  在武汉,姑父和姑姑更忙了,每天都要加班,中午他们也就休息一小时,香得赶紧回家把饭做上,和在阿克苏一样,得把灶头腾出来,姑姑好有时间炒菜。但是武汉的生活明显比阿克苏差了,没有那么多肉吃。姑姑每天给香五分钱,她就到向阳院那里买一把小白菜。姑姑都是从企业的食堂里打菜回来,再回热一下就囫囵吃了。
  香仍旧贪玩,有时候和刚认识的淑芳还有徐宁,玩着玩着就忘记着家了。香刚学会武汉这边的跳房子、丢沙包,还会跳这边花式的猴皮筋。猴皮筋是用姑姑发的长橡胶手套剪出来的,因为这段猴皮筋,说普通话被视为异类的香才赢得好多同学的友谊。香的猴皮筋跳得特别棒,从地关跳到天关,还可以救人。有次玩过头了,赶快回家点火烧米饭,蹩得一泡尿都没时间撒,等锅坐上后,裤子已经尿湿了。香害怕姑姑,找出另一条干净裤子套上,结果还是被姑姑发现了。这回倒没打手心,姑姑拧着眉毛骂她:“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你知道我们多忙的,你还给我添乱不是?”姑姑把两条裤子都给洗了,在院子里曝晒,还对邻居说,“这么大个姑娘了,你看她还尿裤子!”香羞死了。
  姑姑也有和香在一起亲热的时候,那是春天走完、开始翻晒冬天的被褥、预备存起来放到下一个冬季再用的时候。姑姑洗一盆又一盆的衣衫、床单,铺的、盖的,在大太阳下晒透。姑姑收了这些,和香在一起,闻着那些散发着太阳味道的干净的衣物。有些已经破旧了,姑姑会琢磨好久,最后终于狠下心,把它撕成整齐的正方形的单子,利索地叠整齐收拾好。香问:“留着这些做什么用呢?”姑姑满心的欢笑,说:“这是做包袱用的。回娘家的时候,可以装好多东西啊!你以后也会回娘家的,回娘家的时候,也得用包袱装好多好多的东西呢。我待会儿教你,打好看的又实用的包袱。”那会儿有很好的阳光照进来,打在姑姑的脸上,是那种向往的笑容。
  姑姑不喜欢武汉。她每天回来都是一股油漆味,每天回来都不是很高兴。她还是会检查香的作业,让她背课文,一篇一篇地背诵,无论长的短的,要求背的不要求背的,姑姑都让香全部给背下来。姑姑有次发呆,姑姑说:“没文化就是不行啊,你看看我,只能做油漆工。我老是想吐老是想吐,我闻不了那气味。可是能怎么办?什么工作都得有人干不是?如果我有文化,多识点字,就可以做个质检员了……所以,香,你还是得好好读书……”
  姑父也没有刚回来时那么开心了。姑父听到姑姑这样说,小声地骂姑姑:“你真是个傻瓜,现在还讲什么好好读书?你看那些读书的都被打倒了,臭老九,走路都不敢抬头的。你出生好,所以还派你做油漆工,你是老大哥啊,工人阶级全是老大哥,别尽说些不长见识的话了!”
  可是姑父不是臭老九,也很快被人踏上一万只脚了,有天就收拾包裹,被送到干校去劳动了。姑姑那会儿有些灰心,连香都有点懒得管教。
  那是香最开心的时候,学校要求得也不严格,常常不用按点到校。香和淑芳还有徐宁常跑出宿舍外玩,看到好多游行的人,看到街上从来没有过的喧哗和热闹。她们几个疯,爱和男孩子一道爬高上低的,有次就爬上大烟囱,站在烟囱的铁梯上,反着手,背向烟囱,把身子拉直,眼睛不敢朝下望,觉得耳边风声呼呼的,整个人像在天上飞一般,刺激极了。
  后来有个男人也上来,头发又脏又长,挺邋遢的,嘴角和眼角还有淤伤,戴副眼镜,就在香的旁边。香还厉害,说他:“你别占我的位置!”男人看着她,当时淑芳在下边,徐宁和香在铁梯上,男人把她们挤得没地方搁脚。她们挺嫌弃地回看着男人,男人说:“谁家的孩子,爸妈可得操心了,快回家吃晚饭吧!”香和徐宁都挺凶,朝男人回嘴:“你管我呢?”男人再没和她们说什么,往上又走两级,这下,香和徐宁的位置宽敞了,男人不再往上爬,他的脚在香和徐宁的头顶,有只脚上套了只鞋,有只脚就光着,连袜子也没有。他返身,松开手,像只苍蝇一样地把自己摔下去了……
  爹那天正好来汉口,爹是来看姑姑的,也想念香。姑姑当时正把香打得好厉害,姑姑一边打一边骂:“你要也摔死就好了,我怎么给你爹你娘交待?你怎么就能这么疯?外头那么乱,你就可著劲地疯?还不如我把你的腿打断,让你一辈子歇息在家……”爹在旁边流着泪,劝:“妹子,算了,算了……”   爹后来把香带出门,一直顺着外墙走,那边有些野,还有一人高的茅草。爹摇头:“这大汉口的,也有这种荒凉地呢!”香还很有见识地告诉爹:“姑姑这边是军工厂,是在郊区的。”爹大概没明白郊区是什么意思,只笑着说:“这大城市的,好乱,比我们那边还乱呢!”爹坐在那条沟坎上,轻声细语地告诉香家里的情况:大哥想去当兵,海儿能帮家里拾粪了,林儿也大了,满地跑,身子骨很棒,真想不到当时差点就殁了的孩子,现在身体那么好,还喜欢打架,从没输过,你娘给街坊赔下多少不是。又生了个妹妹,都有两岁了,娘又怀上了……
  香突然特别特别地想家,她看见满天的星星,天上的星星好亮好亮,她哭着说:“爹,我要回家,我不要在姑姑这里了……”
  爹搂着她,说:“好的,你就在这里等着,我明天过来,把你偷偷地带走啊!”香不哭了,抹抹眼泪,重重地点头。
  姑姑那次给爹一千元钱。姑姑自己没钱了,刚好起的会轮着她,她又借了点,小心地给爹缝在内裤口袋里,又满满地装了几大包袱的东西,都是吃的穿的。然后把爹送到火车站。香没去送爹,香在学校里正开着大会呢,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放学便一气跑到院墙外的沟坎边,她和爹约定的那个地方,一直等到姑姑过来把她牵回去。
  后来的几天,香还是往沟坎那边跑,想着和爹的约定,每次姑姑都在那边找着她,叹着气把香牵回去。
  过段时间,姑父回来了,日子好像又好起来。姑姑攒了些钱,对姑父说她要带着香去趟北京,她的眼睛不好,可能要开刀。姑父着急姑姑的眼睛,又管单位上借了点钱,香和姑姑动身走了。
  在去北京之前,姑姑带着香先回了趟利民。
  老家仍旧不好,孩子多,收成也不好。但是姑姑还是得到了村民和邻居的盛情接待,像那年一样,家里门庭若市,堆满姑姑带回的包袱。这次是香和姑姑一起收拾的包袱,每件都说得出来里面装的是什么,大米、白面、糖,还有衣服。她记得一路带着这些包袱是多么的周折和疲乏,想着家里人对这些包袱里的东西的盼望和向往,香突然觉得姑姑的每回省亲,给她的娘家人有多大的希望!
  海儿和林儿真的好大了,非常调皮,开始觉着香的陌生,还有点怯意和生疏,后来就皮了,知道是自己的亲姐姐,过来挠一下摸一下,有时候还撵着香疯跑。再下面有个妹妹是从没见过的,快四岁了,见着香总是羞羞的。香叫她,想着这是自己唯一的妹妹,感觉比弟弟还要亲,可她老往娘的怀里钻,瞪着双大眼睛充满好奇地看着香。娘的怀里又抱了个弟弟,也快一岁了,还不能说话。大哥还在报名参军,前两次说身体没达标,这两年哥苦练身体,个子还是那样,但明显壮实了些。大哥见着香特别亲,把她带到自家地里,给她看荒瘠的土地。爹现在是村支书,可是一村人的口粮都没法解决,地里缺肥料,眼看过了施肥的季节,熬不下去,便又是一个荒年。
  姑姑呆了不到十天,就忙着要上北京。亲戚家都走了一遍,说是该拜访的都拜访了,也给爷爷奶奶上了香磕了头。娘怎么劝也留不住她。姑姑这回生气了:“我在武汉的日子也不好过,这是这些年省吃俭用省下的钱,就想把我的眼睛给彻底治好了……我哪年没给娘家寄过钱?可是现在,我总得先治我的病吧?”
  爹蹲在门口。家仍旧没有翻修,还是原来的老房子,更破更旧。娘说:“每天都是事儿,哪有时间翻修房子?再说,翻修的话,也没地方住啊……你那回给的,吃都不够用呢!”
  姑姑哭了:“我就你一个哥,我过得好,自然尽最大的力帮你们。这么些年,我是怎么帮的?”
  爹仍旧不敢吭气,娘劝:“妹妹,没事,你先治病要紧!”
  姑姑一直抹眼泪:“要说帮咱们家也行,可是,整个村子,庄稼是大家的,肥料也应该凑钱买啊,不能因为你是支书,就得管全村的人啊……”
  爹终于吭声:“都穷啊!不然,也不会难为你了……”
  姑姑走了,还是拿着那年的那个旅行袋,人造革的,已经磨得很旧,露出白里子来。
  香这回死活不肯和姑姑回去,赖在家里哭天抢地地抹眼泪,爹和娘怎么劝怎么吓都没用,姑姑也变了脸,发狠话,像平常在家一样地训她。但香回到自己的家,就像有了主心骨一样,怎么说怎么哄都不肯再挪步。大哥心疼了,在旁边说声:“不想走就留在家里吧,也不差你一个人的口粮!”姑姑看了大哥一眼,就再也没回头。那回走的时候是村里用三轮车送的,几个小伙子都要送姑姑。姑姑坐在三轮车上,脸朝着前方,身子都没转回来,更别谈和爹娘说再见了。
  那年,西关的肥料是用姑姑治眼疾的手术钱买来的,幸亏那年的收成还好。几十年过去了,活到现在的那会儿的人,还在说起姑姑那趟的好。姑姑到底没去成北京,还饶上了养不熟的香。姑姑在那个村里最棒的小伙子吃力地踩着三轮车的背景下,成为西关口口相传的大汉口的一个传奇。
  香到娘家时是晌午,已经吃过午饭。娘的房里围了一圈的人,都是自家的兄弟姊妹,还有些本家的亲戚。
  香看看爹,爹已经认不出她了。香叫了几声,想掉泪,没敢在娘面前流下来。娘说:“你们别难过,他活得也够本了,看着子孙满堂的,都有第四代人了,走,也可以利索地走了。”
  香点点头。妹妹过来,也是眼睛红红的,拿着香的行李,让她跟着到自己那边去住。
  香拒绝了,就这几天,她得陪着爹和娘。正好一大家子都在,香就把随身带的蛇皮口袋拿出来,拿些东西分给家人,有油茶、好想你红枣、安利的蛋白粉,还有他们那边挺有名的白馒头,相当筋道,吃起来瓷实。
  大家都说,给娘留着吧,这么大老远的,每回还带东西,你年纪也大了,搬这么些东西不累啊?
  香没吭声。这些年,兄弟姊妹的生活眼见着好了,都好过她了,而且现在全国都实行什么网上购物,EMS还有顺丰,什么地方都能送达。她巴巴儿地带东西过来,只是这么多年回娘家的一种习惯。
  旁边有人叫:“姑!”香抬眼,倒吃一惊,艳竟然也回来了!这都多少年没见过她了?旁边有男人也跟着怯怯地唤:“姑!”艳把自己的男人推到香的眼前。娘解释:“昨儿晚上到的,他俩开了两天一夜的车,累坏了!”香抬眼,順着娘的指示,看到远处大队部停着一辆灰色的小汽车。香心里想,艳,你到底是要混出息了才回来的啊!   3
  有一次,艳问香:“姑,你从武汉回来后,这么多年,没后悔过?”艳是大哥的女儿,那会儿,艳已经嫁人,生下两个女儿。
  艳未出阁时,去武汉投奔过珍——珍是艳的姑奶奶。也来郑州投奔过香,现在她嫁到了西宁。香从没有去过西宁,也不知道艳在西宁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她们作为姑姑都远嫁他乡,成了所有利民人口口相诵的传奇。
  香笃定,摇着脑袋:“从没有后悔过!”
  香后来去了郑州,虽然在郊县,到底也不比大汉口差太多。而且去郑州是她自己决定的。若不回利民,就不会去县里,若不去县里,就不会碰上建设,若不碰上建设,就来不了郑州。她喜欢郑州,不管多少的苦与痛,她的整个后半生毕竟是在这片土地上挣扎过的、留下印迹的。而且,毕竟是郑州,她离娘家总还是近些,不会像姑姑和艳那样,离家那么远,八千里路云和月的……
  有一次和爹去县上,香等爹办事的时光,在大院里碰到县剧团的人,他们正好在招生。有个女的看着香,对同去的一个男人说:“你看这小妮子,模样真俊俏,容易上彩出妆的。”男人停下来,打量香:“是长得不错,身板也好呢。”他们问香:“你哪儿的?”香用普通话答复他们:“西关的。”男人女人都笑起来:“官话讲得这么好啊?可是见过大世面的呢!”香不吭声,也不怯,就那样和他们对视着。女人说:“你能把这个给我念一遍么?”女人随手把一张报纸交给香,指着一条社论。香看了几眼,把报纸搁下,朗朗地背出了完整的那篇社论来。男人女人都惊住:“嗓音真不错,还天生是个记词的料儿呢!”
  爹当然舍不下香,爹心里也不愿意香去做什么戏子。男人女人批评爹:“你还是村支书呢!西关的?思想这么落后!现在是新社会,叫文艺工作者!”
  爹说:“不是,我是怕她练戏吃苦,她还恁小呢!”
  女人捏着香的腿和腰,对男人说:“还行,还软和着呢!”女人笑着说爹,“进了我们县剧团,就可以发薪水了。你闺女才多大,就能吃上商品粮了!”
  爹一惊,没想到这样大的好事从天而降了!
  香进了县剧团,学的是刀马旦。单腿直立,另一只腿直指向上,脚底与天地平,身子板纹丝不动,上妆是不跪皇上的穆桂英、代父从军的花木兰,杏眼、剑眉,英姿飒爽。这是香在图片上看到的刀马旦,她倒从没演过穆桂英和花木兰。
  香学戏的时候真挺苦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拉筋的时候每天都痛得乱掉眼泪,然而,她仍旧挺过来了。
  冬天好冷,她就一条单裤,在凛冽的风中练基本功,劈叉、走步、亮相、吊嗓。她的师傅看她有灵性,甚至还把家传的形意拳也教给她。她的一手一脚,就带着巾帼的威武之态,有了明显的英气。
  眼泪一直吞下,往肚里流。不知道为什么,吃这些苦头的时候,她想到了姑姑,阿克苏的姑姑,武汉那家军工厂的姑姑。
  姑姑在阿克苏的农场地里干活儿,她弯着腰,拿着镰刀,腰都直不起来了,每回团里割麦子,姑姑总是得第一。她刷油漆,自己在熏得快要倒地的混合化学药水味里,一次次实验那种颜色、那种光泽,能够在车身上显得耀眼而不酸气的色调。她纤丽的手后来都被油漆染得粗糙而干枯,她的胳膊因为刷漆的强度过大,而一度到医务所打封闭。可是姑姑总咬着牙齿坚持下来了。她是阿克苏兵团的铁姑娘,她是汉口那家军工车辆厂的先进生产工作者,她得过那么多奖状,她有那么多荣誉!有次她被姑姑带着参加市里的表彰大会,她看到那么宽敞的大礼堂,姑姑面对那么多陌生的人站在主席台上,她听到姑姑被授予的表彰词:“……我们农民的女儿,天生就没有娇骄二气……吃苦比男同志还要厉害……她给我们新时代的妇女树立了榜样……”
  香含着眼泪,把身体打直,在还没亮起的天光中,那么凛冽的寒风中,她一步一步地踢腿、蹲马步,练一字朝天。
  好久以后,她终于有了登台的机会。那会儿已经没有古装戏了,香没能演成刀马旦,她上妆、上油彩、戴假发,黑发中夹着雪白银丝的那种假发。
  她是《红灯记》中的李奶奶,《沙家浜》中的沙奶奶,《杜鹃山》里的杜妈妈。
  爹说:“咋都是老婆儿?”
  香说:“主演是我们剧团的红人。”
  爹说:“怎么你就不是红人?”
  香说:“我没她后台硬,也没她扮相好吧。”
  香心里嘀咕,怎么也得有个机会上主角吧?就算不上主角,总得扮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吧?可是,总轮不上她,她总得戴着假发,用哑嗓子唱出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来。
  后来,香再上场,还是戴假发,脸上稍点缀些皱纹,她一亮相,就站到主台上,眼睛瞪出穆桂英和花木兰的光彩,炯炯有神——她学了这么多年的刀马旦,她不想糟蹋她!一亮嗓,含一点低沉的哑,却把声调稍提起来:“说明了真情话,铁梅呀,你不要哭,莫悲伤,要挺得住,你要坚强,学你爹心红胆壮志如钢!”手往上云伸,兰花指翘得那个漂亮,婀娜的身段,在李奶奶的粗布大袄里也掩不住风情,下面冒出一串的叫好声,有人还站起身来鼓掌,把个在身边跪着的李铁梅气得嘴发抖、眼发绿、耳发慌。
  团领导私下说香:“你不能这样抢戏!”
  香说:“我没抢,我在用心演我的戏!”
  团领导说:“要以大局为重!”
  香说:“李奶奶也是大局。铁梅是她教育好的!李奶奶不是《红灯记》的主角,可是在我心中,李奶奶是主角,我是用心在演!”
  团领导不说话了。有时候团领导也觉得香委屈,而且,香还那么漂亮!她比李铁梅、阿庆嫂、韩瑛要漂亮多了!这么一个人物,放在原来,那可是台上的名角啊,谁都会挖空心思捧着的。然而,她哪里赶上了那个时代呢?现在上主角,还得要出身好、是党员,还得有上头的关系。
  香唱做念打,把个李奶奶沙奶奶杜妈妈演得扬眉吐气、腿脚生风、腰腿全部玲珑有致,白发下,罩着一身刀马旦的风骨。后来,终于给演了个小常宝。
  幸亏还有个小常宝!香最爱《智取威虎山》,戏份真不多,但还了她真正的女儿身,粗辫、薄劉海、腰间束带,那是多少年前黑白相片里的姑姑的眉眼,一出口,唱自己的本嗓,英武中是女儿的一点娇媚。   台下轰轰烈烈的叫好声。
  剧团走乡串镇地演出,一拨一拨捧场的观众,在电影院里,也在露天简易搭起来的戏台上。乡里颇有些名气,连市里都惊动了。领导就这么随手一点,小常宝就借调到市剧团了。
  就是在那个时候,建设爱上了她。有点疯狂地爱上了小常宝,有点疯狂地爱上了扮着小常宝的香。十里八乡的都说,香比年轻时的珍还要俊,终归打磨了的,经了世面,呆惯了大城市,就那样出趟。十里八乡的以为,这样的女孩子,总得有点故事才经得起日后细嚼慢咽的传奇。在人们的唏嘘中,一段一段的爱情里,一个女子也完成了她的美貌带来的波澜壮阔。
  可是,十里八乡的想不到的是,和姑姑一样,香就那样简单地把自己嫁了,也没怎么犹豫,香就成为建设的妻子。香真有点对不起她的美貌、她的风情、她的传奇,怎么就那样嫁给建设的?
  可是,建设怎么就差了?建设的父亲是市里的一个高官,建设长得高高大大的,眉眼也英俊。香和建设站一块儿,十里八乡的总还得啧啧,倒真是一双璧人。香和建设一起回西关,建设看了爹和娘的房,建设说,怎么也得让你娘家像模像样的。然后就翻修,重新盖楼,把多少年前姑姑的心事终给了了。
  姑姑来信说,香就是个城里人的命,终归是要吃商品粮的。言语里大概完结了对香死活不肯随她在大汉口成为城里人的了断。姑姑没提香重新翻修的老屋,不着一字。
  大哥也来了信。大哥还在部队服役,大哥是如愿参了军,有时候寄相片回家,英姿飒爽的。大哥说:“香,谢谢你!哥一直想翻修老宅,可惜哥不中用,工资顶不上这种花销。帮我也谢谢妹夫。另,尽量多帮帮家里,家里过得太苦了!”
  香和建设的感情挺好的。建设在一家国营机械厂当工人,父亲虽说是高干,那时候风气还好,高干的子女也常分在生产第一线,除了可以蹭下父亲分的家属院,住得比一般平头百姓宽敞点,也没什么特别特殊的。香后来怀上女儿,把孩子看得很重,死活不肯再登台,领导上门批评教育也没用,开会批判她说她落后自私也没用,她就是不肯在孕期中折腾。连公公都说她:“再怎么样,也是个骨子里的农民,觉悟就是低!怎么说她,偏就一根筋拧到底了。就只是怀个孩子嘛,女人哪有说一怀孕都不想干工作的?那天底下的活儿都还别干了?”
  香根本不理会,照旧小心着自己肚子里的那块肉。剧团也生气,给她小处分,然后上报说她不服从组织分配,把她直接发到市图书馆去了。剧团丢下狠话:“你这么小心自己,你就永远别演戏了!”香心里知道,她可能真的永远也演不成戏了,那么多年的付出算是白搭了,想起来有点凄楚,但闹成这样也不怎么后悔,收拾着东西,就到图书馆报到去了。
  姑姑那么拼命,得了那么多奖状和荣誉,可是姑姑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
  香一直记得这件事。
  4
  小玉四岁的时候,严打开始了。
  建设这下着家了,吓得脸都变色了,凄凄惶惶地对香说,现在两三天一张布告出来,下面署着法院院长的大名,上面一溜的名字全是红叉叉。
  香鼻头扭一下,冷笑一声,你早神气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现在也就是个兔子胆!建设不敢顶嘴,只唉声叹气地蹲到床头跟前,抱着脑袋揉搓着。
  这种纨绔子弟,香结婚半年后其实便有些悔意了。天天不正经上下班,都有老婆快有孩子的人了,却穿着裤腿能装下两只母鸡的白色喇叭裤,每天和一帮小流氓混着,抽烟喝酒跳舞搂搂抱抱地和那些涂脂抹粉的女青年胡扯,还跑去拉帮结伙地打群架斗殴……香指给建设方向:“找爸爸吧,他总能说点什么的。”不就倚仗着有个当官的爹,建设才能这样横行霸道的吗?
  建设摇着脑袋:“现在打击得好厉害,谁都逃脱不了。联民已经被关进去了,听说都被里面打折了腿,不知道會不会判无期还是死刑的?”联民也是高干子弟,联民的爸还是建设爸的老领导。联民也是平日里太张狂了,听说当时纠结一帮人,每天在市中心招摇过市,有一次把个小青年给惹了,那家伙也不是吃素的,非要和联民拼命,联民这回做得过分了,把小青年打一顿、让人家给他下跪不说,还掰开人家的嘴,往里面撒尿。这下犯众怒了。第二天被群众举报,在家里就给拿下,当着联民爸的面。老头子一点也不含糊,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朗朗之声威震乾坤!联民声嘶力竭地哀号,老头子背过脸去,据说脸都绿了。
  香看着建设,这个和她结婚后仍旧吊儿郎当过日子的主儿,其实还真是没长大的一个顽童。他也许在外眠花宿柳,也许在外酣醉烂抽,但他对香还算好的,对女儿小玉也还是疼爱的。而且,香私下明里地贴着娘家,他从没含混过,他也在爹和娘面前没有半点恃宠傲骄过,他和香的那些农民的兄弟姊妹们一样吃酒聊天,没有一丁半点瞧不上的意思,呼哥叫弟的,他还真拿他们当亲戚。
  香去西关,找着大哥。她最无助的时候,还是希望娘家人能帮她。大哥早复员了,接了爹的班,当上了西关的村长兼书记,很快结了婚,很快有了小艳,很快又有了小辉。香给大哥说话,谈到建设的问题。大哥沉吟一下,大哥说,这种事情还是要有原则的,妹夫触犯了法律,难逃其咎。大哥说,最好的办法,是香劝说建设主动自首,交待问题,也许还能从宽处理。大哥是在山东当的兵,在部队里就已经入党,还提了班长,当时也是个干部了。大哥以为可以在部队留一辈子,大哥太爱那套军装了,大哥太爱青岛了,但大哥还是得回来。兜了一个圈,还是得在利民的西关过一辈子。香被大哥送走的时候,满脑子左思右想。她没有把大哥的决定告诉躲在城郊那座小棚屋里的建设,香看着家里的小玉,想的只是如何让建设躲过这一劫。
  香想了很久,要躲、要跑、要藏,得到远地方去,过了这阵风声才行。建设的爸是老干部,有点死脑筋,不怕建设被抓,就怕建设他爸会大义灭亲地亲自扭送建设去公安局呢!香想起了姑姑。香甚至都没有给姑姑打声招呼写封信,就直接把建设送到开往汉口的火车上。
  后来的事都是听建设自己说的,还有别的那些在这段时间和建设有过交道的亲戚朋友说的。
  建设下了火车就拿着香给的地址直接到了姑姑家。   姑姑异常兴奋,她是认得这个侄女婿的,后来的几次回娘家,姑姑见过建设,对建设的印象极好。建设长得人模狗样、嘴巴甜,而且对家里人、特别是老人,真是没话说,一直替香感谢姑姑养着香的那几年。姑姑倒有些心酸,因为老于家的人都有些笨嘴拙舌,不善于表达。香从没为自己的那几年感谢过姑姑什么,她一直敬重姑姑,更多的是有点畏惧姑姑,她甚至帮姑姑打洗脚水替姑姑洗脚——这在香,连娘也没有这样被对待过。
  姑父木讷,没多少言语。姑父没回过利民,所以大家基本上只知道有这么个人,却从没见过。
  建设吃了碗姑姑做的烩面,啜几口茶,想想,给姑姑私下讲了自己的境况。建设不想骗姑姑,建设就是这么个人,他虽然浑,出了事胆小如鼠,但他却算得上光明磊落。他坦白地告诉姑姑,如果姑姑觉得帮不上忙,或者怕受连累,他就离开,自己去东躲西藏。
  姑姑没怎么惊讶,半天不吭气,然后让他千万别告诉姑父和其他任何人,先在家呆两天再说,看看风头如何。
  武汉的严打也相当厉害。时不时的,晚上片区警察就来了,家家户户查户口。过了几天,姑姑收拾了一点衣物对建设说,让他跟着去山西她的一个好姐妹家,也是原来在建设兵团一起呆过的,现在回来后呆在原籍,来信一直想让姑姑去她那边走走,反正她们现在都退休了,闲着也没什么事。建设便又跟着姑姑往山西走,在那边一呆就是半年多,每天倒快乐,和几个街坊打打小牌喝喝小酒的。然后某一天,就酒醉掏出心里话。姑姑的好姐妹登时傻了眼,三反四清文化大革命,谁都经历过的,真怕连累了自己。姑姑点点头,忙收拾家私,带着建设跑了。
  那两年就是这样过的,姑姑把自己的人脉几乎都用遍了——就为了藏着掖着建设,她的侄女儿可不能没有丈夫,侄外孙女可不能没有爸爸,即便这个丈夫对侄女是多么不忠诚,即便这个爸爸真没尽到什么爸爸的职责。姑姑还把自己的体己钱搭上了,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又没头没脑地花在娘家人身上。
  风声慢慢减下去,建设终于又回到自己的家,唏嘘感叹之余,打听到联民的事,还在号子里呢。建设去看他,真的已经跛了一条腿,还感慨自己总算拣了条命,因为判的是无期。
  建设哭着对姑姑说,我今生一定要报答你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姑姑笑,应一声,行啊,好好过日子吧!
  后来的几年,姑姑来得少了,那会儿大家都忙。
  大哥好像没有原来那么要求进步了,来的信都是小艳写的,说她爹也好上了酒,也喜欢和那些拜把子胡吃海喝烂醉如泥。她爹倒是勤快,在部队因为当的是炊事兵,做菜有两刷子,就喜欢在家摆宴,来往的全是些酒肉朋友。
  香后来有了小龙后,也不怎么往娘家跑了,见到过大哥几次,每次都比以往更发福些,穿得也不是多讲究。香觉得,大哥是真认命了。
  建设早就被单位开除。因为经历过严打的躲藏,倒珍惜起眼下的日子来。他总想着干番事业,和几个朋友一说,又攀点老爸过去的关系,做起了运输生意。慢慢的,香的日子好起来了。
  5
  大哥病逝的那年,香的火锅店刚开始营业。
  建设赚了点钱,又露出那种纨绔子弟的习气,花钱如流水,到歌厅捧歌星,像当年到剧场捧香一样,许诺、票子、烟酒,挥霍无度。香想着自己的一双孩子,不想这么过下去,那会儿图书馆早半死不活了,都是陈年的旧书,也没谁来光顾。香没和任何人商量,办了停薪留职。她选择地段不错的一个路边店,那里原来是一个胶木厂的办事处,胶木厂属于残联的,就有许多优惠措施。香拿下胶木厂的关系,用建设剩下的钱把店装修得漂漂亮亮的,大胖火锅城办起来了。
  大哥得的是急症,还没送到县里呢,就过去了。香赶快回了西關。
  最伤心的是爹和娘:长子,而且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爹可能那会儿受了刺激,不然后面活过九十应该不成问题。然后还有大哥遗下的一双孩子,小艳刚高中毕业,考取了郑州的一所财经中专;小辉初中毕业,也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嫂子在那里挥泪如雨,一个劲地要追随大哥去。
  丧事办完后,孩子的前程也定下:小辉是男孩子,自然求学重要,这也是大哥的遗训。嫂子说家里无论如何供不起两个娃娃读书,小艳的中专便放弃了。香犹豫了一下,没接这个话题。香到现在有时候还会回过头来想一想,如果她当时咬咬牙,让小艳读了中专,是不是小艳的命运就会有所不一样了呢?但是香每回都在回想中安慰原谅了自己。她的火锅店才开张,还欠着些债呢,建设又那样不争气,只出不进的,她的小玉和小龙,当时也正是花钱的时候。何况嫂子也说,一个女娃娃,也就是个中专,学出来也不能有多大的出息。
  香帮娘家的事,就是带走了小艳,把小艳安置在大胖火锅城。
  火锅城后来红火起来,而且生意越来越好了。香每天忙着数钱,用手沾着唾沫点一张张钞票,每张都是自己的,真是满足而快乐。
  香后来总回想起自己在大胖火锅城的岁月,那是她一辈子唯一当家做主的日子,她是老板,她是主宰,她是王。
  火锅城每天顾客盈门,香雇了年轻帅气的统一着装的男保安,女服务员都穿着火红的垂到脚踝的两截五四时期的学生装。香那会儿开始发福了,腰身有些粗,因为不再练功,原来紧巴巴的肉都松下来了。但人家都说老板娘看着就是贵相。香态度极好,迎来送往的都是客。香没扮过阿庆嫂,可私下里早把阿庆嫂的待客之道学透了。她把头发烫了,她的发质一直很好,还没见一根白发,然后绾上去,弄一个蓬松的髻。她还是喜欢穿裤装,因为方便,阔脚裤,上身套松散的休闲毛衫,脚蹬一双粗跟的皮鞋。
  火锅城有老一点的顾客,认出了这个曾经在舞台上活跃过的角:“嗨,你唱过那个什么什么,小常宝的,对吧?”来人拍大腿,早年的岁月便回忆起来了。香笑着点头,回忆简直让人流连忘返,多么美好的时光,那是她真正青春勃发的年纪,已然转瞬即逝了。她心里叹一口气,一点也没珍惜美好的岁月,有点惋惜,然而却移步过来,给那曾经的看客,多添一份玉米汁和两瓶啤酒。   有一天,一个女人找上门来。女人比香年轻,一看妆扮就是有钱的主儿。女人不吃火锅,女人直接对那些服务员说,她要找香,找这家店的老板娘。
  香迎上去。来人谁也没瞧,径直往香的办公室走。进来后,掩了门,先自在大皮沙发上坐下:“你也请坐。”有些喧宾夺主的味道。
  香有点搞不清路数,琢磨半天,不知对方要唱哪路戏。来人倒开门见山:“你有个侄女儿吧?”
  香“哦”了一声,小艳。
  “她相上我家老公了。”来人不紧不慢地说。
  香愣了一下,半天没回过神来,以为没听明白人家的话。
  “她和我家老公现在打得火热。我也没什么多说的,你是她姑姑,听说她也没了爸,到底和你是一个姓的,爸不在了,理应叔叔能管上,既然她投奔你,又在你的地盘,况且总是你娘家侄,和你说说应该也有用的吧?”来人嘴巴挺利索,没让香插半句话。
  香缓过劲来,劣势的地位重又在自己的地盘上复苏了,不管有没有这档子事,香得护着小艳:“我不知道这事儿。我总得先问清楚吧,不然也没法和你交待什么、保证什么。”
  来人冷笑一声:“我不要你交待我什么,也不要你给我保证什么。我就告诉你,帮我递个话给那丫头。她是黄花大姑娘,衬着我老公,到底也算亏了,可能因为眼里见不了钱,就把身子也赔上了……你别打岔,听我说完……我就把话撂这儿了,我是不可能离婚的,我们还有个小子呢,也有十多岁了。我就耗着她!想和我拼?那就让她耐着性子,等着自己人老珠黄,或者生几个私生子。除非我死了,否则,我的位置腾不了给她!”她不给气得发抖的香任何反击的机会,说完站起身,跺跺脚就走了。
  香在办公室里呆了半个多小时,香本来想遣人把艳叫进自己的房间,想想,香还是自己出去到大堂找艳去了。
  还没到饭点,大家都在火锅城里忙着清洁铺排,艳在收银台那边很认真地和两个收银员在对账。旁边有两个保安在打闹,疯到艳这里,就自己噤了声,互相取笑一下,便又跑开了。艳露出嘴角,可能知道那两个保安喜欢她,有点舒心地笑。
  大堂里的灯不是特别明亮,艳在灯光下有着高挑婀娜的身段,还没到迎客的辰光,艳没换上那套为她订做的紧身旗袍,她穿着条有点发白的牛仔裤、纯白色的宽松毛衣,动一下,掩在衣服里的腰身就显出来了。纯黑的头发一直披到肩上,——她们家有这种遗传,都是黑发,娘和姑到这种年纪,也没见几根银丝。艳很少化妆,眉浓、眼大、鼻高、鸭蛋脸面,人家要在镜子前描摹多久的脸庞,她天然便达到了。香叹口气,这种清纯美丽的女孩子,她怎么从没想到艳已经到了那种对所有年龄段的男人都有杀伤力的时刻了呢?
  “你收拾一下,到姑奶奶那边去住一段吧。”香没问艳任何前因后果,香甚至都不想知道那个传说中的男人到底是谁、长什么样、干什么的。
  艳很想拒绝,她已经说了“不想去”,小声说的。她知道那个远嫁异乡的姑奶奶,她从小就知道那个有着传奇厚重色彩的姑奶奶,爸爸怕她,妈妈怕她,姑姑怕她,也许不是怕,更多的是敬重,因为爷爷奶奶说起她,也是满含敬重的怕,可是,还是怕……
  “风头过后你再回来吧,不然,你一个姑娘家的,以后如何给你说人家?”香一点也不含糊,厉害起来。她突然觉得她也像曾经的姑姑,她本想对这个失怙的侄女儿好点,一直惯着她,什么都顺着她,不许人家欺侮她。有一回,因为小艳和会计发生口角,香劝了小艳几句,毕竟是自家人,总好说话些。结果,艳就有这么大的气性,艳扑倒在桌台上,把一桌的碗碟掀下来,碎得唏里哗啦。她抽噎得不能自已,倒在那些碎碴上,泣声如诉:“爸,爸,爸……”
  香的身子差点站不住,她不能对不住死去的哥,她不能這样对娘家的侄姑娘。香只好马上把会计给开掉了。
  现在通讯比较方便了,一个电话就能拨到姑姑家。姑姑一直没有生养,所以不像人家有含怡弄孙之乐,退休后,姑姑做些小买卖,有时候卖冰棒雪糕的,有时候自己做变蛋、做泡菜,也拿到菜市场去卖。姑父不喜欢姑姑这样,可能潜意识里觉得姑姑这样有些丢人,他们毕竟是工人阶级,而且,姑父大小还是个干部。姑父就不愿意在家猫着,跑出去和原来的同事去工作,去好多偏一点小一点的地方,支持人家的乡镇企业,什么猇亭啊,什么枝江啊,他们管这些叫拿“补差”。
  姑姑仍旧非常高兴,娘家只要有人去她那里,她总是特别乐意。她说,来啊,反正也就我一个人在家。
  艳含着眼泪上了开往武汉的火车。
  香送艳走的时候,似乎忘了一件事:美貌的女孩子总能受到各种诱惑的。姑姑年轻时那么漂亮,可是姑姑的青春时光,香没赶上,所以香自始至终不知道姑姑的美貌带给过姑姑什么。香自己也曾美貌过,那会儿真有好多男孩子垂涎于她,但香草草地早早地嫁了,当时的境况,香确实有好多挑选的余地,她没让自己的美貌蓬勃地开起来,就把它捐给唯一的一个男人了。也不是真没男人引诱过她,可是香的青春时代,逢着的事情太多了,生孩子、分到偏僻的图书馆、建设出事、又生孩子,然后,她突然就好像老了,美貌寂寞地流淌过去了。
  可是艳哪里能和她们一样呢!艳赶上的可是一个招摇的时代,她有能力把她的青春彰显得特别美好。那么多漂亮的衣服,那么多缤纷的化妆品,那么开放的时代,她有什么理由像珍那么过一辈子,或者像香那样过一辈子?
  艳被姑奶奶托人弄到一家幼儿园当老师,算招聘的临时工。幼儿园还算有点规模,在区中心地段,小班、中班、大班,一拨一拨的孩子。艳在里面教他们唱歌跳舞:我在墙根下种了一棵瓜,天天来浇水,天天来看它……
  小朋友喜欢她,园里的老师和同事也都喜欢她。艳不但漂亮,还温柔,说起普通话来糯声糯气。还有,艳和香还有珍不一样的是,她不仅像她们一样美貌,她还有特别漂亮的身材,挺拔、高挑、袅娜。而且,她还逢着了特别能展示自己身材的这个年代,那么缤纷美丽的衣裳,配了她,简直就是电影里的人了。艳一笑就低了头,妩媚得像春天里的郁金香。   走到幼儿园,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巷子,两边是些门脸儿,卖衣服的、洗头的、咖啡店、网吧。门脸儿依仗的墙根是两所大院的围墙,一边是离退休高干所,一边是卷烟厂宿舍。艳就在每天清晨每天傍晚,经过这条热闹的小巷,她喜欢穿长到脚踝的裙子,穿白色的棉布衬衣,黑长发仍旧披在肩上,跺着水泥地的是漆皮的高跟鞋。一整条街的人都被她迷住了,男人、女人、少男、中男、老男。
  艳从来没谈起过她在武汉有过什么样的爱情,香不知道,珍也不问。
  珍亲自把艳送回西关,只给娘说:“好好地找个人家嫁了吧!”
  香不敢问姑姑发生过什么,艳始终也不谈起在那边经历过什么,艳只淡淡地对香说:“我是真不想回利民了,真不能回西关了。我要和你们一样,我得嫁到远远的地方……”
  香叹口气,香说:“其实,嫁到外面来也挺辛苦的,没个家里人在身边,多少孤伶伶的感觉啊。你看你姑奶奶,嫁了那么远,总是留恋娘家的。我算是离家近的,一天到晚,只要得空,也想往家跑……”
  艳摇着头:“我不怕孤伶伶的感觉,我就想离家远远的……”
  托了好多人,也相过几次亲。艳有点自暴自弃的感觉了,但凡是离得稍微远点的,不管人家长的什么样,就愿意接触。后来也该是命中注定的姻缘,香的朋友里有个远房亲戚,在青海的西宁,正巧回来探亲。男的戴副眼镜,长得不算多高,但也不矮,斯斯文文的,一打听,是在西宁的某个小学当老师。见了艳,也没说多少话,马上应了下来。问艳的意见,艳不做声,只起劲地点头。
  香真是有点舍不得:“西宁?那可是多远的地方啊!不知道你住得惯吃得慣不?你妈、你弟,得多想你!”
  艳笑笑:“现在交通便利得很呢,随时都能回得来的。”
  香说:“也不多处处?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脾气的人呢,你性格温,他要是火爆起来打了你,娘家真没人为你出头呢!”
  艳说:“就是这个人了……”
  艳便那样出嫁了。办得挺热闹,爹和娘都过来了,吃了酒,抽了喜烟。艳一个一个地给叔叔婶婶姑姑姑父奉茶,她那天化了好浓的新娘妆,没她平常的妆扮好看。她眼仁本来就大,这下,浓稠的眼线把她的眼睛完全罩在黑暗里,黑漆漆的一片,似乎没有明天一样。
  6
  火锅店一点一点地不行了。街上的饭店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湘菜馆、烤肉馆、川菜馆、东北饺子馆。火锅店再不是唯一的首选,大家的胃口好起来,嘴巴挑剔起来,再加上建设这个没出息的冤家。
  香总认为建设是她命中注定的冤家。从来没帮过她什么,让她操的心可太多了。建设拿了香这些年攒下的钱,一股脑儿地投到熟料上。——他不知道从哪儿打探到的消息,熟料现在紧缺,他买下后囤起来,马上可以倒卖掉再翻多少番地赚回来。
  香的火锅店只能关门。入不敷出,还借着债,囤的熟料放在租的仓库里,每天还得算多少租金,可是买家过来看看,打听下价钱也就走了。
  香真的着急起来。建设没有工作,因为是被开除的,原来的单位早没关系了。香在图书馆的编制也是一样的,当年办的是停薪留职,也得等到五十五岁的时候才能拿上社保。小玉还没出嫁,小龙仍在读书,一家子不能喝西北风啊!原来开火锅城的时候,家境还算宽裕,小玉和小龙就比别的孩子娇惯些,零食、衣物都要好的、漂亮的、时新的。大人再苦,总不能苦了孩子,让孩子从天上也跌到地下。何况这个建设,仍旧抽烟喝酒,差一点的烟和酒,他还不愿意。
  还有,最主要的是,家里人以为她过得很好,像姑姑当年一样,手上总是有富余的钱。海儿要承包苹果园了,林儿的媳妇要来郑州学牙医技术了,小弟弟的鱼塘想多供些鱼苗了,嫂子的糖尿病每个月至少得花五百元了——嫂子一直没改嫁,嫂子的后半辈子家里人总得管吧?小辉马上也要结婚了。人家小媳妇可不愿意住那么旧的老房子。更重要的是,还有爹和娘!老两口有点小病小痛的,家里那么多孩子床前勤伺候着呢,香不受身体的累,但总得出点钱财上的接济。这可都是她娘家老于家的正经事儿。只有最小的妹妹没麻烦过她,可是也已经开始说婚事了,香总得破费一次吧?家里就只她们两姊妹。
  林姐说,我倒一直有个法儿,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香说,如果能挣到钱,倒也没什么不愿意的。
  林姐是大院里的,早先也不是特别熟悉,后来一起打过两次麻将,教香做过几次油茶,又老在菜市场碰着,就相熟起来。
  香想了很久,觉得不大靠谱,而且毕竟还是害怕的,这要被人当场抓住,吵骂几句倒无所谓,就是实在太丢人了。她从来没想过名声的事情,但这一次如果毁了,名声可就真的重要起来。她的小玉怎么嫁人,小龙将来如何在社会上混?
  林姐说,不怕,我们要不走远点?你不说,我不说,打死也不承认,谁能怎么着我们呢?
  香静下心来审视自己,确实觉得没有一技之长能挣上钱来,现在做什么都要本钱,她缺的也就是本钱。如果这法子能成功,倒也真是省下本钱来做事的。
  林姐旁敲侧击她,你也想得忒多了。现在,说个不好听的,哪样不是骗人的?传销的、做买卖的,就是股票赚钱的那些人,不把赔的人也逼得倾家荡产的?我们这些算什么?我们那些对手,也是因为想挣我们的钱,才和我们来玩的吧?他们总不会是为了发慈善心输我们钱来和我们玩吧?
  香还在最后犹豫的当口儿,建设的熟料却彻底亏掉了。有懂行的过来,终于知心地告诉建设,你这料就不是好料,掺了太多的假货了,你现在就是贱卖,估计也卖不了什么钱呢!因为,这本来就是废品了。建设心口疼的毛病便是那会儿落下的。二十七万的熟料,自己所有的家当连同借的债,竟然没有一个人要了,还有这么长时间的仓库费,真是亏大了!
  香还得静下心来安慰要死要活的建设。她踢着这个每天灌黄尿烂醉如泥的汉子,在街上搀着他,实在不得劲就干脆把他横腰往肩上一扛,回家后掼在地上气得冲着他就是几耳刮子。香是真生气,年轻时好歹练就的一身形意拳功夫,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刀马旦臂力,全用在了安置这个死冤家身上。建设呼出一口又一口浑浊的酒气,香、香,我们完了,全赔进去了!建设根本没理会香使劲扇他的耳光,他像头死猪般地赖在地上,好像整个世界要结束了一样。香恨不得唾他一口,仓皇中好像真有把握地说:“你起来吧!这天可塌不下来,总有我呢!”   香和林姐搭档,开始了好几年的麻将老千生涯。她们闯荡的地方还真多,跑陕西,上甘肃,进四川,也到湖北,下汉口,去姑姑那边。
  姑姑身体仍旧硬朗,每天早起和晚上加入老年人锻炼的队伍,依旧喜欢做点小买卖,因为总也闲不住。现在还和一帮老年人加入什么教,不知是天主还是基督,每天做功课。看见香过来,依旧高兴得不得了。房子挺大的,就剩姑姑一个人,姑姑让香和林姐都住她家。姑姑唯一的毛病就是右眼完全坏掉了,家里人都不敢提姑姑的这个眼疾。姑姑的那只右眼,可是救过那年一众的西关父老乡亲啊!
  姑父已经不在了。香挺诧异,唏嘘的同时,也想念曾经在一起时对她还算和善的姑父,小声地问姑姑,姑父的噩耗为什么没有通知家里?
  姑姑淡淡地说:“人老了,总得有那么个去处,折腾家里人来干什么?”香提出要到姑父墓前烧一炷香、拜两拜,姑姑也闷闷地拒绝了。
  这两年,姑姑的日子一直还不错,就她和姑父,也没什么拖累。自己做小买卖攒下些钱。有年,爷爷奶奶的坟要迁,照旧是姑姑包了全部的花销,让爹和家里的弟弟们办的大事。
  说到这里,香有点嗫嚅,她早知这件事,所以不大好意思。家里的弟弟们也都成家立业了,到了奶奶爷爷迁坟,还得要姑姑出所有的费用,到底有些过意不去。姑姑一脸严肃:“我终归是老于家的人,我爹娘的大事,总得我来办的。”姑姑仍旧像从前那般觉得天经地义的。出阁的姑娘这么多年,老太太的年岁了,还得为自己的父母的大事倾尽全力,香都替爹和自己的弟弟们害臊。
  姑姑说:“我又没个后人,我的钱不用在家里,还能用在谁身上?”香听了这话总难受,替姑姑,替家里人,也替自己。
  林姐和香在武漢住了很长的日子,配合得真不错,一直天衣无缝的。不过总有人觉得蹊跷,心下里起了疑。有几个就罢手,不和香她们玩,也有几个不服气的,仍旧和香一道玩,输了钱便骂骂咧咧的。香和林姐脾气蛮好,收了钱,重新码牌,也不还嘴。
  到底还是有人告到姑姑这边儿了,总有些多少年的老邻居、多少年的老同事,有点吃不住,于珍的亲侄女,会不会真干这种营生的?
  姑姑掩门,老着脸问香。香自小对姑姑的怕又上来了,还没说两句,就自个儿缴械,满盘儿认了。
  姑姑说:“不说别的,就说你要被人家逮到了,打你一顿怎么办?”
  香说:“还好,这几年也没怎么样。我们赌头不大,一下午下来,最多也就挣个三五百的。”
  姑姑说:“三五百还不多?你的口气现在真大!人家一个月靠低保吃饭的,也就能挣个三五百啊!”
  香低头:“我也是没办法。家里两个孩子,西关还有爹和娘,弟弟们都过得不好,他们还总以为我在城里、在郑州,怎么都有钱的。”
  姑姑叹口气:“想挣钱也不是这样挣啊!小时候,我是怎么教你的?你背的那么些书呢,白背了?你还多少算有些文化呢!”
  香再不敢言语。
  收拾了行李,只能走了。姑姑仍旧帮她收拾包袱,还是原来那种布面,双向的打结法,装了好多土特产什么的,还有给家里的一些衣物。香不好说不要,只能挎了包袱往车站走。林姐笑话姑姑:“真是个老太太了,现在谁还稀罕这些东西啊?这些旧衣服,这些花生啊红枣啊,谁要啊?就是给乡下人,人家也嫌弃呢!”
  香当然知道,弟弟弟妹们自不必说,这几年,爹和娘的日子好过多了,谁还像前几年那样,拣城里人的旧衣服穿呢?别说这料子有多好,谁现在还买不了新衣裳呢?几十块钱,完全是簇新崭新的好东西。花生红枣葡萄干啊,也再没谁稀罕过。像林姐说的:“你姑可能从小出来的,看你家就是个特别穷的娘家,随便在自己的角落里搜搜,就弄点东西糊弄乡下人的。她应该给你们钱啊!现在啊,钱才是最好的,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呢!”
  香有点生气林姐的话,但林姐讲的是实情,又不能反驳她。她坐上火车后,把包袱里那些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全部扔掉,只留下那个装土特产的。在硬座上查票的时候,她从包里掏姑姑给买的票,发现里面有个手帕裹的小包袱,小心地打开,看到一沓大额的钞票,整整齐齐地躺在包袱里,香的眼泪簌簌流下来。
  香唯一给姑姑的礼物,就是这次来汉口后,在宿舍院外的裁缝处,给姑姑做了条混纺呢的西裤。姑姑谢了她,试穿时大小都合适,姑姑只是唠叨,怎么没有给她做荷包?当时林姐也在旁边,林姐笑着说:“老太太,现在的女裤哪有做荷包的?鼓鼓囊囊的,一点也不笔挺!”姑姑挺倔的,一点也不含糊地打断林姐:“要什么笔挺的?我出门时,钥匙和手帕往哪儿装?”姑姑可能再不会碰那条裤子了,因为香给她做的裤子不实用。
  7
  女儿小玉结婚后,建设还是那么游手好闲,每天仍旧大事不行,小事不做。现在小龙考上大学到外地读书去了,开销还是很大。所以,有次给建设介绍去了一个工地看棚子,建设再没说自己曾经当过老板,或者把原来自己是高干子弟的旧事拿来火一阵,骂人家瞧不起他,他乖乖地就过去了。因为是熟人,对他挺客气的,给的工钱也不差,事情又特别少,倒好像安下心来了。香一个人在家里闲着也没什么事,就觉着这是个极好的时机,跑回西关去陪爹和娘一段。
  她和姑姑不一样,她毕竟是这个时代的人,晓得要买什么又好又管用的东西带给娘家。她装了一蛇皮袋的铁棍山药、野生的干蘑菇,还有上好的黑木耳,带足了钱,上火车、转大巴、转小三轮,大包小包地直接到了爹和娘的家。
  像姑姑原来回娘家一样,香每次回西关,娘的房里也坐满了人,七大姑八大婶,大爷大娘,哥啊姐啊,起来,坐下,坐下,起来。香一脸的汗,脸红彤彤的,但是相当高兴和满足。因为又回到娘家——她小时候成长过的地方,什么都是稔熟的,而且,她那么多东西堆在脚下,好像真的很成功的样子。
  嫂子过来了,对香特别亲热。这几年,香每个月都给嫂子寄钱,从开始的二十三十,到现在的一个月一两百。嫂子精神头挺好,说起话来朗朗的,看来,糖尿病一直控制得很好。就是家里仍旧穷。小辉早结婚了,因为那么小就没了爸爸,家里人便有点惯他,不拿锄不拿镐的,家里的地,每逢农忙时节,几个叔叔都抢着帮着做了。小辉只混了个高中毕业,在城里自然找不了什么好工作,又受不得城里人的气,做不了粗活儿重活儿的,便一直在家呆着。媳妇倒还真对他不错,就是肚子不争气,一气生下两个女娃娃。嫂子和香讲起体己话来,也是忧愁无后的事情。小辉这么懒,再添个娃娃,不说每个月的开销,怕连罚款也付不起了。   香便问嫂子,艳在西宁怎么样了?嫂子叹口气,悄声地说,我给可谁也没说实话啊,就给你讲了啊。
  艳嫁的男人并不在西宁城里工作,而是在一个离西宁据说还有百十公里的偏僻地方教着书,学校是希望工程项目,所以福利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艳的肚子也不争气,一连生了两个女孩子,婆家就不怎么把她当回事了。婆家还有个大儿媳妇,倒是替婆家早生下个男娃,那个大媳妇儿的地位就比艳要高多了。
  艳过着自己的小日子。男人对她挺好,艳也勤快,骨子里有点像珍和香,愿意吃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并没有想靠男人享清福。艳在小学的食堂做活儿,摘菜、洗葱、刷大油锅。有次给师傅做帮手,没小心,水滴到滚烫的油锅里,溅起一串老高的火苗来,把艳的半边脸都伤着了,差点毁容,她真还是命好的,寄回给嫂子的相片里,左眉处有点黑斑,左眉毛是完全烧毁了,再也长不出新眉来。小艳在相片里微笑,脸比原来圆了,左眉毛自己修得很漂亮,和右眉画得一样浓,很衬她的大眼睛。那块黑斑,也被仔细描成了一颗美丽的痣,倒妩媚得不行。
  香叹着气。住过郑州和汉口的那么漂亮的侄姑娘,曾经一门心思想留在那种让人家有念想有憧憬的地方,穿过那么美丽的衣裙,一回眸曾牵挂了多少人的心思,现在终日裹了灰黑的大土布围裙,使劲地给大师傅做小工,剁鸡、斩骨、剥蒜,推着一车子的泔水跟前来收去喂猪的伙计讨价还价,或者调情?在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方,会不会偶尔回想一下她曾经过的美好时光?
  嫂子说:“艳太逞能,老想多做好些事。前段她还盘下一家小超市,小辉和他媳妇过去了,艳说就是给她弟弟的,她想让他们过得好点儿。做点小买卖,也不用小辉抱怨出力气活儿了,这样多舒服。”
  香说:“我听咱娘说了。怎么好好的,这才大半年的,一家子又回来了?”
  嫂子叹气:“媳妇儿说那边气候不好,干得很。而且特别冷清,比不上利民热闹,每天也没多少人。艳有时候带着自己的孩子去看他们,小孩子嘴馋,可能多要了几颗糖、几包干脆面,媳妇儿脸上就不好看。说大姑子沾她的光,揩她的油了……”
  香有点气:“这媳妇……”
  嫂子摇头:“现在的媳妇儿,哪里能和我们那会儿比?就是我一直心疼着艳,她一点一点从牙缝里省下的钱,还得接济我,接济她兄弟!”
  香不做声,没打听艳一个月给她的妈寄多少钱来。
  姑姑到底没能见上爹最后一面。已经让捡爹的骨殖了,姑姑才赶到火葬场。姑姑没怎么流泪,只呆呆地看着这批孝子贤孙们按规矩披麻戴孝地哭和号,按丧仪走程序。她挺挺地站在一边,微风吹乱了她已经有点半白的头发。
  爹的床腾空了,扔的扔,烧的烧,娘的房里现在有一股很重的烟火气,不知是谁烧的什么香什么烟,把爹临死前的暮气一丝一丝带走了。
  姑姑和娘坐在床边,香坐在床边的椅子里。弟弟妹妹们都散了,有的还得回家待客,问了几句闲话,就把她们仨剩下了。
  姑半天才问香:“你还好吧?”
  香笑笑,也就那样。建设在工地上看门的活儿早不干了,他说那地段叫顺昌,重了他爸的名讳,他每天夜里都害怕,硬是辞工不做了。现在,小玉的女婿给他们找了看一所技校大门的活儿,香挺喜欢这份工作的,在学校里,干净、单纯,而且生活也有规律。就是建设依旧懒,学生有时请假出校门,他还在床上躺死尸呢。香最怕学校把他们炒掉,年前还和小玉一起给校长送了礼。薪水倒拖欠了有四五个月呢,不过他们吃住都在学校,也没什么开销,就只当学校帮他们存着钱吧。
  姑姑说:“建设就是心太大,不想做小事情,老觉着委屈。”
  香叹气:“唉,他身子骨也不好,喝酒太多了,把身子脑子都喝坏了。前段才托关系给他缴齐了社保。他要活不到六十,我可就亏大了!”
  姑姑笑一笑,没再接有关建设的话茬,静了下,给娘说:“嫂子,我老了,想回来,和我爹我娘埋一处。”指指香,“你就费个心,把我的骨灰抱回来,埋在你爷爷奶奶的旁边就行了。”
  娘惊了一下:“这是怎么说?”娘可能和香一样疑惑,还是觉得和姑父埋一块儿才算正理。
  姑笑笑:“早前那个,死在新疆,我也回不去了。多少年了,谁知哪里还有他的坟?这个,原先和我之前是有个老婆的,也是死掉了。过了这么多年,他仍旧要和他原来的老婆埋一处,他可不在乎新疆有多远,他把老婆的坟都修整得好好的,就等着将来他的那一天,一块再过下去的。”
  娘说:“这人怎么这样,这不是欺侮你吗?”
  姑半天不吭气,过后说:“不怪人家,他说,原先也想和我一直好好过的。就是总也觉得不踏实……”姑看了眼香,姑姑的那只坏眼一点反应也没有,好的那只眼像一只光灯打过来,聚在香的脸上。姑笑了笑,没把那半截话儿说完,可是香是明白的,因为建设也曾经这样说过:“你老以娘家为重啊?那我挣钱还有个啥意思?填也填不满的坑!好像你出嫁在外,有多能耐似的。和你过,还有什么劲儿啊?”香当时觉得这是建设对自己懒惰的托辞,可是想想姑姑没敢在娘面前讲的那半句话,她的心突然也冷冷的了。建设这辈子,也觉得和她过得不是一条心么?
  艳准备上路了,她是最先走的,因为单位里没准这种假,直系亲属的死亡才有丧假,他们得扣她请事假的薪水。
  艳过来给姑奶奶打招呼,曾经在汉口和姑奶奶生活过那么两年,到底中间有什么事呢?谁也不知道。她们倒都是淡淡的,香从艳的眉眼里看出艳对姑奶奶的惧和怕。
  嫂子在旁看着他们的小车发动了,悄悄对香说:“贷款买的车。艳也是个喜欢出头的人,老怕人家说她过得不好。十万不到的车,贷款的利息还要老高呢!”香只含糊地笑,想自己坚持下来每月还是能供嫂子一两百元的,谁让她是哥哥的遗孀呢?
  艳这趟回来又给小辉许了愿,因为小辉不肯在县里的肉联厂背猪肉,其实薪水真还不错,他又长得人高马大,快两百斤的身子,才过三十呢,有的是力气。偏在姐姐回乡省亲奔爷爷丧假的日子,抱怨活儿不是人干的,在冷冻室里卸货,他的腿脚都疼。
  艷心疼弟弟,一如香心疼大哥,一如姑姑心疼爹爹。艳竟然说:“你别做了,我帮你再起座房,你让弟媳生个小子出来,家里的事,我给你包了。”说得好像已经忘记自己被油锅烫坏的那道眉。
  香辞别嫂子的时候,嫂子正在收拾艳拿回的包裹,挺简单的,装了两个大纸箱,但都是上好的青海特产,牦牛肉干、野生黑枸杞、人参果、野生蕨麻,甚至还有盒精装的冬虫夏草呢。嫂子不好意思,谦让了一下,拿出一包咖喱味的牛肉干,让香一定带回去给妹夫下酒。香没推却,收了。
  她一直后悔没借这个机会好好跟艳说点话。她一直在想姑姑的事,姑姑寂寞得死去后要回娘家的孤魂。她不知道姑姑真的爱过姑父没有,就像她真的爱过建设吗,或者艳真的爱过她的丈夫吗?不是说那么一点亲情般的爱,而是一辈子踏实过下去的落到心底里的那块石头一样真实的有重量的爱。她们的爱,明眼的男人会觉出有多少分量呢?
  香看着艳留下的纸箱子,想着自己每回回西关带的蛇皮袋,想着姑姑每次回娘家的那些包袱,那些明眼的她们嫁了的男人、她们也爱着的男人,日久天长,总会觉得他们没有那些纸箱子蛇皮袋和包袱重的吧?
  香一直后悔没给艳说。艳还那么年轻,她可真得要自私点了,在遥远的地方,只当作一个传奇,让家人只存一个念想吧,得过过自己的日子了!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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