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瑞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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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
  ——《庄子·齐物论》
  好久好久以前,那还是一个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没有是非分判的世界。那是存在于所有文化里,最初天地万物的模样,其名为“道”,其名为“混沌”,其名为“伊甸园”。那个世界,听说美不胜收。
  好几个世纪过去,生长在城市里的小孩,都早就内建了“趋吉避凶”的程式。陌生人手里的糖,肯定裹着邪恶的企图;滑着轮椅的残障者,苦苦向你兜售东西,其实都是暴利;路有伤病者,可能都是诈骗集团的把戏。假如有男人在夏日穿着风衣,小心他突然秀出生殖器。
  不论如何,行走在都市里,即使光天化日也可能是恶夜丛林,竖起警觉心,辨别“异己”,方能逢凶化吉。
  辨别异己,是孩子们走入群体后,成长教育的第一课。在我们还不明白划地终究会自限之前,就已經懂得圈地为王的道理了。走,下课我们帮老师改作业!乖巧有礼的好学生不是在权力核心,就是在前往权力核心的路上。来,带着烟,等会儿我们厕所见!叛逆而蠢动的灵魂,在校园边界,彼此靠近。从人海里找到相互认同的归属,有了“我们”,就也有了“你们”,非此即彼,所有他人都是我的地狱。然而,在不同星系碰撞、运转的间隙里,总有形状怪异而破碎的星体散落,飘浮于阒暗的宇宙中,不属于任何星系,非此亦非彼,成为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点点星尘。
  我的小学同学“葛瑞拉”,是我在巨大宇宙暗空中遇见的第一颗破碎星子。
  从台北搬到后山,在靠海的一所小学里,我与葛瑞拉都是转学生。开学第一天,一男一女,分别被安排在教室遥远两端的位子,喻示着初来乍到,进入中心之前,你总得自边缘向内挤入。下课钟响,孤独自喧闹中蔓生,那是转学生最无措的时光。因此,我总是有预谋地在下课五分钟前,缓缓送出几个哈欠,双眼揉出几缕血丝,钟一响,便立刻伏倒在桌上。即使是那么小的年纪,我也懂得戏要做足,若是做得有层次,就更能说服人了。
  某一次午休时间,老师走近我,打断了隔壁正在跳棋盘上厮杀的同学们:“我说啊,新来的同学老是一个人,你们让她加入战局嘛!”那是一个教者的同情与亲善,却间接戳破了我小心翼翼构筑起来——我不寂寞喔——那道用自尊灌浆的防火墙;羞耻的火焰就这么爆裂开来。
  多年后,站上了讲台,见到散布在教室角落,几颗喧闹中假寐着的黑脑袋;我竟也生出了走下讲台,将他们摇醒,替他们寻找朋友的迫切感。
  只是,我还记得,在后山靠海的小学教室里,从被老师打断跳棋游戏而勉强抬起的一张张脸庞中,读到了“距离”。我羞惭得无地自容,立刻把脸埋进外套里。好啊,完蛋了,我从没下过跳棋,大概就注定交不到朋友了吧!我惨淡地想着。几个星期后,凭着死皮赖脸,捧着棋盘日夜纠缠父亲,终于学会了跳棋、五子棋、将军棋,跳绳也逐渐上手,仿若考到了某种证照,因而生出了一片强而有力的信心。我开始期待下课钟响,期待同学们如宇宙大爆炸,星子四散后,也有我专属的星团。
  没有人可以独自生活。
  某次,母亲先斩后奏,偷偷替我送出报名表;就在那暑期成长营中,我拒绝与同寝室的陌生女孩共浴。小队辅把我带到庭院角落,用非常严肃、几近恐吓的语气说:“没有人可以独自生活!”于是,回到浴室,我把脸贴紧墙角,专心数着瓷砖上逐渐凝结的水蒸气,静静的和那位初次见面的女孩,洗了一场此生最漫长的澡。
  葛瑞拉依旧在宇宙的边际,持续退行到无限遥远的地方。
  葛瑞拉的本名其实不叫“葛瑞拉”,正如《神隐少女》中的千寻,名字被夺去了以后,关于身世的记忆也就走散了。葛瑞拉是个胖男孩,跑步的时候,浑身上下的赘肉荡漾起来,总像风起的稻浪;走起路来,两团肥臀欲拒还迎地勾搭着地心引力。他的那种胖法,还奇异地混合着少女初长成的丰腴肉感;吃便当的时候,拿筷子的手翘着小指;笑的时候,总努力将厚唇噘成一种羞涩而优雅的弧度。作为一个同时拥有脂肪与女性化特质的男孩,葛瑞拉的不幸已经预先被写好了。
  有没有听过肥仔鸡鸡小?我觉得他的奶好像有B罩杯耶!干!应该是人妖吧!各种关于女性化胖男孩的揣测,从离他座位最远的教室那一端炸开,谣言的残骸光束朝他飞射。葛瑞拉没有躲开,也没有反击,仿佛穿着防护衣,太空漫步,继续在他自创的宁静宇宙中,翘着小指吃便当;哭的时候,也努力将厚唇噘成优雅的弧度。
  只是,恶意的心永远嗷嗷待哺;倘若不用泪水与愤怒喂养,将会因为饥饿而反噬宿主。
  谣言的声纳在葛瑞拉身上激荡不出回音,一如深不可测的海底,越是神秘,就越多人奋不顾身,往下探进。于是,下课钟响,同学们纷纷甩下跳棋,研发出一种全新的游戏模式:群聚起来,藏匿在各个阴暗的角落,猎捕葛瑞拉。所有关于大白鲨的电影,都有个衰到透顶的泳客不慎受伤,等到血腥味从伤口千丝万缕地游向大海,他已然替海中饕客绘制了美食地图,无可避免地指向自己生命的毁灭。
  葛瑞拉在奔逃时,并不知道自己正沿路洒落恐惧的气味,贼准地引导我们从藏身处窜出,攫住他肥软的肚腩。猎杀游戏的高潮,是他被压倒在地,剧烈扭动,腹肉左右晃荡,从喉头迸出电宰肥猪濒死的尖叫。大家七手八脚,有人拽葛瑞拉的胸部,有人撕他的制服;最后,由群众推举出一个权威的领导者,站定在他胯间,以长老的姿态,唰的一声,扯下他的裤子。
  刚开始,我只敢在混乱边缘观望;渐渐地挤进了中心,顺利争取到几次担任脱裤长老的机会。事后回想,那仿佛是一种“你终于成为自己人”的认可,试过就会上瘾。第一次站在葛瑞拉两腿间,拉下裤子之前,他给了我仿佛一只临死之鹿的眼神。那是一种明白生命已经走到了枪口下,要在人世间留下最后一瞥的觉悟。这眼神使我莫名地颤动。   可是,对不起,葛瑞拉!我别开脸,一次又一次在心底告诉自己:“没有人可以独自生活。”
  葛瑞拉的故事终结在他被命名的开始,那是我对他做过最残忍的事。在葛瑞拉成为“葛瑞拉”之前,他拥有出生后就一直代表着他的名字。后来,他有时候会是“那个转学生”、“娘娘腔”、“胖仔”,或者干脆是“娘肥”。这一切还未成定局,都还有翻转的机会。直到学期末的某一堂英文课,我们除了在可爱动物区将rabbit、cat、dog等无害宠物的名称记住之外,还认真地跟着老师反复朗诵课本上没有的新奇单词:“gorilla,猩猩;gorilla,猩猩。”我仔细端详贴在黑板上的猩猩图片,前凸后翘的身型,和转学生、胖仔,或者娘肥,奋力奔跑起来的姿态实无二致。甚至他更注入了一点娇媚和过多的脂肪,使整个形象更富幽默感。隔天,全班展现了不可思议的传播力,团团围住他,仿佛进行某种邪教仪式,高声朗诵:“gorilla,葛瑞拉;葛瑞拉,猩猩!”我站在人群之外,透过头与头的缝隙,看到他临死之鹿一般的眼神,穿越人群,射向了我,带着一种理解与宽恕。我又一次强烈地被撼动,久久无法把头别开。
  是的,关于身世的记忆,一如《神隐少女》的千寻,在名字被夺走以后,就烟消云散了。
  从此,没有人记得葛瑞拉的真实姓名,这个被塑造出来的新身份,已经完全吞噬他来到这里以前的所有遭遇。暑假过后,教室遥远彼端的座位空着,老师宣布葛瑞拉不会再来上学了。听说,他母亲在学期结束前,拖着葛瑞拉大闹教师办公室;根据少数目击者描述,她挺着两团蓬勃发展的胸部,雷霆万钧地站在葛瑞拉身前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发怒的母猩猩。“你们真的让他很孤单!”老师的表情带着谴责。我明白,那是一个教者的同情与亲善。
  去年,我终于也成为一个教者,在课堂上让同学们讨论理查·蓝翰与戴尔·彼德森的《雄性暴力》。要向初入大学的理工科学生,十九岁的年轻生命,谈论人类学与性别议题,似乎总是难得其门而入。
  课堂讨论七零八落,我试着举出黑猩猩的突袭行动,来引起学生们的興趣:雄猩猩借由杀戮与掠夺雌猩猩,来展现雄性的特征,让突袭者成功地传递基因。至于没有参与行动的雄猩猩,会被视为懦夫而遭群体排斥,连配偶都可能被其他的英雄勾引。理查·兰翰与戴尔·彼德森甚至无情地归结出:乐园已经在现世全然失落。“想想看,纳粹之后,为什么世界上还有各种暴力持续繁衍?为什么有更多的目击者持续沉默?”
  我宣布作业题目之后,下课钟响,全班一哄而散。一个胖男孩走近讲台,紧张地拨了拨漂染成金色的刘海,问我:“会不会每个人只是害怕和大家不一样而已呢?”
  只是害怕和大家不一样而已?自亚当与夏娃躲在树丛,因羞惭而不敢直视彼此的身体之后,人类就从伊甸园撤退了。我想起在后山靠海的小学里,关于胖子与娘娘腔的诸多传言,以及压制着葛瑞拉,争先一睹他裤内乾坤的我们,真的就只是害怕和大家不一样而已吗?在那场猎杀游戏里,没有人是旁观者。
  多年后的同学会上,偶然谈起葛瑞拉。即便我们倾众人之力,在记忆中打捞他的真实姓名,葛瑞拉依旧只是“葛瑞拉”,一个来不及被编入毕业纪念册的胖男孩。每当世界张牙舞爪得令人沮丧,我总会想念起多年前,有人在我残暴以对的时候,给了我仿佛一只临死之鹿的眼神,穿透人群,带着一种理解与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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