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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影子》是为孩子们(包括我自己的孩子)所写的一篇幻想小说。我越来越觉得,应该尽快写作一篇“快变为石头的孩子”与“风的孩子”相遇的故事。因为,当我看见身边的孩子们用了几乎整个童年和少年的时光,为着青年时代能入读的某间大学,而把自己变成一台作业机器时,我和孩子们一样,感到了深深的迷惑和恐慌。
究竟怎样才是孩子们应该有的生长状态?当现代人越来越依赖于机器并造就着人的机器功能的时候,阳光与风、雨和月色,这些根本的生命因素如何在现代人的生长中与机器并存、让我们的孩子成为同时拥有自然生命力和现代能力的强者?想通过寻找影子与风的小木的故事,和大家一起探讨。
孩子的生命需要随风起舞,而“风”与“疯”之间也自有尺度。作为孩子们的写作者,作为一个母亲和老师,我祈望“风的孩子”,真能伴同在我心爱的学生、我亲爱的孩子身边,在他们的心就快变为一枚机器零件或一块疯狂的石头时,为他们摇响年轻的心中那喑哑的风铃。
相信无数的母亲和老师,有着同我一样的心情。
同时,这篇《风中的影子》,也是我为广州儿童活动中心少女作家班的女孩们所写的一篇范文。
作者简介:
韦伶,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于重庆,主要从事少女文学创作。出版有《走神女孩》《幽秘花园》等散文、长篇小说、短篇小说多部。多次在海外及国内获奖。现在广州儿童活动中心任职。
——很想知道,小木的秘密,是否也是你的秘密?
水里的人影
小木放学总是一个人回家,一个人穿过一片树林、走过一个小湖。
这天放学她走走停停,仿佛一路寻找着什么。
她来到小湖边,站在那棵柳树边的木桥上,使劲地揉着眼睛。睁大眼望着桥下的水,她觉得出了怪事。
水里倒映着桥的影子、柳树的影子,可是没有站在桥上柳树下的小木的影子,或者说小木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小木的脸越来越苍白。开学后,她已经好一阵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了!也许很多人都不注意这个,也不在乎这个,可小木不是这样的。她从小爱看着自己的影子跳舞。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的许多次放学的路上,她一个人从这湖边的木桥上走过的时候,都要对着桥下的水面和自已的影子玩一会儿。那影子像一个永远伴随她的朋友,在水中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有时候鱼会叼起她的发辫拉扯她的裙子,看见水中的女孩东躲西藏地在湖面晃动,岸上的小木就像被鱼儿穿过心窝一样呵呵呵地笑起来。
那影子好漂亮哟,比我漂亮。小木甜蜜蜜地想,这时候她走路会走得更好看一些。
可这一阵怎么就没看见影子了呢?不但在水里看不见,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在太阳和月亮底下,在书桌和课桌的灯光下,小木都再看不见那另一个“她”。
小木升入小学六年级已三个月了。这三个月里出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比如说她一经过年级办公室门口的“升中考试倒计时表”就会掉东西,她的眼前老飘动着一些小蝌蚪,还有就是她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了。
这是不能说出去的事。有人说没影子的人是丢了魂的鬼,一天到晚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小木是绝对不相信这话的(虽然她多少次心虚地害怕这话)。
她把背上的书包往上抬了抬,那书包沉沉的,感觉像背着石头。小木心事重重地背着书包往家走,想着妈妈说的配眼镜的事。妈妈是唯一知道小木见不到影子的人,妈妈说她是眼睛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会看不见影子?妈妈带她去店里配了眼镜,今天就能取回来了。
“眼睛近视?奇怪!那为什么我又看得见柳树的叶子……”小木站在桥上,喃喃自语。
“哎!”忽然她听到一声叹气,她断定那不是她的声音,她觉得那微弱的耳语一样的声音来自身后的柳树,她就转回身去。身后,柳枝正随风飘动,并没有什么人,小木疑惑地一步步走下木桥。
六点多钟了,再晚回家作业又做不完了。
“哎!想看你跳着舞回家!可以吗?”
忽然,又随风传来耳语一样的声音。那声音里有一股薄荷一样的山林气息拂到小木脖子上。
小木没有回头,却小声嘀咕:“你是谁?我看不见你。我的眼睛有了问题,耳朵也有了问题?”一滴泪珠快要滚落下来。
“不要哭!不要哭……”风中似乎有轻柔的手,抚过小木的头发和脸。小木抹去了眼泪。在泪光中她仿佛看见一只白色的鸟儿用翅膀轻拍了她一下,小木伸出手,手上留下了羽毛滑过的感觉。“是我的错觉吗?”小木低着头。
过了一会儿,她悄悄说:“就算是错觉,不管怎样,请陪着我吧。”
第二天放学,天已经快黑了,小木背着书包,匆匆来到木桥。她戴上刚配的眼镜,低头俯看湖面。她睁大了眼,她在桥和树之间看到了一个人影。
是一个驼背的老婆婆。她的背驼得像一座小山隆起,她在水中惊讶地望着小木。
小木问:“你是谁?”
“你是谁?”她看到水中的婆婆也张着嘴。
“我不认识你!”小木的心咚咚跳着说。
水中人同样坚定地摇着头。
“你、你那眼镜……”小木指着婆婆。
水中人也指着她。
小木一把取下刚戴上的圆框眼镜:她的眼镜真的同我一个样!
小木脸色白成一张纸那样。
小木再次戴上眼镜,向水中看去:
“那个婆婆,你……难道是我?”
“你……是我?”“你……是我!”水中起了涟漪,水中人挤眉弄眼地望着她。
小木捡了一块石头,用力向湖中砸去。人影破碎,看不清楚了。
小木蹲到木桥上,觉得头一阵发晕。“那不是我的影子。不是。”
“太好笑了!那个老婆婆,她怎么会是我的影子!”
“我的影子在水中一直是彩色的,而她却是灰黑的!”
“可是她那副眼镜,和我的一模一样呵!”小木猛想起什么,取下眼镜,打量着它:“是你,把我的影子变成了婆婆?”
眼镜上一片雾,那是她手中的汗气把镜片雾住的。小木悄悄地把汗湿的眼镜再次戴上,偷偷望向湖水:
天呵!一个好丑的老婆婆正在水中偷看她。小木全身冰凉。
小木抓下眼镜,在鬼使神差中假装失手,让眼镜掉到桥下的水中。“我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小木蜷在桥上说,“我好累,妈妈,我的眼镜丢了,我一不注意……”
天快黑下来,小木蜷在桥上,完全没有要回家的意思。恐惧和自责使她无比疲惫。但她并没有忘记书包里的作业。于是她拿出一本本书、一叠叠卷子开始做作业。
太阳已落下湖边的树林,小木趴在木桥上做着小学升中学的考试题,无休无止。书包压在她背上,使她的背隆成一只弯虾。如果她还留着那副眼镜,她会再次从水中看到那个老婆婆的样子。
天完全黑了,木桥上弓着背的小木仍一动不动。
“小木……小木……”树林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唤,随着这声音小木感到身后的柳枝扬起一阵风,撩起她的头发。小木疑惑地直起身,就看见一个银白的人影出现在桥头。是一个穿白衣的男孩,骑在一辆银色单车上,他微笑地朝着小木叫:“小木。”
这声音让小木一愣,小木望着他说:“我认识你吗?”
“我给你送过邮件,暑假里。我是送快件的。”他说,“天黑了,还不回家?我载你一段。”
“快件?”小木想起暑假里接到的一个快件,那是一串用白贝壳串成的小风铃,她便冲男孩叫道:“原来是你给我送来的风铃!我一直不知道是谁送给我那风铃的!”
“可那邮件上不是写着寄件人的地址和姓名?”
“是,写着青洲岛旅行社!可我从来没去过青洲岛,那儿的人也不会认识我的。”
“哦。”男孩说,“这不重要,也许是你朋友推荐的你,希望你去度假。重要的是,你去了那里吗?”
“没有。”小木说,“我妈讲,六年级是没有假期的。等我升上重点中学,再谈度假的事。”
男孩沉默了,又说:“我看见你把风铃挂在窗户上了。”
“它真漂亮。声音真好听,叮叮叮,像星星掉在沙滩上。”小木望着男孩。这个声音似曾相识的快递员,一点儿也不让她感到陌生。小木说:“你常从这里走吗?”
男孩笑起来,“我偶尔路过……我有一次看见你从湖边一路跳着舞回家。”他边说边做了一个动作。风吹着他的白衣服,他在风中的手臂像鸟儿的翅膀一样。
“天黑了,我送你一段。”男孩又说。
“我不想回去,我丢东西了。”小木把丢眼镜的事,告诉了男孩。
男孩站在风中,注视着小木,问:“你眼睛好好的,为什么要戴眼镜?”
小木想了想,就把自己看不见影子的事,以及戴上眼镜后看见老婆婆的事,全都说给了男孩听。
男孩听着听着,手一挥说:“小木!你就该丢了那怪眼镜!明天,我带一副最好的眼镜给你。它薄得跟没戴一样,直接放在眼睛上,肯定会让你再看见自己的影子!”
小木心想,他说的一定是那种隐形眼镜吧,便小声问:“那会很贵的。要多少钱呢?”
“不用花钱。是厂家赠送的,托我们快递员推广,有淡绿、淡蓝、透明三种,你觉得哪一种好看?”
“绿色是我最喜欢的。”小木说。
“啊,绿色!它会把你的眼睛变得像猫那样敏锐!”
有这么好的事?小木在男孩的声音中变得轻盈起来,她跟男孩一起叫着“太好了”,她不知怎样感谢这个与众不同的快递员。
小木记不清是怎样收拾起书包,坐上男孩那辆银白色单车回家的。她只记得她坐在男孩身后,风一样地飞着。男孩的白色薄绸衣飘打在她的脸和手臂上,像柔韧有力的白羽毛拍打着她。她发现男孩的双手并不放在车把上,而是一次次向着空中张开,“好凉快呀!小木!你凉快吗?闻到晚上树林的气味没有?”
闻到了。小木闻到了栀子花的气味和七里香的气味。她还闻到了男孩身上的气味,那气味应该就是树林的气味。这气味让小木感到从脑子到全身像被夜洗过那样清澈。
小木觉得眼前这个神奇的男孩像个梦,她怎么会碰到这样一个男孩呢?其实在这之前小木从来没有这样挨近一个男孩,更何况坐上他的单车、一只手还死死抓住他腰间的皮带(因为他骑得那样快呀)!更奇怪的是,小木似乎看到了林中有一对鱼一样的影子,游曳在如水月光间,她觉得那明明就是她和男孩的影子,可她为什么忽然间又朦胧地看到那影子了呢?
小木在一种莫名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中大声说:“你骑得就像飞起来一样!”男孩就大笑,笑声中小木一手紧抓住男孩,一手紧抓住裙子,那裙子在风中鼓得就像云里晃荡的一朵降落伞。
风之眼
当小木的眼睛变成半透明的绿宝石颜色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又是一个放学的傍晚,骑银色单车的男孩在木桥那里看见了小木。小木闪着猫一样的绿眼睛,指着湖水对男孩说:“你看,她回来了,可是她总要把我拉走,拉到好远的地方去。”
湖水中有着一个漂亮的彩色影子,可以认出来那是小木的影子。只是,那影子在湖水中飘飘荡荡,向着湖的边缘漂去。隐隐约约,你可以看到那影子越来越淡,一直漂到对岸,爬到夕阳斜射的草地,然后钻进树林里去了。
木桥上的小木,绿眼睛闪烁着,梦呓一样说:“她被树枝拖住裙子了!她的手抓住了树杈,哦,她碰到了树杈上的鸟巢!好可爱的鸟蛋!她捧起那一只,哦,她把鸟蛋放在了裙子的小口袋里!”
站在木桥上的小木,将手伸进裙子口袋里小心掏着。一会儿,她果然变魔术一样掏出一只鸟蛋,她欣喜地将那白白小小的鸟蛋递给男孩说:“拿着,这东西送给你!太奇妙了!影子找到的!”她压低嗓门指着男孩,“我知道,这是绿宝石眼镜的魔法!也是你的魔法!你是魔法师吧?告诉我这眼镜和影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一戴上这眼镜身体和影子就要拉着我飞起来似的!”
男孩得意地笑起来,“不会吧?有这么厉害!那么,我现在又可以看见你和影子一起跳着舞回家了!”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好吧,还是不回答的好。别告诉我这是一个梦!”小木兴奋地红着脸说,“我已经好久没做过这样的好梦了。可是,就是在梦里,我也不会在有人的地方跳舞!”
“会的!会的!”男孩打了个响指,一阵风刮来,卷起小木的辫子和裙子,小木就像被风的指头挠了痒痒一样嘻嘻笑着,旋转着舞动着双手,追着地上那个漂亮的苗条的长影子,一路远去了。
几天后,当单车男孩再一次路过湖边,他看到一个美丽的身影在树丛中穿梭,她像柳枝一样飘逸、像蝴蝶一样轻盈。男孩认出她不是小木,那朦胧的身影只是小木的影子。
哎呀,男孩看到那影子爬上树梢,像风筝一样升到一朵云彩之上去了。而就在这时,传来由远而近的奔跑声,男孩看见追赶而来的小木望着树林之上的云朵,向那远去的影子着急地招着手。
男孩一踩车踏来到小木身边,轻轻推了小木一把,“去呀,追她去!”小木在那一推之下竟双脚离地在空中跨了两步。当她发觉自己腾空而起时,吓得大叫:“呵!呵!呵!”她一把抓住男孩,而男孩却再轻轻一推,使她在空中转了一个圈!她连声惊叫着,不知是哭还是在笑。男孩终于明白那叫声中哭声多于笑声,才一把将小木稳放在地上。
小木刚一站定,两只拳头就像下雨一样落在男孩的身上,“混蛋!混蛋!混蛋!”她哭出声来,“你在干什么!看你干的好事!是你叫我的影子跑出教室的吧!是你叫她拉着我不做作业到处疯跑的吧!我根本管不住她,我完全静不下心来听课了!你是什么东西?给了我什么魔鬼眼镜!”她大哭起来:“我这样下去,会被学校开除的……”
男孩愣着,似乎回不过神来。他的脸变成了灰色。
小木只顾自己哭着,仍在说:“你是什么魔鬼?告诉我!我才不怕。我所有的怪事都遇到过了……说呀,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害我?”
“我,我是……”男孩瞥一眼小木,悄声说,“对不起……我……”
“我是……风……”他说,“我是风的孩子……风的男孩……”“呵!风?”小木哼了一声。但她望向男孩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变灰了的男孩,他全身都变成了灰色,连白衣服也变灰了。
“我告诉了你这个,以后就不能这样和你在一起了……这是规定。我真的想帮帮你……那眼镜,如果有那么多麻烦,我给你取下来吧。”他走近小木,伸出细长的手指。
“别动!”小木脑子里交替出现了风中的声音、鸟羽的感觉、单车上男孩的气味和笑声……“别动……你取走了眼镜,我就又没了影子,而且不会再这样和你在一起了?”
“……”
“你真的是风的孩子?”小木闭上眼睛,“你是我的幻觉吧!好吧,不管你是风的孩子,还是谁的孩子,都请不要离开我!”
泪珠蒙住了绿眼睛,眼泪一串串流下来。
“哎,不要哭……”羽毛那样轻的手指抚过,小木的泪珠没有了。
她睁开眼,看见月亮升了起来,月光下的男孩身体变得有些透明,他的声音也朦胧了些,“我不会离开你,小木。只是我告诉了你我是谁,就不能再做你的快递员了!”男孩笑了一下,“我想帮你,可我总犯错误。我不懂学校的事……”他一边说,一边为小木轻轻取下绿眼镜。
“为什么?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想看你跳舞呀!你跳舞的时候,头发飞起来、裙子飞起来,整个人都是飞起来的!这是我最喜欢的样子!大地、天空、水里飞动的东西,都是美丽的生动的东西,像诗一样。那些不能飞翔、没有自己方向的东西,都是快死亡的东西……我好怕你一动不动石头那样的时候!”
“哦!所以你要制造台风!制造海啸!你好恐怖呀!”
“对不起……可我们家族,有我们自己的逻辑。大自然里的一切,都有着自己的因果关系。”
男孩的声音越来越飘渺,身影也越来越模糊,他伸出细长的手说:“小木,你知道了我是谁,我就得走了,最后再送你一次好吗!以后我会再来找你,以另一个样子,会的。”
究竟怎样才是孩子们应该有的生长状态?当现代人越来越依赖于机器并造就着人的机器功能的时候,阳光与风、雨和月色,这些根本的生命因素如何在现代人的生长中与机器并存、让我们的孩子成为同时拥有自然生命力和现代能力的强者?想通过寻找影子与风的小木的故事,和大家一起探讨。
孩子的生命需要随风起舞,而“风”与“疯”之间也自有尺度。作为孩子们的写作者,作为一个母亲和老师,我祈望“风的孩子”,真能伴同在我心爱的学生、我亲爱的孩子身边,在他们的心就快变为一枚机器零件或一块疯狂的石头时,为他们摇响年轻的心中那喑哑的风铃。
相信无数的母亲和老师,有着同我一样的心情。
同时,这篇《风中的影子》,也是我为广州儿童活动中心少女作家班的女孩们所写的一篇范文。
作者简介:
韦伶,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于重庆,主要从事少女文学创作。出版有《走神女孩》《幽秘花园》等散文、长篇小说、短篇小说多部。多次在海外及国内获奖。现在广州儿童活动中心任职。
——很想知道,小木的秘密,是否也是你的秘密?
水里的人影
小木放学总是一个人回家,一个人穿过一片树林、走过一个小湖。
这天放学她走走停停,仿佛一路寻找着什么。
她来到小湖边,站在那棵柳树边的木桥上,使劲地揉着眼睛。睁大眼望着桥下的水,她觉得出了怪事。
水里倒映着桥的影子、柳树的影子,可是没有站在桥上柳树下的小木的影子,或者说小木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小木的脸越来越苍白。开学后,她已经好一阵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了!也许很多人都不注意这个,也不在乎这个,可小木不是这样的。她从小爱看着自己的影子跳舞。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的许多次放学的路上,她一个人从这湖边的木桥上走过的时候,都要对着桥下的水面和自已的影子玩一会儿。那影子像一个永远伴随她的朋友,在水中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有时候鱼会叼起她的发辫拉扯她的裙子,看见水中的女孩东躲西藏地在湖面晃动,岸上的小木就像被鱼儿穿过心窝一样呵呵呵地笑起来。
那影子好漂亮哟,比我漂亮。小木甜蜜蜜地想,这时候她走路会走得更好看一些。
可这一阵怎么就没看见影子了呢?不但在水里看不见,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在太阳和月亮底下,在书桌和课桌的灯光下,小木都再看不见那另一个“她”。
小木升入小学六年级已三个月了。这三个月里出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比如说她一经过年级办公室门口的“升中考试倒计时表”就会掉东西,她的眼前老飘动着一些小蝌蚪,还有就是她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了。
这是不能说出去的事。有人说没影子的人是丢了魂的鬼,一天到晚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小木是绝对不相信这话的(虽然她多少次心虚地害怕这话)。
她把背上的书包往上抬了抬,那书包沉沉的,感觉像背着石头。小木心事重重地背着书包往家走,想着妈妈说的配眼镜的事。妈妈是唯一知道小木见不到影子的人,妈妈说她是眼睛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会看不见影子?妈妈带她去店里配了眼镜,今天就能取回来了。
“眼睛近视?奇怪!那为什么我又看得见柳树的叶子……”小木站在桥上,喃喃自语。
“哎!”忽然她听到一声叹气,她断定那不是她的声音,她觉得那微弱的耳语一样的声音来自身后的柳树,她就转回身去。身后,柳枝正随风飘动,并没有什么人,小木疑惑地一步步走下木桥。
六点多钟了,再晚回家作业又做不完了。
“哎!想看你跳着舞回家!可以吗?”
忽然,又随风传来耳语一样的声音。那声音里有一股薄荷一样的山林气息拂到小木脖子上。
小木没有回头,却小声嘀咕:“你是谁?我看不见你。我的眼睛有了问题,耳朵也有了问题?”一滴泪珠快要滚落下来。
“不要哭!不要哭……”风中似乎有轻柔的手,抚过小木的头发和脸。小木抹去了眼泪。在泪光中她仿佛看见一只白色的鸟儿用翅膀轻拍了她一下,小木伸出手,手上留下了羽毛滑过的感觉。“是我的错觉吗?”小木低着头。
过了一会儿,她悄悄说:“就算是错觉,不管怎样,请陪着我吧。”
第二天放学,天已经快黑了,小木背着书包,匆匆来到木桥。她戴上刚配的眼镜,低头俯看湖面。她睁大了眼,她在桥和树之间看到了一个人影。
是一个驼背的老婆婆。她的背驼得像一座小山隆起,她在水中惊讶地望着小木。
小木问:“你是谁?”
“你是谁?”她看到水中的婆婆也张着嘴。
“我不认识你!”小木的心咚咚跳着说。
水中人同样坚定地摇着头。
“你、你那眼镜……”小木指着婆婆。
水中人也指着她。
小木一把取下刚戴上的圆框眼镜:她的眼镜真的同我一个样!
小木脸色白成一张纸那样。
小木再次戴上眼镜,向水中看去:
“那个婆婆,你……难道是我?”
“你……是我?”“你……是我!”水中起了涟漪,水中人挤眉弄眼地望着她。
小木捡了一块石头,用力向湖中砸去。人影破碎,看不清楚了。
小木蹲到木桥上,觉得头一阵发晕。“那不是我的影子。不是。”
“太好笑了!那个老婆婆,她怎么会是我的影子!”
“我的影子在水中一直是彩色的,而她却是灰黑的!”
“可是她那副眼镜,和我的一模一样呵!”小木猛想起什么,取下眼镜,打量着它:“是你,把我的影子变成了婆婆?”
眼镜上一片雾,那是她手中的汗气把镜片雾住的。小木悄悄地把汗湿的眼镜再次戴上,偷偷望向湖水:
天呵!一个好丑的老婆婆正在水中偷看她。小木全身冰凉。
小木抓下眼镜,在鬼使神差中假装失手,让眼镜掉到桥下的水中。“我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小木蜷在桥上说,“我好累,妈妈,我的眼镜丢了,我一不注意……”
天快黑下来,小木蜷在桥上,完全没有要回家的意思。恐惧和自责使她无比疲惫。但她并没有忘记书包里的作业。于是她拿出一本本书、一叠叠卷子开始做作业。
太阳已落下湖边的树林,小木趴在木桥上做着小学升中学的考试题,无休无止。书包压在她背上,使她的背隆成一只弯虾。如果她还留着那副眼镜,她会再次从水中看到那个老婆婆的样子。
天完全黑了,木桥上弓着背的小木仍一动不动。
“小木……小木……”树林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唤,随着这声音小木感到身后的柳枝扬起一阵风,撩起她的头发。小木疑惑地直起身,就看见一个银白的人影出现在桥头。是一个穿白衣的男孩,骑在一辆银色单车上,他微笑地朝着小木叫:“小木。”
这声音让小木一愣,小木望着他说:“我认识你吗?”
“我给你送过邮件,暑假里。我是送快件的。”他说,“天黑了,还不回家?我载你一段。”
“快件?”小木想起暑假里接到的一个快件,那是一串用白贝壳串成的小风铃,她便冲男孩叫道:“原来是你给我送来的风铃!我一直不知道是谁送给我那风铃的!”
“可那邮件上不是写着寄件人的地址和姓名?”
“是,写着青洲岛旅行社!可我从来没去过青洲岛,那儿的人也不会认识我的。”
“哦。”男孩说,“这不重要,也许是你朋友推荐的你,希望你去度假。重要的是,你去了那里吗?”
“没有。”小木说,“我妈讲,六年级是没有假期的。等我升上重点中学,再谈度假的事。”
男孩沉默了,又说:“我看见你把风铃挂在窗户上了。”
“它真漂亮。声音真好听,叮叮叮,像星星掉在沙滩上。”小木望着男孩。这个声音似曾相识的快递员,一点儿也不让她感到陌生。小木说:“你常从这里走吗?”
男孩笑起来,“我偶尔路过……我有一次看见你从湖边一路跳着舞回家。”他边说边做了一个动作。风吹着他的白衣服,他在风中的手臂像鸟儿的翅膀一样。
“天黑了,我送你一段。”男孩又说。
“我不想回去,我丢东西了。”小木把丢眼镜的事,告诉了男孩。
男孩站在风中,注视着小木,问:“你眼睛好好的,为什么要戴眼镜?”
小木想了想,就把自己看不见影子的事,以及戴上眼镜后看见老婆婆的事,全都说给了男孩听。
男孩听着听着,手一挥说:“小木!你就该丢了那怪眼镜!明天,我带一副最好的眼镜给你。它薄得跟没戴一样,直接放在眼睛上,肯定会让你再看见自己的影子!”
小木心想,他说的一定是那种隐形眼镜吧,便小声问:“那会很贵的。要多少钱呢?”
“不用花钱。是厂家赠送的,托我们快递员推广,有淡绿、淡蓝、透明三种,你觉得哪一种好看?”
“绿色是我最喜欢的。”小木说。
“啊,绿色!它会把你的眼睛变得像猫那样敏锐!”
有这么好的事?小木在男孩的声音中变得轻盈起来,她跟男孩一起叫着“太好了”,她不知怎样感谢这个与众不同的快递员。
小木记不清是怎样收拾起书包,坐上男孩那辆银白色单车回家的。她只记得她坐在男孩身后,风一样地飞着。男孩的白色薄绸衣飘打在她的脸和手臂上,像柔韧有力的白羽毛拍打着她。她发现男孩的双手并不放在车把上,而是一次次向着空中张开,“好凉快呀!小木!你凉快吗?闻到晚上树林的气味没有?”
闻到了。小木闻到了栀子花的气味和七里香的气味。她还闻到了男孩身上的气味,那气味应该就是树林的气味。这气味让小木感到从脑子到全身像被夜洗过那样清澈。
小木觉得眼前这个神奇的男孩像个梦,她怎么会碰到这样一个男孩呢?其实在这之前小木从来没有这样挨近一个男孩,更何况坐上他的单车、一只手还死死抓住他腰间的皮带(因为他骑得那样快呀)!更奇怪的是,小木似乎看到了林中有一对鱼一样的影子,游曳在如水月光间,她觉得那明明就是她和男孩的影子,可她为什么忽然间又朦胧地看到那影子了呢?
小木在一种莫名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中大声说:“你骑得就像飞起来一样!”男孩就大笑,笑声中小木一手紧抓住男孩,一手紧抓住裙子,那裙子在风中鼓得就像云里晃荡的一朵降落伞。
风之眼
当小木的眼睛变成半透明的绿宝石颜色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又是一个放学的傍晚,骑银色单车的男孩在木桥那里看见了小木。小木闪着猫一样的绿眼睛,指着湖水对男孩说:“你看,她回来了,可是她总要把我拉走,拉到好远的地方去。”
湖水中有着一个漂亮的彩色影子,可以认出来那是小木的影子。只是,那影子在湖水中飘飘荡荡,向着湖的边缘漂去。隐隐约约,你可以看到那影子越来越淡,一直漂到对岸,爬到夕阳斜射的草地,然后钻进树林里去了。
木桥上的小木,绿眼睛闪烁着,梦呓一样说:“她被树枝拖住裙子了!她的手抓住了树杈,哦,她碰到了树杈上的鸟巢!好可爱的鸟蛋!她捧起那一只,哦,她把鸟蛋放在了裙子的小口袋里!”
站在木桥上的小木,将手伸进裙子口袋里小心掏着。一会儿,她果然变魔术一样掏出一只鸟蛋,她欣喜地将那白白小小的鸟蛋递给男孩说:“拿着,这东西送给你!太奇妙了!影子找到的!”她压低嗓门指着男孩,“我知道,这是绿宝石眼镜的魔法!也是你的魔法!你是魔法师吧?告诉我这眼镜和影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一戴上这眼镜身体和影子就要拉着我飞起来似的!”
男孩得意地笑起来,“不会吧?有这么厉害!那么,我现在又可以看见你和影子一起跳着舞回家了!”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好吧,还是不回答的好。别告诉我这是一个梦!”小木兴奋地红着脸说,“我已经好久没做过这样的好梦了。可是,就是在梦里,我也不会在有人的地方跳舞!”
“会的!会的!”男孩打了个响指,一阵风刮来,卷起小木的辫子和裙子,小木就像被风的指头挠了痒痒一样嘻嘻笑着,旋转着舞动着双手,追着地上那个漂亮的苗条的长影子,一路远去了。
几天后,当单车男孩再一次路过湖边,他看到一个美丽的身影在树丛中穿梭,她像柳枝一样飘逸、像蝴蝶一样轻盈。男孩认出她不是小木,那朦胧的身影只是小木的影子。
哎呀,男孩看到那影子爬上树梢,像风筝一样升到一朵云彩之上去了。而就在这时,传来由远而近的奔跑声,男孩看见追赶而来的小木望着树林之上的云朵,向那远去的影子着急地招着手。
男孩一踩车踏来到小木身边,轻轻推了小木一把,“去呀,追她去!”小木在那一推之下竟双脚离地在空中跨了两步。当她发觉自己腾空而起时,吓得大叫:“呵!呵!呵!”她一把抓住男孩,而男孩却再轻轻一推,使她在空中转了一个圈!她连声惊叫着,不知是哭还是在笑。男孩终于明白那叫声中哭声多于笑声,才一把将小木稳放在地上。
小木刚一站定,两只拳头就像下雨一样落在男孩的身上,“混蛋!混蛋!混蛋!”她哭出声来,“你在干什么!看你干的好事!是你叫我的影子跑出教室的吧!是你叫她拉着我不做作业到处疯跑的吧!我根本管不住她,我完全静不下心来听课了!你是什么东西?给了我什么魔鬼眼镜!”她大哭起来:“我这样下去,会被学校开除的……”
男孩愣着,似乎回不过神来。他的脸变成了灰色。
小木只顾自己哭着,仍在说:“你是什么魔鬼?告诉我!我才不怕。我所有的怪事都遇到过了……说呀,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害我?”
“我,我是……”男孩瞥一眼小木,悄声说,“对不起……我……”
“我是……风……”他说,“我是风的孩子……风的男孩……”“呵!风?”小木哼了一声。但她望向男孩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变灰了的男孩,他全身都变成了灰色,连白衣服也变灰了。
“我告诉了你这个,以后就不能这样和你在一起了……这是规定。我真的想帮帮你……那眼镜,如果有那么多麻烦,我给你取下来吧。”他走近小木,伸出细长的手指。
“别动!”小木脑子里交替出现了风中的声音、鸟羽的感觉、单车上男孩的气味和笑声……“别动……你取走了眼镜,我就又没了影子,而且不会再这样和你在一起了?”
“……”
“你真的是风的孩子?”小木闭上眼睛,“你是我的幻觉吧!好吧,不管你是风的孩子,还是谁的孩子,都请不要离开我!”
泪珠蒙住了绿眼睛,眼泪一串串流下来。
“哎,不要哭……”羽毛那样轻的手指抚过,小木的泪珠没有了。
她睁开眼,看见月亮升了起来,月光下的男孩身体变得有些透明,他的声音也朦胧了些,“我不会离开你,小木。只是我告诉了你我是谁,就不能再做你的快递员了!”男孩笑了一下,“我想帮你,可我总犯错误。我不懂学校的事……”他一边说,一边为小木轻轻取下绿眼镜。
“为什么?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想看你跳舞呀!你跳舞的时候,头发飞起来、裙子飞起来,整个人都是飞起来的!这是我最喜欢的样子!大地、天空、水里飞动的东西,都是美丽的生动的东西,像诗一样。那些不能飞翔、没有自己方向的东西,都是快死亡的东西……我好怕你一动不动石头那样的时候!”
“哦!所以你要制造台风!制造海啸!你好恐怖呀!”
“对不起……可我们家族,有我们自己的逻辑。大自然里的一切,都有着自己的因果关系。”
男孩的声音越来越飘渺,身影也越来越模糊,他伸出细长的手说:“小木,你知道了我是谁,我就得走了,最后再送你一次好吗!以后我会再来找你,以另一个样子,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