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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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仲琤
  副编审,已出版《中国民俗之谜》《大跨越》《备胎》,官场中篇小说系列《我站在城楼观山景》《三号首长》《机关纪事》等,发表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等近二百万字。
  《大申人物》周刊记者申由甲正在采访,手机在口袋里“滴滴嘟嘟”地震动个不停,仿佛一只小松鼠在欢腾地跳跃。他对被采访对象充满歉意而无奈地一笑并做了个手势,按下了接听键。
  原来,电话是申由甲的外甥左步专打来的,外甥告诉舅舅他可能涉嫌制造交通事故,仅仅是可能,而且可能性很小,但也不是绝对没有。正因为吃不准会不会卷入其中,急切惶恐中才想向舅舅讨教一下。他说,希望舅舅无论如何抽空跟他见个面,他有点东西要存放在舅舅处,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别人他信不过。
  从他电话中的焦灼、急切和紧张中可以猜测得出,他所涉事情非同小可。当记者这么多年,申由甲的判断力也是可以的。“涉嫌制造交通事故”是什么意思——谋财害命骗取保险还是挟私报复打击冤家对头?总不至于充当赏金杀手从中牟利吧?想到这儿,他禁不住笑了:怎么可能呢,小水沟里混混的泥鳅还能掀起这么大的浪?
  有东西要存放在我这儿,是什么东西?他不是涉嫌制造交通事故嘛,又不是涉嫌盗窃,会有什么东西?迭只小赤佬,闯祸坯子,神秘兮兮的,白相啥花头啊?哎,对了,半年前他不就回家了嘛,怎么还在上海呢?一连串的疑问向申由甲袭来,他有点猝不及防。
  故乡,是他深爱着的挚痛!亲友,是怎么也理不清的乱麻。
  一、陌路
  父亲数落自己的话,左步专一句也听不进去,但父亲说的“他不是读书的料”倒是千真万确的。父亲说,我儿子在教室里读书就像犯人在监狱里服刑一样,他看见老师就像犯人看到狱警一样紧张、恐惧。父亲这么说倒不是心疼儿子服刑,而是奇怪儿子为什么把上学当作服刑、把学校门当作地狱门。
  读书不行,只好去当兵。那年头,“男的盼当兵,女的盼结婚”,这是二次投胎、改变命运的两种绝佳途径。可是,他当兵四年复员后依旧回到了农村,兜了老大一圈,操场上跑步似的回到了原点。左步专像泄了气的皮球,沮丧到家,绝对不想在老家待下去了,他决定到上海找舅舅,通过舅舅寻找饭碗。
  可他万万没料到,舅舅很悲观地对他说:初中生,还是个肄业的,大小伙子,身高一米七一,其貌不扬,没有一技之长……这些条件,在上海找工作没有一丁点儿优势,何其难哉!我试试看吧。
  舅舅虽然把他当成负担,但没有食言,给他在物业公司找了个保安岗位。可是,才干了三天,左步专就吹灯拔蜡、打道回府了。一连介绍了三次,都是这么个结果。申由甲说,我可不敢给你牵线搭桥了,架不住你见工就辞的节奏,你炒老板比炒花生还快啊。外甥说,真的不是我挑剔,那工作不是人干的。他说得有点咬牙切齿,申由甲听着不寒而栗。
  舅舅恨铁不成钢,真刹车了,不再给外甥介绍工作。外甥想:老天爷饿不死瞎眼雀,我自己找。于是,他每天傍晚买一份《新民晚报》,照着上面刊登的招工启事按图索骥。可是,他这么个条件,要想找到理想的工作谈何容易啊?找了一个多月,一无所获。
  见天窝在家里吃闲饭、睡大觉,舅妈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了,表妹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了,舅舅的话语也越来越少了,左步专知道,自己离开舅舅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分明感受到了冷落,感受到来自舅舅一家的文明的敌意。他听说过“上海人是文明流氓”,这回深切感受到了,他们不会赶你走,但他们会暗暗使劲、阴丝丝地逼你走——把家里弄成一个冰窟窿,冷得让你穿着棉袄也待不住。舅舅尚如此,遑论陌路乎?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偌大的上海,密集的人群,难不成我手脚健全的人会饿死在这里?左步专很没志气,但他很有骨气。秋日的一个午后,他不辞而别,垮着张脸,离开了舅舅家。
  要说天有不测风云呢,左步专正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走着呢,就听见一声炸雷似的叫喊:“抓贼呀!抓贼啊!”他还没辨明雷声来自何方,一个黑乎乎的物什就从天而降,落入他的怀中,他还没看清是个啥物什,就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贼骨头!看你往哪儿跑!”恶狠狠的,似乎有深仇大恨,作势要打,被赶来的警察制止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恍如梦中了,直到三天后他才仿佛从梦境回到现实,回想起了那一切:他被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当做抢钱包的贼,不由分说地交给了接警后赶来的巡警,巡警不容分辩地将他带到了派出所。左步专简直连喊倒霉的时间也没有,就傻不愣登地被扭“进去”了。
  跟他关在一起的有五个人,其中一个叫曲不弯。曲不弯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淡灰色真丝面料夹克,牙齿蜡黄,胡子拉碴的,十个指甲里满是黑垢,皮肤也黑黜黜的,带着这个年龄不应有的沧桑,个子大概在一米六七左右,偏瘦,光头,小三角眼透着凶气,鼻子很有特色,是个鹰钩鼻,但他只勾那么一点点。《麻衣相书》上说,这样的鼻子主刁蛮。
  左步专觉得曲不弯这个名字很好玩,他说,你叫曲不弯,你哥哥是不是叫“曲不折”呢?弟弟是不是叫“曲不断”呢?你爸爸有水平,取的名字很别致。他是带着赞赏的口吻说的,没有丝毫恶意。因此,曲不弯也调侃了左步专几句,两人一击掌,这就算认识了。
  因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第三天他们就回到了阳光灿烂的天地,曲不弯以庆祝脱离苦海为名,热情邀请患难之交左步专吃饭,盛情难却,更何况饥肠辘辘,便恭敬不如从命,左步专顺水推舟跟他进了一家小餐馆。等炒菜的时间,曲不弯瞥见邻座桌上有一份《新民晚报》,浓郁的油墨味儿表明,这是当天的报纸。曲不弯便抓过来,看了起来。他本要在“分类广告-招聘”版浏览招工信息的,可是,“社会新闻”版上一则报道映入了他的眼帘,报道说,最近上海警方接二连三接到关于碰瓷的报警,希望广大车主提高警惕、擦亮眼睛,不要被事故假象迷惑,出了交通事故一定要第一时间报警。
  看完这则报道,炒菜正巧也上桌了,曲不弯拿起筷子就要搛菜,左步专急忙提醒他说,你手上沾了浓重的油墨,先去洗洗干凈吧,油墨有毒的。曲不弯不以为然地说,没事,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来,干杯。他端起杯子跟左步专碰了一下,先喝了一口,喜滋滋地问:兄弟,这杯子里可是一钱不值的烂茶水,马尿似的,不,比马尿还难喝,你想换成酒不?   左步专从他生动的表情中看出他眼神里蕴含的丰富内容,他肯定已经有主意了。因此,左步专不吱声,一如既往地看着他,等他自问自答、揭晓答案。
  曲不弯将自己那件脏兮兮的上衣解开,将袖子挽起,指着《新民晚报》上的这则报道,得意洋洋地说,这篇文章是污蔑外地人的,但从窗子里看天,它透露了一个发财的途径。这就叫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曲不弯神采飞扬,仿佛探矿者发现了金矿一般,眉飞色舞,眼睛发光、额头发亮,兴奋异常。
  “你是说我们也去碰瓷?”左步专惊讶得无以复加,差点从座位上站起来,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脸上的五官扭结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他以为曲不弯有啥锦囊妙计,没料想是这么个下三滥的玩意儿。这样看来,这小子的脑子也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曲不弯按住几乎要站起来的左步专的肩膀,说,兄弟,你别激动,更别惊讶,这年头,做什么不重要,关键是要做得好。打什么工不是打工,赚什么钱不是赚钱?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自从出道,就是穿百家衣,吃百家饭的。你看,我不是活得挺滋润、挺自在的嘛。他双手一摊,转了一个圈,做出一副很洒脱的样子。
  他顿了一顿,凑近左步专的耳朵,悄声说:叫什么碰瓷?这叫“吃马路”。老子我以前“吃社会”,现在我改行了,老子我吃马路了。上海遍地是黄金,就看你看不看得到,能不能弯腰捡起来。捡起来还不算,还得拿了走。拿了走还不算,还得安全。这年头,干啥事不得讲安全?安全第一啊,小心驶得万年船不是?!
  听他唾沫横飞、眉飞色舞地说得一套一套的,左步专又有点动心,这活儿虽然有风险、费脑子,也不怎么体面,但毕竟很省力。最主要的是自己目前一无是处、身无分文,要吃饭、要住宿,这两个基本问题不解决,一切都免谈。而在上海,什么不要钱?豁出去了。
  两人一拍即合,决定联手大干一场。
  二、碰瓷
  经过缜密研究和现场查勘,曲不弯和左步专将第一个“工作”地点选在了外环线延安西路,这里是城乡接合部,高架立柱多、绿化遮挡多,对司机视线影响大,便于“工作”;另外,这里高架纵横交错,马路四通八达,车水马龙,空间开放,有利于紧急状况下撤退。第一次很重要,一定要成功,出师不利影响士气。
  刚站定,曲不弯便像一只猎犬般嗅到了猎物的气息——“赶着去上班”“息事宁人”,都是设伏成功的重要因素。此外,还有地点和演技,这些都要好好琢磨。事先琢磨得越透,成功的概率越大。平时不流汗,战时多流血。他敏锐的眼光和敏感的嗅觉,都让左步专自叹弗如。
  从生理机制上看,曲不弯的脑子也许并不比左步专的灵光多少,但曲不弯的社会经验比左步专丰富多了。当左步专还在部队里练习“立正”、“卧倒”、“齐步走”、“向右看齐”的时候,曲不弯已经在社会上混了好几年了,而且,就像一只逐臭的苍蝇,哪里的钱不干净、没人赚,他就出现在哪里。他坚信:没有肮脏的钱,只有肮脏的看法。
  在实施“吃马路”计划之前,他设想了很多种状况,使诈露馅怎么办?真受伤了怎么办?车主报警怎么办?警察来了怎么办?万一车主要求上车跟他去取钱怎么办?要是车主把我们扭送到派出所怎么办?怎么跟车主讨价还价……诸如此类的理论问题,仿佛“十万个为什么”似的,列了一大堆,自己设问、自己解答。设问和解答费了他好几个晚上,他可不是一只莽撞的土狗,而是一只狡猾的狐狸。要想顺利逃离猎手的枪口,就必须站在猎手的立场,用猎手的眼光看待问题、用猎手的思路琢磨问题。
  而认曲不弯为大哥的左步专就没想这么多,他就是副驾驶座上的乘客,路线、路况啊什么的,让司机去操那份心,他只管坐在车上,跟着走就行了。就像《曹刿论战》里说的“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虽然左步专不懂古文,也没听说过这句话,但他就是这么想的。前面有拉车的掌握方向,后面的只管跟着使力气推就行了。
  不过,毕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左步专心跳还是太快,有点窒息的感觉,加上害怕,手心和脚底全是汗,身体在微微的颤抖。曲不弯看他瑟瑟缩缩的样子就笑了,说:怎么的,处女进青楼,第一次接客?随即呵呵笑了,看似很重地拍拍他的肩膀,仿佛领导鼓励部下似的催促他:“目标”来了,赶紧的。
  于是,左步专按照两人事先模拟的场景、彩排的程序,快速从路边的人行道闪出来,伪装沿着马路边缘行走,一不小心被右转的小轿车碰了一下,倒了下去。
  “吱——”小轿车刹住了,随即,后面腾起一片喇叭声,在急促的喇叭声中,曲不弯佯装路人走了过来,装模作样地问正开门的司机,又像问躺在地上的左步专:“怎么啦?这是,撞啦。”他先下个结论,给个导向。仿佛导演给演员说戏,给司机先入为主的印象。
  女司机显然是个新手,见左步专躺在地上,蜷着身体,捂着自己的脚背,龇牙咧嘴的,又听曲不弯说“撞啦”,估计是自己闯祸了,惊慌失措地问:“怎么样?没伤着吧?”像刚刚脱离猎人枪口的小兔子,惊魂未定,心有余悸,肩膀在微微颤抖,话音有点哆嗦,脸色白得像初降的冬霜。
  这是上班高峰期,来来往往的行人和机动车、非机动车不少,爱管闲事的人立即围起了一个大圈子,打工者占绝大多数。左步专见状,知道时机成熟了,不经意地露出脚背,开始“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表情极其痛苦。女司机掏出手机,要打电话报警,左步专说,你这是叫警察啊,警察赶来要时间的;再说了,我还赶着去上班呢。我可不像你,请一天假就少一笔收入。
  女司机说,不叫警察怎么办?她有点茫然无措,这时候,曲不弯作为左步专的同事不失时机登台表演了,他说,小事情,给点钱私了算了,难道你想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吗?难道你不赶时间上班吗?难道你迟到不扣奖金的吗?
  三个排比句连珠炮似的逼來,女司机一听,如梦初醒般连说,对啊,对啊,我也要赶去上班呢,不然我也不会在转弯的时候开这么快。曲不弯暗自高兴,看来女司机没碰上过诸如此类的事,一个劲儿往自己身上揽,这样对自己有利,讹点钱没问题。   果然,女司机转身就去车上拉开包,掏出钱包,抽出两张百元大钞,说,我看你也就点皮外伤、乌青块,两百块够了吧?说着,递给左步专。左步专正要伸手去接,曲不弯的大嗓门响了起来——
  “这是打发叫花子呢,二百块派啥用啊,看个感冒也不够。人家脚被你碾伤了,手也受伤了,你瞧。”他抓起左步专的右手,手掌果然鲜血淋漓。左步专就奇怪了:他咋知道我手掌受伤了呢,我自己都不知道。也许是为了逼真的效果,摔倒的时候手掌在粗粝的地面上撑了一把,表皮磨伤了。不严重,但血丝丝的,看着触目惊心。
  左步专赶紧缩回了手,暗自佩服曲不弯的老到,随即附和说:“误工费加医疗费,我不多要了,你给五百吧,咱们各自走人,谁也别耽误谁的时间。”
  女司机说,三百吧,就这么着了,我赶着去公司开会呢。曲不弯说,人家一个打工的,你多少也给四百吧,我看他怪可怜的,你也不缺那一百块钱。女司機听了,没说什么,又从钱包里抽出二百元,跟原先的二百元并在一起,递给左步专。“算我今朝触霉头。”女司机说。左步专接过钱,女司机上车、关门、点火,绝尘而去。
  初战告捷,左步专大喜过望,虽然出了一身汗,但毕竟顺利通过了“路考”。当然,这功劳主要归于曲不弯,他果然是吃社会的斫轮老手,临阵不慌、泰然自若。捏着四百块钱,心里那个得意啊,这比当保安可省力太多了。种地?那更是没法比!累死累活种一亩稻子,一年也就是这个收入。左步专想:上海真是遍地黄金啊,这才几分钟啊,四百块到手了。他右手拿着钱,在左手掌上“啪啪”地拍着,这声音让他听着觉得很悦耳,受伤的手掌也不感到痛了。
  曲不弯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赶紧的,换个地方,我们再干一票。那语气和神态,煞像土匪绑架勒索成功似的得意。
  于是,左步专跟着曲不弯,立即往东,赶到了虹梅路延安西路口。农村包围城市,他们开始向市中心挺进。这次,他们如法炮制,故伎重演,再次得手。虽然是个男司机,但显然是个次新手,因为曲不弯说,这个牌照应该是去年刚刚拿到的,九成以上是次新司机。这样的马路戏法,玩新司机一玩一个准。那就像布设陷阱套野兽,落入陷阱的绝大多数也是初生狼犊、鹿犊、兔子、麂子。他们没有处理此类交通事故的经验,又担心报警、进保索赔麻烦,多半愿意私了。
  这么容易得手,两个人喜出望外,欲罢不能,像偷蜜吃成功得手的熊,尝到甜头后,根本不想收手。
  傍晚下班高峰期,两人换了个路口,又做了一票,这才收工。两人叫了辆出租车,来到龙柏新村外环线的人行天桥下,从桥洞里取出行李,又叫了辆出租车,径直到了位于龙柏新村的莱帝恩世酒店,开房间住宿。
  曲不弯趾高气昂地走向前台,左步专怯生生站在一边,见曲不弯递上去三百多块钱,很是惊讶,凑过去说,你咋住这么贵的宾馆呢,我们一次工作的收入啊。他显然是心疼钱。曲不弯说,干我们这行的,就得想通,有钱就花,别到时候被逮了,钱送给别人花。走到房间门口,曲不弯说,现在咱们赚钱不多,改天咱们有钱了,叫个小姐玩玩。拿门卡开门的时候,他嘴唇舔了舔。左步专瞥见,他的喉头也滑动了一下。
  听他这么说,左步专心里一紧,觉得他在过独木桥,随时有失足掉下去的危险。他想,再攒点钱我得寄回去,让我妈给我保存着,别到时候被警察抄走,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当然没说出来,随曲不弯进了房间。
  关上门,两个人喜不自禁,伸出右手,击打了一下,庆贺初战告捷,大获全胜。曲不弯提议先去外面撮一顿,左步专说,好的,我听你的。嘴上这么说,心里开始对曲不弯起了戒备。他觉得自己是羊,睡在狼身边,时刻都得提防着点。
  两人在餐馆里叫了一桌子菜,曲不弯擎起酒杯,对左步专说,你还记得吗?在火车站我对你说过的话,当时我们穷得叮当响,喝的是很烂的茶,我说我要把杯子里的茶换成酒,瞧,我们做到了。左步专说,你英明领导,我敬你。他举起酒杯,主动凑上去,跟曲不弯碰了一下。曲不弯说,先喝着,我们的好日子长着呢,美着呢。跟着我,我管保你吃香的喝辣的睡软的操美的。说完,一阵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左步专今天当然也很高兴,大把赚钱,大碗喝酒,多美的生活啊。他情不自禁跷起二郎腿,晃动起来,曲不弯朝着他的腿一巴掌狠狠打了过去,厉声说:“人摇福薄,记住咯,别摇!”左步专松开了腿,不敢再晃动。
  两个人像梁山好汉似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左步专想:照这个趋势,一个月赚个六七千的没啥问题。这样下来,一年就是六七万。六七万啊,上海滩真是个大金矿,我他妈的就是淘金者,淘——金——者。
  曲不弯十分得意地对左步专说,怎么样?我俩是黄金搭档吧?左步专说,是的,最佳组合。两个人伸出右手,击掌祝贺,一醉方归。
  三、失手
  经过一天的磨练,左步专现在不认为“吃马路”是刀尖上舔血,而是蜂窝里偷蜜了。刺激仍旧是刺激的,危险也还是危险的,但没有生命危险,而只是……顶多是被打的危险、松松筋骨而已。而上海人基本是文明流氓,动口不动手的,他问曲不弯:“上海人真的会动手打人吗?”
  曲不弯喝得醉眼蒙眬的,说话也不利索了,但问题他还是准确回答了, “应该会打人吧,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左步专说,兔子再发急我也不怕,毕竟只是兔子。他有点不胜酒力,倒在桌上睡着了,直到餐馆老板来推醒他们,催他们回家。
  一夜无话。
  但左步专做了个梦,梦中,他看到自己买了一只母鸡,母鸡生了一个蛋,他用这个蛋孵小鸡,小鸡长大了,又生蛋,他用这些蛋再孵小鸡……乖乖,一年不到,他就拥有一个养鸡场了,有好几百只鸡,他成大老板了。可是,他正在美滋滋地数着在眼前脚下穿梭来往、跑来逐去、叽叽喳喳的小鸡,不知道谁来拍一下他的手,手上的蛋打碎了。他那个气啊,正要找人算账呢,眼睛一睁,曲不弯站在他面前,让他赶紧出工,上班去。
  虽然不在南柯,却是黄粱一梦。
  鸡蛋打碎了,养鸡场没了,但左步专还是美滋滋的,擦了擦嘴角边的口水,脸也顾不得洗,跟着曲不弯,睡眼惺忪地急速出了门。   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是小时候看《地道战》时学的,曲不弯不敢再在西郊一带“上班”了,这不像挖井汲水,挖好了井就可以一直汲下去。这是设陷阱害人,只有初一,不能有十五。于是,他们乘地铁2号线直接去浦东。
  在车上,曲不弯说,我的幸运数是7,我看我们换乘7号线吧。左步专没意见,不在同一个地方做两单他也是同意的。左步专很佩服曲不弯,而曲不弯却很看不起左步专。他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可你这个九头鸟脑子里一点脑浆都没有,尽是糨糊。蔑视的口气和措辞,仿佛一个巴掌扇在左步专脸上,让他感到火辣辣的疼。
  左步专不跟他计较,反而笑笑,说,我还没吃早饭呢。曲不弯说,你是饿死鬼投胎啊,成天就知道吃,我们得赶紧到浦东那边,查勘地形。左步专知道他的意思,这个路口得既是繁忙的,车水马龙的,但又是没有警察值岗的,这两个条件中,第一个是充分条件,第二个是必要条件,不然,岂不是老鼠走到老猫跟前去——找死!
  经过勘查,他们选择了华丰路临沂路口,一个丁字路口,“丁”的胳肢窝里是个公交车站,斜对面不远处是临沂公园。两个“猎人”布设了陷阱,单等猎物上钩。
  一辆黑色别克君威大睁着两眼,像一头茫然无知的苍狼,一头撞入两人设伏的陷阱。
  别克君威里走出一个“大块头”,身高起码一米八以上,衬衫笔挺、领带扎眼,他急三火四地去接领导,车子开得猛了点,但这个老司机还是有分寸的,他明明看着左步专自己冲着车头斜撞过来,躺在地上却“哎哟哎哟”不肯动,说是被轧了。“大块头”心急火燎,本想给几个钱私了走人,但一想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这厮,助长这种歪风邪气,更不想咽下这口恶气、浊气。正要打电话报警呢,想想不对,我这不是正赶着去接领导吗,怎么把正事给忘了。警察来了,还不得询问一番,取证一番,记录一番,扯皮一番,耽误工夫啊。一拍脑袋,直骂自己糊涂,差点忘了自己的职责,酿成大错。
  “大块头”急中生智,问:我有事赶着去办,私了要多少钱?左步专说,你看这伤势。他撩出自己的脚背,那上面有一大块青紫,他说,我得上医院去看,起码五百元。“大块头”讨价还价,说,三百吧。左步专看看人高马大、身壮如牛的“大块头”,摸摸自己的脚,说,好吧,就三百吧。一副很吃亏、很委屈的样子,眼泪也快要流出来了。
  “大块头”掏出皮夹,翻找了一番,很惊讶地说,不巧,我今天只有五十块钱现金。这样吧,先给你五十块,我先去把事办了,明天这个时候,我来补给你,行了吧?
  左步专看看一旁的曲不弯,曲不弯没有摇头,表明他是默许的。左步专又半信半疑地看着“大块头”,想从他的眼神中判断这个许诺的可信度。为了让他坚信自己的话,“大块头”做出一副无比真诚的样子,说,明天这个点儿我一准来这儿,补给你钱,这是我上班的路线,每天经过的。对了,你是湖北人吧?我老家也是湖北的。
  也许是这声老乡引起了共鸣,也许是“大块头”“上班的路线”给了他信任感,他迟疑着让开了路。“大块头”转身、上车、关门、点火,一气呵成,随后,探出头,说了声“老乡,再见!”一溜烟绝尘而去。实际上,“大块头”已经从左步专瞥曲不弯的眼神中读出了他们俩联手作案使诈的信息:左步专是木偶,牵线人是曲不弯。
  前几天 “大块头”就听说最近路上碰瓷的开始出现,电视台忠告市民尤其是开车的司机朋友当心。遇见碰瓷要报警,千万不要私了。“大块头”痛恨诸如此类的勾当,没成想今天让自己遇上了,一迭声说晦气,差点耽误正事。想到电视里刚刚报道,这就遇上了,碰瓷看来是多么的猖獗。因此,他琢磨着明天怎么好好整治一下这无赖泼皮的恶劣行径。
  第二天一早,“大块头”找来了人高马大、身强体壮的小区保安曲通幽。小曲是小区保安队长,他练过拳脚,身强力壮,手下管着好几个湖北人。“大块头”听出左步专的湖北口音,就因为他们小区有好几个湖北人。在小曲陪同下,“大块头”如约来到了昨天的碰瓷发生地。
  左步专果然候在路边,两手环抱着搁在膝盖上,探着个脑袋,一伸一缩地等着“大块头”来补给他钱。“大块头”想,是个蠢货,又迂又蠢。心里想着,脚下松开油门,徐徐溜过去,到他面前时,一脚刹车,戛然而止。下车,开门,“砰砰”两声关车门,仿佛宣战的号令,他和曲通幽一起钻了出来,呈左右犄角之势迅速靠过去并站在他两旁,与左步专构成了品字形。
  “大块头”开门见山地问:我该补你多少钱?
  左步专说,你应该补我二百五,你昨天答应过的。声音略显怯意,也许是看到“大块头”身边多了个孔武有力的小伙子,而且,还穿着保安制服,看着咄咄逼人,来者不善。“大块头”再问,补你多少?声音加重了,眉毛上挑。左步专说,二百五十块。“大块头”说,记得还挺清楚,二百五十块。他侧身对保安说,小曲,给他钱,二百五。戴着深色墨镜的保安小曲走近他,并没掏口袋给他钱,却伸出右手,劈面一个直勾拳,打得他一个趔趄,后退几步,立马左嘴角鲜血直流。
  “你,你怎么打人哪?”左步专一边擦拭嘴角,一边看着小曲,但似乎是指责“大块头”,不由自主地又后退了一步。围观者指指戳戳的,纷纷谴责左步专,说:“这种人,该打!”“恶劣啊,这种人,骗到阿拉上海人头上来了!”
  “打人?修理你这种人渣也叫打人?我这叫打扫卫生、清洁环境。”有了群众呼声,得了舆论支持,“大块头”更加来劲儿了。小曲得令,照着嘴角又是一拳,打得他再次一个趔趄,差点仰面摔倒,紧接着,小曲又飞起一脚,踢在左步专腹部。左步专知道,这次碰上硬茬儿了,做好了皮肉受苦的准备。
  “大块头”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问,还要补钱吗?左步专捂着嘴巴的手指缝里也淌出了殷红的鲜血,痛得龇牙咧嘴,可怜兮兮地在围观的人群里寻找曲不弯,希望他帮忙,哪怕劝架。劝和不劝打,你抱住他不让他打我也好啊。可是,哪里还有他的影子,这小子,出事了他就脚底抹油开溜了,留下我一个人扛,典型的贼吃肉我挨打。
  看不到曲不弯,左步专心里更虚了,把鼻血擦得满脸都是,哀求道,大哥,我不要了,你别打了,求你别打了,是我错了。他想尽快息事宁人,结束这一味被动挨打的局面。 “大块头”听了,拉住了小曲,走近一步问他,不是還没补足吗,二百五呢,怎么就不要啦?小曲——   叫出这一声的时候,“大块头”脸上呈现出饱含嘲讽的笑意,那是征服的喜悦和得胜的满足。
  左步专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立马掏出昨天收进去的五十元,递给“大块头”,说,还给您还不行吗?大哥,求您别打了。打伤了我没钱上医院,求您了,我再也不敢了。“大块头”得意洋洋地说,这还差不多。下次被我撞见,老子我打得你回老家。说完,收下钱,揣进口袋,钻进车子,“砰砰”两声关车门,鸣金收兵,带着保安小曲绝尘而去。围观的人见白戏结束,也纷纷散去。
  这次被打得太惨了,肋骨、肩胛和腹部、腮帮子,哪哪都疼,浑身不得劲儿。他怨曲不弯临阵脱逃,弃他于不顾。曲不弯说,我们做生意的,讲究和气生财。出来是赚钱的,不是跟人打架的,打架关我什么事?人家出手的时候你不会逃啊,四围又没有篱笆。做咱们这行的,得眼明脚快。打得过,打;打不过,赶紧开溜,人家又没拿绳子拴住你。
  这番话,不酸不涩,但辣味儿呛人,还有点讥笑左步专脑子转不过弯的迂腐和木讷,左步专像吞了苍蝇,一阵恶心,想吐。
  不过,曲不弯马上换了一副脸色和表情,若有所思地说,我看这家伙是开公车的,车型和号码都像。左步专打断他的话,问,你咋知道?曲不弯说,不是衙门里做事的,他哪儿来满脸的横劲儿?宰相家人七品官,他这模样就是长期跟着领导熏陶出来的。不过,这样倒好办了,我们想办法弄点停车票,万一发生这种事,塞给他些停车票,保准他立即熄火。对衙门里的司机来说,小好处就是大剂量的灭火器。
  嘿,这小子,左步专既生气又佩服,曲不弯脑子转得就是快。他捂着自己的双颊,疼得“咝咝”呻吟着,说,这是个好主意,但我不干了,下次我们换个角色。我做诸葛亮,你做赵子龙。他的意思是,你使枪上阵,我坐在帐中指挥。曲不弯听了,很不屑地回道,就你那脑子,还做诸葛亮?你省省吧,三两油还想点长明灯?
  左步专不说了,一方面是腮帮子伤了,疼痛;一方面是曲不弯的冷漠和蔑视,让他心寒。这一次,左步专伤身更伤心,患难见真情,他算是明白了“朋友”的真正含义,对曲不弯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四、历险
  每次拿到钱,曲不弯都一分为二,一人一半,左步专把钱揣进口袋后,犹犹疑疑地对曲不弯说,我是在前线的,泥里水里、摸爬滚打,被打被骂,受伤委屈,我应该多点。曲不弯说,这话说的,我还是总策划呢,这事不是我发起你想得到吗?再说了,我是参与者,又是管理者,我拿一半已经是客气了,我拿六成一点不过分,拿七成也算不上黑,你应该知足才对。
  论嘴皮子,左步专根本不是曲不弯的对手。
  他不说了,曲不弯倒又说开了:“干咱们这行,要装得像,做得真,现在老百姓都仇富,只要你不露馅,路人总是帮咱们说话的。我说了你也不一定懂,你慢慢就会明白的。”在左步专面前,他有点居高临下,沾沾自喜。他的优越感来自他多年闯荡社会的丰富经验,他一直自诩是年轻的老革命。
  “现在不少车主装了行车记录仪了。”左步专从电视新闻中看到,这个东西端的厉害,是碰瓷者的目击证人和现场法官,给他们的打击是致命的。那个小玩意儿火眼金睛、威力无比,被它逮住很难脱身。
  “行车记录仪管个屁用,我们还有生态摄像机呢。”曲不弯根本没把左步专的担心当回事。
  “生态摄像机?”左步专没听懂,迷惑地睁着大眼睛,凝视着曲不弯。
  “是啊,”曲不弯得意洋洋地说,“围观的路人都是一台台生态摄像机啊,只要他们帮我们说话,行车记录仪管个屁用!我们的工作经历已经充分说明了,路人绝大多数是站在我们一边的,尤其是骑自行车和电瓶车的,他们是机动车的对立面,肯定是帮着我们指责机动车的。有这么多同盟者,他们七嘴八舌的,足够把水搅浑,我们的目的就是浑水摸鱼,水越浑,我们摸到鱼的机会越大,鱼也越大。光脚的怕穿鞋的?我们怕什么啊。”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无赖嘴脸。
  这倒是的,这方面跟曲不弯比,左步专自叹弗如。也许,他拿一半是合理的吧。左步专不管曲不弯了,将分到的钱悉数寄往家乡,让母亲代他保管,以后结婚时用。放在身边很不保险,虽然现在住在出租屋里,但毕竟是和曲不弯合住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而且,曲不弯恪守两个月换一次房子的原则。虽然与曲不弯朝夕相处,但他对这个所谓的朋友兼合作伙伴很不放心。放在身边,说不定哪天就像握在手里的鸡蛋,打碎了。因此,他时刻提醒自己,攒够三千块,立即毫不犹豫地寄回家去。
  汇款一周后,左步专给母亲打电话,问母亲钱收到了没有。母亲说收到了,口气是昂扬、亢奋的,是欣喜万分的,她问儿子舅舅给介绍了什么工作,能攒这么多钱寄回来?左步专说,不是舅舅介绍的,是我自己找的,我在一家小公司里干活,活不累,但比较有技术含量,像我们村里的二愣子、新顺等人都干不了。
  母亲听了,照例勉励儿子好好干,努力进步,争取赚更多的钱,不要辜负了单位领导的栽培和器重。左步专听了窃笑:还领导呢,我就是领导。但他嘴上却乖巧地说,我会的,我正在努力,很快会有很多钱的,过两个月,等天气稍微凉爽点你到上海来玩,我去车站接你。上海地方大得你不能想象、楼高得你不能想象、人多得你不能想象、车子挤得你不能想象……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不能想象”,既是表达自己对上海的观感,也是向母亲传达上海这座大城市的魅力,目的就是诱劝母亲来上海开眼界、见世面。一方面是炫耀,一方面是报答。炫耀自己工作的城市,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呵护之情。
  母亲说,我就不去玩了,言语不通、路都不认识,厕所都找不着。在你那儿,还花不少钱。到了那里,你工作忙,也没时间陪我玩。我成天坐在家里,像坐牢似的。我在家里平平安安的、你在外面健健康康的就好。听了这话,左步专就不屑了,说,妈,你就成天围着锅台转、对着水口看啊,出来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啊。母亲还是回绝,母亲说,哟,你才出去几天啊,就说这话,看不起妈啦。左步专说不是看不起你,是希望你出来走走,透透气,你一辈子在那么小的村子里待着,不憋闷得慌嘛。左步专认为母亲跟家乡一样,是老顽固,就跟村口那座老牌坊一样,几百年不曾改变,因此,也就不再力劝,暫时放弃了。也许母亲是对的,健康、平安就好。   而平安的要素之一就是安全,为了安全,上班的地点必须不断变换,他们恪守“坚决不在一个地方连续做两单”的原则,这次是在闸北,中山北路大统路口。车子川流不息,行人摩肩接踵,自行车和电瓶车络绎不绝,是比较理想的工作地点。最近,他们加强了对工作地点的研究,下班后就趴在地上(桌子太小,摊不下)琢磨上海地图,精心选择设伏地点。可以说,他们的前期工作做得很充分。俗话说,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他们这也是演戏,也要演技、要化妆、要背台词……只不过没有聚光灯,没有功放和音响,而舞台是马路,观众也参与。
  两人将硕大的最新版地图摊在地上,蹲着研究。布设过陷阱的地方,画上红旗,绝不重复;目标设伏点画上蓝旗,编上号码,根据号码逐个“上班”,而且,绝不让工作地点在一条直线上,两公里内绝不设置两个地点。还有,地点尽量选择在两个区的交界处,这是曲不弯的主意,他说,为什么共产党建立根据地都选在两个或三个省的交界处,鄂豫皖根据地、川陕根据地、湘鄂赣和陕甘宁根据地等等,这是有道理的。至于什么道理,他没说。这些,两人都达成了共识,作为“工作”准则。此外,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只要有女司机,坚决不选择男司机;有外地车牌,坚决不选上海车牌。外地司机不熟悉路况、路线,比本地司机容易出事,连警察都这么认为。
  两人研究完地图,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曲不弯一边将地图收起,一边问左步专,你看啊,我们这样趴在地图上,像不像两只吸血的蚊子?上海这样密如蛛网的道路像不像人的血管?我们这是在吸上海的血啊。
  左步专笑了,说,你这个比喻不吉利,假如我们是蚊子,上海人早晚会把我们拍死。曲不弯说,早晚?你还想做多久啊?明年就不能做了。说着,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支笔来,递给左步专说,你字比我好,你把我们刚刚确定的“五不原则”抄下来,贴在墙上。换出租屋的时候,什么都会落下,这个准则一定被曲不弯带着走。
  实践多次证明,曲不弯主导制定的策略是多么的正确。这不,“猎物”出现了,又是一个女司机,开得歪歪扭扭、战战兢兢的,一看就知道是新手,这种人没醉、车子像喝醉了似的,對距离目测不准,对自己的车技没有信心,是理想的“猎物”。左步专果断出击,“撞”了上去、倒了下来。现在不比以前了,经过前一阶段的实践和磨合,完全程式化了。他太熟悉这项工作了,不需要曲不弯指点,他几乎就可以准确瞄准“工作”目标。
  可是,女司机并不慌张,恰恰相反,她镇定自若,一脸疑惑地问左步专,我没撞着你啊,你是不小心摔倒了吧,没伤着哪儿吧?你这摔得也太假了,一点技术含量没有,明显是讹诈,讲不讲节操啊?
  这时候,曲不弯适时出现了,他开始敲边鼓,把火烧起来:“这位小姐,我说你这就不够厚道了吧,你说没撞着他,难不成他一个大小伙子讹你不成?”说着,他装着很关心左步专的样子,拉着他转了一圈,看了一遍,说伤着哪儿了?左步专撩起裤脚管,给曲不弯看自己的脚背。曲不弯一声惊呼:“我说嘛,我看得真真的,轮胎从脚背上压过去的,脚背受伤了不是?!”
  女司机依然不慌不忙,说,我们意见截然相反,这么着吧,我报警,请警察处理。说着,开启了双跳灯,开始打电话。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曲不弯退到两米开外,混在围观的人群里,见势不妙,用眼神示意左步专开溜。左步专处在核心,没法走掉,只得硬着头皮,仍旧坐在地上,龇牙咧嘴的样子,很痛苦的表情。导演是曲不弯,编剧、演员和道具、统筹等等都是自己,这一套他已经极其熟悉了,演起来驾轻就熟、得心应手。
  警察转眼就来了,但也没法判断,因为涉事双方的陈述截然相反。这时,女司机说,我装有行车记录仪,打开看看就一目了然、真相大白了。这是前两天她刚刚装上的,就是看了新闻报道,说最近上海马路上有人碰瓷讹钱。
  女司机信心满满地打开行车记录仪,警察凑过去看,满心以为这回证据确凿,铁板钉钉,无可辩驳,马上水落石出了。司机即将自证清白,那个高兴啊;警察即将拿到证据,那个轻松啊;路人即将看到真相,那个开心啊;曲不弯和左步专即将露出狐狸尾巴,那个紧张啊。现场的每个人都憋着一口气,齐齐凑过来看这个科技神器,看妖魔鬼怪怎么原形毕露。
  然而,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女司机居然没能打开行车记录仪,那个精致小巧的玩意儿。女司机立即就紧张起来了,在这金秋九月,额头居然渗出细密的汗珠,警察问道,怎么啦,没电了?一语提醒梦中人,女司机打开电池盖一看,那个气啊,电池居然渗出一嘟噜白色的糊状物。警察一看就明白了,电池坏了。
  听到这句话,曲不弯和左步专喜从心底起,那个乐啊,又不便表现出来,硬生生屏住了。女司机那个气啊,脱口就骂了起来:“册那,我被这帮乡下人骗勒,一个礼拜前头买格,卖把我的乡下人保证电池好用半年以上。乃(她转向警察)要好好交查查,说不定伊拉(沪语:他们)一伙的,联合起来骗阿拉上海人。”女司机那个懊恼啊,好不容易要它作证了,它却趴窝了,提供不了证据,这叫一个不给力啊。
  警察对女司机的懊恼没法感同身受,尽管他从心底同情女司机此前的被骗、现在的被诈,颇显无奈地说,假如你们没有移位,你们出事时的相对位置是责任判断的绝好证据,但车子和人都已经移动过了,现场不存在了,我也爱莫能助。说着摊开双手,耸耸肩、扬扬眉,意思是:我无能为力了,你们自己协商解决吧。
  警察闪到了一边,驱散围观过来的人群,疏导交通。
  这个时候,左步专提到嗓子眼的心瞬时放下了,刚才他还以为这回是瓮中捉鳖、难逃一劫呢。敢情行车记录仪跟老虎一样,也有打盹的时候啊。他不说话,暗自庆幸。到底是穷人帮穷人,关键时候掩护我,帮我挡了一把。他不知道卖行车记录仪的人是谁,但他从心底对他表示感谢!
  不过,为了逼真的效果,他仍然捂着脚背,“哎哟”“哎哟”地呻吟声声,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惨。女司机问他,你说吧,怎么解决?左步专说,我受伤了,你起码得把医药费给付了吧,我一个打工的,不像你们有医保。营养费就算了,我这个样子起码一个礼拜不能上班,一天一百五十块钱误工费,你看着给吧,大姐。   三十岁左右的女司机见左步专叫她“大姐”,很是生气。她哪里知道,农村人喜欢把人往大里叫,以示尊重;而他哪里知道,城里人喜欢把人往小里叫,以示赞美(其年轻)。女司机被往大里叫,颇为愠怒,立即粉面含嗔地说,我有那么老吗,怎么撞了你一下年纪增加一大把呢。真是乡下人,啥格眼火(沪语:眼神)啊。她转而问警察,像这样的状况一般给多少钱合适,有没有误工费、营养费这么一说?警察说,这个可不属于我的工作范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双方认可,我不干涉。
  女司机见警察指望不上,只得转向左步专,无奈但很不乐意地说,三百行了吧?左步专说,你别这么不爽气,我们打工仔也是人,大姐。三百块误工费都不够,拿什么钱疗伤?你不信我,我们去医院验伤吧,根据验伤结果再作决定,这样公平合理了吧?好像我们讹你似的,上海人就是小气。
  女司机一听要去医院,觉得很麻烦,她认为这么简单的事没必要弄得那么复杂。再听左步专说上海人小气,她更生气了。左步专不做声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女司机沉吟片刻,掏出五百元,很不情愿地递给左步专,黑着脸,说了声今朝算我触霉头,只当自家买药吃了。说完,揣好钱包,气鼓鼓地走了。
  警察根据现场和曲不弯在一旁帮腔的状况,猜测左步专和曲不弯是一伙的,是专门来碰瓷讹人的,但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也不便将两人拘起来。因此,虽然同情女司机,痛恨碰瓷的,却也帮不上什么忙。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这是执法者的准则,可不能感情用事。
  曲不弯喜不自禁地挤入核心,跟左步专悄悄击掌庆贺,奔赴下一个设伏点。
  五、老乡
  昨天还在长宁区的天山路设伏,今天就跨过黄浦江,移师浦东。坐在公交车上,过黄浦江的时候,望着奔腾不息船只穿梭的江面,曲不弯似乎有感而发,得意无比地对左步专说,你从著名的将军县来的,你看我现在像不像个指挥作战的将军,在大上海东奔西走、南北驰骋、纵横捭阖?他挺了挺身子,学电影里的大人物,正了正神情。左步专看了,很觉得滑稽,撇了撇嘴说,得了吧,就你?你这算东逃西窜,盲流一个。曲不弯听了很不舒服,立马变了脸色,说,我怎么啦?人家拿破仑那么矮,照样做将军、当元帅,威风八面;人少怎么啦?你不知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啊。你这人,没一点雄心壮志不说,还没一点诗情画意。他失望地看一眼左步专,很有知音难觅的感慨。
  左步专不睬他,只要曲不弯嗓音提高两度,他就噤声,既不是怕他,也不是敬他,而是不想争吵。
  曲不弯今天戴着一副颇大的蛤蟆墨镜,遮住了半边脸,这是他昨天在出租屋门口的地摊上买的,左步专觉得太大,劝他换一副小点的,他不听。他何曾听过左步专的建议,他一向是刚愎自用的。左步专觉得他戴着这副墨镜有点滑稽,既不像算命先生,也不像电影明星,又不像魔术师,更不像江洋大盗。整个一个麋鹿——四不像。想到“四不像”,左步专“扑哧”一下,差点笑出声来。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各自看着窗外,一路沉默着到了既定的地点——西营路耀华路口偏西的马路边,他们一如既往地遵循“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铁则,既是为了安全,也是为了成功率。过马路时,左步专意外发现中间的隔离带里种了一长溜山楂,而且都有些红了,离熟透只有一步之遥,他又惊又喜,上海这样的超级大都市里居然有山楂,真是太亲切了!他瞅准两个红红的,小心翼翼摘了下来,丢进嘴里,嚼了嚼,觉得有点酸。到底是大都市里生长的,比不得老家红安山里的那么甜、那么糯。没嚼尽,他连肉带籽“噗”地一口,吐在了北边的绿化隔离带内。“猎物”出现了,是一只小兔子。
  可是,这次左步专看走眼了,他明明瞥见过来的是个女司机,开了车门走下来时却是个五大三粗的爷们,满脸络腮胡子,头发却稀疏得像荒蕪了多年的旱地似的,草盛豆苗稀,数都数得清。左步专暗暗叫苦,本想抓个兔子,却来了个刺猬。
  不过,他一开口,左步专的懊悔之意便荡然无存了,这哥们看着很爷们,说起话来却是满腔满调的娘们味儿,左步专不好意思说他满身太监味儿,只是觉得这哥们大概生错了性别。尤其是他穿的那件电脑绣花对襟衫,居然是红的。在老家,即使是妇女,除了结婚或走亲戚,平时也不穿这么大红的衣服啊。左右襟上还各绣着一对凤凰,他看了就不舒服。
  “我撞了你啦?”声音尖细倒也罢了,声调居然比女人还绵软,让左步专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要不是和他面对面,他还以为这个声音不是这个看着高大威猛、胡子拉碴的人发出的呢。
  “可不是撞了嘛,你的轮子压着了我的脚背,刮倒了我。”左步专尝试着站起来,可是脚“疼”得不行,他一个趔趄,龇牙咧嘴地一屁股又坐了下去。
  “怎么啦?又出事了?我就说这个路口车道划分不合理,早晚要出事。左转车道设在第三条,司机肯定不习惯啊。”曲不弯来了,一如既往地敲边鼓,这是他们设伏的脚本和台词,每次根据路口的状况和出事的对象临场发挥。当然,策划、编剧、导演、演员都是左步专和曲不弯,他们多才多艺、身兼数角。
  本来,络腮胡子还以为自己没撞上呢,曲不弯这么一说,他还真觉得刚才似乎刮到左步专了,不然,人家走在人行横道线上,怎么会突然就跌倒了呢。不对啊,我是绿灯,那他就是闯红灯。
  络腮胡子发现这一点后,口气立刻转硬了,“你闯红灯过马路,我即使刮倒你我也不用担责。”理直气壮,理直了,气自然就壮了。
  左步专说:“你这么说就没道理了,我是绿灯尾灯,你却是看着黄灯抢绿灯,我们到底谁错了?”他心里很笃定,因为络腮胡子的问题在他的脚本里,胸有成竹,淡定从容。
  这就各执一词,辩论开了。一年三百六十
  五天,上海成千上万个路口,诸如此类的辩论随时随地上演,曲不弯和左步专排练过很多回了,成竹在胸。
  “我报警。”掏出手机,络腮胡子说。他开始拨电话,左步专“极其艰难”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马路边,“哎哟”“哎哟”地叫唤着,偷觑着络腮胡子。曲不弯退后几步,站在一边,左顾右看,望着风。这样子,煞像左步专是猎手,络腮胡子是猎物,而曲不弯是猎犬,负责望风和辅佐猎人。   也许是110忙音,也许是络腮胡子改变了主意,也许是后面的车子不停地按着喇叭催促他让开道让他心烦意乱,他收起电话,将车停在了马路边,熄了火,走到左步专身边,俯下身问:“咱们复杂的事简单处理吧,你要多少?”他想挨着左步专坐下来,但用手抹了一把马路牙子,看看手指上厚厚脏脏的灰尘,放弃了坐下来的想法。
  “我也说不上,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我受伤了,医药费你总得付吧,营养费就算了,我们打工的,本来也没啥营养,但误工费你总要适当补偿一点吧。脚受伤了,我起码歇工一星期,你看着给吧,大哥。”这一套台词左步专已然烂熟于心,信口拈来。就像一个登台演出多年的老演员表演其保留剧目,他一边念着台词,一边还亮了个相——撩起裤脚管、脱下袜子,展示受伤的脚背,做出痛苦万状的样子。
  络腮胡子看着淤青的脚背,再看看左步专满脸的苦相和沧桑的样子,颇起同情之心,此时,他听出了左步专的湖北口音,而且,他们的家乡好像相距不远,心中一闪念,便问道:
  “小伙子,你是湖北人?”
  “是啊,大哥你也是湖北的?”左步专也听出了他的口音,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左步专有点激动,下意识地放开捂着的脚背,第二次叫大哥。但这次叫大哥跟上次有着天壤之别。上次多少带点嘲讽意味,这次确实发自内心的喜出望外。
  “我是麻城的。”络腮胡子说,很坦然的样子,但看得出有点激动和亲切。
  “我是红安的。”左步专说。
  “真是老乡啊,而且是邻居,太巧了!”络腮胡子说着,就来拉左步专,说,“起来,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受伤应该去检查一下,不然怎么放心啊。”他显然动了恻隐之心,毕竟是他乡遇老乡。乡音是接头的密码,乡情是裂隙的黏合剂。左步专见络腮胡子这么关心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左步专正往起站的时候,猛然瞥见电线杆后面掖着的曲不弯一个劲儿地对他摆手并挤眉弄眼,这才如梦初醒般,一屁股又坐了下去,说:“大哥,我一个打工的,命贱,不像您那么金贵,您随便给个医药费,我自个儿去看看,上点药、搽点红药水就行了,没那么讲究。误工费就算了,老乡嘛,不大好意思。”还好曲不弯提醒,不然真跟络腮胡子去了医院,岂不露出了狐狸尾巴,好险啊!左步专深感自己的心理素质还不够好,架不住感情攻势。但他脑子也算转得快,立即打出了“老乡牌”,展开了情感攻势。前一段时间的历练颇有收获,左步专暗自得意。
  络腮胡子看看左步专,又抬腕看看表,略一思忖,便拉开车门,钻进车子,拿出一个长长的黑色皮夹子,随手抽出几张百元大钞,递给左步专,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老乡你赶紧去看看,我先赶着到浦西办点事去。”他随后从皮夹子外边的一个夹层里抽出一张名片,说:“这是我的名片,如果钱不够,打这个电话联系我。”说着,转身,上车,点火,摇下车窗,笑着对左步专摆摆手,加油,绝尘而去。
  左步专也对他摆摆手,目送他的车上了卢浦大桥,消失在弯道后面。他则赶紧将钞票塞进裤子口袋,而曲不弯则适时转了出来,对他伸出手。他知道曲不弯是来分钱的,便把手伸进口袋,像魔术师似的迅速捻了几张出来,递给了曲不弯。曲不弯怎么也没想到,他不像以往那样拽着钱直接给,而是放进口袋再拿出来交给他,他怀疑左步专昧下了一部分,不然做这个小动作干吗呀。而左步专确实昧下了几张百元大钞,他不想如数交给曲不弯。为了自己的小聪明,也可以说是急中生智,左步专一阵暗暗高兴。
  正在此时,一辆白色警用摩托车呼啸而至,见了左步专和曲不弯,一个急刹,戛然而止,停在他俩面前,隔着头盔面罩问:“刚才谁在这个路口报的警?”左步专正要开口,曲不弯抢先一步,闪到他前面,答道:“哦,是小轿车蹭了行人,已经协商解决,刚刚各自走了。”警察略略抬起下巴,再次打量了他们一眼,慢吞吞地骑上摩托,急匆匆一个掉头,扬长而去。
  望着警察的背影,曲不弯很不屑地说了一句:出警这么慢,蜗牛似的。还好是车祸,倘若是刑事,罪犯早逃得无影无踪了,你就等着吃屁吧。他感觉浦东的警察效率比浦西的差着一大截,办事作风拖拉不说,还狗眼看人低,对外地人另眼相看,欺负他们。他鄙视地看着警车远去,送瘟神似的朝其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
  左步专拿出络腮胡子给的名片一看:上海鼎级设计师事务所设计总监尤××。哇哦,还是个总监呢,难怪那么有钱。再看电话号码,哇,十一个数里居然有五个“8”,都是“发”啊,难怪他那么发达。开那么牛的车、戴那么靓的表、皮鞋亮得镜子似的、头发搞得那么拽,还用蓝丝带扎根小辫子……
  左步专声声惊叹,曲不弯冷眼旁观。曲不弯说,我看你目送这个络腮胡子远去,含情脉脉的样子,知识分子似的,挺舍不得的啊。左步专说,我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老乡。曲不弯听了,哼了一声,很不屑的口吻说:“我可警告你啊,干咱们这一行的,只有客户,没有老乡啊。”左步专撇了撇嘴,没接茬。
  说这话的时候,两人就收了工,华灯初上、万家灯火,两人往出租屋走。看到璀璨无比、霓虹闪烁的城市夜景,左步专两眼放光,暖箱里闷久的豆子发芽似的,夙愿涌上心头,他对曲不弯说,天气预报明天下雨,中雨转大雨,我想明天歇工,去外滩看看,到了上海,没去外滩,等于没来。曲不弯说,你就是个土包子,土得掉渣,现在是赚钱的好时机,下雨天更是机会难得。外滩有啥好看的?一条烂马路(中山东一路)、两条臭水沟(黄浦江、苏州河)、几幢老房子(万国建筑博览带),人挨人、人挤人。夏天热出汗,冬天冻得慌。再说了,外滩哪天不能去?改天我们在附近“工作”,收工的时候我顺路带你去玩。
  左步专听曲不弯如此说,心里有些遗憾,来上海时间也不短了,他就没好好玩过。更重要的是,他每天目睹并经过那么多写字楼,就没进去过。都说上海触目皆是高楼大厦,楼里是什么样的?里面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是怎么工作的?他很好奇。
  好奇歸好奇,曲不弯说得对,赚钱要紧,有钱不赚是傻子。专程去看似乎是不值得,便也不再力争,说,好吧,听你的,下次去吧。   六、罅隙
  对于曲不弯和左步专来说,雾霾天,尤其是严重雾天或雨雪天,都是“工作”的好天气,这种天气能见度差,视线不够清晰,视野不够开阔,地面湿滑,司机容易出错、失误,而司机失误从而出错就是他们设伏捕猎成功的绝佳机会,就是他们发财的机会。
  又是一个大雾天,雾气浓得化不开,整个上海仿佛一个硕大无朋的蒸笼,笼罩在无处不在的浓雾里,高速公路已经封闭,交通台广播不断提醒驾驶员注意安全,放慢速度,谨防交通事故。
  曲不弯和左步专一大早就起来了,这种天气可不敢睡懒觉,睡懒觉就把钱睡掉了,跟谁过不去都可以,不能跟钱过不去啊。左步专穿上“工作服”和那双右脚前端微微张开嘴的、脏兮兮的运动鞋,准备去上班。曲不弯拦住了他,说,你这副打扮明白无误地告诉人家,你就是外来民工,就是来碰瓷讹钱的。左步专说,怎么啦,我们一直就是这么做的啊。曲不弯说,一直这么做没错,你曾经一直是小孩子,但你现在长大了。现在我们要改了,与时俱进,你懂吗?左步专从来就拗不过曲不弯。他没觉得曲不弯说的有什么不对,他只是不喜欢那居高临下的口气和神态,像老师教训学生似的。他觉得,曲不弯是骨子里看不起自己。
  左步专没办法,换上了刚买不久的一件夹克和一双白色新运动鞋。卫生间里有一块近两个平方米的穿衣镜,不知怎么的居然不挂在墙上,而倚在墙角。因此,左步专每次照镜子不得不蹲下来。换装完毕,他洋洋自得,觉得自己的装扮很帅气,又照起了镜子。
  曲不弯见他又照镜子,蹙起了眉头,颇不耐烦地催促他:“走了,走了,成天照镜子,跟个娘儿们似的。”左步专未予理睬,左照照、右照照,越照越欢喜。
  曲不弯见左步专依旧在镜子前磨磨蹭蹭,颇为不快,从餐厅怒气冲冲地冲进来,一脚踢在镜子上,穿衣镜“丁零哐啷”就碎掉了,左步专的影子一下子支离破碎,散布在一个个碎片中,闪烁不定。
  “你——”左步专没想到他这么暴戾,居然迁怒于镜子,很是生气,但也没再说什么,闷闷不乐地随着曲不弯走出了出租屋,“上班”去了。碎镜子后来被上门收房租的房东发现了,曲不弯恶人先告状,说是左步专搞碎的,房东就盯着左步专要他赔二百块钱。虽然左步专坚决不拿出钱来,但房东说了,他会从押金里扣。这让左步专很不爽,他想:还好我邀请家里人来这儿玩他们没来,要是来了,看到他对我这副脸色,我一点面子也没了!一口气呢,就堵在心里了。
  没半个小时就到了今天的设伏地点——虹口区的水电路广灵西路路口。这是计划好的,出门的时候,曲不弯将蓝旗拔掉、画了一面红旗。相对于前几次的路口,这个地方比较偏僻,车流量小,但人流量一点不小。曲不弯觉得这样的地段外地人多于上海本地人,这样的人员结构比例所营造的氛围有利于他们的“工作”。
  左步专已经想好,设伏点附近有家大百货商场,今天收工后要去看看,反正离出租屋也不远,他要去买件西装,长这么大,他还没穿过西装,看见人家穿着西装很神气、很气派的样子,他很羡慕,眼睛粘在人家的西装上摘不下来。人靠衣装马靠鞍,在意识深处,左步专的思想还是很传统的“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曲不弯听他说要买西装,立马语含讥讽地嘲笑他,说,牛学马拉屎,屁股撅不起,你还把自己当白领啦?要配条领带戴着不?西装有了,要配条皮带不?手腕上要块手表不?曲不弯觉得他是脑子糊涂,在上海挣钱在上海花,你还真把自己当上海人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那个身份嘛。在这里买衣服,真是烧得慌!
  左步专听了这夹枪带棒的一席话,很不舒服,他说,我不跟你说了,我是牛是马自己心里清楚。他知道曲不弯从骨子里看不起他,就像红安当地谚语说的,总是将他左步专夹在裤裆里。左步专想:我也是站着撒尿的大男人,总有一天,我不是头抬起来拱翻你,就是张开嘴巴咬断你裤裆里的物什,让你变成太监,到时候看你再神气。
  尽管憋着一肚子气,但“工作”还得继续干。
  这次猎物是只“雄野猪”——一辆浙B牌照的红色宝马523的男司机,左步专选择在这辆车经过小区门口时,从小区里冲出来被它撞倒。这是媒体前几天多次报道过的场景,媒体提醒广大司机注意小区出入口的人流,因为这是人流稠密而又最容易被司机疏忽的地方。他以为是女司机,红车子嘛,谁知道车门一开,是个五大三粗、胡子拉碴的男司机。“苕货。”左步专用家乡话暗暗骂了一句。
  左步专坐在地上,拉着“肇事”司机的衣襟,摸着脚背哼哼唧唧。与左步专一脸痛苦的表情相对应的,是男司机一脸的怀疑和不屑,这位宁波人拎起电话就拨打110报警,但电话打了,却半天不见警察过来。浦东的警察就是慢半拍,他想。他知道此时是早高峰,警察正在各个路口执勤,无暇顾及。
  正一筹莫展、茫然无措之际,斜刺里慌慌忙忙冲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看到坐在马路牙子上的左步专,一口圆润的上海本地话脱口而出:“阿弟啊,哪能啦?拨人家撞了?啥人撞格?”突然冲出个姐姐,左步专有点不知所措,一如既往窥视了一眼马路对面的曲不弯,见曲不弯藏掖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很含蓄地指指这个女子,左右手拽在一起,做了个团结合作的动作。左步专心领神会,龇牙咧嘴地指指男司机。女子站起来,冲着男司机凶神恶煞般骂开了:“侬会得开车子伐?驾驶证买得来格?眼乌珠瞎脱啦……”
  男司机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还是个女程咬金,一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三板斧,让他有点晕头转向。这种穿着睡衣睡裤、趿着拖鞋、头发像鸡窝似的邋遢女无异于孙二娘,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而这样的女人一个人就是一台戏——独角戏。而且,一旦唱起独角戏来,是没完没了、极其难缠的。被她缠上,哪里脱得了身。看这模样,他估摸着是返沪知青子女,他刚才还以为是遭遇职业碰瓷的了,没料到真是撞着人,只好悻悻地和“女程咬金”讨价还价。
  女程咬金不接他的茬,再次俯下身,粗声大嗓地问:“阿弟,哪能啦?要紧剋?立得起来剋?要死勒,个记结棍(沪语:厉害)勒,立也立勿起来啦!噢索(沪语:快点)到医院里去看看。”左步专凑在她耳朵边,低聲对她说,跟他要一千块。女程咬金听罢,直起身,对男司机说,“噢索噢索,拿伊车到医院里去检查,出事体了,出大事体了,人伤得勒结棍勒。”   男司机一听进医院,头皮就发麻了,这一进医院岂不是没完没了,必定是双手抓了湿面粉,甩都甩不掉了。这边厢正犯愁呢,那边厢左步专开口了,他说,算了,我不能讹人家,我自己去医院看看吧。女程咬金听了,转身对宝马男说:“听到剋,阿拉阿弟体谅侬,医院就勿去了,出了事体,侬总要坏点分(沪语:破点财),伊也惨过(沪语:可怜),老婆刚刚离婚,自家一出门就拨侬撞了一记。”司机有点发憷,想尽快解决问题,破财免灾,便问多少钱。女程咬金说,误工费、医药费啥个,多了也勿好意思,侬拨伊一千块算了,大家都忙来兮,就勿要再搞下去了。伊只脚吃苦头了,手指头也骨折了,侬嘛,坏点分。男司机似乎不情愿掏钱,程咬金见了,立即说,勿肯拨钞票啊,嘎么(沪语:那就)进医院去检查。围观的路人见了,纷纷指责男司机,说开着大宝,看着有钞票人家的样子,却一点不爽气,黏滋疙瘩的,一点不像男人。看上去小开一样,出手像瘪三一样……七嘴八舌的,人言可畏,口水淹死人。
  在一帮子帮闲人士的围攻下,四面楚歌的男司机带点愠怒,抬腕看了看手表,抱着息事宁人的想法,掏出钱夹子,数了十张一百面值的,递给了女程咬金。左步专接过她递过来的钱,在她的搀扶下,“哎呦哎呦”地叫唤着,艰难地站了起来。程咬金凑近“阿弟”的嘴边,表情夸张、故作惊讶地问:“啥?还要去医院检查啊?算勒,自家去看看么好勒。”声音很大,显然是说给宝马男听的。宝马男听了,赶紧钻进车子,关上门,一溜烟绝尘而去。
  “好戏”演完了,人群散去了,左步专和曲不弯及女程咬金一起来到公园角落的一簇孝顺竹后,四下看看无人,曲不弯给了女程咬金一百五十块钱,女程咬金似乎嫌少,说,我表演得噶好(沪语:这么好),唔没彩排就上去,哪能就格点钞票(沪语:怎么就这么点钱)啦?曲不弯说,够了,几分钟一百五十块,折算下来,时薪上千了。这么一说,女程咬金就笑了,说,格倒是,谢谢啊!喜滋滋地走了。
  可是,走了没几步,她又折回来了,笑嘻嘻地问曲不弯,乃下一趟来勒啥地方做啊,我跟牢乃一道做好剋?我跟迭个小阿弟老默契格。曲不弯以为她嫌钱少,回来再要点,没想到她初次登台,尝了甜头,这是要入伙,心里一喜,说,你留个电话,下次我联系你。女人接过曲不弯递给她的笔,在他手掌心写了一串数字。
  曲不弯收起笔,女人就依依不舍地走了。之所以没有马上答应,是想再考虑周全点。吸收新人加盟,毕竟不是件小事。这就是曲不弯做事坚定不移贯彻“安全第一”的原则。
  左步专这才知道,这是曲不弯临时雇来的演员,上来救场的。他很佩服曲不弯,这种阴招也想得出,他上辈子肯定是鬼魅投胎。曲不弯说,瞧见没,上海人就是有气势,一亮相就扭转了局面、镇住了全场。今天要不是她,这一单恐怕要黄掉,而且她比我们身价高,讨价没有被还价。这个点子是我灵机一动想到的,为下一步考虑,看来我们要培养这方面的人才。左步专没说什么,但心里赞同曲不弯的观点。
  七、裂变
  这几天频频得手,收获颇丰,一方面是设伏正确,一方面是左步专的演技日臻成熟,再加上今天上午临时演员的现场发挥,收入不菲,曲不弯极其满意,提议去餐馆吃饭,顺便喝点酒庆祝一下,也算是犒劳自己。完了,再去洗把桑拿,找个小姐玩玩,开开荤,释放一下。
  吃饭、喝酒、洗桑拿,左步专都没有反对,但招小姐玩,他心里有点打鼓,迟疑不决。一方面是担心花钱,他听说招小姐玩价格不菲;更重要的是担心染病,因为小姐不像良家妇女,谁知道她健康状况如何啊。一旦染病,就彻底完了,赚的钱全部用作医药费也不够的,人还跟着受苦、受辱。“脏病可是钱罐子”,再孤陋寡闻,这他也是听说过的。
  曲不弯见他犹犹疑疑,拍拍他的肩,讪笑着讥讽他:“一看就知道你小子是个雏,没开过荤。不会没发育吧?”说着,作势就要来捞左步专的裤子,左步专知道曲不弯拿他开涮,顺势避开了。
  说着,两人先不回出租屋,直奔王港镇上、华东路龙东大道口的家常菜馆。
  “点菜吧。”入座甫定,曲不弯把菜谱推给左步专。
  “还是你点吧。”左步专一如既往地把菜谱推回给曲不弯,下馆子这么多次,他从来就没点过菜,都是跟着曲不弯,曲不弯点啥,他吃啥。
  “水煮鱼片,干煸牛肉,汽锅鸡……”曲不弯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左步专,拈起菜谱开始点菜,而且,他一反常态,一气叫了四个菜一个汤两份点心,一瓶四特酒。左步专觉得曲不弯今天有点异样,平时吃饭都只点两个菜的。看他的神情也是怪怪的,点一个菜翻上眼皮看一眼,似乎有什么阴谋。他不知道曲不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会是他发现自己昧钱了吧?但他马上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他怎么可能知道。
  先不管,确实饿了,民以食为天,填饱肚子再说。
  果然不出左步专所料,酒酣耳热后,曲不弯开始旁敲侧击他了,他说,兄弟,我的好兄弟,還记得我在火车站请你吃饭时说过的话吗?当时,我们喝的是免费烂茶水,我说我们要把茶杯里的烂茶水换成酒,换成好酒,换成高档酒,我们做到了,对吧?左步专洗耳恭听着,点点头。
  曲不弯吃了口菜,放下筷子,双眼迷蒙,眼神迷离,端起杯子,要跟左步专碰杯,左步专不胜酒力,有点不想喝了,坐着没动。曲不弯又开腔了: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在火车站吃完饭后就这么约定的吧?”左步专依旧点点头,算是回答。
  “你他妈的叫你喝酒你都推三阻四的,还说什么有难同当?”曲不弯眼睛发红,红得有点邪乎。声音提高了好几度,宛如发情的狮子,凶光毕露。
  “我不能喝了,大哥。”他又叫 “大哥”了,平时,他都叫“弯哥”,尽管曲不弯只比左步专大一岁,但曲不弯说了, “双胞胎知道吧,先出来的就是大哥,哪怕是抓住哥哥紧跟着出来的,先出来的也是大哥。而且,这事儿还不像其他事那样,努力努力、使点劲儿就可以赶上,只要是大哥,就永远是大哥。”因此,左步专一发急,“弯哥”就变成了“大哥”,以示尊重、以表忠心。在江湖上,大哥不仅仅是年龄大,而且是领头人和掌舵者。   “你他妈的表面叫我大哥,背地里跟我捣鬼,你以为我不知道啊,小子。”曲不弯端起杯子,一仰脖子,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瞪着血红的双眼,直视着左步专,煞像捕猎的非洲狮子怒视着猎物。
  左步专吃不准曲不弯说的什么事,他思前想后,觉得除了那天在西营路耀华路口昧钱的事,他没什么事是瞒着的。倘若因为这件事,那也只得认栽。已经过去了,想挽回也已不可能了。但他自己不会说,绝对不能说,因为万一曲不弯不是指的这件事,自己主动说出来岂不是不打自招、自投罗网?
  至于今天,在医院验伤时“猎物”给他的三百块钱,曲不弯更不可能知晓,曲不弯当时在医院门口,根本就没进去。这么想着,他心里坦然了,一脸无辜而委屈地对曲不弯说:
  “天地良心,我何曾跟大哥你捣过鬼,从我们认识直到今天,我一直积极主动配合你,对你坦诚相待,从不欺瞒。”经过半年多的锤炼,小子演技好了,口才更好了。
  “你他妈的不是把我当傻子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曲不弯把手中捏着的茶杯“啪”地朝桌子上一蹾,“嚯”的一下子站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手揪住左步专的胳膊,一手“呼”地抄进他的裤袋,一把掏出了他口袋里的三百块钱!“啪”的一声,重重地甩在桌子上,厉声喝道:“这是什么?”声震屋顶,目眦尽裂。一边在挑水喝,一边却在悄悄挖井,这是曲不弯不能忍受的。
  “这是你原先给我的啊,我昨天把积攒的寄回了老家,这是留着请你喝酒的。我去买单。”说着,左步专拿起菜单,推开椅子,站起身,要朝前台走去。
  “你他妈的给老子站住,别人五人六的在这儿给老子装!”曲不弯说着,满嘴喷着浓重的酒气,左手一把抓住左步专的肩膀,一脚踢翻椅子,右手一个巴掌扇过来,“啪”的一声,重重地打在左步专的左脸上,脸颊立即现出了一个红红的巴掌印。“跟我耍小心眼,要知道,你顶多就是个流氓,而我是啥?我是土匪!是山上下来的土匪!跟我斗!哼——”
  左步专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家伙真的会大打出手,扇自己耳光,扇得那么重、那么响,周围的食客肯定都听到了,这不是惩罚,或者说,这不仅仅是惩罚,而绝对是羞辱!爷爷经常讲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士可杀不可辱!他想到了小时候跟弟弟下斗兽棋,大象威猛无比、所向无敌,但它是被老鼠吃掉的。对,就是这么回事,老鼠都能吃掉大象,流氓难不成一定就被你土匪欺负?
  想到这儿,他怒不可遏,也一脚踢翻椅子,一把揪住曲不弯的右手,右腿膝盖就高高抬了起来,要去顶曲不弯的腹部,这是他在部队学习擒拿格斗时教官教授的动作。可是,他立即就止住了,放下右脚,并松开了左手,无限委屈地说:“大哥,我仍旧把你当做大哥,你确实冤枉我了,有朝一日弄清楚、想明白了你会后悔的。我左步专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想的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你练过拳脚,我不配合你上演全武行,我不入你的圈套,你总不能继续打我了吧。改天瞅准机会,我火辣辣地整你一回,叫你一辈子忘不了!我爸爸是生我的,他打我,我认,我忍;“客户”打我,他是养我的,我认,我也忍。你打我,你算个啥名堂?我不伺机打回去,这点血性没有,我还能继续站着撒尿吗?
  邻桌见他们这一桌吵了起来,纷纷站起来观看,大堂经理也随着服务员闻声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左步专侧转身对大家说,没事没事,打扰打扰,大家请继续,继续。说完,很灿烂地笑笑,算是赔礼。
  发出来的是脾气,压下去的是底气。左步专刚刚看过一期电视访谈,一位嘉宾这么说,他觉得很有道理。
  于是,他抓起酒瓶,给曲不弯杯子中倒满酒,强压住心中的怒气,端起杯子,尽量平和地说:“大哥,我再敬你一杯,先干为敬。”说着,自己倒满,跟曲不弯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一擦而过,没等玻璃杯的摩擦声响起,他便一仰脖子,一干而净。将杯口对着曲不弯,直视着他的酒杯,表情真挚,眼神里充满诚意。
  曲不弯无动于衷,直直地端详了左步专好一会儿,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又好像警察审视犯人似的。他不动,左步专也不动,就那么僵持着。过了好大一会儿,曲不弯放松身体,换了个坐姿,右手臂搁在椅子背上,左脚跷在椅子上,用冰冷的语气对左步专说:“老子不喝了,你去买单吧。”
  挂起免战牌了。
  左步专于是放下酒杯,去了前台。收银员拿起菜单,一算,正好三百零五块。左步专心里一惊:这小子,进来的时候就知道我昧了钱,而且知道数目,就有了整我的想法,所以才点了这么多菜,这不是变着法子叫我吐出来嘛。这家伙,太有心计了。这么说来,我昧钱的事,他可能多半都知道,他确实是鬼魅投胎。想到这儿,左步专脊背上一阵阵发冷。这个表面上大大咧咧的人,实际上城府深不可测。看着是莽汉张飞,实则是诸葛孔明,这样的人最可怕。年轻的老江湖,名至实归。
  左步专不想跟“老江湖”继续干下去了,他没那个心思,既要投入地干活、设伏打猎,又要对付自己的合作伙伴,这脑子也太累了。可是,他又不甘心就这么离开曲不弯,这等于便宜了他。想这大半年来,几乎都是自己沖在第一线,挨打受骂被指责的,哪一次不是我?现在“事业”刚刚有起色,好似稻谷刚刚灌浆,怎么着也得等割了稻子打下谷粒、收获入仓再走。来得欢实,走得扎实,这才是汉子。
  捧着火辣辣生疼的左脸颊,左步专决计离开曲不弯,猎人身边应该带一只猎犬,而不是带一只老虎,尤其是一只不怀好意、虎视眈眈的虎。再说了,碰瓷这一整套程序已经会了,我不用尿你了!
  碰瓷不像乞讨,碰瓷都是单干的,而乞讨是成群结队的集体行动,独行侠很少,即使有,也很快被团队并掉或赶走。对于碰瓷者来说,同行确实是冤家,倒不仅仅是地盘的分配,而是碰瓷经验的保密。因此,左步专也没法投靠其他的碰瓷队伍,而只能单干或自己组队,就像当初曲不弯和他搭档一样。不过,左步专倒是觉得,可以在老家找帮手。或者,干脆招一批人来,集中培训,让他们出去设伏打猎,自己坐收管理费。不过,不能再在上海干了,这活儿干得陌生干不得熟,在一个地方干得久了,难免被人认出来,认出来麻烦就大了。这也就是曲不弯宁可两天研究和选择场地、一天设伏狩猎的原因,磨刀不误砍柴工嘛。这种“2 1”的工作模式,他们从开始坚持到现在。不过,中国大着呢,上海做完了,可以去杭州、南京、宁波、温州等地,开辟新的阵地。一线城市梳一遍,再去二线城市,东方不亮西方亮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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