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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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年春天,陈震东决定翻开人生新篇章。
  陈震东首先找他爸陈文化。陈文化这天在厂里值夜班,工厂离他们家有十多分钟路程。吃了晚饭,陈震东手里提着两个刚刚上市的本地甜瓜荡过去。
  陈震东还没到车间门口,陈文化两个徒弟先看见他,这两人年纪跟陈震东差不多,一胖一瘦,胖的叫陈铜,瘦的叫李铁。李铁远远看见他手里的甜瓜,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说:“甜瓜。”
  陈震东没理他们,脸上堆着笑容,站在车间门口,对陈文化招招手,喊道:“爸,你出来一下。”
  陈文化没有出来,陈震东只能走进去,对着陈文化的耳朵大声喊:“爸,我给你送甜瓜来了。”
  陈文化看他一眼,身体往后仰了仰。
  陈震东把甜瓜往他眼前送,说:“你看,我花钱买的,特意孝敬你。”
  陈文化又看他一眼,不知他打什么主意。
  陈震东掰开一瓣已切好的甜瓜,送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刚上市,蛮甜。”
  陈文化皱了一下眉头,说:“有屁就放,放完就滚,没见我正忙吗?”
  李铁嘎嘎地笑,走近来,伸手对陈震东说:“我尝尝。”
  陈震东避开他的手,掰出一瓣递到陈文化嘴边,谄笑着说:“爸,我想开一家店。”
  陈文化脑袋一歪,避过甜瓜。
  陈震东接着说:“你得支持我。”
  陈文化把嘴巴移到他耳朵边,大声喊:“你说什么?”
  “他叫你吃甜瓜。”李铁笑着说。
  陈震东知道他听得见,大声说:“你得借我钱。”
  “我的手越来越没力气了,”陈文化悲伤地摇摇头,伸手摸了一下机器上的机油,毫不犹豫把那只乌黑的手搭在陈震东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说,“再过几个月,连你的肩膀也搭不上了。”
  陈震东听见李铁嗤嗤的笑声,他想叫陈文化把爪子挪开,甚至剁掉那只黑手的心都有了。但他知道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他拉着陈文化油腻腻的手,看着他说:“我会还你的。”
  陈文化把手抽出去,用力拍拍他的脸蛋,说:“你没觉得我的手一点力气也没有吗?”
  陈震东觉得脸上有虫子在爬,但他忍住了,严肃地看着陈文化说:“这对我很重要,希望你支持我。”
  “我老了。”陈文化又拍拍他的脸蛋说,“手上没劲了。”
  陈震东说:“我会加倍还钱的,我说到做到。”
  “耳朵也聋了,什么也听不见。”陈文化又摇摇头。
  陈铜和李铁跑到陈震东身边,一左一右架起他的手臂往外走。
  “身体轻得像棉花。”陈铜看看陈震东,对李铁说。
  “他就是个绣花枕头嘛。”李铁看看陈震东,又看看陈铜,笑着说。
  “我觉得他更像花花公子。”陈铜说。
  “我觉得他更像绣花的公子。”李铁哈哈大笑。
  他们把陈震东丢在门口,李铁顺手把甜瓜拿走了。陈震东说:“别动我的甜瓜。”
  “我不动,只是尝一尝。”李铁说着,掰开两瓣,分一瓣给陈铜,放在嘴里嚼动。
  “蛮甜。”陈铜点头说。
  “是蛮甜。”李铁点头表示赞同。
  “甜瓜是给我爸吃的。”陈震东说。
  “我们代表你爸吃了。”李铁说着笑起来,陈铜也跟着笑起来。
  二
  两个甜瓜被李铁和陈铜吃了,陈震东这一趟血本无归。
  回到家后,他妈胡虹见他两手空空,问他:“你爸吃甜瓜了?”
  “我爸不吃。”陈震东摇摇头说,“让李铁和陈铜吃了。”
  “那两块废铜烂铁早晚是个祸害。”胡虹深表担忧地说。
  陈震东晚上出门前,胡虹见他手上拎两个甜瓜,就觉得不对劲,问他:“你拿甜瓜干什么?”
  陈震东晃了晃手上的甜瓜说:“给我爸送去。”
  胡虹说:“给你爸送甜瓜做什么?”
  陈震东说:“我跟他商量个事。”
  胡虹没有再问下去,她知道儿子有很多“事”,有些事不用问他会说,有些事就是用上老虎凳也不会说。胡虹觉得儿子性格像她,这点很可喜可贺,如果像陈文化就完蛋了,他基本上是一台生锈的老机器。
  陈震东早料到陈文化会用耳背来打发自己,但他觉得这是一个程序,必须先跟陈文化有一次交集,同意不同意是另一件事。接下来就是跟胡虹谈判了,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战争。
  果然,胡虹青蛙一样跳起来:“你疯了?”
  “我没疯。”
  “没疯你为什么要辞职?”
  “没疯我才要辞职。”陈震东看着胡虹说。
  “我不会让你辞职的。”胡虹说。
  “我已经辞了。”
  “皇天,你这个棺材,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胡虹拍了一下大腿哇哇哇哭起来。她哭声不响亮,眼泪和鼻涕却澎湃汹涌,相当壮观。
  陈震东看了她一下说:“你借我三千元启动资金。”
  “我一分钱也没有,拿什么借你?”胡虹依然拍着大腿说。
  “我知道你有钱。”陈震东说,“我这两年跑供销,每个月的工资都是你拿走,至少有两千六百元。”
  “皇天,你这个棺材还敢跟我算账?”胡虹一拳擂在大腿上,接着抹了一下眼泪和鼻涕,一边哭一边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棺材,你知不知道,这十几年来,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知不知道,我每天炒粉干给你吃需要多少钱?你知不知道,我每天给你买江蟹和对虾需要多少钱?你知不知道,你穿的衣服,你住的房子,哪一项不需要钱?你竟敢跟我算账?你良心叫狗咬了?”
  “我不是要跟你算账,那些钱都归你。”陈震东从懂事起就知道胡虹能哭,哭是她的武器,她对一件事没把握时,先用哭声来稳定自己,同时也用来打击对方。陈震东靠近她,轻声说,“我这次是跟你借,算利息。”
  陈震东故意停顿一下,他发现,胡虹的哭声也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我给你的利息比别人高。”   胡虹的哭声完全停顿了,抹了一下眼泪和鼻涕问陈震东:“你给多少?”
  “别人三厘,我给五厘。”
  “这事我说了不算,”胡虹摇摇头说,“得你爸点头才行。”
  三
  第二天,胡虹跟陈文化商量后,决定连夜召开家庭会议。
  胡虹和陈文化坐在饭桌一边,陈震东坐另一边,像等边三角形的三个点。
  胡虹很严肃,陈文化比她更严肃。
  陈震东看看他们,想调和一下气氛:“大家都笑一笑,这不是批斗会。”
  “正经点。”胡虹呵斥完,转头问坐在身边的陈文化,“你说还是我说?”
  陈文化没有反应,大概又耳背了。
  “好,我说,”在家里,胡虹习惯自己找台阶下,她清了清嗓子,看着陈震东说,“我和你爸商量了,决定借钱给你。”
  陈震东还没有开口,胡虹接着说:“五厘利息。”
  陈震东说:“没问题。”
  胡虹说:“一年内本利全部还清。”
  陈震东说:“好。”
  “痛快。”胡虹变魔术似的拿出一张纸和笔,递给陈震东说,“你看清楚再签字。”
  是一张协议书。陈震东看着看着就叫起来:“怎么只有两千元?不是说好三千元吗?”
  胡虹叹了一口气说:“我和你爸是真没钱,两千元也要东挪西借,也要付别人利息。”
  “你们不讲信用。”陈震东说。
  “我们尽力了。”胡虹看着他,摊着双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如果为难,我们也不逼你签。”见陈震东在犹豫,胡虹不失时机地说,“我跟厂长说好了,你还可以回厂里上班。”
  陈震东咬了咬牙,拿起笔说:“我签。”
  “慢。”胡虹说。
  陈震东抬起头看着她问:“你还有什么花样?”
  “还有这个你也看一下。”胡虹又变魔术似的拿出一张协议,“一定要看详细再签。”
  陈震东接过协议,看着看着又叫起来:“你们这不是逼我回工厂上班吗?”
  胡虹露出胜利的笑容,宽容地说:“没人逼你,我们是说,如果你的店半个月内没开张,必须回工厂上班。”
  “你们这是不平等条约。”陈震东说。
  “你可以不签。”胡虹说。
  一直没吭声的陈文化这时用鼻孔哼了一声。
  “我们是自由平等的家庭,”胡虹说,“签不签随你。”
  “我签。”陈震东想了一下,又掐着指头算了一会儿,抬头看着胡虹说,“但你们要给我一个月时间。”
  “不行,只有半个月。”胡虹说。
  “半个月要借钱要租店面要装修还要进货,时间不够。”陈震东说。
  “够不够我们不管。”胡虹说。
  “那就二十天。”陈震东说。
  “半个月,”胡虹说,“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你们这是蛮不讲理,是存心为难我,两个大人联合起来欺负自己的孩子。这算什么本事?”陈震东说。
  “放你妈的狗屁,谁蛮不讲理了?谁存心为难你了?谁联合起来欺负你了?”陈文化突然开口了,他用手指指着胡虹,下了一道命令,“给他二十天,让他心服口服才会彻底死心。”
  胡虹看看陈文化,又看看陈震东说:“好,你爸说二十天就二十天,签字。”
  陈文化的耳朵这回灵了。
  四
  陈震东开始筹款行动。
  他骑上加重的永久牌踏脚车,身体和脑袋在车上一左一右快速摆动,穿过一条大马路,两个菜场,三座桥,桥下蓝色的塘河水缓慢流过,像梳子一样梳过墨绿色水草。陈震东无心欣赏塘河里的风景,他赶到一个叫天地文书馆的地方,找一个叫刘发展的人。
  陈震东说:“刘发展,我遇到难关了。”
  “老子今天一早左眼皮就跳,原来是你这个财神到。”刘发展手里捧着一本法律书,看他一下,停下来,慢悠悠地说,“什么事把你难住了啊?”
  “我急需钱。”陈震东说。
  “要多少?”
  “一千元。”
  “我没那么多钱。”刘发展说。
  “我知道你没那么多钱,也不需要你那么多钱。”陈震东停了停,咽了下口水,接着说,“我昨天想了一个晚上,决定做一个互助会,我做会东,找四个朋友,每个人出两百五十元,三个月一次,谁急需钱用谁先拿走。”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两百五十元做不成什么事,一千元就能派上大用场。”刘发展把法律书放下,身体往陈震东这边倾斜。
  “我第一个就找了你。”陈震东说。
  “我知道,我们是结拜兄弟嘛。”刘发展说,但他又摇了摇头,“可是,两百五十元我也拿不出来,天地文书馆馆主是我爸,我是个打工仔。”
  “你能不能跟你爸商量商量?”陈震东说。
  刘发展摇摇头,用手忧伤地抚摩一下法律书说:“我爸那个人你是知道的,钱就是他的命。”
  “整天‘我爸我爸’,我看你以后的命运跟你爸差不多,在这个矮小的文书馆里给人写一辈子的书信和合同。”陈震东撇了撇嘴,又加了一句,“还结拜兄弟呢。”
  “你说谁呢你?”刘发展声音突然高起来,语速明显加快。
  “这里除了你和我还有谁?”陈震东看着他说。
  “陈震东,老子知道你用激将法,”刘发展看着陈震东说,“可是,老子就喜欢你的激将法,不就是两百五十元吗?老子这次两肋插刀了。”
  说完之后,刘发展拿出钥匙,打开抽屉,点了两百五十元给陈震东。陈震东问他:“如果你爸不同意怎么办?”
  刘发展挥挥手说:“他如果问我,我就告诉他,三个月后还他五百元。他脑袋瓜再坚硬,这笔账还是会算的。”
  “行,我记住你这份情了。”
  陈震东又骑上加重的永久牌踏脚车,身体和脑袋在车上一左一右快速摆动,穿过两条小马路,两个菜场,三座桥,桥下流着蓝色塘河水,水里游着青色鲫鱼。陈震东无心跟鲫鱼打招呼,他赶去一个叫姐妹裁缝店的地方,找一个叫许琼的人。姐妹裁缝店面对塘河,每天对着塘河水、水草和塘河里的鲫鱼。   许琼带着双胞胎妹妹许瑶开了一家姐妹裁缝店。
  姐妹裁缝店是座长方形的木头老屋,前面是店,后面住人。陈震东来到许琼的裁缝店,妹妹许瑶低着头,哒哒哒哒踩着缝纫车,姐姐许琼站在工作台前裁一块白布。她们剪同样发型,穿同款衣服,很多人分辨不清,说她们是镜子里和镜子外的两个人。
  陈震东跨进裁缝店就把目的说了。许琼沉默了一下,抬头对陈震东说:“我这里刚好有一千元,你先拿去急用。”
  “我不要一千,只要两百五十元。”陈震东说。
  “你有毛病呀?”许琼惊讶地看着他说,“有现成的一千元,干什么要组织互助会。”
  “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陈震东说,“一千元是借,双方是施与受的关系,两百五十元是互助,是朋友间的信任和游戏。”
  “最终的结果不就是一个钱吗?”
  陈震东愣了一下,她这句话确实说出了本质,但他又摇摇头说:“虽然都是为了一个钱,形式不一样,最后的结果肯定也不一样。”
  “你是老大,你说了算。”许琼笑着说,“我先给你两百五十元,如果急需钱用,随时来找我。”
  “谢谢你许琼,我会记住今天这份情的。”
  许琼说:“我们是结拜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陈震东要找的第三个人叫王万迁。他不知道能不能碰到王万迁,骑上加重的永久牌踏脚车,身体和脑袋在车上一左一右快速摆动,穿过两条小马路,一条大马路,两座农贸市场,一个菜场,六座桥,到信河街邮电局往王万迁办公室打电话,电话接到王万迁办公室,接听的人正是他,陈震东说:“王万迁,我是陈震东。”
  王万迁在电话那头说:“我听出你是陈震东了,我很高兴你给我打这个电话。”
  “你在办公室太好了,我担心你出差了。”
  “我明天出差。”王万迁在电话那头说,“我刚想给你打电话,你的电话就来了,你说我有多高兴。”
  陈震东说:“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
  “天下就有这样巧的事。”王万迁说。
  陈震东说:“我想跟你见个面,有事商量。”
  “我也正想跟你见个面,商量个事。”王万迁说。
  他们电话里约好在王万迁工厂门口见面。
  陈震东和王万迁是在跑供销时认识的,陈震东推销的是电话交换机,王万迁推销的是帆布。他们一起住在银川一个小旅馆里,同乡又同龄,陈震东比王万迁大十天,两人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陈震东又骑上加重的永久牌踏脚车,身体和脑袋在车上一左一右快速摆动。他一路往北,这一路没有桥,河被填成马路了,马路两边是一排排商铺。往北尽头是一条江,名叫瓯江,滔滔江水穿过信河街,滚进东海。陈震东拐进瓯江路,瓯江路是大榕树的天下,树冠遮天蔽日,将马路包裹起来。有一棵大榕树长在路中央,像壮汉拦住去路,陈震东差点撞上去。
  陈震东气喘吁吁骑到西角红旗帆布厂,王万迁已在大门口等候多时,见了面,两个人重重抱在一起。
  “王万迁,我们又见面了。”
  “我们又见面了,陈震东。”
  两个人又重重抱了一次。
  陈震东对王万迁说:“你说有事跟我商量,你先说吧。”
  “你先给我打的电话,按理应该你先说。”王万迁说。
  陈震东说:“好的,我先说。”
  陈震东就把自己组织互助会的事跟他说。王万迁听完一声没吭,盯着陈震东看了五秒钟,握着拳头在空中砸了一下说:“陈震东,我们又想到一起了。”
  “你也想组织互助会?”
  “是的,”王万迁转头看了看背后的工厂,又转回来说,“我出完这一趟差,回来就辞职。”
  “那你就不能参加我这个互助会了,”陈震东叹了口气说,“遗憾的是我也不能参加你的互助会。”
  “我可以参加你的互助会,”王万迁说,“但你最好能让我第二个收会钱。”
  “第二个已经答应给刘发展了。”陈震东说。
  “我第三个。”王万迁说。
  陈震东说:“我记住你这个情了。”
  王万迁抱住陈震东,笑着说:“咱们是患难之交,不说情。”
  陈震东最后去找带他跑供销的师父胡长清。胡长清拍了一下秃得寸草不生的圆脑袋说:“这是好事,我一定支持。”
  陈震东说:“对不起师父,我当了逃兵,你不会怪我吧?”
  “年轻人就是要出去闯荡,窝在一个地方算什么屁本事?” 胡长清又拍了一下自己的圆球说,“想当年我一个人单枪匹马闯西北……”
  陈震东知道胡长清又要怀旧了,其实他真正跑供销也没几年,却是东风电器厂公认的供销大王。他的故事陈震东最少听了一百遍,可谁叫他是师父呢。
  讲完故事,胡长清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点出两百五十元。陈震东对他说:“师父,你最后一个收会钱不会介意吧?”
  胡长清又拍一下自己的脑袋说:“介意个屁,我现在不缺这点钱。”
  陈震东没有再说什么,深深给他鞠了个躬。
  胡长清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既然你认我这个师父,临别之前,我还是有两句话要说。”
  “师父请讲。”
  胡长清举起手又要拍自己的脑袋,这次举了一半就放下了,搓了搓手说:“第一句,古话说,商场如战场,你以后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谨慎,一步踏错可能导致全盘皆输。人生百年,没必要太贪心,该做的做,不该做的绝对不做。”
  “我记下了师父。”
  “第二句,要懂得人心险恶,要有防人之心,更要有善待他人之心,能够对别人笑的时候尽量笑,能够帮别人的时候尽量帮。平时所做一切是因,什么时候结出果只有老天知道,要相信头顶三尺有神灵。”胡长清看着他说。
  陈震东点点头说:“我都记下了师父。”   六
  为了省钱,陈震东没有另外租仓库,他们家距离服装店只有三百米,每次进了货,陈震东先把货卸在家里,整理好后再一批批运到店里上架。货运过来时,两百来斤的一个包裹,陈震东一个一个背进屋里。
  那天凌晨,陈震东正在客厅整理新到的裤子,胡虹从楼上下来,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对陈震东说:“你爸说他最近一直睡不好。”
  “为什么?”
  “你爸说隔壁邻居看他的眼神比巴掌还厉害,让他无地自容。”
  “为什么?”
  “你爸说因为你做生意。”
  “我做生意让他觉得丢人了?”
  “你爸说,你如果一定要做就去外面租个仓库吧。”
  “为什么?”
  “你爸说,你最好搬出去住。”
  陈震东突然笑起来:“这里是我的家,我哪里也不去。”
  “我只是传达你爸的话,搬不搬你自己看着办。”
  “我爸的看法也是你的看法吗?”陈震东看着她问。
  “我去做早餐了。”胡虹说。
  陈震东没搬出去,只是从那以后他很少见到陈文化。他能感觉到陈文化的气息,但陈文化像老鼠一样躲着他。
  陈震东每个月按时给胡虹利息,胡虹问他:“你生意怎么样?能不能赚一口饭吃?”
  陈震东笑了笑说:“刚好赚口饭吃。”
  “实在不行,还是回东风电器厂上班。”
  “我欠家里的两千元怎么办?”
  “从你工资里扣除呗。”胡虹毫不犹豫地说。
  陈震东说:“我不回去。”
  胡虹叹了一口气说:“再过一段时间,估计你想回也回不了。”
  “怎么了?”陈震东问。
  “这几个月工厂订单越来越少了。”胡虹又叹了口气。
  “胡师父他们不是在外面跑业务吗?”陈震东问。
  “这个月只有胡师傅发回两笔订单,其他业务员都交白卷。”
  这点陈震东早有预料,他跑供销时就听说,很快就会生产出一种新型电话机,他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七
  有天下午,刘发展路过多美丽服装店,陈震东远远就喊:“你来得正好,帮我看一下店,我去撒尿。”
  说完,不等刘发展回话,捂着裤裆就跑。
  前后不过三分钟,结账的客人排起了队伍。
  刘发展在店里待了一个半钟头,没跟陈震东说上一句话。
  吃晚饭时店里的客人才陆续散去。刘发展看着陈震东,摇摇头,慢悠悠地说:“不行啊,你这样不行。”
  “没办法啊,刚才你也看到了,忙起来连拉尿拉屎的时间也没有。”陈震东说,“不瞒你说,从早上到现在,我还没吃一粒米饭呢。”
  “所以我说你这样不行,钱要赚,生活更要过得爽。”刘发展说。
  “你有什么高招?”陈震东看着他说。
  “你得找一个女人。”刘发展说。
  “找个女人有什么好处?”陈震东问。
  “可以帮你看店啊。”刘发展说,“我觉得你需要一个帮手。”
  “除了看店呢?”
  “可以给你做饭烧菜啊。”
  “还有呢?”
  “你不高兴了可以骂骂她,高兴了可以亲亲她。”
  “还有呢?”
  “可以睡觉啊。”
  “还有呢?”
  “可以给你生孩子啊。”
  “那倒是。”陈震东说。
  “我觉得你应该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刘发展说,“是时候了。”
  “既然有这么多好处,你为什么不找个女人?”陈震东笑着问。
  “谁说老子不找了?老子白天在找,夜里做梦也在找。”
  刘发展走后,陈震东考虑了一下,觉得他说的有一定道理,他对自己说,好吧陈震东,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找个女人了,既能睡觉生孩子又能帮忙看店,三全其美。可是,陈震东没想清楚要找什么样的女人,更不清楚应该去哪里找女人。刘发展刚才提示他要从生活中找,就近找,他想了一圈,没发现身边有合适的女人。这让他有点惆怅。
  入夏后,陈震东的服装店从三十平方米扩大到五十平方米。
  这天,五十平方米的服装店来了一个叫柯又绿的女人,她看中一条白色百褶裙。
  陈震东认识柯又绿,她是信河街第一小学语文老师柯无涯的女儿。那时候他们叫她柯铜锣。她还没上学,一张大嘴吧上面整天拖着一对绿汪汪的鼻涕虫,不时伸舌头去舔一下。她那时养一只母鸡,为了让它多下蛋,柯又绿经常在校园挖蚯蚓,挖不到蚯蚓哭,挖到了也要哭,嗓门很大,像铜锣敲响了。十多年不见,她嘴巴更大了,嘴唇又红又厚,胸脯高高耸起,可能鸡蛋吃了不少,皮肤又白又光滑。陈震东觉得腋窝被人擂了一拳,他对柯又绿说:“你喜欢这条裙子?”
  “我蛮喜欢。”柯又绿又看了一眼那条裙子。
  “我家里还有一条,比这条更漂亮。”陈震东眼睛瞪着她的嘴唇。
  “你去拿吧,我在这里等。”又红又厚的嘴唇动了动。
  陈震东摇了摇头说:“你看看,店里这么多客人,我现在哪里跑得开?”
  “算了,我就买这条。” 柯又绿想了一下,又拿起那条白色裙子,在身上试了试。
  “你这么漂亮,穿上那条裙子后肯定更漂亮。”陈震东说。
  “既然你这么说,我帮你看店,你去家里拿来。”柯又绿说。
  “那怎么行?”陈震东看了一下她的胸脯,夸张地说:“有人拿着这条裙子跑掉怎么办?”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柯又绿一生气,胸脯一起一伏,命令道,“你去拿,我站在这里坚决不走。”
  “我不是说你。”陈震东吞了一下口水,不敢再看,“我完全是为你着想,那条裙子好像是专门为你做的。”
  见陈震东这么说,柯又绿的口气有点缓和下来:“真有那么好?”   “你明天来,我把那条裙子带来。”陈震东说。
  柯又绿第二天来到多美丽服装店时,陈震东拍了一下大腿,懊恼地说:“你来晚一步啦,刚才一个女人看上那条裙子,我说不行,已经留给你了,没想到她拿着裙子就跑,比火车还快。”
  柯又绿的胃口被陈震东吊起来了,从昨天到今天,她一直在想象那条裙子,居然被人抢了,她跺了跺脚,对陈震东说:“你要赔。”
  “你别急,”陈震东安慰她说,“我已经给石狮的厂家打电话了,让对方马上用急件寄一条过来。”
  “我喜欢一件衣服一刻也不能等。”停了一下,柯又绿问,“什么时候能到?”
  “这个我也不知道,”陈震东说,“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你最好每天过来看一下,免得又被人抢走。”
  第三天柯又绿来服装店时,陈震东对她说:“柯又绿,你帮我看一下店好不好?我想拉尿。”
  柯又绿张了张大嘴巴,夸张地说:“你不怕我偷了店里东西跑掉?”
  陈震东笑着说:“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说完,陈震东就跑了。陈震东并没有去尿尿,而是拐了一个弯,藏到斜对面的街角观察柯又绿的一举一动。他看见柯又绿在观察街上的人来人往,看见柯又绿在观察服装店里每个顾客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句话,看见柯又绿先是站着,她朝公共厕所方向伸了三次脑袋,然后坐在椅子上了。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在店里走了一圈,回到收银台,她低头看了看。陈震东的心提了起来,他看见柯又绿抬头看了看四周,弯下腰,捡起一个东西,又抬头看了看四周,然后装进口袋里。陈震东提起的心哐当一声掉了下去,他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对自己说,陈震东,你白费心思了,你死了这条心吧。又等了五分钟,陈震东多么希望柯又绿能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回到地下去啊,可是她没有。陈震东只好从斜对面的街角歪出来,心情灰暗地走进服装店。
  柯又绿说:“陈震东你去了这么久,拉的是什么尿啊?”
  陈震东点点头说:“是一泡伤心无比的尿。”
  柯又绿看了看他,点点头说:“身体瘦了一圈,看来确实伤得不轻。”
  陈震东不想再看见她,也不想回她的话。
  柯又绿从椅子站起来,朝店外走了两步,陈震东刚想开口,她回过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捆钱递给陈震东说:“这叠钱是我刚才在你店里捡的,不知道是你丢的,还是客人丢的。”
  陈震东心里开出了一朵朵花。
  柯又绿第四天来服装店,陈震东对她说:“柯又绿,你这么喜欢服装,来我店里当营业员怎么样?”
  “好哇。”柯又绿笑了笑,接着又说,“你给我开多少工资?”
  她能这么问,陈震东很高兴,说:“你报个数吧。”
  柯又绿又笑着说:“我很贵的,最少一天五十元。”
  “五十就五十。”陈震东心里想,报五百也没关系,等老子把你收了,你的钱不就是我的钱了,“今天就上班。”
  “没问题。”柯又绿说。
  陈震东很快发现,请柯又绿当营业员是一笔好交易,柯又绿腿长,无论什么衣服往她身上一套,前凸后翘,性感又妖娆,男人的眼睛爱往她身上关键部位瞄,女人的眼睛到她身上也发光。她在店里一站,把整条街的客人都吸引过来了。
  过了半个月,柯又绿发现了一个问题,打烊时候她用另一种发音方式说:“陈震东,你是个骗子。”
  “我怎么是个骗子了?”
  “过了这么久,连裙子的影子也没寄来,你不是骗子是什么?”柯又绿嘴巴张得更大,舌头都露出来了。
  陈震东哈哈地笑,柯又绿身上两种气息他都喜欢,一种是骗人的,一种是咬人的,骗人的用来做生意,咬人的用来过生活。
  等他笑完了,柯又绿很严肃地说:“你要给我一个说法。”
  陈震东一听又笑了,说:“我第一眼看见你,知道你就是我要找的女人。”
  “我不可能成为你的女人。”柯又绿说。
  陈震东笑不出来了。
  “十岁那年,我爸就给我订了小亲。”柯又绿说。
  “柯无涯那个老王八蛋把你许给谁了?”陈震东觉得眼珠快射出来了。
  “不许你骂我爸。”柯又绿看了陈震东一眼,问道,“计化龙,你认识吗?”
  “不就是百货公司那个打着耳洞的娘娘腔吗。”陈震东不但认识计化龙,还认识他爸计去疾。计去疾曾经是他的图画课老师,也就是柯无涯那个老王八蛋的同事。
  “计化龙是有点娘娘腔,”柯又绿说,“但人很斯文,从来不说粗话。”
  “人好不好我不管,我关心的是你跟他睡觉了没?”陈震东看着柯又绿问。
  “睡你妈的卵,我跟他手都没拉过呢。”柯又绿瞪了陈震东一眼,鼓着嘴说。
  陈震东又笑了笑。
  柯又绿问他:“你贼笑什么?”
  陈震东说:“没睡觉就好,我要从娘娘腔手里把你夺过来。”
  “我不在任何人手里,有本事你夺夺看。”柯又绿说。
  次日,陈震东去百货公司找计化龙,计化龙在百货公司当营业员,他卖的是百雀灵啊唇膏啊甘油啊之类的化妆品。百货公司的营业员基本是雌性,计化龙在这种地方混久了,雌雄难辨。
  陈震东大摇大摆走到计化龙面前说:“娘娘腔,我是陈震东。”
  “我知道你是陈震东,我希望你尊重我,叫我的名字——计化龙。”
  “还是叫娘娘腔好,亲切又顺口。”陈震东伸出右手臂,勾住计化龙脑袋,大声问他,“柯铜锣是不是你老婆?”
  计化龙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觉得太丢人了,身子往后退缩,脑袋却死死被陈震东勾住。
  陈震东继续说:“我昨天晚上把柯铜锣睡了。”
  计化龙停止往后退了。
  陈震东故意把声音提高,让百货公司其他人听见:“娘娘腔你知道吗,当我晓得这个事实后,觉得第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我们是小学同学啊。我如果知道柯铜锣跟你订过小亲,打死也不会去敲那面铜锣。那是你的铜锣啊。现在的问题是我已经把她敲了,我思考了一个晚上,作出两个艰难决定:第一是把柯铜锣还给你,她是你的,虽然被我敲过一次,依然改变不了事实。第二是你把柯铜锣转让给我,我补偿你的损失,是我造成的失误,我要勇敢承担。”   计化龙说:“陈震东,你能不能把我脖子松开?”
  “不能。”陈震东把手臂拉紧一些,“我如果一松你就逃了。”
  “你睡了我老婆,我干什么要逃?”
  “我担心你想不开去自杀,”陈震东说,“譬如跳楼、跳河、上吊、喝农药。”
  “你先松开手臂,我保证不自杀。”
  “不松,你先选择我才会松手。”
  “柯铜锣已经让你睡了,我还做什么选择?”
  “我说过,那是误伤。”陈震东说。
  “但你得赔偿我的损失。”
  “娘娘腔你开个价。”陈震东说。
  “我们家当年付了一百元聘礼,加上利息,你现在得付三百元。”
  “娘娘腔,你们家放高利贷呀?”陈震东停了一下,甩甩头说,“算了,三百就三百。”
  “毕竟是柯铜锣出错在先,她要赔偿我们家的名誉损失费三百元。”
  “你们家有什么破名誉?” 陈震东又甩了甩头说,“好吧好吧,看在你爸曾经教过我图画课的面子上,我再给三百。”
  “这些年我每年正月初一去他们家拜年和平时请吃饭,加起来算三百元。”
  陈震东点点头说:“这个倒还合理。”
  “你们伤害了我,要赔偿三百元精神损失费。”
  “他妈的,你这个娘娘腔,我和柯铜锣睡一觉,把你睡出精神病了?”陈震东发现计化龙太会算账了,不能由着他胡来。
  “不是精神病,是精神损失,两个概念。我还没算青春损失费呢。”
  “我管你什么狗屁概念,所有加起来给你一千元,多一分钱你也是痴心妄想。”陈震东给手臂加了一道力。
  “陈震东你欺负人。”
  “老子跟你做生意,跟你商量,跟你谈判,你这个娘娘腔倒好,顺着竿子没完没了往上爬,还说我欺负你,你还有没有良心?我们还是不是老同学?”
  “是老同学,”计化龙脸色发青了,喘着气说,“我还有一个要求。”
  “是钱免谈。”
  “跟钱无关。”
  “那可以。”
  “我能不能骂你一句?”
  “这个没问题,我还没听过你骂人呢。”
  “陈震东,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八
  过了几天,柯又绿说:“陈震东,计化龙把八字送还给我了。”
  陈震东说:“呦呵,娘娘腔蛮讲信用的嘛。”
  又过几天,柯又绿说:“陈震东,计化龙见到每一个熟人都说我是个淫妇,他不要我这个淫妇了。”
  陈震东说:“呦呵,娘娘腔居然会来这一手。”
  再过几天,柯又绿说:“陈震东,计去疾给我爸写了一封绝交信,还画了一幅割袍断义图。”
  陈震东说:“呦呵,文化人就是文化人。”
  “陈震东,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爸的反应?”柯又绿说到这里突然哭起来,她坐在服装店的收银台里,一边哭一边说,“你败坏我的名声,让我以后怎么做人?哇哇哇,我爸今天一大早大喊大叫,拿着一把菜刀要砍我。所有邻居都看见他拿菜刀追杀我,却没有一个人上来拦他,如果不是我跑得快,现在肯定是一具遗体了。哇哇哇,我跑出家门时,我爸对着所有人宣布,从今以后,他就没有我这个女儿了。哇哇哇,我这次被你害得没皮没脸,只有死路一条了。哇哇哇。”
  柯又绿的哭属于干哭,有穿透力,回音大,脸上却没有泪痕。陈震东对柯又绿著名的哭声有心理准备,可这面隔了十几年后的铜锣突然敲响,锣声的响亮和密集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震得服装店里的衣服簌簌发抖。
  柯又绿的哭声把整条信河街的人都吸引来了,多美丽服装店围得像高峰期的公交车厢。等柯又绿哭累了,陈震东才不紧不慢地说:“柯又绿你哭够了吧?”
  柯又绿说:“没哭够。”
  “如果哭能解决问题,请继续。”
  柯又绿一听,原本缓和下来的哭声又爬上一个新高度,哭诉的内容转向了自我剖析:“我柯又绿前世作了什么孽呀,哇哇哇,怎么会碰上你这个丧门星呀,哇哇哇,你这样不断设计陷害我,还不如像我爸一样一刀剁了我算了,哇哇哇。我现在真不想活了,陈震东你去找一把菜刀来,我在店里等你,这次我绝对不逃,我说话算数。哇哇哇。”
  停了一下,柯又绿突然明白过来,紧急刹住哭声说:“他妈的陈震东,你从头到尾不制止我,也不安慰我一句,故意纵容我大哭大喊,故意让整条信河街的人都知道,故意把我的名声搞臭,最后只能嫁给你,你说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陈震东笑着说:“柯又绿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你放点脑子进去好不好,你爱哭不哭,又不是我逼你的,怎么怪罪到我头上来了呢?”
  柯又绿一想对呀,是自己要哭的,陈震东确实没有逼自己哭。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如果陈震东不去找计化龙,计化龙就不会把八字送还给她,计化龙更不会在百货公司说她是淫妇,她不是淫妇,计去疾就不会给她爸写绝交信和割袍断义图,她爸也就不会拿菜刀追杀她,更不会跟她断绝父女关系。所以,这一切的源头都由陈震东而起,他是罪魁祸首,他罪孽深重。这么想后,柯又绿的脑子异常清醒,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她用眼睛瞪着陈震东,一言不发。
  陈震东被她看得头皮发麻,他说:“柯又绿你怎么不哭了,你不是绰号柯铜锣吗,你继续哭呀。”
  柯又绿对他笑了笑。
  陈震东被她笑出一身鸡皮疙瘩,打了个寒颤说:“你这么又哭又笑的,好像我陈震东做错什么事似的。”
  柯又绿一直对着他笑。
  陈震东被她瞪得身上爬满蚂蚁似的,出一身冷汗,又出一身热汗,他用手做扇子状扇了扇说:“你再这么对我笑,我只好叫救护车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柯又绿笑着笑着,突然滚出两颗花生米大的眼泪。
  陈震东赶紧对她摆手说:“柯又绿你别这样,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我向你保证,我会想办法摆平柯无涯那个老王八蛋。”   “不许你骂我爸。”
  陈震东说:“你说不骂就不骂,但我认为柯无涯确实是个老王八蛋。”
  九
  陈震东答应柯又绿一个月后摆平柯无涯。
  柯又绿问他为什么要等一个月,陈震东告诉她:“当年我在西北跑供销,两年间,师父胡长清只教了我一招,那就是观察和分析人。跟我们打交道的大多是国营企业的采购科科长,他们见多识广,都是人精,没一句真话。我们要观察他们说的每一句话的表情、动作和语气,然后和师父回旅馆,关起门来分析出这个科长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和师父像石匠,把一块大石头硬是雕刻出一个人的模样来。只要把这个人雕刻出来,这个生意就做成一大半了,接下来就是该不该给他送礼、该送多少礼、送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送的问题了。”
  “你分析出我爸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吗?”
  “分析出来了,你爸就是个老王八蛋。”陈震东说。
  “陈震东,你如果再说我爸是王八蛋我明天就冲到你家骂你爸是王八蛋。”
  “你去啊,我不拦你。”
  “陈震东,我觉得你才是真正的王八蛋。”
  “谢谢夸奖,真正当好一个王八蛋其实挺难的,比做一个坏蛋难得多。”
  “一个月后去找我爸也是你分析出来的?”柯又绿问。
  “当然。”
  “这有什么讲究?”
  “不是我有讲究,是你那个自认为是文人的老王八蛋有讲究,去得早了,他气没消,又会拿出菜刀砍人,去得太迟,他的气消后又升上来了,也会拿出菜刀。”
  柯又绿觉得陈震东有时挺神的。
  一个月后,陈震东提着两瓶五粮液来到柯家。柯无涯睡饱了午觉,正靠在躺椅上寂寥地望着道坦外的天空。
  陈震东把两瓶五粮液往他身边的小桌子上一放,说道:“柯老师还记得我吗?”
  柯无涯眼皮弹开一下,立即合上,一副沉沉睡去的样子。
  陈震东知道柯无涯没有睡,柯无涯这时的精神应该高度集中,每一个毛孔都像喇叭花一样张开。陈震东拉一张椅子在桌子对面坐下来,摆开架势对柯无涯说:“我叫陈震东,曾经是你的学生。”
  陈震东见他没有动静,话题一转:“我今天来不是跟你谈师生感情,而是来跟你谈柯又绿的事,我知道,你跟柯又绿断绝父女关系的声明是假的,拿菜刀追杀她也是假的。”
  柯无涯眼睛猛地张开,身体从躺椅翘起来,张了张嘴巴。
  陈震东对他摆摆手,说:“你别急,先听我说完,如果没道理,不用你赶,我拍拍屁股就走,以后再也不会进你家门半步,如果我说得有道理,你就把柯又绿许配给我,柯又绿还是你女儿,你是我老丈人。”
  “你讲,我看你能不能讲出一朵花来。”柯无涯撇撇嘴,又把身体放倒。
  陈震东说:“你如果真心想跟柯又绿断绝父女关系,根本不需要对那么多邻居宣布,你如果真心想杀柯又绿,事先更不会大喊大叫,静悄悄一刀砍下去,十个柯又绿也不够你砍。”
  柯无涯身体又翘起来,陈震东又摆摆手,说:“我知道你一定想问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认为你这么做只是做给别人看。你要做给计去疾看,你们是老同事老朋友,你要用这个行动告诉他,你是站在柯又绿的对立面。你要做给计化龙那个娘娘腔看,你要通过行动告诉娘娘腔,你反对柯又绿跟别的男人睡觉。你要做给街坊邻居看,出了这种事,你觉得柯又绿给你丢了很大的人,你柯无涯一世清名,桃李天下,女儿已许配给人,怎么可以和另外男人睡觉呢?你要做出姿态,你要告诉街坊邻居,女儿是女儿,你是你,女儿虽然不清白,你是清白的。要我说,你这是掩耳盗铃,是自作聪明,谁不知道你心里的小算盘,你只不过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罢了。”
  陈震东见柯无涯被说得眼珠快掉出来了,他接着说:“我今天来并不是为了告诉你这些话,而是要告诉你一个更重要的事情。从柯又绿这件事情上,可以看出计去疾并没有把你当作真正的朋友,真正的朋友是交心的,是心灵相通的。你知道,到目前为止,我和柯又绿并没有睡过觉,那只不过是我对计化龙的一种策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计去疾真是你的朋友,他应该站在你的角度为你着想,而不是给你写一封狗屁的绝交信和割袍断义图,他这么做,完全把自己升高到道德高度来俯视你,根本没把你当作知心朋友。”
  “你别插嘴,我快说完了。”陈震东见柯无涯又张了张嘴,赶紧制止他说,“再说那个娘娘腔计化龙,他可真不是个好东西,你想想看,他如果是个男人,知道未婚妻被眼前这个男人睡了,应该拿起武器跟这个男人决斗。他不但没跟我决斗,还跟我讨价还价,把柯又绿当作砝码跟我算了一笔又一笔账。更让人觉得羞耻的是,拿了钱之后,他站在百货公司的柜台上,逢人就说柯又绿是淫妇,你说这样的人还有什么道德可言?你认为把女儿嫁给那样的人可靠还是嫁给我这样的人可靠?”
  柯无涯看着陈震东说:“我怎么知道柯又绿嫁给你比那个娘娘腔可靠?”
  “我是你当年的学生啊。”
  “你哪里是我的学生,我是你的学生才对。”柯无涯看了看桌上两瓶五粮液问,“你能不能喝两杯?”
  “陪未来老丈人喝酒义不容辞。”
  陈震东和柯无涯连喝了三杯。
  “我平时只喝三杯。” 柯无涯看着陈震东说,“好了,道理也讲了,酒也喝了,我现在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把柯又绿许配给你,你怎么保证她不受别人欺负?”
  “这个我真保证不了。”
  “如果你让柯又绿受欺负,我会拿菜刀砍你,我说到做到。”
  “但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她。”
  “为了你这句话,老子今天破例一回,跟你再喝一杯。”
  喝完四杯酒后,陈震东觉得柯无涯这个老王八蛋有点可爱起来了。
  十
  天地文书馆来了一个叫李美丽的女人。
  李美丽是信河街五路公交车售票员。信河街的男青年排队等着坐她的公交车,他们把五路公交车称为李美丽,也把李美丽称为五路公交车。乘坐五路公交车和跟李美丽睡觉是他们的共同梦想。   刘发展和李美丽的丈夫伍大卫曾经是邻居。在刘发展的印象中,伍大卫每天在道坦练南拳和举哑铃,胸部发达得跟大姑娘似的,手臂跟大腿一样粗。据说伍大卫功夫好,打遍信河街无敌手,经常被社会上的帮派请过去解决各类纠纷,很吃得开。伍大卫是刘发展的偶像,他觉得只有伍大卫才配跟李美丽睡觉。
  李美丽进来后,看了刘发展一眼,问他:“你叫刘发展?”
  刘发展点了点头,他喉咙发干,说不出话。
  “听法庭的人说,你离婚诉状写得很好。”
  刘发展又点点头,慢慢说:“还行。”
  “我老公伍大卫,块头很大,床上却不行。”
  “为什么块头大床上却不行呢?”
  “不知道,试了几十种偏方,泥鳅吃了几十斤,就是没作用。”
  “他同意跟你离婚吗?”
  “狗生的,同意我还来你这里扯什么蛋?”
  “你跟他沟通过吗?”
  “沟通个屁,我跟他一天三小吵,三天一大吵,他死活不离。”
  刘发展叹了口气说:“既然他死活不离婚,这事我也帮不上忙,只能你们夫妻调解。”
  “你们是不是串通好了,我跑到法庭是这么说,跑到你这里也这么说。”
  “法律规定,离婚是夫妻双方的事,他没有做错什么事,你不能说离就离。”
  见刘发展这么说,李美丽闭上了嘴巴,盯着刘发展看,看了一会儿,她又开口说:“刘发展你帮帮我吧,我听法庭的人说,他们办不到的事你有办法。我求求你,帮我想办法,只要你帮我把这个婚离掉,你就是我亲爸,就是我再生父母,我以后每天给你烧香上供。”
  刘发展说:“你让我写离婚诉状没问题,伍大卫不同意离婚,我这个诉状等于白写,你付给我的费用等于白付。”
  “不管有没有用,你就当做好事。”李美丽说。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刘发展花了十分钟把离婚诉状写好,看了一遍,递给李美丽。
  李美丽笑着离开天地文书馆。
  刘发展看着李美丽消失在门外,又想想伍大卫那个大块头,觉得刚才的经历是一场梦,可分明桌上放着李美丽留下来的钱。
  过了一段时间,李美丽又出现在天地文书馆,她对刘发展说:“我把离婚诉状交给法庭,伍大卫对法庭说,我爱李美丽,我爱我老婆,我们感情像雁荡山一样高,像东海一样深,我们白头偕老,我不离婚。伍大卫说完当着法官的面搂我肩膀。你看看,他就是这么个狗东西,我差点气吐血了。”
  刘发展看着她说:“我说过,我只负责给你写诉状。”
  “是的,你是说过。”李美丽笑了一下,接着又说,“可是,从法庭出来后,伍大卫恶狠狠地对我说,‘如果你再提离婚的事,我会让人把你做掉,把你扔进瓯江喂王八。’他妈的,这是威胁我呢。”
  刘发展说:“我说过,这份诉状写了也是白写,你不信。”
  “伍大卫问我离婚诉状是谁写的,我说是刘发展写的,他让我带一句话给你,如果你再参与这件事,他把你一起扔瓯江喂王八。”
  刘发展沉默了一下,问:“伍大卫真是这么说的?”
  “伍大卫就是这么说的。”
  刘发展又想了想说:“伍大卫凭什么要把我扔瓯江喂王八呢?”
  “就凭他是伍大卫。”
  “他想扔谁就扔谁?”
  “刘发展你别生气,我只是过来给你通个气,你千万别生气,像伍大卫那样的人渣不值得你生气。”李美丽说。
  “老子没生气,老子偏偏不信他的邪。”
  十一
  刘发展去找伍大卫。
  伍大卫坐在公交公司调度室,多年不见,伍大卫的胸肌比以前更大,比生过孩子的妇女还大,眉毛也比以前粗。
  伍大卫也认出他,冷笑着说:“狗生的刘发展,你干了一件好事,我要好好招待你。”
  刘发展笑了笑说:“伍大卫,你越来越健美了。”
  “我正在想怎么招待你呢,你居然送上门来了。”
  刘发展笑着说:“我一眼就看出来,你的拳头也越来越硬了。”
  “你选择吧,跳进瓯江喂王八还是剁掉一根手指头?”
  刘发展依然笑着说:“你现在名声很大,提起你的名字信河街很多人睡不着。”
  “最好自己动手,如果让我动手你会死得更难看。”
  刘发展收了脸上笑容,走近伍大卫,贴近他的耳边说:“你这么厉害的大人物,怎么连家里的老婆也收拾不了?”
  伍大卫好像气球被戳了一个孔,马上就瘪了,连胸肌也小了下去,轻轻地骂了一句:“狗生的刘发展,在信河街还没人敢这样跟我说话。”
  刘发展笑了笑说:“你再厉害,一回到李美丽的床上就不行了。”
  “他妈的,再厉害的人也有软肋。”伍大卫眉毛挂下来了。
  “我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笑容爬上刘发展的脸,这一拳打到要害部位了,他看着伍大卫说,“你知道吗伍大卫,我给李美丽写那份离婚诉状完全是为了你。”
  “为了我?”
  “是的。”刘发展对伍大卫摆摆手,制止他打乱自己的思路,“我为什么要给李美丽写那份离婚诉状呢?因为我不写李美丽也会找别人写,我想我得维护你的形象和声誉,不能让李美丽到处乱说。”
  “他妈的,你维护我的形象和声誉?”
  刘发展说:“我知道你有疑问,你心里肯定在问,既然我要维护你的形象和声誉,为什么还要让李美丽去法庭?这个我必须跟你解释一下,李美丽是去法庭在先,法庭的人叫她去找我,并不是我叫李美丽上法庭。
  “这倒是实情。”伍大卫点点头。
  刘发展说:“好了,这个事情不是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我今天来,是李美丽又去找我了,她说她铁了心要跟你离婚。你知道李美丽是公交车性格,她如果破罐子破摔,就像公交车喇叭一样到处鸣叫,对她来说,这当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是,我认为伤害最大的人是你,你跟李美丽不一样,你是有社会地位的人,是有身份的人,信河街的人如果知道你在床上不行,还会维护和尊敬你吗?还有人请你去解决纠纷吗?还会请你坐酒席的上座吗?你说话的声音还响亮得起来吗?”   伍大卫心里一团乱麻,求救似的看着刘发展说:“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今天来就是要跟你商量这个事情。我为什么要来?因为我们曾经是邻居,因为你是我的偶像,我不能不念邻居的情,更不能看着偶像的形象塌掉。我认为你应该主动地、坚决地、快速地、毫无犹豫地将李美丽离掉。你一定要取得主动权,而且,你还可以大度地分给李美丽一点财产。主动跟李美丽离婚是因为你跟李美丽感情不合,夫妻情分已尽,给她财产是因为夫妻一场,是你的大度。总之,在这件事上你做得越大度,别人对你的评价越好,你以后在社会上的威信越高。”
  伍大卫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后,点了点头说:“行,狗生的刘发展,就听你的。”
  刘发展拍了一下伍大卫墙头一样厚的肩膀说:“这就对了嘛,伍大卫,我还必须告诉你一件事,跟李美丽离婚对你来说有百利无一害。你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不了李美丽吗?医院也检查了,泥鳅也吃了,毫无作用,我学过一点麻衣相法,你跟李美丽相克,离婚后找另一个女人试试,包你一炮打响。”
  听到这里,伍大卫拍了一下刘发展肩膀,刘发展半边身体都麻了,伍大卫说:“刘发展,我差点错怪你了,看来你还是有良心的。”
  “你能理解我的苦心,我很欣慰。”
  “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有什么事你招呼一声,我替你摆平。”伍大卫举手又要拍刘发展的肩膀,刘发展赶紧站起来。
  十二
  办妥离婚手续后,李美丽又来到天地文书馆,插着腰说:“刘发展,我今天来有两件事:一是感谢你帮我离了婚,不管你用的是什么手段,我都要感谢。二是我发现我喜欢你,准备对你发动全面进攻。”
  刘发展一听,从椅子里跳了起来说:“你不要陷害我。”
  李美丽从包里掏出绿皮离婚证书在刘发展面前晃了晃,说:“我说的每一个字包括标点符号都是真的,你记住,我现在自由了,我有权利喜欢你,也有权利追求你,至于你喜欢不喜欢,那是你的事。”
  刘发展苦笑着说:“这事我真不敢,伍大卫会把我扔瓯江喂王八的。”
  李美丽哈哈哈地笑起来:“我不担心伍大卫把你扔瓯江喂王八,我担心的是你跟伍大卫一样,上床后什么也干不了。”
  李美丽只是刘发展的梦想,太遥远。李美丽像天上月亮,谁会把天上月亮娶回家当老婆呢?刘发展双手抱拳对李美丽说:“看在我曾经帮你离婚的面子上,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好不好,我会一辈子给你烧香上供,感念你的恩德。”
  李美丽反问说:“狗生的刘发展,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实话实说,你看见我讨厌不讨厌?”
  “不讨厌。”
  “好,我要的就是这句话,你不讨厌,就是我追求你的全部动力和合理性。”
  刘发展看着李美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刘发展,你完蛋了,你不是天生反骨吗?怎么碰到漂亮女人就软蛋了呢?”
  刘发展事后回想,没有旗帜鲜明回绝李美丽是有原因的,当李美丽向他发射进攻信号时,他的虚荣心得到巨大满足,美梦成真,原来赖蛤蟆可以吃到天鹅肉。同时,刘发展也异常清醒这事的不靠谱和危险性。李美丽的性格和美丽都让刘发展没有把握,他没信心驾驭好李美丽这辆公交车。
  同时,刘发展也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刘发展,你难道跟伍大卫一样,连一个女人也收拾不了,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刘发展举棋不定的时候,李美丽发动了全面进攻。
  李美丽每天给刘发展送吃的,她不问刘发展喜欢不喜欢,放下东西就走。
  李美丽每个礼拜约一次刘发展,不管刘发展愿意不愿意,拉着他就走。
  五路公交车每次经过天地文书馆,李美丽推开车窗,凯旋归来似的挥手喊:“刘发展,刘发展,我在这里。”
  李美丽每天向刘发展汇报所见所闻。
  李美丽每天向刘发展汇报吃喝拉撒。
  李美丽每天向刘发展汇报身体反应。
  李美丽每天向刘发展汇报思念之情。
  李美丽每天向刘发展汇报对她示好的男人。
  刘发展心里两个声音打来打去,打得火花四溅,打得身心疲惫,打得他不牢固的防线一点点被撕开,阵地一寸寸失守。就在刘发展即将全线崩溃的那一天,他对李美丽说:“你不是担心老子上床后什么事也干不了吗?老子今天亲自演示给你看。”
  李美丽一把将他推开,哈哈大笑:“狗生的刘发展,你不要对我耍流氓。”
  十三
  又一年甜瓜上市,陈震东和柯又绿在华大利酒店请大家吃喜酒。
  师父胡长清来了。
  刘发展带着李美丽来了。
  王万迁来了。
  许琼来了。
  柯无涯来了。
  胡虹来了。
  陈铜和李铁也来了,他们是被胡虹叫来的,李铁对陈铜说:“不公平。”
  见陈铜没回话,他把头伸近一些问:“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陈铜不耐烦地把他的脑袋拨开。
  李铁看了一眼陈震东说:“绣花的公子睡上女人了。”
  “你也去做生意,你去做生意不就可以睡女人了吗。”陈铜说。
  “问题不在这里,”李铁摇了摇头,又看了陈震东一眼,对陈铜说:“问题是我们哪一点比绣花的公子差?凭什么是他先睡上女人。”
  陈铜点点头说:“这倒是。”
  “他睡女人,咱们喝五粮液。”李铁把桌上的酒打开,闻了一下,“五粮液就是好。”
  “不喝白不喝,”陈铜把酒杯递给李铁说,“满上。”
  柯无涯问胡虹:“亲家母,怎么没见到亲家?”
  胡虹说:“他耳朵不舒服,他的耳朵被机器磨坏了。”
  柯无涯转身问陈震东:“你没有请你爸?”
  陈震东说:“我请了,他没来。”
  “你再去请,儿子结婚,老子怎么可以不来?”   陈震东笑着说:“今天是我和柯又绿结婚,他来不来有什么关系?”
  柯无涯突然伸手掴了陈震东一巴掌。所有人都愣住了。柯又绿第一个跳出来维护自己的丈夫:“爸,你是知识分子怎么也学会打人?”
  柯无涯并不回答柯又绿的话,他问陈震东:“你请过第二次吗?”
  “我这就去请。”
  过一会儿,陈震东回来说:“我请了,我爸不来。”
  柯无涯立即下了一道命令:“再请。”
  陈震东又跑出去,回来对柯无涯说:“你再掴我一巴掌吧,我爸不肯来。”
  柯无涯挥了挥手说:“知识分子是讲道理的,你请了三次,心意已经尽到,我为什么还要掴你巴掌呢?”
  大家入席后,柯无涯站起来,清了清喉咙,眼睛扫视一周,说:“诸位亲朋好友,我今天本来没准备说话,刚才掴了陈震东一巴掌,柯又绿对我意见很大,眼睛瞪得像铜铃,要吃了我一样,所以临时决定说几句。”
  柯又绿说:“爸,我没有要吃了你。”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柯无涯对柯又绿挥挥手,又转头对大家说,“我刚才为什么要掴陈震东一巴掌呢?今天是他和柯又绿大喜的日子,是他们一辈子的大事,我作为一个长辈,只有祝福的义务,没有打人的权利。但是我打了,我希望陈震东和柯又绿记住这一巴掌,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尊重老人,一个不尊重老人的人是办不成大事的。这是我今天要说的第一层意思。第二层意思呢,我还是要对陈震东和柯又绿说,你们现在从事的是商业,这个行业在中国的传统里地位不高。但我不这么看,我教了一辈子书,读过一点历史,对信河街的历史有一定了解,我们的祖宗早在南宋朝就提倡和鼓励发展工商业,并且形成了唯物主义的哲学体系。”
  柯又绿说:“爸,这里不是课堂。”
  “我知道这里不是课堂。”柯无涯看了柯又绿一眼,又转头对大家说,“也许有人会问,我为什么要在这种喜庆的时节翻历史老账,我说这些是为了告诉陈震东和柯又绿,你们从事什么事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要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个事、能把这事做成什么样子。只要你们不去偷不去抢,不做犯法的事,我这把老骨头会一直在背后支持你们。老实说,陈震东一开始跟柯又绿相处我是不同意的,我有点看不起陈震东,唐代诗人白居易诗里说‘商人重利轻别离’,我怎么放心把女儿托付给一个商人呢?”
  柯又绿跺了一下脚,说:“爸,你是不是喝糊涂了?”
  柯无涯这次看也不看她,接着说:“但是,陈震东主动找我谈了一次话,我问他,如果娶了柯又绿,怎么保证她不受别人欺负,他说自己保证不了,但会用生命来保护她。从陈震东这句话里,我看出真诚,他不是在敷衍我,他未必是个好人,但做事会有原则和底线。这点很重要。至于他说会用生命来保护柯又绿,我个人认为有点夸张,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这一次生命虽然是父母给的,但所有权属于个人,谁也没有义务为别人轻易付出自己的生命。但我相信陈震东说这句话的诚意,我同意了他们的婚事,祝他们白头偕老,我希望他们的婚姻也能得到大家的祝福。”
  柯无涯话音一落,四周响起热烈掌声,胡虹很受感染地对柯无涯说:“亲家,你说得太好了,我代表陈文化敬你一杯,向你学习。”
  柯无涯一口干了杯中的五粮液,环顾四周,悠悠地说:“人还是要看点书的。”
  胡虹点点头说:“我明天就去图书馆办借书证。”
  “给亲家也办一本。”柯无涯指示道。
  “他的死脑筋确实应该开开窍。”
  师父胡长清来向柯无涯敬酒,柯无涯一口干了。
  刘发展带着李美丽来给柯无涯敬酒,柯无涯一口干了。
  王万迁来向柯无涯敬酒,柯无涯一口干了。
  许琼来向柯无涯敬酒,柯无涯举着酒杯,突然想起一件事:“哎呀不能喝了,又破例了。”
  许琼说:“不行,你必须喝。”
  柯无涯把酒杯握在手里,对许琼说:“我平时只喝三杯,今天已喝四杯,不能再喝了。”
  许琼说:“别人敬你都喝了,我敬你也得喝。”
  柯无涯说:“每天只喝三杯是我定的规矩,自己定的规矩不能破。”
  许琼说:“你今天已经破了,能喝四杯就能喝五杯。”
  “也是,”柯无涯自言自语,“今天高兴,再破例一次。”
  柯无涯喝干后,许琼又给他倒了一杯,柯无涯赶紧说:“真的不能再喝了。”
  许琼说:“你必须喝。”
  柯无涯说:“已经第五杯了,再喝就醉了。”
  许琼说:“这杯酒是为陈震东和柯又绿喝,今天他们结婚,你高兴不高兴?”
  柯无涯说:“我当然高兴。”
  许琼说:“对了,那就喝了。”
  “也对,”柯无涯又自言自语,“既然高兴,那就再破例一次。”
  柯无涯干完第六杯后,许琼马上又给他倒一杯,柯无涯看了许琼一眼,说:“破历史纪录了。”
  许琼说:“我觉得今天的五粮液特别好喝。”
  柯无涯:“我喝出甜味来了。”
  许琼说:“好,我再敬你一杯。”
  柯无涯说:“干了干了。”
  干完第七杯后,柯无涯问许琼:“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许琼说:“是的,你小学教了我五年。”
  柯无涯说:“这么说我是你的老师。”
  许琼说:“你忘记我了。”
  柯无涯说:“老师敬你一杯。”
  许琼说:“老师你又破纪录了。”
  柯无涯说:“难道我上课时没告诉你们,纪录就是用来破的吗?”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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