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当你的辉煌终究降落在我的身上,我才知道那些年的那些事情,终究是你对我的爱,可我却一直视你为敌。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原来成长的代价,是你年华的老去,我幸福的代价,是你在最后一抹笑容后的那一句,苏承军,你要记得你是一个军人。
那一年,对我和苏南下来说都是个噩梦,我出生之前的苏南下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大姐已经七岁,二姐已经三岁,是的他想要一个儿子,一个可以继承他那身军装的儿子,可是很不幸的是,我是个女孩,所以我注定要有他无缘见上一面的儿子的名字,苏承军。
母亲说我出生那天医院外的木槿开得正艳,木槿的花语是坚韧与永恒,所以她给我起了小名,木槿。只是这个名字只在年少时母亲亲昵我的时候我听到过,在他那里这么女性化的名字是不被允许的。
在我年少时的记忆里,苏南下在仇人那一栏里埋下种子并且在时光中这颗种子逐渐萌发,直到长成参天大树,甚至我有时候质疑自己是否是苏南下的亲生女儿,他从来不打姐姐们,只打我,固执得每年都带我去军训,给我剪短发,把我当男孩一样教养,以至于很久以后当我习惯地把被子叠成豆腐块,习惯地哼起那首军中的绿花时,他所说的那种精神已经根深蒂固地埋在我的心里。
五岁那年,是我第一次见到苏南下哭,那个倔强骄傲的男人默默地低垂着头,那种他不允许我流的泪水一点点地落下,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五岁的我不知道一个男人要固守怎样的骄傲,我只知道他不允许我哭,我也不能让他哭。
所以我站出来大声地叫,他红着眼睛擦干眼泪,母亲和姐姐都跑了过来,只有苏南下看着我,那种眼神有种说不出的东西。而我满不在乎地冲着他笑,那样的笑容如今想起来那般的可笑,我却还固执地以为自己终于胜利了。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天,他生死与共的战友死在军事训练的流弹下,他找了整整一天也只找到了一根带着凤凰手表的手臂。那块手表一直被他珍藏着,直到后来他交给了母亲。
春天快来的季节里,菏泽下了最后一场雪,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身上还穿着单薄的睡衣,凌厉的短发上落满了渐渐融化的雪花,昨天晚上,当我偷偷地看电视剧,哼着周杰伦的歌时,苏南下回来,我们的战争再次爆发,直到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给我滚。”
十四岁的我固执地守护我仅有的自尊,当着母亲的面我摔门而去,十点钟游荡在街上,对苏南下的恨更是与日俱增。
没有手机,没有钱,我孤单地站在街头,眼泪一点一滴地流了下来,真的,这么多年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对我,他要那么执著的强硬,哪怕对我温柔一点点也好,也会在我生日的时候买一件给姐姐们买过的漂亮裙子,也会在出去玩的时候把我架在脖子上任我咯吱咯吱的笑,没有,这些从来没有过。那样温情的场面我常在梦里梦到然后是没完没了的眼泪。
就是在那天早上我遇见了楚辰逸,十五岁的少年停下车问我:“怎么了,这么冷的天怎么站在这里?”
我哭了,被他训练了十三年的坚韧终究抵不过内心的凄凉,楚辰逸见我哭了,竟然有点不知所措,停下车,坐在长椅上看着我。
哭累了,我抬头去看这个为我停下的少年,略微单薄的眉眼带着与众不同的淡薄,那样的气质与他相差很多,苏南下让人一眼看上去就能想到,坚韧这两个字。很多人以后依旧习惯以你的标准去看别人。
那天早上楚辰逸带我去吃了早点,吃着小笼包的时候他说:“喂,你叫什么,你家在哪?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我抬起头:“我没有家,我叫木槿。”我尽可能地忘记苏南下给我的一切。
楚辰逸笑道:“怎么会没有家,是不是离家出走或者和家人闹别扭了,别闹了,乖乖回家,省得父母担心。”
我看着楚辰逸一眼,扔下还没有吃完的小笼包出了早点铺子。如果苏南下不来找我,我是绝对不会自己回去的。
楚辰逸追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走了很远,我讨厌一切让我回到那个家的人。
楚辰逸带我去他家的路上,我在百货商店门口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母亲散乱的头发徘徊在人群里,她一定是在找我,苏南下的车停在角落的巷子里,那个是我父亲的男人坐在车里吸着香烟。
趴在楚辰逸的背上我又哭了,在他心里我终究是那个不重要的人。
楚辰逸的妈妈是个医生,他带我回去的时候,他妈妈还没有上班,冻了一夜又哭了那么久,我有点头昏脑涨,他妈妈问明情况笑着说我:“你们这些孩子终究还是不懂父母。”
我什么也不说安静地躺在床上,不懂父母,我想这个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父亲在女儿六岁的时候亲手把她扔进游泳池,不管我如何挣扎,他都不管,直到我学会自己游泳。学会自己救我自己。
发烧,三十八度九,我躺在床上越来越无力,楚辰逸请假照顾我,他妈妈去上班了:“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我爸爸让我滚出去,我就滚了。”
楚辰逸笑了笑:“真是个倔强的丫头,你爸要是不气到一定的份儿上肯定不会这么说。”
我冷冷一笑,如果你知道苏南下是个怎样的男人你一定不会这么说,没再说话,我回头看着窗外,零零落落的雪花飘了下来,如果上天允许的话,我宁可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或许如果我是一个男孩子,那样的话我所面对的人生也许就是不一样的。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楚辰逸不再,窗外还下着雪,我看到床头柜上的电话,拿起电话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接电话的人是二姐。
“小妹,你在哪?你知不知道全家都在找你。”
“二姐,我不会回去了,我要去一个好地方,再也不会回那个家里,你和苏南下说,就当他没有生过我。”
挂掉电话我抬起头,楚辰逸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牛奶,我不知道要说什么,索性什么都不说。
喝了热乎乎的牛奶,身体明显暖和了很多,可心终究还是凉的,我抬头看了一眼楚辰逸,他笑了笑:“怎么了,想让我问你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样?”
的确,有时候我想把自己的事情说给一个人听,但是终究不知道如何开口。
见我不说话,楚辰逸一笑:“你呀,真是个倔丫头,不知道还以为是个男孩,如果你想说的话,我愿意当一个倾听者。”
看着他淡淡的笑脸,我说起了我的故事。
三岁的时候苏南下带我去军队,五岁的时候教我拿枪,六岁学游泳,七岁把我扔进他们野战训练才会去的大山,八岁把我转到全封闭的军事化管理的学校,九岁他清楚地告诉我,一个军人要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十岁在他监督下在攀岩壁上从三层楼的高度跳下来。我伸出胳膊,骨头与骨头连接的地方是一个奇怪的弧度。那次出现意外胳膊骨头错位,是军队的老军医一下帮我拉回来的,你一定不会知道那时候我有多疼。
楚辰逸看着我,目中有些难以置信:“天呢,你爸爸再把你当特种兵训练?”
我淡淡一笑:“也许吧,也许他恨我是个女孩,才要这么折磨我吧。”
那些年的一切都像是电影一样在我脑中徘徊,一幕一幕,连绵不断,楚辰逸对我的遭遇极为同情,即使再强硬的父亲也不会做到苏南下这么决绝吧。
看到楚辰逸全家福时,我才知道他爸爸也是一个军人,照片里的男人带着淡淡的笑意,但是我看得出他是一个严格的人,在那一身军绿色的衬托下那双眼睛体现着军人的刚强。
楚辰逸说:“这是我爸,楚天,是导弹二师的。现在正在带兵,一个月才回家一次。你爸呢?”
“他是陆军上校,主管装甲步兵。”
“装甲步兵主要装备是什么?”
“步兵战车,机枪,突击步枪,冲锋枪,火箭筒,手榴弹。红外线夜视镜,避弹衣。”我淡淡一笑看了楚辰逸一眼。这些我从很小就开始背。
楚辰逸一笑:“行呀。你还真知道。”
看着照片里的男人我问楚辰逸:“你爸爸对你好么?”
楚辰逸一笑:“起码不像你爸爸一样把你当军人培养,他向来放任自流,我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不管我这么多。”
“是么。”苏南下,你看没有一个父亲像你一样。
母亲和大姐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在楚辰逸家住了整整一个礼拜,楚辰逸的妈妈带我妈进门的时候,母亲泪流满面,大姐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反抗父亲。
母亲和楚辰逸的妈妈是老同学,如果不是母亲因为我哮喘病又犯了,也不会去医院,也不会再楚辰逸妈妈哪里知道一个女孩住在他们家。
楚辰逸的房间,大姐看着我,我转头看着窗外,十四岁的年纪我比别人经历得多也淡定得多。
大姐说:“你知道爸爸多生气么,家里人找你都要找疯了,你怎么这么任性,承军,你已经不小了,你应该明白一切。”
“我该明白什么?明白他那么对我,明白他不高兴的时候就给我一脚,明白为什么你们可以叫苏筱洁,叫苏筱楚,为什么我一定要叫苏承军,大姐,我也是个女孩,为什么你们能得到的一切我都不能得到?”
我看着大姐,声音冷涩,有的时候我真的很嫉妒她们,嫉妒她们曾经在父亲的肩膀上笑,嫉妒他们和父母去过公园,嫉妒她们有着女孩的名字,女孩的衣服,我什么都没有,衣柜里最多的衣服是他找人改小的军装,箱子里从小的玩具就是各种各样的武器,各国的枪械,坦克,高射炮,流弹,战斗机,我从小接触的除了他对军事上的向往真的什么都没有。
大姐看着我眼里带着说不出的感觉:“承军,你不懂,如果你懂,你不会恨他的,其实这些年他比我们活得都痛苦。”
“他有我痛么,有么?大姐,你可以选择你爱的医学专业,二姐可以选择喜欢的文艺,我呢我只能当兵,十八岁以后我只能带着他的期望进军校,承袭他军人一般的意志,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同样是他的孩子不是么。”我哭了趴在大姐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大姐什么都就没说把我抱在怀里,那样的温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母亲带我们回家的时候楚辰逸说:“特种兵,再见。”
看了他一眼,我转身离开,手心里是楚辰逸写下的电话号码。圆珠笔划过手心的感觉有些痒。
十四岁那年,回家整整三个月,我和苏南下都没有说过一句话,除了我回来那天晚上,他赶回家,大家吃了一顿晚饭。晚饭上母亲笑得很开心,我看到她暗中拽苏南下的衣角,可是他仍旧什么都没说,连一句回来了都没有说,吃完饭又匆匆赶了回去。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着房顶,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没有流出来也没有收回去。
楚辰逸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看周杰伦的写真集,像许多同龄女孩子一样,我也喜欢流行的一切,喜欢偶像剧,只是这一切对我来说是无比的奢侈。
和楚辰逸见面的冷饮店,是他舅舅的冷饮店,他在那里打工,气氛很好,我要了香蕉船坐在角落里,窗外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很久以后我仍记得那个下午,窗外的汽车飞驰而来,红色衣服的小女孩站在街道的中心,我几乎不敢去看,我怕下一眼就是像风筝一样飞起的人。
跑出去的时候,肇事车已经停下,红色衣服的小女孩摔在地上放声大哭,并没有一点损伤,反而是哪个穿着绿色的军装的军人,躺在地上身下是一地的血。周围的人报了警,叫了救护车。
“真是个好小伙子,差一点点,这女孩就没命了。”
“解放军,舍己为人。”
听着人们的议论,看着躺在地上的军人,那一刻在我心里,军人两个字变得伟大,再没有因为苏南下而厌恶的色彩。
我和楚辰逸一起去了医院,抢救室门外,小女孩的母亲一句一句地求医生一定要救回那位军人,因为重伤,他刚被送上救护车就昏迷了。
我从没想过会在那里遇见苏南下,他带着两个政委一起来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救人的兵是他手底下的。
不知道为什么,苏南下看到我目中一阵错愕,然后是说不出的怒气与一个狠狠的嘴巴。那个嘴巴打到我的脸上的时候,颜政委说:“老苏,你这是干嘛,这也不是承军的错,刘勇救谁还不都是一样。”
那个嘴巴几乎吓坏了所有人,直到那个小姑娘哭出来,楚辰逸才反应过来,看着苏南下声音有些冷涩地说:“我想您搞错了,受伤的士兵并不是为了救承军受伤的。他救的是她。”小女孩披着母亲的白外衣,大大的眼睛看着苏南下。
女孩的妈妈抱着小女孩走过来,千恩万谢地感谢苏南下教出这么优秀的兵。而我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我的父亲那般倔强的眉眼却没有一丝的抱歉,反而是对别人陌生的寒暄。颜政委走到我身边看着我说:“承军,是我搞错了,刚刚来电话说你刘叔叔是救了一个红衣服的女孩。看你穿着红衣服,你爸肯定误会是你了。”
误会是我,误会就可以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我么,我看了苏南下一眼,狠狠地一眼,然后跑出医院,我靠在医院的灰白的墙边看着楚辰逸跑出来追我,看着他跑得远远的,我才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七点钟的时候苏南下走了出来,医院的领导送他到门外。
我是一个人回的家,救人的兵断了一条腿。听到医生这么说我的心深深地疼了一下,他才二十五岁。
回家的时候母亲还在看电视,他没有回来,母亲说:“你爸爸队里有个排长被车撞了,听说很严重。”
我哦了一声就回了卧室,生命有时候太过牵强,可是精神有时候又太过伟大。
我高一那年,楚辰逸高二,因为楚辰逸,我报了他所在的学校,与父亲的关系还是那么紧张,不过长大了一切都不像孩子一样,很多事情看的淡然了。
那年被撞伤的士兵退役了,母亲和我说,你爸爸很爱那个兵,说要调他去文职,可那个兵说自己没用了不能给组织添麻烦,连队里给他办的退伍仪式都没有参加就走了,你爸爸亲自送他去的车站。
听着母亲的话我看着窗外,夕阳有些惨烈,我突然想起苏南下常对我说的军魂,到底什么才是所谓的军魂,让那个排长坚韧地选择了看不清的未来。
高二那年的夏天,我固执地不去剪头发,从出生到现在我都没有留过长发,苏南下不同意,母亲劝他:“还有一年她就要去当兵了,让她留吧,一个女孩子一辈子没有留过长发多遗憾。”
他妥协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为了我而妥协,说实话,那一刻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像是一下就解脱了亦像是有种说不出的堵心。
但是那年夏天我还是把头发剪了,这么多年夏天都是短发,臃肿的长发让我不习惯,所以索性剪了,剪回了我熟悉的短发。
楚辰逸看着我从理发店出来,淡淡一笑道:“你知道你这样叫什么?”
我看着远处:“叫什么?”
“我爸说你这样的表现叫军人情结,很多军人退伍以后仍旧习惯军队里的生活,每天早上定点起床,剪统一的头发,叠豆腐块的……”
楚辰逸的话还没说我就从高台上跳了下来,回头看了楚辰逸一眼声音冷涩道:“军人情结又怎么样?”
楚辰逸看我的目中带着些许不解,我看着脚下的鞋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其实很想哭,但是内心坚强的自尊让我抵制自己的眼泪,流了眼泪就代表懦弱代表屈服。
军人情结,是的,我承认,这么多年我只习惯穿绿色的衣服,听课吃饭腰杆都会挺得笔直,早上六点起床,周六要和他手下的兵负重跑三公里。风雨无阻。这样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地埋在我的生活里,有的时候习惯是最可怕的事情。
我带着楚辰逸去南山的时候,天有些微微的暗了,我指着南山的盘山公路跟楚辰逸说:“我每周都要负重在这里跑三公里,已经有五年了。”
看着盘山而上的公路,楚辰逸道:“靠,怪不得你跑得那么快,五年,还是负重跑,你爸到底拿你当什么?”
“当我是他的兵。”喝着奶茶看夕阳下的大坝,有飞鸟在飞。扇动着翅膀,翱翔着梦想。
经过两年前的事情,楚辰逸的妈妈对我已经很熟悉,楚辰逸带我去他家的时候,楚妈妈笑着拉我坐到一边。
“承军,你劝劝楚辰逸,马上就要报志愿了,他爸爸让他报军校,他就是不肯。”
“为什么?”楚辰逸不止一次和我说过要当兵,成为像他父亲一样坚持着一种精神与信念,成为铸炼铁一般的魂魄的军人。
楚妈妈道:“也许是不想被他爸爸支配吧,这孩子就是倔,要是有你一半听话我也不会操心了。”
那样的倔强还是有性格的,而这么多年,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听话那么简单,苏南下所说的一切已经成了一种必然要遵守的命令。
去楚辰逸的房间时,他开着电脑,打着CS,曾几何时我们一起在网吧打游戏,这个眉眼清秀的少年曾壮志豪情一般地站起来,对网吧里所有的玩家说,你们谁敢和我打CS,年少的我们都曾有着固有的骄傲吧。
“为什么不考军校?”
“不为什么,我想念医科。”楚辰逸回头冲我一笑。那样的笑容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颜色,我们同是军人的子女,他在自由的天空成长,而我则被培养成刚毅的军人。
“切,骗人,我从认识你开始就知道你想要考军校,和你爸赌气放弃从小的梦想值得么?”
楚辰逸一笑:“那你呢,为了你爸爸的梦想为之奋斗一生又值得么?”
看着楚辰逸我淡淡一笑:“起码在这样的奋斗中,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我所为之奋斗的那个梦想是神圣的。”
高考的前一天,我又和楚辰逸去了南山,我们负重奔跑在南山的公路上,冲着南山的大坝我疯狂地喊着:“楚辰逸一定要考上大学,楚辰逸要成为一名军人。楚辰逸加油。”
楚辰逸气喘吁吁看着吼叫的我,一抹我们都不懂的笑容挂在脸上。
楚辰逸打来电话的时候,我看着窗外的夕阳:“苏承军,我考上导弹指挥学院了。”
“好。”
挂掉电话我看着窗外的夕阳,八点了,冬天的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
楚辰逸毕业,我升入高三,庞大的课业压力让我无暇再去做什么训练,而他没有再强求,高三那年的冬天,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消瘦的脸颊,被烈日晒黑的皮肤,凌厉的短发,眉眼间有他的那种执著与坚韧。
窗外的天空很黑,苏南下回来的时候已经十点了,我没有出门,母亲问他吃没吃过饭,他没有说话,我听到了关门的声音。
那天晚上母亲和他吵架了,母亲向来是好脾气,从未和他那么激烈的争吵过,而他竟然没有发脾气。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次他们的争吵是为了我,这么多年母亲终于看不下去他对我的所作所为,决定在最后一刻让我自己选择,争吵了一夜之后他并没有妥协什么。
早上起来的时候,他开车送我上学,依旧是没有话说,我看着窗外,他看着前方,就像我的人生,导航的一直是他,而我只是一个执行者。
“苏承军,你爱军人这个职业么?”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我,竟然有些不知所措,抬头看他的时候,他刚毅的侧脸没有半分笑意:“爱。”对他我只能说实话。
他再没说别的,一路上的气氛安静得让人害怕,我真怕他问我为什么爱,因为没有为什么,他所给的一切已经是一种习惯,而我又已经习惯对那样神圣的梦想执著地追求。
看着他的车消失在街角,同桌南城走过来问道:“苏承军,那就是你爸?”
我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便进了学校,南城追了过来:“你爸是军人?”
那样的口气有着羡慕,我回头看着南城的眼神带着不解,南城道:“怪不得你这么强,原来你爸是军人,真牛。”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那样的赞美,只是因为我是一个军人的女儿,那么高尚的职业行为与操守,注定着让人崇敬与羡慕吧。
冬天的天气很干燥,我看着窗外,整整一天老师讲了什么我都没有听进去。唯一记得的就是苏南下的话,还有他鬓角的斑白。
下课的时候给楚辰逸打去电话,我说:“苏南下问我爱不爱军人这个职业?”
楚辰逸道:“你说什么?”
“我说爱。”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我感觉他老了。”
挂掉电话耳边充斥着楚辰逸的话:“所有人都会老的,你爸爸,我爸爸,他们都会老去,而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把他们守护了一辈子的精神延续下去。”
那年冬天,他因为带兵半年没有回家,直到我报考志愿以后他才回来,我没有报考他所希望的军校,而是报了国防科技大学。他并没说什么,但是在他的目光中我看到了一种说不出的颜色,那种颜色像是老者放掉了承载希望的飞鸟。也许他老了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狠狠地打我,或者毫无理由地踹来一脚。
高考那两天母亲一直陪着我,还有楚辰逸,苏南下这么多年带给我的幸与不幸中唯一让我珍惜的只有楚辰逸,在十八岁最后的季节,我不仅仅收获了一张可贵的录取通知书,更收获与楚辰逸那份真挚的爱情。
九月一日开学的那天,苏南下没有送我去学校,让母亲转交给了我一套军装,母亲说:“这是你爸年轻时穿的第一身军装,平常宝贝得不得了。”十八岁我的眉眼已经越发地和他相似,只是身材却没有他那般高大英武,可是那身军装却很合身,我换了军装和他们一起去吃了上学前的最后一顿饭,苏南下看着我不住地喝酒,一杯又一杯,母亲劝他,他不理会,他走的时候把我叫道一边看着我说:“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坚强地走下去。”
我看着他离开,就连自己都不明白那时候的心情到底带着如何的色彩。
上了大学,没了他的约束我变得开朗了,只是从年少时积累下来的习惯依旧跟着我,偶尔和楚辰逸也会一起穿上军装负重去跑步,家里来的电话多是母亲与姐姐们的,从没有他的,而我也固执地不去给他打电话,从母亲那我知道他又升职了,手下的兵更多了,也更累了。
大二那年因为成绩优异,我作为交流生被派去美国学习,把消息告诉母亲的时候,我明显地听到了他有些沙哑的笑声,问母亲谁在家,母亲说没有人只有她,我知道那是苏南下的声音,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对我笑,离得这么近又那么远。周六带着楚辰逸回家吃饭的时候,他也在家,几乎两年没有见过。他老了不少,曾经英挺的后背也微微地佝偻了。
做饭的时候母亲说:“知道你要去美国,你爸别提多高兴了,一大早就给你大姐和二姐打了电话。”我没有说话摘着手里的菜心。
晚饭的时候他大多和楚辰逸说高射炮的射程,铁甲的好处与弊端,一个优秀的装甲步兵首要具备的一切条件,但是我看得出他紧张了,在我面前,苏南下第一次紧张,晚饭结束的时候苏南下跟我说:“苏承军,你要记得不管如何你是一个军人。明白么?”我点头。
冬天的夜晚很黑,他和母亲一起送大姐出门,却不小心摔在地上,如何也起不来,我和母亲还有二姐要送他去医院,他固执地不去,要我们都回去,楚辰逸送我回学校的路上,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地洒下,看着雪我和楚辰逸说:“你看这大雪像不像我爸?”
“不像,雪多柔和,你爸多强硬?”
伸出手接住渐渐飘落的雪花,我捧给楚辰逸看:“其实我爸不是雪,他是坚强又固执的冬天。可是没有冬天就没有飞雪。”
三天以后,楚辰逸送我离开,我在候机大厅徘徊很久直到最后一刻苏南下都没有来送我,
后来我才知道。本来他也是要去的,可是不管如何都站不起来,更怒的摔了杯子,我走以后母亲带他去了医院,是骨折,后来母亲还和我说,骨头都折了还坚持了那么多天,电话这边的我听着母亲的话哭了,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才不说的,他怕我担心他不肯走。可是关心他的话就像卡在了嗓子里一句都说不出。也许在我心里儿时的一切终究是一堵墙。
回去的时候,接机的只有母亲与二姐,楚辰逸也没有来,回去的车上我问母亲,父亲为什么没有来,母亲不肯说,直到被我问得不耐烦,二姐才说:“爸爸在医院。”听到他在医院,我的心竟然有种说不出的慌乱。
窗外的景色依旧,可是苏南下却仿佛老了很多,二姐说:“他已经病了很久,三年前就犯过一次病,只是谁都没有告诉,你高考前他自己在部队医院坐了一个大手术,如果不是晕倒在家里,他肯定还要瞒下去。
医院的病房里他带着氧气罩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再没了往日的犀利,看他的人很多,不是他的上司就是他带过的兵,有的很熟悉,有的很陌生,就像我看现在的他一样。
他的病要在心血管上做一个很大的手术,成功几率只有百分之三十。所以他手术的前一夜把我们都叫到了病床边。
病房里的气氛很安静,苏南下勉强地睁着眼睛,大姐所讲的故事我几乎都是知道的,她和二姐都不是苏南下亲生的女儿,大姐是苏南下战友的女儿,战友死后父亲把大姐抱来抚养,大姐钱包里的那张照片就是她亲生母亲的,后来母亲常说你大姐的妈妈是当年军队里最漂亮的军医,二姐是父亲去内蒙的时候捡回来的孤儿,其实这些我都知道,而这么多年也一直佩服着苏南下的伟大,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对我这个亲生的女儿,他那么吝啬得不肯付出一点点的爱。
王承军这个名字父亲喝醉的时候总是念,我们都不知道那是谁,直到母亲讲起那个故事。
母亲的故事里,那个叫王承军的兵是苏南下最欣赏的一个兵,母亲快要生我的时候给军队里的苏南下去了电话,那时候的他只是一个连长,正在带兵实战演习,因为我的缘故,他请假返家,却在临走前的作战部署上发生了重大的失误,是那个叫王承军的兵发现了这个失误,为了挽救更多的人,王承军被炸死。苏南下得到消息的那一刻,我降生,我的出生同时也是王承军的死亡,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有过生日的习惯,而每年的那个时候他都会带着酒去南山,南山很多墓都是他老战友的,他常和那些人聊天喝酒,就像他们还在一样。为了纪念那个牺牲的士兵,他为我起名苏承军,并用军人的标准严格要求我,他想只有我成为一个优秀的军人,才不枉王承军的死。所以那年,刘勇为救人被车撞的时候,他以为又是因为我,他的兵才会受伤,所以他甩来了狠狠的一个嘴巴,也许在他的心里王承军已经成为一堵推不倒的墙。而那些兵对他来说更是心头的肉。
母亲说:“你的那身军装其实不是你爸的,是王承军的,那个小伙子做梦都想上大学,所以你爸让你穿着他穿过的军装去上大学,也了却了他的一桩心愿。只是你越来越大,他也越来越后悔,因为这么多年终究没有给你女孩子的生活,承军,其实你爸心里很后悔。”
原来一切是这样的,我趴在苏南下床前哭的时候,他虚弱地骂我没出息,我不怕依旧无休无止地流眼泪,母亲她们离开以后只有我陪着他,窗外又下了雪,很久以后我听到一首歌,飞鸟与冬天,突然我觉得在我们的生活里,我是他禁锢的飞鸟,他是冷傲的冬天。当我展翅飞翔的时候便是对他的告别。那天晚上我趴在他的病床边睡着,午夜的时候也曾有一双干瘦的大手细细地摸着我的头发,轻轻地念着我的名字。
岁月的霜刀刻下生命的年轮记载着幸福的永恒,你流落在他乡的风风雨雨是我寂寞抽屉里的字字句句,很久以后独自唱着这首歌的时候总能想起苏南下,倔强的眉眼下是刚强的意志。
送他进手术室的时候我和他说:“苏南下,记住你所信仰的坚强与坚韧,你要挺过来,你还要看我成为一名优秀的军人。”
他看着我淡淡地笑,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
手术室门外,那块曾经让他哭泣的凤凰手表被他托付给了母亲,那块带着他战友血迹的表在抢救他的那个下午停了,永远地停在了三点十三分的位置上。看着手表停住,母亲笑了,眼泪顺着她苍老的脸流下,滴在地上化成辗转不灭的痕迹。
冬日的冷风吹着连绵不断的雪,沙沙的小雪落在苏南下的墓碑上,这么多年他战胜了多少场演习战,可终究没有战胜一颗小小的心脏。
我带着一束白菊去送他,走的时候没有流一滴眼泪,他说一个军人不该哭的,军人要有铁一般的意志,在他的墓碑前站了很久,那些逝去的青春,那些他给我奠基的坚韧,一幕一幕在头脑中仿佛一场永远也不会谢幕的电影。
楚辰逸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看着墓碑上他穿着军装的照片,楚辰逸说:“苏承军,只要你把他守护了一生的精神传承下去,苏伯伯就会安息的。”
很久以后当我也成了一名军人,我明白了他所珍惜的战友之情,他所信仰的军人精神。原来是那么的高尚与伟大,我穷其一生终究也只能是在追逐。
爸爸,又一个冬天来了,天空飘起了雪,偶尔飞过一只没有去北方的飞鸟,坚韧地在这里等着春天到来,在属于你的冬天,我用茫茫大雪祭奠你的离别,再有来生我还愿意成为你的女儿,继承你铁一般的意志,继承你灵魂中锤炼千百遍的那种叫做军魂的精神。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原来成长的代价,是你年华的老去,我幸福的代价,是你在最后一抹笑容后的那一句,苏承军,你要记得你是一个军人。
那一年,对我和苏南下来说都是个噩梦,我出生之前的苏南下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大姐已经七岁,二姐已经三岁,是的他想要一个儿子,一个可以继承他那身军装的儿子,可是很不幸的是,我是个女孩,所以我注定要有他无缘见上一面的儿子的名字,苏承军。
母亲说我出生那天医院外的木槿开得正艳,木槿的花语是坚韧与永恒,所以她给我起了小名,木槿。只是这个名字只在年少时母亲亲昵我的时候我听到过,在他那里这么女性化的名字是不被允许的。
在我年少时的记忆里,苏南下在仇人那一栏里埋下种子并且在时光中这颗种子逐渐萌发,直到长成参天大树,甚至我有时候质疑自己是否是苏南下的亲生女儿,他从来不打姐姐们,只打我,固执得每年都带我去军训,给我剪短发,把我当男孩一样教养,以至于很久以后当我习惯地把被子叠成豆腐块,习惯地哼起那首军中的绿花时,他所说的那种精神已经根深蒂固地埋在我的心里。
五岁那年,是我第一次见到苏南下哭,那个倔强骄傲的男人默默地低垂着头,那种他不允许我流的泪水一点点地落下,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五岁的我不知道一个男人要固守怎样的骄傲,我只知道他不允许我哭,我也不能让他哭。
所以我站出来大声地叫,他红着眼睛擦干眼泪,母亲和姐姐都跑了过来,只有苏南下看着我,那种眼神有种说不出的东西。而我满不在乎地冲着他笑,那样的笑容如今想起来那般的可笑,我却还固执地以为自己终于胜利了。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天,他生死与共的战友死在军事训练的流弹下,他找了整整一天也只找到了一根带着凤凰手表的手臂。那块手表一直被他珍藏着,直到后来他交给了母亲。
春天快来的季节里,菏泽下了最后一场雪,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身上还穿着单薄的睡衣,凌厉的短发上落满了渐渐融化的雪花,昨天晚上,当我偷偷地看电视剧,哼着周杰伦的歌时,苏南下回来,我们的战争再次爆发,直到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给我滚。”
十四岁的我固执地守护我仅有的自尊,当着母亲的面我摔门而去,十点钟游荡在街上,对苏南下的恨更是与日俱增。
没有手机,没有钱,我孤单地站在街头,眼泪一点一滴地流了下来,真的,这么多年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对我,他要那么执著的强硬,哪怕对我温柔一点点也好,也会在我生日的时候买一件给姐姐们买过的漂亮裙子,也会在出去玩的时候把我架在脖子上任我咯吱咯吱的笑,没有,这些从来没有过。那样温情的场面我常在梦里梦到然后是没完没了的眼泪。
就是在那天早上我遇见了楚辰逸,十五岁的少年停下车问我:“怎么了,这么冷的天怎么站在这里?”
我哭了,被他训练了十三年的坚韧终究抵不过内心的凄凉,楚辰逸见我哭了,竟然有点不知所措,停下车,坐在长椅上看着我。
哭累了,我抬头去看这个为我停下的少年,略微单薄的眉眼带着与众不同的淡薄,那样的气质与他相差很多,苏南下让人一眼看上去就能想到,坚韧这两个字。很多人以后依旧习惯以你的标准去看别人。
那天早上楚辰逸带我去吃了早点,吃着小笼包的时候他说:“喂,你叫什么,你家在哪?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我抬起头:“我没有家,我叫木槿。”我尽可能地忘记苏南下给我的一切。
楚辰逸笑道:“怎么会没有家,是不是离家出走或者和家人闹别扭了,别闹了,乖乖回家,省得父母担心。”
我看着楚辰逸一眼,扔下还没有吃完的小笼包出了早点铺子。如果苏南下不来找我,我是绝对不会自己回去的。
楚辰逸追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走了很远,我讨厌一切让我回到那个家的人。
楚辰逸带我去他家的路上,我在百货商店门口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母亲散乱的头发徘徊在人群里,她一定是在找我,苏南下的车停在角落的巷子里,那个是我父亲的男人坐在车里吸着香烟。
趴在楚辰逸的背上我又哭了,在他心里我终究是那个不重要的人。
楚辰逸的妈妈是个医生,他带我回去的时候,他妈妈还没有上班,冻了一夜又哭了那么久,我有点头昏脑涨,他妈妈问明情况笑着说我:“你们这些孩子终究还是不懂父母。”
我什么也不说安静地躺在床上,不懂父母,我想这个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父亲在女儿六岁的时候亲手把她扔进游泳池,不管我如何挣扎,他都不管,直到我学会自己游泳。学会自己救我自己。
发烧,三十八度九,我躺在床上越来越无力,楚辰逸请假照顾我,他妈妈去上班了:“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我爸爸让我滚出去,我就滚了。”
楚辰逸笑了笑:“真是个倔强的丫头,你爸要是不气到一定的份儿上肯定不会这么说。”
我冷冷一笑,如果你知道苏南下是个怎样的男人你一定不会这么说,没再说话,我回头看着窗外,零零落落的雪花飘了下来,如果上天允许的话,我宁可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或许如果我是一个男孩子,那样的话我所面对的人生也许就是不一样的。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楚辰逸不再,窗外还下着雪,我看到床头柜上的电话,拿起电话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接电话的人是二姐。
“小妹,你在哪?你知不知道全家都在找你。”
“二姐,我不会回去了,我要去一个好地方,再也不会回那个家里,你和苏南下说,就当他没有生过我。”
挂掉电话我抬起头,楚辰逸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牛奶,我不知道要说什么,索性什么都不说。
喝了热乎乎的牛奶,身体明显暖和了很多,可心终究还是凉的,我抬头看了一眼楚辰逸,他笑了笑:“怎么了,想让我问你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样?”
的确,有时候我想把自己的事情说给一个人听,但是终究不知道如何开口。
见我不说话,楚辰逸一笑:“你呀,真是个倔丫头,不知道还以为是个男孩,如果你想说的话,我愿意当一个倾听者。”
看着他淡淡的笑脸,我说起了我的故事。
三岁的时候苏南下带我去军队,五岁的时候教我拿枪,六岁学游泳,七岁把我扔进他们野战训练才会去的大山,八岁把我转到全封闭的军事化管理的学校,九岁他清楚地告诉我,一个军人要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十岁在他监督下在攀岩壁上从三层楼的高度跳下来。我伸出胳膊,骨头与骨头连接的地方是一个奇怪的弧度。那次出现意外胳膊骨头错位,是军队的老军医一下帮我拉回来的,你一定不会知道那时候我有多疼。
楚辰逸看着我,目中有些难以置信:“天呢,你爸爸再把你当特种兵训练?”
我淡淡一笑:“也许吧,也许他恨我是个女孩,才要这么折磨我吧。”
那些年的一切都像是电影一样在我脑中徘徊,一幕一幕,连绵不断,楚辰逸对我的遭遇极为同情,即使再强硬的父亲也不会做到苏南下这么决绝吧。
看到楚辰逸全家福时,我才知道他爸爸也是一个军人,照片里的男人带着淡淡的笑意,但是我看得出他是一个严格的人,在那一身军绿色的衬托下那双眼睛体现着军人的刚强。
楚辰逸说:“这是我爸,楚天,是导弹二师的。现在正在带兵,一个月才回家一次。你爸呢?”
“他是陆军上校,主管装甲步兵。”
“装甲步兵主要装备是什么?”
“步兵战车,机枪,突击步枪,冲锋枪,火箭筒,手榴弹。红外线夜视镜,避弹衣。”我淡淡一笑看了楚辰逸一眼。这些我从很小就开始背。
楚辰逸一笑:“行呀。你还真知道。”
看着照片里的男人我问楚辰逸:“你爸爸对你好么?”
楚辰逸一笑:“起码不像你爸爸一样把你当军人培养,他向来放任自流,我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不管我这么多。”
“是么。”苏南下,你看没有一个父亲像你一样。
母亲和大姐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在楚辰逸家住了整整一个礼拜,楚辰逸的妈妈带我妈进门的时候,母亲泪流满面,大姐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反抗父亲。
母亲和楚辰逸的妈妈是老同学,如果不是母亲因为我哮喘病又犯了,也不会去医院,也不会再楚辰逸妈妈哪里知道一个女孩住在他们家。
楚辰逸的房间,大姐看着我,我转头看着窗外,十四岁的年纪我比别人经历得多也淡定得多。
大姐说:“你知道爸爸多生气么,家里人找你都要找疯了,你怎么这么任性,承军,你已经不小了,你应该明白一切。”
“我该明白什么?明白他那么对我,明白他不高兴的时候就给我一脚,明白为什么你们可以叫苏筱洁,叫苏筱楚,为什么我一定要叫苏承军,大姐,我也是个女孩,为什么你们能得到的一切我都不能得到?”
我看着大姐,声音冷涩,有的时候我真的很嫉妒她们,嫉妒她们曾经在父亲的肩膀上笑,嫉妒他们和父母去过公园,嫉妒她们有着女孩的名字,女孩的衣服,我什么都没有,衣柜里最多的衣服是他找人改小的军装,箱子里从小的玩具就是各种各样的武器,各国的枪械,坦克,高射炮,流弹,战斗机,我从小接触的除了他对军事上的向往真的什么都没有。
大姐看着我眼里带着说不出的感觉:“承军,你不懂,如果你懂,你不会恨他的,其实这些年他比我们活得都痛苦。”
“他有我痛么,有么?大姐,你可以选择你爱的医学专业,二姐可以选择喜欢的文艺,我呢我只能当兵,十八岁以后我只能带着他的期望进军校,承袭他军人一般的意志,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同样是他的孩子不是么。”我哭了趴在大姐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大姐什么都就没说把我抱在怀里,那样的温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母亲带我们回家的时候楚辰逸说:“特种兵,再见。”
看了他一眼,我转身离开,手心里是楚辰逸写下的电话号码。圆珠笔划过手心的感觉有些痒。
十四岁那年,回家整整三个月,我和苏南下都没有说过一句话,除了我回来那天晚上,他赶回家,大家吃了一顿晚饭。晚饭上母亲笑得很开心,我看到她暗中拽苏南下的衣角,可是他仍旧什么都没说,连一句回来了都没有说,吃完饭又匆匆赶了回去。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着房顶,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没有流出来也没有收回去。
楚辰逸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看周杰伦的写真集,像许多同龄女孩子一样,我也喜欢流行的一切,喜欢偶像剧,只是这一切对我来说是无比的奢侈。
和楚辰逸见面的冷饮店,是他舅舅的冷饮店,他在那里打工,气氛很好,我要了香蕉船坐在角落里,窗外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很久以后我仍记得那个下午,窗外的汽车飞驰而来,红色衣服的小女孩站在街道的中心,我几乎不敢去看,我怕下一眼就是像风筝一样飞起的人。
跑出去的时候,肇事车已经停下,红色衣服的小女孩摔在地上放声大哭,并没有一点损伤,反而是哪个穿着绿色的军装的军人,躺在地上身下是一地的血。周围的人报了警,叫了救护车。
“真是个好小伙子,差一点点,这女孩就没命了。”
“解放军,舍己为人。”
听着人们的议论,看着躺在地上的军人,那一刻在我心里,军人两个字变得伟大,再没有因为苏南下而厌恶的色彩。
我和楚辰逸一起去了医院,抢救室门外,小女孩的母亲一句一句地求医生一定要救回那位军人,因为重伤,他刚被送上救护车就昏迷了。
我从没想过会在那里遇见苏南下,他带着两个政委一起来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救人的兵是他手底下的。
不知道为什么,苏南下看到我目中一阵错愕,然后是说不出的怒气与一个狠狠的嘴巴。那个嘴巴打到我的脸上的时候,颜政委说:“老苏,你这是干嘛,这也不是承军的错,刘勇救谁还不都是一样。”
那个嘴巴几乎吓坏了所有人,直到那个小姑娘哭出来,楚辰逸才反应过来,看着苏南下声音有些冷涩地说:“我想您搞错了,受伤的士兵并不是为了救承军受伤的。他救的是她。”小女孩披着母亲的白外衣,大大的眼睛看着苏南下。
女孩的妈妈抱着小女孩走过来,千恩万谢地感谢苏南下教出这么优秀的兵。而我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我的父亲那般倔强的眉眼却没有一丝的抱歉,反而是对别人陌生的寒暄。颜政委走到我身边看着我说:“承军,是我搞错了,刚刚来电话说你刘叔叔是救了一个红衣服的女孩。看你穿着红衣服,你爸肯定误会是你了。”
误会是我,误会就可以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我么,我看了苏南下一眼,狠狠地一眼,然后跑出医院,我靠在医院的灰白的墙边看着楚辰逸跑出来追我,看着他跑得远远的,我才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七点钟的时候苏南下走了出来,医院的领导送他到门外。
我是一个人回的家,救人的兵断了一条腿。听到医生这么说我的心深深地疼了一下,他才二十五岁。
回家的时候母亲还在看电视,他没有回来,母亲说:“你爸爸队里有个排长被车撞了,听说很严重。”
我哦了一声就回了卧室,生命有时候太过牵强,可是精神有时候又太过伟大。
我高一那年,楚辰逸高二,因为楚辰逸,我报了他所在的学校,与父亲的关系还是那么紧张,不过长大了一切都不像孩子一样,很多事情看的淡然了。
那年被撞伤的士兵退役了,母亲和我说,你爸爸很爱那个兵,说要调他去文职,可那个兵说自己没用了不能给组织添麻烦,连队里给他办的退伍仪式都没有参加就走了,你爸爸亲自送他去的车站。
听着母亲的话我看着窗外,夕阳有些惨烈,我突然想起苏南下常对我说的军魂,到底什么才是所谓的军魂,让那个排长坚韧地选择了看不清的未来。
高二那年的夏天,我固执地不去剪头发,从出生到现在我都没有留过长发,苏南下不同意,母亲劝他:“还有一年她就要去当兵了,让她留吧,一个女孩子一辈子没有留过长发多遗憾。”
他妥协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为了我而妥协,说实话,那一刻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像是一下就解脱了亦像是有种说不出的堵心。
但是那年夏天我还是把头发剪了,这么多年夏天都是短发,臃肿的长发让我不习惯,所以索性剪了,剪回了我熟悉的短发。
楚辰逸看着我从理发店出来,淡淡一笑道:“你知道你这样叫什么?”
我看着远处:“叫什么?”
“我爸说你这样的表现叫军人情结,很多军人退伍以后仍旧习惯军队里的生活,每天早上定点起床,剪统一的头发,叠豆腐块的……”
楚辰逸的话还没说我就从高台上跳了下来,回头看了楚辰逸一眼声音冷涩道:“军人情结又怎么样?”
楚辰逸看我的目中带着些许不解,我看着脚下的鞋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其实很想哭,但是内心坚强的自尊让我抵制自己的眼泪,流了眼泪就代表懦弱代表屈服。
军人情结,是的,我承认,这么多年我只习惯穿绿色的衣服,听课吃饭腰杆都会挺得笔直,早上六点起床,周六要和他手下的兵负重跑三公里。风雨无阻。这样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地埋在我的生活里,有的时候习惯是最可怕的事情。
我带着楚辰逸去南山的时候,天有些微微的暗了,我指着南山的盘山公路跟楚辰逸说:“我每周都要负重在这里跑三公里,已经有五年了。”
看着盘山而上的公路,楚辰逸道:“靠,怪不得你跑得那么快,五年,还是负重跑,你爸到底拿你当什么?”
“当我是他的兵。”喝着奶茶看夕阳下的大坝,有飞鸟在飞。扇动着翅膀,翱翔着梦想。
经过两年前的事情,楚辰逸的妈妈对我已经很熟悉,楚辰逸带我去他家的时候,楚妈妈笑着拉我坐到一边。
“承军,你劝劝楚辰逸,马上就要报志愿了,他爸爸让他报军校,他就是不肯。”
“为什么?”楚辰逸不止一次和我说过要当兵,成为像他父亲一样坚持着一种精神与信念,成为铸炼铁一般的魂魄的军人。
楚妈妈道:“也许是不想被他爸爸支配吧,这孩子就是倔,要是有你一半听话我也不会操心了。”
那样的倔强还是有性格的,而这么多年,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听话那么简单,苏南下所说的一切已经成了一种必然要遵守的命令。
去楚辰逸的房间时,他开着电脑,打着CS,曾几何时我们一起在网吧打游戏,这个眉眼清秀的少年曾壮志豪情一般地站起来,对网吧里所有的玩家说,你们谁敢和我打CS,年少的我们都曾有着固有的骄傲吧。
“为什么不考军校?”
“不为什么,我想念医科。”楚辰逸回头冲我一笑。那样的笑容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颜色,我们同是军人的子女,他在自由的天空成长,而我则被培养成刚毅的军人。
“切,骗人,我从认识你开始就知道你想要考军校,和你爸赌气放弃从小的梦想值得么?”
楚辰逸一笑:“那你呢,为了你爸爸的梦想为之奋斗一生又值得么?”
看着楚辰逸我淡淡一笑:“起码在这样的奋斗中,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我所为之奋斗的那个梦想是神圣的。”
高考的前一天,我又和楚辰逸去了南山,我们负重奔跑在南山的公路上,冲着南山的大坝我疯狂地喊着:“楚辰逸一定要考上大学,楚辰逸要成为一名军人。楚辰逸加油。”
楚辰逸气喘吁吁看着吼叫的我,一抹我们都不懂的笑容挂在脸上。
楚辰逸打来电话的时候,我看着窗外的夕阳:“苏承军,我考上导弹指挥学院了。”
“好。”
挂掉电话我看着窗外的夕阳,八点了,冬天的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
楚辰逸毕业,我升入高三,庞大的课业压力让我无暇再去做什么训练,而他没有再强求,高三那年的冬天,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消瘦的脸颊,被烈日晒黑的皮肤,凌厉的短发,眉眼间有他的那种执著与坚韧。
窗外的天空很黑,苏南下回来的时候已经十点了,我没有出门,母亲问他吃没吃过饭,他没有说话,我听到了关门的声音。
那天晚上母亲和他吵架了,母亲向来是好脾气,从未和他那么激烈的争吵过,而他竟然没有发脾气。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次他们的争吵是为了我,这么多年母亲终于看不下去他对我的所作所为,决定在最后一刻让我自己选择,争吵了一夜之后他并没有妥协什么。
早上起来的时候,他开车送我上学,依旧是没有话说,我看着窗外,他看着前方,就像我的人生,导航的一直是他,而我只是一个执行者。
“苏承军,你爱军人这个职业么?”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我,竟然有些不知所措,抬头看他的时候,他刚毅的侧脸没有半分笑意:“爱。”对他我只能说实话。
他再没说别的,一路上的气氛安静得让人害怕,我真怕他问我为什么爱,因为没有为什么,他所给的一切已经是一种习惯,而我又已经习惯对那样神圣的梦想执著地追求。
看着他的车消失在街角,同桌南城走过来问道:“苏承军,那就是你爸?”
我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便进了学校,南城追了过来:“你爸是军人?”
那样的口气有着羡慕,我回头看着南城的眼神带着不解,南城道:“怪不得你这么强,原来你爸是军人,真牛。”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那样的赞美,只是因为我是一个军人的女儿,那么高尚的职业行为与操守,注定着让人崇敬与羡慕吧。
冬天的天气很干燥,我看着窗外,整整一天老师讲了什么我都没有听进去。唯一记得的就是苏南下的话,还有他鬓角的斑白。
下课的时候给楚辰逸打去电话,我说:“苏南下问我爱不爱军人这个职业?”
楚辰逸道:“你说什么?”
“我说爱。”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我感觉他老了。”
挂掉电话耳边充斥着楚辰逸的话:“所有人都会老的,你爸爸,我爸爸,他们都会老去,而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把他们守护了一辈子的精神延续下去。”
那年冬天,他因为带兵半年没有回家,直到我报考志愿以后他才回来,我没有报考他所希望的军校,而是报了国防科技大学。他并没说什么,但是在他的目光中我看到了一种说不出的颜色,那种颜色像是老者放掉了承载希望的飞鸟。也许他老了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狠狠地打我,或者毫无理由地踹来一脚。
高考那两天母亲一直陪着我,还有楚辰逸,苏南下这么多年带给我的幸与不幸中唯一让我珍惜的只有楚辰逸,在十八岁最后的季节,我不仅仅收获了一张可贵的录取通知书,更收获与楚辰逸那份真挚的爱情。
九月一日开学的那天,苏南下没有送我去学校,让母亲转交给了我一套军装,母亲说:“这是你爸年轻时穿的第一身军装,平常宝贝得不得了。”十八岁我的眉眼已经越发地和他相似,只是身材却没有他那般高大英武,可是那身军装却很合身,我换了军装和他们一起去吃了上学前的最后一顿饭,苏南下看着我不住地喝酒,一杯又一杯,母亲劝他,他不理会,他走的时候把我叫道一边看着我说:“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坚强地走下去。”
我看着他离开,就连自己都不明白那时候的心情到底带着如何的色彩。
上了大学,没了他的约束我变得开朗了,只是从年少时积累下来的习惯依旧跟着我,偶尔和楚辰逸也会一起穿上军装负重去跑步,家里来的电话多是母亲与姐姐们的,从没有他的,而我也固执地不去给他打电话,从母亲那我知道他又升职了,手下的兵更多了,也更累了。
大二那年因为成绩优异,我作为交流生被派去美国学习,把消息告诉母亲的时候,我明显地听到了他有些沙哑的笑声,问母亲谁在家,母亲说没有人只有她,我知道那是苏南下的声音,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对我笑,离得这么近又那么远。周六带着楚辰逸回家吃饭的时候,他也在家,几乎两年没有见过。他老了不少,曾经英挺的后背也微微地佝偻了。
做饭的时候母亲说:“知道你要去美国,你爸别提多高兴了,一大早就给你大姐和二姐打了电话。”我没有说话摘着手里的菜心。
晚饭的时候他大多和楚辰逸说高射炮的射程,铁甲的好处与弊端,一个优秀的装甲步兵首要具备的一切条件,但是我看得出他紧张了,在我面前,苏南下第一次紧张,晚饭结束的时候苏南下跟我说:“苏承军,你要记得不管如何你是一个军人。明白么?”我点头。
冬天的夜晚很黑,他和母亲一起送大姐出门,却不小心摔在地上,如何也起不来,我和母亲还有二姐要送他去医院,他固执地不去,要我们都回去,楚辰逸送我回学校的路上,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地洒下,看着雪我和楚辰逸说:“你看这大雪像不像我爸?”
“不像,雪多柔和,你爸多强硬?”
伸出手接住渐渐飘落的雪花,我捧给楚辰逸看:“其实我爸不是雪,他是坚强又固执的冬天。可是没有冬天就没有飞雪。”
三天以后,楚辰逸送我离开,我在候机大厅徘徊很久直到最后一刻苏南下都没有来送我,
后来我才知道。本来他也是要去的,可是不管如何都站不起来,更怒的摔了杯子,我走以后母亲带他去了医院,是骨折,后来母亲还和我说,骨头都折了还坚持了那么多天,电话这边的我听着母亲的话哭了,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才不说的,他怕我担心他不肯走。可是关心他的话就像卡在了嗓子里一句都说不出。也许在我心里儿时的一切终究是一堵墙。
回去的时候,接机的只有母亲与二姐,楚辰逸也没有来,回去的车上我问母亲,父亲为什么没有来,母亲不肯说,直到被我问得不耐烦,二姐才说:“爸爸在医院。”听到他在医院,我的心竟然有种说不出的慌乱。
窗外的景色依旧,可是苏南下却仿佛老了很多,二姐说:“他已经病了很久,三年前就犯过一次病,只是谁都没有告诉,你高考前他自己在部队医院坐了一个大手术,如果不是晕倒在家里,他肯定还要瞒下去。
医院的病房里他带着氧气罩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再没了往日的犀利,看他的人很多,不是他的上司就是他带过的兵,有的很熟悉,有的很陌生,就像我看现在的他一样。
他的病要在心血管上做一个很大的手术,成功几率只有百分之三十。所以他手术的前一夜把我们都叫到了病床边。
病房里的气氛很安静,苏南下勉强地睁着眼睛,大姐所讲的故事我几乎都是知道的,她和二姐都不是苏南下亲生的女儿,大姐是苏南下战友的女儿,战友死后父亲把大姐抱来抚养,大姐钱包里的那张照片就是她亲生母亲的,后来母亲常说你大姐的妈妈是当年军队里最漂亮的军医,二姐是父亲去内蒙的时候捡回来的孤儿,其实这些我都知道,而这么多年也一直佩服着苏南下的伟大,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对我这个亲生的女儿,他那么吝啬得不肯付出一点点的爱。
王承军这个名字父亲喝醉的时候总是念,我们都不知道那是谁,直到母亲讲起那个故事。
母亲的故事里,那个叫王承军的兵是苏南下最欣赏的一个兵,母亲快要生我的时候给军队里的苏南下去了电话,那时候的他只是一个连长,正在带兵实战演习,因为我的缘故,他请假返家,却在临走前的作战部署上发生了重大的失误,是那个叫王承军的兵发现了这个失误,为了挽救更多的人,王承军被炸死。苏南下得到消息的那一刻,我降生,我的出生同时也是王承军的死亡,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有过生日的习惯,而每年的那个时候他都会带着酒去南山,南山很多墓都是他老战友的,他常和那些人聊天喝酒,就像他们还在一样。为了纪念那个牺牲的士兵,他为我起名苏承军,并用军人的标准严格要求我,他想只有我成为一个优秀的军人,才不枉王承军的死。所以那年,刘勇为救人被车撞的时候,他以为又是因为我,他的兵才会受伤,所以他甩来了狠狠的一个嘴巴,也许在他的心里王承军已经成为一堵推不倒的墙。而那些兵对他来说更是心头的肉。
母亲说:“你的那身军装其实不是你爸的,是王承军的,那个小伙子做梦都想上大学,所以你爸让你穿着他穿过的军装去上大学,也了却了他的一桩心愿。只是你越来越大,他也越来越后悔,因为这么多年终究没有给你女孩子的生活,承军,其实你爸心里很后悔。”
原来一切是这样的,我趴在苏南下床前哭的时候,他虚弱地骂我没出息,我不怕依旧无休无止地流眼泪,母亲她们离开以后只有我陪着他,窗外又下了雪,很久以后我听到一首歌,飞鸟与冬天,突然我觉得在我们的生活里,我是他禁锢的飞鸟,他是冷傲的冬天。当我展翅飞翔的时候便是对他的告别。那天晚上我趴在他的病床边睡着,午夜的时候也曾有一双干瘦的大手细细地摸着我的头发,轻轻地念着我的名字。
岁月的霜刀刻下生命的年轮记载着幸福的永恒,你流落在他乡的风风雨雨是我寂寞抽屉里的字字句句,很久以后独自唱着这首歌的时候总能想起苏南下,倔强的眉眼下是刚强的意志。
送他进手术室的时候我和他说:“苏南下,记住你所信仰的坚强与坚韧,你要挺过来,你还要看我成为一名优秀的军人。”
他看着我淡淡地笑,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
手术室门外,那块曾经让他哭泣的凤凰手表被他托付给了母亲,那块带着他战友血迹的表在抢救他的那个下午停了,永远地停在了三点十三分的位置上。看着手表停住,母亲笑了,眼泪顺着她苍老的脸流下,滴在地上化成辗转不灭的痕迹。
冬日的冷风吹着连绵不断的雪,沙沙的小雪落在苏南下的墓碑上,这么多年他战胜了多少场演习战,可终究没有战胜一颗小小的心脏。
我带着一束白菊去送他,走的时候没有流一滴眼泪,他说一个军人不该哭的,军人要有铁一般的意志,在他的墓碑前站了很久,那些逝去的青春,那些他给我奠基的坚韧,一幕一幕在头脑中仿佛一场永远也不会谢幕的电影。
楚辰逸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看着墓碑上他穿着军装的照片,楚辰逸说:“苏承军,只要你把他守护了一生的精神传承下去,苏伯伯就会安息的。”
很久以后当我也成了一名军人,我明白了他所珍惜的战友之情,他所信仰的军人精神。原来是那么的高尚与伟大,我穷其一生终究也只能是在追逐。
爸爸,又一个冬天来了,天空飘起了雪,偶尔飞过一只没有去北方的飞鸟,坚韧地在这里等着春天到来,在属于你的冬天,我用茫茫大雪祭奠你的离别,再有来生我还愿意成为你的女儿,继承你铁一般的意志,继承你灵魂中锤炼千百遍的那种叫做军魂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