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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祁落是在大海的涛声中醒来的。
大概是午后,一片无垠的海面,闪耀着粼粼的波光。放眼望去,没有任何标志物,礁石也好,海岸也罢,没有,什么都没有。便是远处的几只海鸥,也并不向这个方向来,只是时不时用翅膀与海平面碰撞一下,又倏地飞起、远去。祁落看看四周——自己仿佛身处一座无人的孤岛,可这里竟然有修剪齐整的草坪和一片小树林,零散的礁石缝里藤草疯长。这里听不见鸟叫,也听不见虫鸣,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祁落感到头隐隐作痛,她是怎么来到这座岛的?脑海里浮现出很多支离破碎的场景,比如汹涌的波涛,狂暴的风雨,断裂的桅杆,还有海水涌入喉腔时的咸腥味和令人恐惧的窒息感……她想起来了,父亲工作调动,他们一家正坐游轮离乡去Z城,准备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但是一场船难发生了,父母生死未卜,而祁落顺着海流漂到了这座孤岛,无依无靠,没有任何方法与外界联系,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她被隔绝了,和这座孤岛一起,被隔绝在人间之外。明白自己的处境之后,祁落感到巨大的惶恐像海水般将自己包围。
一
身上还是湿的,所幸阳光还很好。祁落脱掉外衣铺在干净的草坪上晒,她觉得没什么力气,便在原地坐着,想帮助自己平静下来。渐渐地,夕阳西斜,海面铺满了金色的霞光,很快又是夜幕降临,点点繁星照夜深。她痴痴地望着天与海仿佛瞬息万变的奇妙景色,一时竟忘记了害怕。她甚至哼起了歌,是她很小的时候在海边玩,遇见的一位老阿婆教她的。许久未曾想起的旋律,此刻大约是应了景,竟显得那样清晰:“你问天有多大,星垂夜幕下;我问海有多大,风中涌浪花……”身后似有风拂过树林,沙沙作响,更添寂寥。“你说天真大,没有星星可为家;我说海真小,每朵浪花都牵挂……”祁落沉浸在旋律里,唱得很慢,声音也很小,唱着唱着,眼里就有了泪花。
身后又是几声响,她擦擦眼睛,回身去望。地上不知何时多了几只野果,看起来很是新鲜。刚才还没有,大约是风吹落的吧。祁落本有些奇怪,可见着果子,嗓子眼里便火烧火燎地觉出渴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捡起果子便吃。那果表皮发青,却全不酸涩,多汁脆嫩,香甜得很,祁落一口气吃了它们,惊讶地觉得自己由内而外都神清气爽。或许,这是孤岛给我的见面礼吧,祁落笑了笑。
这个晚上,祁落的梦境里一片漆黑。漆黑之外,似乎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你不是她,可你像她……这一定是上天给我的第二次机会……”那个声音听起来很欣慰,又很悲伤。她没来由地觉得,这个声音的主人一定有一双深邃且忧郁的眼眸。
第三天,祁落渐渐觉得这座岛很奇妙。当她饿了渴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在显眼处发现各种野果,都是香甜可口,而且吃一两个过后便不饿也不渴,好像刚赴了一次盛宴。当她唱起那首歌谣,总会有风拂树林,好像是在给她伴奏。这座岛好像很贴心,就像有生命。祁落有时候坐在草地上看太阳看海鸟,就会想,或许这座岛孤独久了,见到有人来也会很开心吧——虽无生命之虞,可是祁落想起她的家人朋友,想到自己独自一人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就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孤独到她觉得这座岛成为她现在唯一的伙伴。她有时候会想念梦里的那个声音,想知道那个声音背后的故事,可是它一直没出现,哪怕在梦里。
二
连晴了许久,这天晚上忽然下起了雨。祁落正像往常一样蜷在树边睡觉,忽然觉得脸上凉凉的,醒来匆匆寻找,却发现四周只有黑暗,自己无处可避。发梢滴着水,雨水和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穿了好几天的衣服已经脏透了,和着雨水紧紧地贴在皮肤上,透心的凉。一瞬间,巨大的害怕与绝望涌上心头,她索性也不躲了,站在越来越密的雨里哭了出来,可是慢慢地,就连哭声都被风雨声淹没——这是她来这里之后第一次这样放声大哭,就算是刚发现自己的处境之时,她也不曾这样崩溃。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可是风雨之中,她用来武装自己的坚强好像一下都被浇没了。她好像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世上不仅有晴天也有雨天,意识到自己不再有家,不再有遮风挡雨的去处,意识到自己可能会这样死去而无人知晓。
不知过了多久,她哭着,却渐渐愈发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哭声。她揉揉眼睛,惊奇地发现风雨正在离她远去——先是她的头顶没了雨,然后是身边的一小块地也没了雨,然后整座岛的上空雨都停了,可是岛屿之外的海面还是雨声不息、风声不止。整座岛就像被一个保护罩保护起来,像是风雨之中的一艘挪亚方舟!祁落走到岛的边缘,怔怔地看着烟雨蒙蒙的海面,然后轻轻地抚着脚下的土地,望向深邃的树林,不由得轻问出声:“你是谁?”心底微微地害怕着听到回应,却又有些莫名地期盼,她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残存的哭腔中却又透着坚定。
可是,没有声音。盛大的风雨篇章之后,岛又重归平静。
祁落松了一口气,也有些隐隐的失落。她自嘲地笑笑:也许一切都是巧合吧,掉落果子的几率很小,这次的风雨停息不过是头顶的积雨云飘走了,这样荒無人烟的岛上,你在期盼什么?
睡吧,她想,睡着了一切都会过去,既然命运把你抛到了这里,不妨再等等。
然而,这一次的梦里却等来了那个久违的声音。那个低沉的苍老的声音,缓缓地、清晰地告诉她:“我是这座岛,又或者,曾是一头鲸。”
三
祁落猛地睁开眼。
又是晴天了,四周黑暗皆散去,风雨皆遁形,还是一片寂静,一切又宛如她第一次在这座岛上睁开眼的那一天。
她有些恍惚,分不清是那声音的主人借梦境向她说话,抑或这声音本身便只是一个荒唐的梦。她跑到一片空地,大声地向着天空喊:“你是谁?你是这座岛吗?你是一头鲸?你为什么不说话?”意料之中,没有回应。好在她这次也没抱什么希望,便干脆又躺下了,将手枕在头下仰望天空。
视野里只有纯净的蓝,耳边是隐约可闻的海鸥叫,还有海水拍打岸边的声音。嘴唇轻启,熟悉的旋律又从口中逸出:“你说天真大,没有星星可为家;我说海真小,每朵浪花都牵挂……”唱着歌,祁落想起小时候的事。有一天,她和小伙伴约好了要去海边堆沙城堡,兴致勃勃地穿了红裙戴了草帽,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了门。可是她左等右等小伙伴都没来,只好百无聊赖地脱了鞋袜独自踩水玩,谁知一个浪打过来,她脚下一滑,跌坐在水里,打湿了心爱的小红裙。她刚瘪瘪嘴要哭,却被一双苍老的手温柔地扶了起来。是一个好心的老阿婆,她轻轻地安慰祁落,又将祁落带进了自己的小屋,给她烘裙子、喝热水,还教她唱了首好听的歌……可是这一次,再不会有一位好心人会扶起自己、安慰自己了!祁落唱着歌,心中除了怅然,还多了一份伤感与悲哀。 “这首歌,她也会唱。”
那个声音忽然在她的耳畔响起,祁落一惊,揉揉眼睛爬起来坐好。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理你。我怕跟你说多了话,又会像从前那样。”
“你别怕,我就是你身下的这座岛,或者你还是叫我鲸吧,毕竟我先是鲸,然后才是岛。”
“你想得没错,我是活的,而且和你一样孤独。”
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像是饱经风霜的老人,却又像不知所措的孩子。祁落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她轻轻地拍拍身下的草地,露出温软的笑意:“那么,我们现在不再孤独了。”
“你说得对,也不对。就像你和她,一样,也不一样。”
“她叫归茹,很好听的名字。当时我很年轻,归茹像是和你一般大,也和你一样死里逃生来到这里。但她比你胆小,总是哭,一个人默默地对着海面流泪。”
“我是鲸,不知为何我总是孤独。我生来便有一些奇妙的能力,比如能掌管我头顶的一小片天空,能掌管我身上的一小片土地,能读懂身边生灵的心思……可我从未见过鲸群,从未有过朋友,我的伙伴只有天和海。所以我见到归茹,很激动,小心地和她讲话,全心全意地对她好,在她哭的时候安慰她,给她吃好吃的果子,带着她漫无目的地游走,朝阳、晚霞,高山、峻岭,晨霜雨雪,各种美丽的自然风光,我都和她一起看过。渐渐的,她的笑容多了,泪水少了,她也会调皮地在我身上打滚,也会温柔地唱着不知名的歌——就是你唱的那首,她曾经一句一句地教过我。”
“那真是最美好的时光。”
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声音消失在风里。祁落的笑意收住,有些疑惑地等着下文。
“可是有一天,归茹忽然消失了,我再也找不到她了。故事就这样结束了,那一天开始,我又被打回了原形,一头化身孤岛的鲸,就这样,一直到老,到你来之前。”
戛然而止的故事。悲哀的语气,深不可测的悲哀。
那天祁落和鲸都没再说话。祁落安静地坐着,抚着葳蕤的草,好像无声的安慰。鲸在海水中微微地晃着,像船。
祁落也渐渐地开始和鲸玩,也要鲸带她去看一看鲸曾经驮着归茹游过的路。祁落还时不时地在星空下唱起那首歌,让鲸给她伴奏,抑制住心底的思念与惆怅,把笑容挂在脸上。她怜悯鲸已经失去过一个朋友,同情它的暮年仍然无人相伴,她希望自己能给鲸带来一点快乐。鲸的回报,则是更好吃的果子,更舒适的摇晃,更美丽的风景,还有更温柔的伴唱。日子过得很慢,又过得很快。
四
这天,祁落醒来,像往常一样向鲸问好,却没听见回应,她又轻轻拍打了几下地面,依然无声。想是鲸还睡着,她轻轻地走到海边,眺望风景,忽然看见远处似有黑点在移动。她揉揉眼睛,发现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竟然是漁船!她有救了!
她也顾不得许多,兴奋地跳起来,向渔船挥手,这么久以来被压抑的思乡之情忽然蓬勃而出。船渐渐靠岸,她向船上的人伸出胳膊,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拉了上去。船行起来,她心里又溢出分别的惆怅,想回头去看鲸一眼,告诉它自己以后还会想着它,却怔住了:远处,那座岛像是完成了生命中最后的托举,开始悄无声息地下沉,一点点消失在大海之中,很快被海水完全吞没,无影无踪。
一只白鸥飞来,停在她眼前的船舷上,平静地凝视着她。那双眼睛,竟与她梦中出现的那双如出一辙。
白鸥的嘴张了张,祁落的耳畔忽然响起鲸的声音,还是那般苍老,却似乎多了些释然与平和。
“祁落,抱歉之前没有告诉你,其实我知道归茹为什么会消失的。我只是说不出口。现在,我应该不在了,剩下的话,让海的信使白鸥先生来传达吧。”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归茹静静地躺着看星空,忽然开口:‘做星星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它们很安静,高高在上,彼此却隔得很远,那种孤独,对我们来说大概就已经是永恒了。’然后她轻轻地问我:‘你孤独吗?’我还没有回答,她便又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里少了她往日的欢快,却满是寥落:‘我好像很孤独。有时候玩着玩着,我会时常想起我的家。你知道吗,我住的那个城市很繁华,那里晚上灯火通明,有高楼大厦,有车水马龙,有我的家人、朋友……我想回去,很想。’”
“我说不出话来——是的,我真的很快乐,可我没想到她不快乐。我的读心能力对于她好像失灵了,又或者我一直不愿意承认,我跟她终究是来自两个世界,我的安静与孤寂已经成为与生俱来的习惯,而她却是从我不能想象的热闹与温情之中流落至此。”
“那一刻,我看到归茹眼中的灰败,繁星在她眼中好像也失去了光亮,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我可以把你送回家。’可是我没有,我或者有那样的能力,但我不愿尝试。我为自己找借口说若是失败她会难过,可我怕的其实是如若成功,我会再次陷入孤独——你懂吗?就像看过了光,就无法忍受黑暗,我太贪恋她给我的温暖,以至于已经不敢设想回到过去了。所以,我只是沉默,感受到她翻个身侧过来躺着,抚着我粗糙的皮肤,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我知道你也没办法,不过还是谢谢你听我唠叨,一直陪着我。’她渐渐入睡,一滴滚烫的泪划过她的脸颊渗进土地,让我的心脏火烧火燎地疼起来。那天,我一夜未眠。”
“后来,我加倍地对归茹好,她也一直在笑着和我玩闹,只是每当她唱起那首歌,我都会让她换一首更欢快的,怕她难过,也怕自己更加愧疚。我开始留意她的笑,却发现她的笑意最后总是凝在眼角,化为深深的哀伤。”
“忽然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归茹不见了,我一遍遍呼唤着她,一次次焦急地感知着她,可是她再也没有回应我。是海湮没了她,还是天接走了她?我记得我的泪大滴大滴地融进海里,很咸。”
“没了归茹,我又过回了原先的生活。我比原来更孤独,但我知道我怨不得别人。我常常回想起她教给我的那首歌,想起她唱歌时的一颦一笑,还有眼角的泪。我继续漂流着,放任野草在我身上生长,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但我知道我这一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可是后来,我遇见了你。她比你文静,你比她勇敢,你们却又一样年轻、美好,一样会唱那首歌,一样会想‘家’——那个灯火辉煌的地方。我知道这是我的第二次机会,所以我打定主意,要尽毕生之力送你回家,也算作我对她的补偿。”
“但是我比那时候老得太多了,不知道能不能亲自送你回家。我只能用最后的力气试一试去靠近你们人类的渔船。我不敢告诉你这样的尝试,怕失败了你难过,我也难过。”
“但是我好像成功了,天知道我看见你上船的那一刻多么欣慰。你的背影是我在这世界上最后的光。我很幸运,不是吗?我知道我还是对不起归茹,但我在努力弥补我的过错,我希望她能原谅我,我还要告诉她,那首歌真的很好听……”
四周渐渐安静,声音消散在风里,白鸥飞走了。
祁落泣不成声。
尾声
后来,祁落读书的时候看见一个词叫“鲸落”。当鲸在海洋中死去,它的尸体最终会沉入海底,一座鲸的尸体可以供养一套以分解者为主的循环系统长达百年。“一鲸落,万物生,这就是鲸落真正的样子。”彼时正是夜幕低垂,祁落将书合起,看向窗外的满天繁星,想起那化身孤岛的鲸,一时竟不知是梦境还是真实。书上贴着名字,她的手轻轻抚过——“祁落”,“祁落”,想想鲸生于天地,死于天地,最后回馈天地于海洋,她觉得真和自己的名字一样,“鲸落”便是一个奇迹。
后来的后来,祁落邂逅了一首歌,叫《化身孤岛的鲸》。她毫不犹豫地把这首歌中的鲸当成它,想着终归还会有人记得鲸,一头孤独的、温柔的鲸。于是唱着唱着,她便在泪水中绽出笑来。
“我是只化身孤岛的蓝鲸,有着最巨大的身影,鱼虾在身侧穿行,也有飞鸟在背上停。我路过太多太美的奇景,如同伊甸般的仙境,而大海太平太静,多少故事无人倾听。”
“你的衣衫破旧,而歌声却温柔,陪我漫无目的地四处漂流。我的背脊如荒丘,而你却微笑摆首,把它当成整个宇宙。”
“只是遗憾你终究无法躺在我胸口,欣赏夜空最辽阔的不朽,把星子放入眸……”
番外
归茹的梦中,总是有海,有一座宛若孤岛的鲸,有一段旋律。
她好像跳过海,然后被人救了,可是醒来却失去了一些很重要的记忆,大概就是关于那条鲸。这么多年来,那一段记忆的碎片渐渐地出现在她的梦里,她甘之如饴地拼凑着。
梦中的鲸很温柔,是那荒芜大海上她唯一的朋友。她躺在鲸的脊背上看星星,星星很亮;她唱歌,鲸伴唱,声音很好听。她说她想回家,鲸默默地摇晃,给她安慰。她知道鲸有着神秘的力量,可是它在她面前从未显露过一丝得意,只是一个与她相伴的真挚的朋友,她很珍惜。
后来她还是跳了海,她猜测可能是因为自己太想家而回不去。可是现在想起来,当初的绝望少了许多,剩下的只有拋下鲸不顾的愧疚。
结果她很幸运,被人救了,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只是再也见不到鲸。梦里她却总是听见鲸一遍遍忧伤地对她说“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她不知道。梦里的她一直想给鲸一个拥抱,可总是做不到,只有那段旋律一直清晰地萦绕在脑海。
归茹一直做着相似的梦,每一次做梦,鲸的形象就更鲜亮一点,海的涛声就更清晰一点。于是,当她老了,她就干脆搬去了海边,每天去海边走走看看。
有一天,归茹在海边遇见了一个小女孩,穿着红裙子,戴着草帽,赤着脚踩水玩,时不时蹲下来用短短的手指扒拉着沙子寻找好看的贝壳。女孩忽然跌倒了,红裙都湿了,她赶紧扶起女孩,又带她去自己的小屋里给她裹了毯子,烘干裙子。女孩捧着水小口地喝,然后很认真地向她道谢。归茹看着女孩的笑脸,心中一动,脱口说:“阿婆教你唱歌好不好?”
那段再熟悉不过的旋律从口中流淌出来:“你说天真大,没有星星可为家;我说海真小,每朵浪花都牵挂……”女孩稚嫩的歌声甜甜的,与她的歌声和谐地交织,融进海风里,飘得很远。
很奇怪,从那天开始,那只化身孤岛的鲸再也不曾入她梦境。
——好像冥冥之中,那块残缺终于结成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后记:关于孤岛,关于爱
这个故事,从构思到完成,大概隔了三年之久。三年里,其实思考和动笔写这个故事只有头和尾,中间几乎是空白。
楔子大约是高二的暑假写的。当时我偶然听见了这首《化身孤岛的鲸》,是周深的版本。温柔的声线,娓娓道来的旋律,还有细腻而略带惆怅的填词,或许恰好戳中了当时自诩文艺、多愁善感的我的心事,于是开始单曲循环,在脑子里一次次描摹出一幅图景:蔚蓝的大海,耀眼的阳光,明眸皓齿的女孩子,巨大的孤独的鲸。几个元素一组合,美得像静物画,又弥漫着淡淡的忧郁气息。
我忽然很想探寻他们背后的故事,比如这只鲸为何孤独,比如这个女孩为何出现在这里,比如鲸和女孩会有怎样的互动。我在脑子里胡思乱想了很多种可能,却一直没能挑出一种我所认为最好的版本,甚至后面的情节,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接着,学业的压力纷至沓来,我好像寻得了一个借口,就这样放下了笔。
一旦搁置,这个平平无奇的楔子就好像被我尘封了起来,几乎要把它忘记。它也成为一座孤岛,像一个做了开头却做不下去的缥缈的梦,被现实的海水隔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想要讲这个故事的愿望越来越淡,但我还是会在了解到歌词灵感来源里的那头叫“爱丽丝”的孤独蓝鲸时心中一疼,会在有一天看见“鲸落”这个词的解释时想要用力地记住它。我知道我一直没把它忘了,那座漂浮在我心中的孤岛。它可能已经漂得很远,可是它还在。
直到去年考上大学,我又一次有时间去听歌,去做我喜欢的事情。当歌单里那首《化身孤岛的鲸》又一次萦绕耳畔,当整理电脑文件的时候我又一次看见那个只草草写了个“鲸”字算作标题的文档,我的心中一动。我知道,我又该拾起这个故事了。
三年前一些支离的构思还记得,这一次,我很快地从中挑选了一种最为清晰而强烈的想法,开始对每一个场景进行串联。我设置了三个角色:祁落,鲸,归茹,他们构成了两条线索,一是祁落与鲸,二是鲸与归茹。 祁落的视角里,岛是孤独的,却会给她吃果子、给她伴奏、给她挡雨,这使她明白了岛的善意,也使她愿意坐下来听鲸讲故事,感受鲸的悲伤,并且在听完后“怜悯鲸已经失去过一个朋友,同情它的暮年仍然无人相伴”,愿意抑住自己的思念而去给鲸一些快乐。祁落既是自己故事的参与者,也是鲸的讲述的旁观者。她看起来成为幸运者,因为鲸想要补偿的想法,她才得以回家。但其实她同样也是鲸的幸运,因为她给了鲸暮年时的一程相伴,给了鲸一个倾诉的出口,也让鲸找到了赎罪的方式。
鲸的视角里,他遇见过两个女孩。归茹是对他孤独的救赎,她给了他从未体验过的温暖陪伴,让他贪恋黑暗之外的光亮。于是他潜意识里希望她一直陪着他,因而在面临送她回家的问题上选择了沉默。沉默之中他因愧疚而很痛苦,也想加倍地补偿,但是最终依然间接造成了归茹的离去,他也失去了温暖,又一次陷入加倍的孤独之中。祁落的到来则是他所认为的“第二次机会”,是对他愧疚的解脱。他已经到了暮年,一个更加渴望得到陪伴的年龄,但这一次他没有努力将祁落留在身边,而是将往事告诉了祁落,又决定用自己的生命歌唱,送祁落回家。将她送走之后,他的心愿也就了了,好像尽力偿还了一些欠下多年的债,而他沉入海底,成为奇迹一般的“鲸落”,又将给海底万物以无限馈赠。
至于归茹,我最初的设想仅仅是让她出现在鲸的回忆里,无名无姓,出场不多,但却是促使祁落和鲸的故事线向前推进的重要因素。写完之后,我忽然有些意犹未尽,更有些心疼鲸到最后也没能向回忆里的女孩亲口说一声抱歉。于是我想,如果那个女孩没有死,而是归家了,又会是怎样呢?于是“归茹”这个名字跳进了脑海,我把她设定为前文那个教祁落唱歌、给了祁落莫大安慰的老婆婆,让她平安到老,让她从未责怪过鲸,甚至还于鲸充满感激。她一直梦见鲸,也是因为两方的心愿都未了。然后,她与祁落产生了一个小小的交集——小时的祁落遇见了老后的归茹,归茹教她唱了那首歌。那一刻他们都不知道,将来祁落会遇见鲸,鲸会因为那首歌触动往事的回忆,那首歌会以这种形式隔着千山万水与时空流转又一次由归茹唱出,被鲸听见。从此以后,归茹不再做那个关于鲸的梦了,我愿意将它想象为冥冥之中的释怀。我想虽然当事人不知道,但是他们总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忽然放下,会发现他们从未彼此怨恨,只有彼此感激、彼此情挚。
这个故事里,三个角色都是孤独的,至少曾经孤独。但是他们彼此相遇,相互包容,相互救赎,因为有爱,所以不再孤独。他们也都在成长:祁落由在风雨中为自己的处境大哭,到愿意放下自己的思念去陪鲸,再到认识到鲸落的温柔与伟大;鲸由为了自己的贪恋而自私地挽留,到为了赎罪而勇敢地放手,再到最终沉入海底时无私地将自己奉献给天地;归茹由不管不顾地跳海到懂得体谅鲸的无助,再到回家后一直平安地活下去,会对海边偶然跌倒的孩子伸出援手……他們可能曾经脆弱,曾经自私,但是他们一直善良,一直成长。他们之间的爱是纯粹的,是困境之中互帮互助的情谊,是平凡的又高尚的,可能是不成熟的但一定是令人感动的。你可以将他们投射进现实,将这样的情感想象为友情、爱情、亲情;你也可以就让他们活在这个故事的平行世界里,单纯地、纯粹地让自己被这样的他们所吸引,为这样的情感所共鸣。
这个故事的灵感来源于《化身孤岛的鲸》,又经由我的想象改头换面,承载着我想表达的东西而最终呈现出来。或许这个故事依然不是当年“我所认为最好的版本”,或许这个故事如果交给三年前的我抑或三年后的我来写,会成为另一个故事。但是今天的我,喜欢这个故事,喜欢这个故事里每一个不完美却可爱的角色,喜欢我给他们赋予的平静的、淡淡的、惆怅而美好的结局——不,不是结局。他们会继续存在,祁落与归茹会更好地活下去,鲸也会获得不再孤单的新生。
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孤岛,但如果被爱的海水包围,孤岛便会以这样奇妙的方式相连。我们,亦不再是孤单一人。
这个故事便是这样,很简单,关于孤岛,关于爱。
作者简介:张冰滢,目前就读于南昌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系江苏省散文学会、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十月少年文学》《学生天地》《金山》《散文百家》《江苏教育报》等报刊发表文章约二十万字。著有作品集《剪一窗清浅时光》。
(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