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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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腊月廿五 ,窑上放年假。吃过了午饭,刘红霞一边洗碗,一边对坐在炕头吸烟的牛耕田说,我下班的时候,早点儿去接我。刘红霞是窑上的绞车工,被窑上留下,继续工作。牛耕田没搭言,只听见一阵剧烈的咳嗽。刘红霞匆忙给炉膛里点了半锹湿煤,煤烟呛得刘红霞也咳嗽起来。点完煤,刘红霞洗了两把手,然后在围裙上蹭了蹭,从锅帘上拣了四个热腾腾的包子装在保温饭盒里。包子是猪肉酸菜馅儿的,皮薄、馅儿大、十八个褶,怎么看都像一朵花。实际上,刘红霞就是一朵花,只不过是她自己没有发现。若是发现得早,说什么也不能到窑上做一名绞车工。这临年靠近了,还要到窑上去,虽说工资是平日的三倍,但心里总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平衡。刘红霞是属于那种“成熟的稻穗低着头”的人,她总是这样想:一个煤黑子的老婆,牛个甚?让值班,就值班嘛,毕竟,钱还是很有面子的。刘红霞要是不这么想,后面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当然,牛耕田也没有想到,事情的结果会是这样。
   牛耕田是刘红霞的老公。一开始,刘红霞并不喜欢管牛耕田叫老公,招呼个名,或者招呼个姓,都比叫“老公”亲切得多,顺口得多。刘红霞在手机上百度过,“老公”这个词,居然还有太监的意思。每每想到这里,刘红霞就想笑,是憋在心里说不出口的那种笑。或者说,只能挂在眉梢的那种笑。后来,刘红霞也就习惯了。怎么说呢,习惯这东西实在不好说,习惯久了,就成为自然,然后就是释然。这不,刘红霞走到炕前,说,老公,早点去接我。牛耕田往墙上靠了靠,喉咙里“嘶嘶”响着,弄得刘红霞不由得咽口水。牛耕田扯起被子围在腰前,一手按压在胸口,咳嗽得眼泪顺着鼻翼淌下来。他伸开手掌,鼻子眼睛胡乱抹了一把,摁灭烟屁股,说,放心吧。
   刘红霞瞅一眼窗外的日头,刺眼的白。回到厨房,把饭盒装进双肩包里,又嘱咐牛耕田:早点接我。
   快走吧,去晚了,井下跑水就麻烦了。
   刘红霞一想,也是,窑上都放假了,真要是跑水,急忙找谁呢?
   自行车骑得飞快,刘红霞一会儿工夫就到了窑上。刘红霞往地面绞车房扎一头,开绞车的王姐说,马秋水井长已经下井了。刘红霞从墙上摘下安全帽,扣在头上,碎步向井口走去。
   来到二级下水仓绞车房,刘红霞一眼就看见井长马秋水坐在自己工作的位置上。马秋水见刘红霞来了,急忙离开刘红霞的座椅。刘红霞说,马井长,你就坐那呗。
   馬秋水知道这是刘红霞在和他客气,还是知趣地让出了位置。马秋水在绞车房里上下打量了一番,说,这里也该维修了。说这话的时候,马秋水仿佛自言自语,又好像是说给刘红霞听的。
   刘红霞接过话茬儿,说,马井长,绞车房早就该维修了。你来休息的时候,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刘红霞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不希望马秋水常来绞车房。不过呢,把绞车房装饰一下,改善改善工作环境,刘红霞倒是早有这个想法。绞车房是什么?对于刘红霞来说,这是安身立命的地方,是工作重地。可以这么说,刘红霞在绞车房的时间甚至远远超过和牛耕田在一起的时间。现在,听马秋水这么一说,正中刘红霞下怀。
   马秋水蹲在地上,分开两手在电炉子旁取暖。他看一眼刘红霞,说,窑上年终要产量,我哪顾得上维修绞车房。
   刘红霞说,你比老板还忙,哪顾得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马秋水听出刘红霞话里话外的意思,眼睛睁大了看看刘红霞。
   刘红霞白眼珠往上翻了翻,笑着说,别瞪眼,再怎么瞪,也没有牛卵子灯泡大。
   马秋水撩一眼绞车房顶悬挂的牛卵子灯,说,我早就和火锯房打了招呼,木板已经晒干了。
   刘红霞听到火锯房,脸立刻红了一下,便不再言语。
   牛卵子灯是矿工们的叫法,学名叫防爆灯。马秋水的目光从防爆灯上移开时,看见刘红霞羞红的脸。
   马秋水站起来,说,你把我放下去,看看三级下水仓什么情况。
   马秋水走了,绞车房忽然沉寂下来。地下八十米,只剩下刘红霞一个人,她听见绞车房外的配电盘发出“嘶嘶”的响声,这声音像是人的喘息声。刘红霞觉得在哪儿听到过,仔细一琢磨,想起来了,是火锯房。
   刘红霞非常确定,是那天在火锯房听到的声音。
   八月十五的那天晚上,刘红霞把一袋子煤块运到地面,藏在火锯房山墙的蒿草丛里。正准备下井,忽然想解个手。刘红霞刚刚蹲下来,就听见火锯房里的声音。她提着裤子,绕过山墙。火锯房里的声音突然就没了。
   刘红霞正在犹豫,一个人从火锯房里走出来。借着月光一看,是井长马秋水。
  2
   马秋水从巷道里走出来,刘红霞身旁的有线对讲机里传来马秋水的声音:红霞,你把二级下水仓的炮弹泵的电源给上。
   刘红霞大脑溜号,没听见二级下水仓排水管的声音。马秋水一喊,她急忙摁住对讲机的回复键说:知道了。
   二级下水仓里的水已经漫出来了,顺着出货井直灌下去,与三级下水仓里的水形成回流。刘红霞又返回绞车房,换上矿靴,趟水开启防暴开关的电源。
   再次返回绞车房的时候,刘红霞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马秋水。破坏了人家的好事,岂不是天大的罪过?刘红霞也觉得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好在是,她并没有看清火锯房里面的那个人是谁,否则的话,真就尴尬了。在月光下那个人的身影很熟悉,好像是地面的付煤工韩秋燕。
   马秋水再次回到绞车房的时候,肩膀上多了一袋子煤块。马秋水把煤块扔在绞车房门口,回头去了水仓。水仓距离绞车房有三十米,马秋水借着排水管,洗了洗手,回到绞车房,看见刘红霞的脸还是红红的。
   刘红霞也觉得不自在,就问马秋水,绞车房什么时候维修。
   马秋水说,要不现在就干?
   刘红霞说,谁干?
   马秋水说,还能有谁?咱俩就够了。
   刘红霞说,我可不会。
   马秋水说,小样,我自己就行。    刘红霞一听,递给马秋水一杯水。说不上是溜须,还是鼓励。
   马秋水说,我上地面火锯房扛板子,板子放下来后,你运到绞车房门外。
   刘红霞看见马秋水要玩真的,说,加工资不?
   马秋水想了一下说,给你加二百块钱,不能让你白干活。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刘红霞运完了木板,马秋水下井的时候,拎着窑斧和一把锯子,还有少半袋钉子。马秋水说,红霞,你在外面等着,需要你干什么,我招呼你。
   马秋水干活有速度,叮叮当当一阵忙活,把绞车房潮湿泥泞的地面铺上了一层地板。地板的材质是杨木的,细腻、洁白,在井下显得很清亮。刘红霞欣赏着地板,闻到了一股家的味道。刘红霞在地板上走两趟,温暖顺着脚心一家伙就涌到心窝里。她十分感谢马秋水,至于火锯房里的那一幕,刘红霞似乎不那么在意了。
   刘红霞从双肩包里取出保温饭盒,打开盖子,包子还有丝丝的蒸汽。刘红霞把饭盒举到马秋水面前,说,马井长,吃个包子吧。
   马秋水看着包子,翕动着鼻翼说,真香。
   刘红霞的中指和拇指捏起一个包子,递给马秋水。
   马秋水看着刘红霞,伸开两手,在刘红霞面前晃了晃。刘红霞看着马秋水伸过来的两只脏手,“扑哧”就乐了。
   刘红霞捏着包子,送在马秋水的嘴边。
   馬秋水咬着包子,“嗯嗯,嗯嗯”直视着刘红霞。
   刘红霞急忙又捏住包子,随手把杯子递给马秋水。
   吃完了包子,马秋水说,红霞,咱们再搭张床铺吧。
   刘红霞早就想在绞车房搭张床铺。这个想法也和牛耕田提过那么两三次。用牛耕田的话说,不能吃着饺子想包子。只一句话,就把刘红霞的想法给怼了回去。牛耕田也是窑上的矿工,还当过生产排长,按理说,由他出面协调,在绞车房搭个床铺也并非不可能。自从牛耕田得了矽肺病以后,就辞了排长的工作。窑上照顾他,做了抽水工,但工资却缩水不少。财大气就粗,人穷志气短,牛耕田腰包瘪了,人立刻矮了一大截。再说,窑上为了他,违规让刘红霞来二级下水仓开绞车,这已经是很大的面子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实际上马秋水也知道在绞车房搭床铺不合适,以前不是没有先例。自从马秋水来了以后,下令拆除了绞车工的床铺。现在,马秋水主动要给绞车房搭个床铺,刘红霞自然乐开了花。
   这事儿呢,坏就坏在这床铺上。
   马秋水量好绞车房的尺寸,选三块比较宽的木板摞在一起。刘红霞呢,分开两腿,骑在板子上。马秋水吭哧吭哧锯掉多余的部分,又在巷道里找了两根六百长的刹杆子钉在防护支架的两端。木板铺上去,两端钉在刹杆子上,床铺就成了。
   刘红霞很高兴,两膀用力,在床铺上摁了摁。床铺颤颤的,刘红霞也颤颤的,脑后用花手帕扎起来的马尾也颤颤的,像是落在枝头的一只花喜鹊。不会压塌了吧?刘红霞说。
   马秋水在床铺上躺下来,两手抱在脑后,屁股抬两下,又落下,做两个仰卧起坐,很严肃地说,不做剧烈运动,塌不了。
   剧烈运动有两层含义。刘红霞首先想到了第二层。当然,这不怨刘红霞多想,毕竟,马秋水在火锯房里和那个貌似韩秋燕的女人有过那么一次“剧烈运动”。想到这里,刘红霞的脸又红了。她捶一下马秋水的肩膀,没说话,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马秋水在床铺上躺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离开绞车房。
   刘红霞在椅子上居然眯了一小觉。听见有声音,刘红霞一睁眼,看见马秋水肩上挂着一卷放炮母线,正在往配电盘的方向移动。
   马秋水把母线接在变压器上方的配电盘上,床铺下的灯就亮了。马秋水又把三八五风筒裁开,围在床铺的正面。做完这一切,他退后几步,端量着床铺,根本看不见灯泡的光亮。
   刘红霞说,灯泡取暖,亏你想得出。
   马秋水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3
   冬天的太阳像是安上风火轮,一家伙就钻进山里去了。牛耕田觉得屋子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他把嘴巴张成“O”型,喘息着,胸口有了针扎的疼痛感。
   牛耕田披上棉袄,在院子里走着。冷空气吸出喉咙里的浓痰,喘气顺溜许多。院子里积攒起来的煤块,差不多有六吨。牛耕田很心疼刘红霞,一个女人天天往回偷煤块,也够难为她了。牛耕田掰着手指算一下,煤块一千二一吨,六吨就是七千多。刨去这一年的房租和孩子下学期的学费、补课费,还能剩三千多,这个年应该过得很滋润。牛耕田点上一支烟,又“吭吭吭”地咳嗽着。他转身回屋,得赶快睡一会儿,积攒力气,也好早一点儿去接刘红霞。
   刘红霞也睡着了,并且还做了一个梦。梦里儿子考上大学,正在举办答谢宴。轮到她上台发表感言的时候,竟然忘记了发言稿。刘红霞一激动,一紧张,一下子就醒了。她的脖子酸酸的,两腿麻麻的。刘红霞站起来,瘸着腿,在地板上活动着。
   马秋水在床铺上睡着了。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唾液拉长了马秋水的鼾声。
   马秋水脸上竟然睡出细碎的汗珠,鼾声也是细碎的,时断时续,时长时短。刘红霞摸一下床板,果然热热的,温度不高也不低。
   绞车房地方狭小,再加上电炉丝的烘烤,刘红霞觉得很燥热。
   马秋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衣扣解开的,宽阔的胸肌山丘般在保暖衬衣下起伏着。腰间的工具带也松开了,钳子和螺丝刀散落在床板上。
   马秋水突然醒了,这一觉睡得真香。马秋水之所以拆掉绞车工的床铺,怕的就是这一点。马秋水本来是国矿的矿长,煤炭学校科班出身。那一次,他巡查完毕零点班的作业面,准备升井时,马秋水打完三次提升点,绞车居然没有反应。马秋水暗想,绞车工一定在床上睡着了。马秋水年轻气盛,拽紧点铃线不松手。点铃长时间响,惊醒绞车工。煤矿工人都知道,长点,是事故点,这可把绞车工吓坏了,匆忙中启动绞车电源。绞车工万万没想到,她盘在脑后的长发在睡觉时松开了。    事故就这样发生了。
   绞车工的头发绞在提升罐的钢丝绳里,脑袋就这样硬生生地切掉了。电源没有断掉,绞车继续工作着,提升罐撞倒天轮架,拉平绞车房。马秋水多年的业绩重新归零。
   当马秋水来到窑上任值班井长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拆除绞车房的床铺,绞车女工一律短发。虽然后来矿上取消了妇女大队,女性不再允许下井,但是马秋水依然不允许绞车房搭床铺。
   这一次马秋水对刘红霞的破例,竟然又引出另一场事故。
   牛耕田这一觉,睡得特别香,睡得特别甜,睡得特别有趣味,并且还做了一个春梦,是关于和刘红霞的春梦。牛耕田吧嗒着嘴巴,回忆着梦里的情景。边回忆,边计算着,计算着多久没和刘红霞亲近了。牛耕田努力翻腾着记忆的笔记本,感觉这件事情太遥远,遥远得摸不着一点边际。牛耕田能感觉到刘红霞的失落,仿佛自己就是做错事的孩子,很对不起刘红霞。
   刘红霞呢,很爱这个男人,即使在心情失落的时候,依旧把“老公”这个词称呼得有情调,有趣味,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暧昧,弄得牛耕田心旌荡漾。
   牛耕田的确是心旌荡漾。手机显示,时间快到八点了。再有四个小时,刘红霞就该下班了。今天是窑上放假的头一天,牛耕田和刘红霞商议妥,利用这个机会,多弄点煤块回来。
   马秋水看见刘红霞迷离的眼神,身体的敏感部位越发有了反應。他一把握住刘红霞的那只手,轻轻一拉。刘红霞没有防备,一下子就倒在马秋水的怀里。脑后花喜鹊的尾巴,扫在马秋水的脖子上、脸上。马秋水抱住刘红霞,嘴巴咬住花喜鹊的尾巴。
   事实上,刘红霞是一个非常正派的女人。她二十一岁嫁给牛耕田,十九年了,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牛耕田的事。其实,刘红霞是很漂亮的,她的皮肤特别好,在牛耕田看来,简直就是剥了皮的水葱,细腻中透着光亮,光亮中泛着白光,白光中覆遮着一潭清水。
   牛耕田呢,既没有牛,也没有田,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可以“耕”的,这才离开家,到窑上做一名采煤工。牛耕田为人正直,是那种为家庭可以拼命的主儿,二十三岁当生产排班长,二十六岁当排长,要不是得了矽肺病,说不上就会当值班井长,甚至是生产矿长。马秋水就曾经说过,最有资格当矿长的人,就是牛耕田。这么有上进心的一个男人,刘红霞没有理由不爱他。
   谁曾想到,像刘红霞这样一个正派而深爱着自己丈夫的女人,居然也会做出那种事来。
   马秋水咬住那只花喜鹊尾巴的时候,刘红霞浑身就酥软了。
   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儿。
  4
   牛耕田比原计划提前两个半小时到了井口。牛耕田有自己的打算,趁着窑上放年假,可以在作业面多抠一些煤块回家。他摩托车带两袋子,刘红霞的自行车还能驮一袋子,牛耕田想到这里,心里就美得慌。要不是冬天路滑,摩托车上驮三个袋子,那绝对没问题。
   牛耕田来到二级下水仓的时候,是晚上十点。他本来是想敲一下绞车房的门的,牛耕田早就养成了敲门的习惯。绞车房是什么地方?那是工作重地,是掌握着矿工生死大权的地方,门口挂着警示牌,写着“闲人免进”四个红色大字。平日里,除了井长和矿长,就是老板下井,也不到绞车房里去。牛耕田把手举到半空,又放下了。要是刘红霞在睡觉,“咣咣咣”敲门,岂不是吓坏了她?牛耕田太爱刘红霞了。在来的时候,他特意为刘红霞带了两个大苹果。实际上,这两个苹果是刘红霞留给牛耕田的。晚上睡觉咳嗽的时候,咬两口苹果压一压,也能缓解一下。牛耕田没舍得吃,在来的时候,把苹果装在塑料袋里,怕冻了,又揣在怀里。牛耕田摸摸怀里的苹果,想给刘红霞一个惊喜。于是,伸手,轻轻拉开绞车房的门。
   在开门的时候,牛耕田还想,要是值班井长也在,就把那个大一点的苹果分给他,自己和刘红霞吃一个,等吃完了,再下井挖煤块也来得及。然而,这个想法很快就没有了。因为他看到了床铺上的那一幕。
   地板是新铺的,牛耕田一眼就发现了,材质是精心挑选过的,纹路细腻,色泽洁白,很像女人的肌肤,光滑似水,并且,散发着一种森林里的淡淡馨香。防爆灯的光亮幽黄,轻纱般把淡淡的馨香交织在一起,恰似大集上零售的西方油画。
   牛耕田没有发作,仿佛是在欣赏这幅油画。
   马秋水首先感觉到来自身后的恐惧。他一转身,立刻呆在那里,竟然忘记把裤子提上来。牛耕田突然扔掉手里的袋子,顺手摸起门边的那把窑斧,他很想对着那个人狠狠地剁下去。
   刘红霞回过头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牛耕田。她先是尖叫了一声,紧接着,又是尖叫了一声。
   尖叫声也惊醒了马秋水,他看见牛耕田手里的窑斧,吓得面如死灰。
   刘红霞的脸一半红,一半黑,像是雪地里冻透了的苹果。
   直到这个时候,牛耕田还是没有说一句话。甚至,他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
  刘红霞从床铺上爬起来,和马秋水手忙脚乱地开始穿衣服。
   牛耕田清了清嗓子,依然没有说出一句话。一开始,他先是脸红、出虚汗,接着两腿就颤抖,然后脸部肌肉痉挛、抽搐。后来,牛耕田依着门框,双手捂着脸,下滑着,慢慢地,慢慢地蹲在了门口。
   马秋水慌乱地穿好裤子,竟然忘记了系上工具带,他顺着牛耕田的身旁,一点一点的,小心翼翼地挤出绞车房,然后,快速地向巷道深处逃也似地跑去。
   绞车房里只剩下他们俩,刘红霞站在牛耕田面前,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希望牛耕田开口说句话,哪怕就一句话呢,或者,就是骂她,甚至打她,都可以接受。可是,牛耕田一句话也没有。刘红霞真的快要崩溃了,爆发前的这种死亡般的沉寂,像是一把锋利的钢锯,刺着她的肌肉,刺着她的骨头,刺着她的每一根神经,直至把她的心肺刺成碎末。
   牛耕田还是没有说话,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刘红霞的腿像是抽了筋一样,面条般软下来,她一下子跪在牛耕田面前,说,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这时候说这句话简直是十分可笑。刘红霞也觉得说这样的话没有任何意义,但她又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话来。
   刘红霞匍匐在地上,抱住牛耕田的一条腿,哀求道,耕田,你说句话嘛。刘红霞简直要哭出来了。
   牛耕田哆嗦着,摸出一支烟。井下是不能吸烟的,现在,牛耕田顾不了那么多。他的手痉挛着,好容易把烟卷点燃。他猛力地吸两口,居然没有咳嗽。
   刘红霞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了,她开始求饶:耕田,原谅我吧,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很爱你。
   牛耕田终于说话了。确切说,是牛耕田用鼻子说话了,只发出一个“哼”字。牛耕田“哼”完,猛地站起来,甩开刘红霞抱住的那条腿。
   刘红霞跪在那里,紧张,忐忑,无所适从。
   牛耕田说,红霞,让我原谅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刘红霞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刘红霞十分羞愧,额头快要碰到地板上,恨不得有个缝隙好钻进去。
   牛耕田又说,做这样的事,你找个煤黑子也行,哪怕你去开个房,哪怕你去山里,就是去河边的树林里呢,我看不见也就算了,为什么偏偏在绞车房?我上班、下班,都要经过这里,你这不是折磨我吗?
   一开始,刘红霞见牛耕田终于说话了,心里总算好受一点,就算拿斧子剁了她,也是没有怨言的。现在,牛耕田说的每一句話,就像刀子割她的肉,剔她的骨,剜她的心。
   刘红霞快要崩溃了,她跪着说,老公……这两个字一出口,刘红霞觉得现在这样称呼有点不合适,改口叫到:耕田,你能给我一条出路吗?
   牛耕田说,出路只有一条。
   刘红霞眼睛立刻就亮了,瞬间发出光芒来,她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牛耕田的下文。
   出路只有一条,弄死马秋水。牛耕田说得很坚决。
   刘红霞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吓出一身冷汗。她想,在井下这个特殊环境里,弄死个人那简直是太轻而易举了。刘红霞瘫软在地板上。
  5
   腊月廿六的那天早晨,刘红霞没有洗漱,或者说,刘红霞根本就没有心情洗漱。昨天夜里,牛耕田没有在家睡觉。他从井口回来后,披一件羽绒服就走了。刘红霞想问,却没敢问;想去找,也没敢找。弄得她焦躁了半宿,嘴上起了两个水泡。马秋水比牛耕田早进门几分钟。刘红霞见马秋水来了,先是吃了一惊,接着是又羞愧又尴尬,竟然找不出一句打招呼的话。马秋水问,他没有打你吧?
   马秋水这么一问,刘红霞的眼泪就下来了。她摇摇头,便低头不语。
   牛耕田一进门就看见了马秋水,他不由得惊愕地张开嘴巴。嘴巴周边的胡子上挂满了洁白的冰茬儿,像一个突然从天而降的圣诞老人。牛耕田这半宿去了哪里,想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除了带进屋内的冷空气和浓烈的烟草味儿,看不出任何的蛛丝马迹。
   马秋水匆匆告辞了。牛耕田转身目送马秋水出门,眼神里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愤怒。马秋水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突然转过身来,对牛耕田说,大哥,你别打刘红霞,都是我的错。说完这句话,马秋水便走得无影无踪。
   晚上十点,牛耕田又来到刘红霞的绞车房。这一次,他轻轻地敲了敲门。“闲人免进”的红色字体,深深刺疼了他。要是在井上,红色显得温暖,显得活泼,显得喜庆。在井下呢,就有些惊悚,有些恐怖,有些阴森。
   刘红霞听见敲门声,推开门,见是牛耕田,说,来这么早?说完这句话,刘红霞就后悔了。她现在说话特别小心,每一句话,都好像与昨晚上发生的事情有关。
   牛耕田瞅一眼绞车房,里面就刘红霞一个人。牛耕田问,马秋水呢?
   刘红霞说,在井下,一直没上来。
   牛耕田说,你把罐提上来,我下去弄些煤块。
   刘红霞忽然很恐惧,她想起来牛耕田昨晚说的那句话。她犹豫了一下,说,耕田,别做傻事。牛耕田没有理她。
   牛耕田来到三级下水仓,在掌子面看见马秋水。马秋水躺在一捆杏条上,身上盖着一卷三八五风筒布。牛耕田想,只要一镐下去,马秋水就一命呜呼了。但是,牛耕田没有这样做,他要把事情做得完美,做得漂亮,做得天衣无缝。
   马秋水起来的时候,牛耕田正在刨煤块。每一镐下去,马秋水就哆嗦一下,像是刨在他的心窝上。马秋水突然双腿一软,跪在牛耕田脚下,说,牛哥,你别怪刘红霞,千万别打她,是我主动的。
   牛耕田装了两袋子煤块,见马秋水还跪在那里。他伸出手,扶起马秋水,说,秋水,这事不要再提了,我已经忘了。
   马秋水很激动,不知如何是好,说,牛哥,我帮你把煤块运上去。
   刘红霞在绞车房里,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确切地说,是牛耕田昨晚上的话,让她闻到了死亡的味道。其实,刘红霞现在并不怕死,就是牛耕田剁了她,也真是没有任何怨言。可是,昨天晚上的事情,真的不怪马秋水,是自己鬼使神差地做错了事情。刘红霞正在胡思乱想,有线对讲机里传来两个人的声音。刘红霞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甚至,还有了一点点的兴奋。
   绞车房里的点铃先响了四下,然后又响了两下。刘红霞先是启动绞车,拉紧钢丝绳,提升罐缓慢升起后,紧接着摁下离合,放松车闸,提升罐进入正常运行状态。提升罐和井口平行的时候,刘红霞停住绞车。提升罐的横梁上,站着牛耕田和马秋水,他们的两腿间分别夹着一袋子煤块。
   马秋水说,牛哥,你下去接袋子。
   牛耕田下了提升罐,马秋水把牛耕田的袋子递给他,然后又把自己的袋子递给牛耕田。牛耕田把袋子倚在防护支架上,回头看着马秋水。
   马秋水一手握着滑道线,双腿弯曲,力量聚集到脚心,脚心的反作用力被提升罐的横梁弹起,马秋水的双脚就落在井口的边缘。
   牛耕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提升罐的前面。马秋水没看见,刘红霞也没看见。马秋水双脚落地的一刹那,弯曲的上半身正撞在牛耕田的怀里。    马秋水的头像是撞在一堵墙上,躯体在这堵墙的反作用力下,快速地向井下九十米深处坠落。马秋水都没有机会惊叫一声,这个一米八高的汉子,刹那间在牛耕田和刘红霞的眼前消失了。
  6
   腊月廿七的那天晚上,牛耕田老早就来到刘红霞的绞车房。这次,牛耕田不是来挖煤的。他是来哀求刘红霞的。
   刘红霞觉得这个让她十分熟悉和依赖的男人忽然变得很陌生,很可怕,很模糊。
   牛耕田打开绞车房的门,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牛耕田说,红霞,不要离婚,我求你了,一切都是我的错。牛耕田说着,跪着走到刘红霞的跟前。
   刘红霞坐在绞车前,一动也没动。牛耕田一下子抱住刘红霞的双腿,低下头,说,红霞,儿子再有几个月就高考了,千万不能离婚。
   牛耕田见刘红霞像个哑巴,抬起头,目光祈求着刘红霞。
   刘红霞泪流满面,双手捧起牛耕田的脸,说,耕田,那件事,的确不怨马秋水,他罪不至死。咱们离婚吧。
   牛耕田也流泪了,说,红霞,我知道错了,那件事,咱不提了。
   刘红霞不再言语,目光呆滞地望着绞车房里的防爆灯,仿佛这昏黄的光亮能给刘红霞指明一条出路。
   腊月廿八的那天早晨,牛耕田对刘红霞说,院子里的煤块该卖了。自从那件事以后,刘红霞好像对所有的事都忘记了。牛耕田这么一说,又把刘红霞拉回到繁琐的日子里。刘红霞想,六吨煤块啊,就凭牛耕田现在的体格,无论如何是没法装车的。
   刘红霞在被窝里叹一口气,把脸转到墙壁上。这些日子,刘红霞和牛耕田是分开睡的。牛耕田似乎看出刘红霞的心思,说道,让马秋水找几个人帮着装车吧。
   听到马秋水,刘红霞的脸从墙壁上转过来,怔怔地看着牛耕田。
   其实,马秋水没有摔死。
   那天夜里,马秋水在向下坠落的时候,慌乱中居然摸索到了滑道线。滑道线是两根拇指粗的钢丝绳,是提升罐的运行线。重力加速度使马秋水无法停下来,求生的欲望让他紧紧地抓住了滑道线。滑道线和掌心的摩擦让他两手各失去了半个手掌。疼痛使马秋水失去知觉,重重地摔在罐仓里。
   牛耕田吓坏了,他像刺猬一样蜷缩在井口旁,身体触电般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嗷嗷”的叫声。
   刘红霞也傻了,张大了嘴巴。
   时间好像凝固了,绞车房里没有一点声音。
   刘红霞突然听到对讲机里传来马秋水的声音:红霞,救救我,救救我……
   一開始,刘红霞以为出现了幻觉,后来,她真切地听见马秋水的求救声,紧接着,她跑出绞车房,对着抽搐的牛耕田踢了一脚,说,快去救马秋水!
   牛耕田哆嗦着,站在提升罐上,两手死死地抓住钢丝绳。
   刘红霞把绞车开得很慢。实际上,刘红霞要是把提升罐放到底,马秋水就会砸成一团肉饼。
   牛耕田下到井底的那一刻,只要再打三个点,提升罐也会把马秋水挤成一张纸。牛耕田不是没有这个想法,只是这个念头刚一出现,立刻被他否定了。牛耕田爬下提升罐,伸手把罐仓里的马秋水拉了上来。
   刘红霞没有理会牛耕田,起来开始张罗早饭。实际上,刘红霞好几天没吃早饭了,昨天晚上,她又想了一夜。她想些什么,没有人会知道。牛耕田在被窝里想了一会,给马秋水打了一个电话。
   在吃早饭的时候,刘红霞没有招呼牛耕田一起吃。牛耕田穿好衣服,看一眼吃饭的刘红霞说,你把煤块卖了吧,我回趟五道口。
   刘红霞吃了一惊,问道:回五道口干什么?
   牛耕田鼻子一酸,说,我真的想俺娘了。说完这句话,泪眼模糊的牛耕田清楚地看见马秋水血淋淋的两只手伸向他的咽喉。
   早上的时候,先是下了一阵小雪,接着,又下了一阵小雨,现在,又开始下起了大雪,飘飘洒洒的,世界都白了。牛耕田把棉袄的领子立起来,出了家门。
   牛耕田来到201国道上,没有坐出租车,也没有坐公交车,沿着国道一直往前走。大雪片子越来越大,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知道马秋水能否放过他,只觉得死亡的气息一步步向他逼来。牛耕田在国道上蹲了一会,心想:傍晚时分,怎么也能赶回五道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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