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母亲教书的山村小学，要翻越一座大山。半山上，有几棵古色苍苍的柏树，细小的枝叶密密地交织，仿佛荫凉的绿云，飘浮在半空。因为往来的行人总爱在这里休息，所以这些树又被叫做“歇凉树”。
　　在我心目中，这里就是一个宫殿。特别是夏天，顶着火辣辣的烈日，头皮晒得发麻，浑身灼烤得难以忍受，一头钻进迷漫着柏树芬芳的绿阴，就像扎进一潭绿波，燥热和疲劳顿时消失，惬意地享受着婆娑的细叶筛下满地斑斑点点的阳光，凉风吹起阵阵的涛音。
　　可是，在歇凉路人的交谈中，一件神秘的事情，让我的心悬到嗓子眼。前不久，我叔倒毙在这儿，是因为碰上一种神秘的鸟儿——“饿鸟儿”!据说这种鸟羽毛黑得发亮，常在山谷里“饿，饿，饿……”地叫着，如果行人听见，产生“饿了”的念头，就会浑身无力，拖不动脚步，最后饿死在山路上。母亲笑着反问说话的人：“哪里有这样的东西?你们哪一个见过它?”在场所有人嘿嘿地笑着。直摇头。我悬着的心，放下来了。
　　想不到那天晚上，我和母亲就真的遇上了“饿鸟儿”。
　　那天下午，母亲在镇完小开了一个下午的会，散会后急着回到二十多里外的学校，没吃一点东西就开始赶路。山谷渐渐暗下来，天空中没星星，也没月亮，一切都是阴沉沉的。母亲拉着我．在山路上急急地走着，夜风在耳边呼呼地响，路旁的树枝被我们弄得扑拉地响着，脚下的落叶也沙沙地响。
　　走完了山谷的十多里路，开始爬坡了，浑身无力的我，盼望着快点爬到歇凉树，在那些粗大的树根上美美地坐一会儿，有了力气再走。我的肚皮早就咕咕地叫了好久，但母亲反复叮嘱：“乖，路上千万不要说饿。”我知道母亲是怕遇上“饿鸟儿”。在陡峭得几乎碰着鼻子的路上攀爬着，我开始呼吸急促，浑身直冒虚汗，几乎是吊着母亲的手向上移动。母亲的手也湿漉漉的，她粗重的喘息，让人想到拉着重轭的老牛。
　　到了歇凉树下，我咕咚一声坐下，顺势倒在软绵绵的落叶上，就要沉沉睡去。我看见母亲也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撑着树干，喘成一团。林子里一片漆黑，粗大的树干黑黝黝地扭动着，发出吱嘎的叹息。对面的大山和头顶天空的界线，也模糊难辨，山谷里若隐若现的一两点灯光，伴着遥远的犬吠闪动着。突然，扑扑扑，树梢上飞起一只鸟儿，不，好像是一群，带着扇动翅膀的声音，消失在路边的悬崖下。紧接着，山谷里传来“饿——饿——饿……”的叫声．阴森恐怖，格外响亮。我全身的毛孔刷地张开又闭上，头发尖也仿佛竖立起来，本来已经饥饿的肚子，也变得火辣辣的，直冒酸水。
　　
　　妈妈一把抓住我，对我说：“不要怕，你不饿!”说完，背起我就踉踉跄跄往山顶跑去。不知道走了多久，把歇凉树的阴影远远地抛在身后，迎面看见满天星光，我知道我们已经上了山顶，再也听不到“饿鸟儿”的叫声了。在母亲的背上，我感到了温暖和安全，也感到母亲蹒跚地往山顶快速攀爬的脚步，有多么吃力，尽管我还不满七岁，但在那样的夜晚，也无疑像山一样沉重啊!当一股农家炊烟的气息和温暖的火光朝我们迎面扑来，咚的一下，我和母亲一下瘫倒在路边的草丛里……
　　闻声而来的农民把我们扶到火塘边，拿出一个那时他们也十分珍贵的烤红薯，母亲掰开，一下塞进我的嘴里。我看见额头挂满汗水的母亲，笑了。母亲后来谈这件事的时候，常常感慨地说：“那天晚上，多亏了饿鸟儿，不然……”
　　这已是几十年之后，我已经好久没有走过那条路，没有去歇凉树下感受它的清凉和惬意了。当然，也好长时间未体验过饥肠辘辘的滋味，而且渐渐忘记了还有饥饿这样的字眼了。但童年的山路和歇凉树、饿鸟儿，以及母亲背着我跑向山顶的紧张和温暖，我还没有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