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张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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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 人 本名胡辉。著有散文集《河床上的大地》《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等。作品曾获2015年湖南十大文艺图书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诗歌类金奖。现居深圳。
  快门按过之后,摄影家将相机下移,去看刚才照的那张照片。一瞅之下,摄影家不禁内心惊喜。他立刻断定,这是他拍过的最佳照片了,堪称杰作。
  长达七天的国庆假期还没过完,他就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照片中是一位侧脸老人。年纪该是六十上下,短密的苍须白发根根坚硬,整张脸在阳光照射下,泛出一层饱经沧桑的古铜色光泽,那个挺立的鼻梁将阴影浓重地投在左脸之上。沿着额头,是一片往中心汇聚,然后深深凹下去的皱纹。在摄影家的快门按下之前,老人刚刚吐出一口旱烟,因此在照片中,那股烟正从他脸庞边散过,从他眼眶中凝视出的眼神似乎看穿了那层神秘莫测的烟雾,看到了人生蕴含的全部奥秘。
  摄影家被这张照片迷住了至少五六秒。在他身边,不少游客也凑过来观看。他们的称赞声吸引了那个模特。事情就这样开始了。
  当摄影家按捺住兴奋之情,将尼康相机挂回胸前,打算离开时,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你刚才照了我?”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摄影家转身一看,拍他肩膀说话的是他刚才照的那个老人。
  此刻,那老人离开了相片,回到真实的生活当中,他脸上的神情就不再是摄影家在照片上看到的那个样子了。老人脸色十分阴鸷,目光凶狠地逼视摄影家,像是认出一个多年前就不共戴天的仇敌。
  “是的,我刚才照了你。”摄影家承认。
  “你为什么要照我?”那老人口气更加冰冷。
  “我……”摄影家被这个问题问住了,然后他回答,“我是个摄影家,我是专门拍照片的。”
  “但我没同意你拍我。”老人回答。
  “呃,是这样,”摄影家感到解释非常为难,“我是中国摄影家协会的会员,我每天都要拍很多照片。”
  “你拍那些是你的事,但你刚才拍的是我。”老人说,目光显得更加寒冷,这让摄影家忽然感到不祥。
  “是这样,”摄影家尝试继续解释,“我刚才的确拍了你,因为你那个样子特别让人有感觉。”
  “我几十岁的人了,一只脚都踏进了棺材,让人有感觉?”老人像是听到一个笑话,口气忽然狰狞起来,他手中的那根长长旱烟管也捏紧了。
  “我让你有他妈的什么感觉?”老人追问一句,“你把我当女人看了?呃?”
  摄影家陡然感到自己很狼狈。他想不起自己这么走村串户地拍过多少张照片了,还从未碰见过这样的事情。
  “你把照片删掉!”老人不容分说,恶狠狠地来了这么一句。
  “但是,”摄影家回答,“这张照片真的非常好,一定是一张精品。不信你看。”摄影家一边说,一边试图让对方看看这张近乎完美的照片。
  “老子不看!你快删了它!”老人将手中的旱烟管横了起来。看样子,摄影家若不遵照执行,老人的旱烟管就不仅仅是吸烟的工具了。
  “这么好的照片,不能删了。”摄影家说,赔着笑。
  “不删?”老人冷笑一声,“谁知道你要用我的照片干什么坏事。我数三下,你删不删?”老人将旱烟管举起,厉声喝道,“一!”
  “我给钱给你。”摄影家隐约想起他的同行这么干过。
  “钱?”老人的烟管稍稍放下,说道,“你给多少?”
  “十块钱。”摄影家想起他同行曾经说过的数字。
  “十块?”老人的烟管又横了上来,“五百块!少一块也不行!”
  “五百块?”摄影家惊诧莫名,“你这不是敲竹杠吗?”
  “你敢说我敲竹杠?”老人又龇牙咧嘴地厉声喝道,“二!”
  摄影家意识到情况不妙,但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删掉那张杰作。事后他无法说出他突然作出的决定究竟是怎么到脑中来的。他不等对方喊出“三”,猛然一个转身,拨开围上来的几个游客,飞快地跑起来。那老人愣了一愣,大吼一声,“还跑?你给我站住!”他一边将手中的旱烟管举起,一邊拔腿就追。
  摄影家到的这个小镇是他慕名已久的。当他整整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又转乘一辆长途客车到达之时,就感到小镇的确名不虚传。每条路都是麻石。主街道不宽,仅容对开而来的两台的士交错。在其他地方,甚至连的士也开不进去。那些让游客观光的巷子,五步一弯,十步一拐,一条连着一条。所有的房屋都还是上世纪的瓦房建筑。无论从哪条巷子往北而出,便到小镇河边。河流宽只二十米,首尾却看不到头。河流上有竹排和敞篷游船。上面坐的游客十之八九都戴个五颜六色的花环。长长的河面上只有一座拱形石桥,在其他过河之处,居然从河面挺出无数正方形石墩。沿石墩过河时,胆子大的跨得快,胆小的迈得慢。在河岸与房子的远处,青山连绵,似乎包围了整个小镇。
  摄影家首先是被那幢三进门楼房吸引的。楼房还是飞檐翘角,仅看那条一尺来高的麻石门槛,少说也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当时那老人就坐在门槛上吸旱烟。两天来,摄影家已经照了不少风景和熙攘游客,还从未单独照过哪个个人。摄影家当然想照个人,但没有谁能够吸引他的目光与镜头。那个老人是唯一吸引他的。于是他想也没想,端起相机就照了。
  摄影家在奔跑时有点紧张。他来前就打听过,该小镇虽以风景闻名天下,民风却是彪悍。所以出发前,他妻子就反复提醒,千万不要惹那些当地人。摄影家觉得奇怪,自己只是去照相,又不是出门斗殴,犯得着这么反复提醒吗?现在他感到,妻子的提醒果然重要。在这里,他完全是个陌生人,没有熟人,没有朋友。他不知道那老人是什么来历。但明显看出,对方从照片中离开后,就一副来者不善的架势,这让摄影家感到一丝慌乱。
  街上游客不少,摄影家一边跑,一边很紧张地避开那些游人。万一撞上哪个,事态极有可能扩大,因此他跑得忽左忽右,一副落荒而逃的样子。与此同时,他还时不时扭头看看身后。那个老人竟然穷追不舍,旱烟管在人群中举得很高,乌黑的烟头在摄影家眼里左移右移,简直就是一管瞄准过来的枪口,更让他不安的是,那老人还在不停地大喊:“站住!抓住他!抓住那个挂相机的!”   那些游人虽然感到诧异,但没有谁听从老人的指挥。他们看见摄影家跑过去,又让到一旁,再看那老人追过去。
  一股深深的悔意在摄影家心中涌起。但后悔没用,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摆脱对方追踪。于是摄影家加快脚步。他才四十多岁,虽然没练习过长跑,但对方毕竟年事已高,无论如何也追不上自己。
  果然,一连跑过几条巷子后,后面那管瞄准的枪口不见了。摄影家放下心来,心有余悸地掏出块餐巾纸擦擦额头。刚才的奔跑让他出汗不少,现在算是可以歇口气了。于是他走到一棵树下,在一条石凳上坐下来。
  小镇的风景再一次在摄影家眼中展开。
  他现在的位置在一棵树下,树后是一幢竹房,窗子敞开,里面坐了几桌游客。在摄影家前面,是数丈长的鱼池。沿着池边,摆有一盆盆开得正旺的花卉。鱼池里金鱼成群。摄影家不禁有点出神。除了摄影,摄影家还喜欢金鱼,家里的鱼缸里养了不少。摄影家不由又想起妻子的话来。他觉得妻子也谈不上未卜先知,没有哪次出门,妻子不嘱咐他少惹当地人。他去过的地方已算不少了,从未出过事,但妻子具有锲而不舍的精神,只要摄影家出门,一定要再三嘱咐。他听得已经很烦了,因此这次出门,听到妻子又这么嘱咐时,他很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你以为我是小孩子是吧?”
  但是现在,坐在树下石凳上的摄影家忽然感到,自己真的还是个孩子。而且,他奇怪地意识到,活到四十多岁,居然还没有和人打过架。他模糊地想起小时候,班上总是有一些特别喜欢打架的同学。他对一个外号叫猴子的同学记得很深。猴子喜欢打架,还在小学时,连一些大人也不敢和他较量。他忽然想,如果他是猴子,怕是当场就和那老人干起来了。猴子不怕惹事,只怕没事。但他不是猴子,他从来就不敢打架。他喜欢的是摄影,是艺术。这些东西和暴力是没有关系的。
  坐了五六分钟后,摄影家感到体力恢复了,于是他又东顾西看,希望能发现某处景色能让他打开镜头。但是不幸,一双相距一丈来远的眼睛劈面和他撞在一起。摄影家感到自己猛吃一惊,认出来了,还是刚才那个老人。他始终在找他。现在找到了。
  摄影家慌忙站起来。那老人已经在大喊了:“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一瞬间,摄影家几乎想不起他怎么会在这里有一个对头的。他只知道,他现在得赶紧跑,不能让对方逮住,否则后果难料。特别是,他看见那老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光头。后者脸上充满腾腾杀气。
  摄影家站起来,转身又跑。对方的烟管再次举起,坚决而又摇晃地向他逼近。
  这一次,摄影家感到的已经不是害怕了,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好像一旦被对方追上,他将性命不保。于是,摄影家立刻选择往人多的地方奔去。只要跑进人群,对方就很难追到。摄影家想到做到,而且也如他所料,人群给他提供了很好的庇护。尽管人群中谁也不认识他,他们却共同组成了一个提供安全的圈子。也恰恰是他们不认识他,所以他们不知道他们在提供这个圈子,然而圈子迟早会散开,将他孤零零地抛给身后那只猎犬。想到这里,摄影家心头不禁弥漫起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
  但是灵光闪现,他忽然想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那就是他住的客栈。
  摄影家投宿的客栈就在江边。这是他妻子事先在网络上给他订好的房间。客栈的名字很美,叫“栖凤客栈”。说是客栈,实际上是旅馆,上下三层。摄影家的房间在三楼。就像在外受到教训,人自然会想到回家一样,摄影家此刻想到的就是他在这个小镇唯一的栖身之所。旅馆当然不是家,但里面有间房子是你的,也就表示那房间具有家的临时功能。
  七弯八拐地摆脱那老人之后,摄影家回到了栖凤客栈。
  在一楼的服务员感到奇怪,因为她看见摄影家冲进大门时,明显惊慌失措,但她没去询问,毕竟他是这里的客人。客人第一次进来时,已经登记了身份证,其他的就是客人自己的事了,无论客人在外面做了什么,服务员管不着,甚至客栈老板也管不着。
  摄影家飞快地跑上三楼,打开房门进去,再关紧房门,总算安全了。
  他还有点气喘,就在床沿坐下来。因为出汗多,摄影家看见了茶几上的茶杯。早上出门时,摄影家已经泡了旅馆提供的袋装绿茶在里面。他走过去,将那杯茶一口喝干。但茶没压住惊,摄影家还听见自己的怦怦心跳。站住想了想,他又推开窗子,十分警惕地从三楼向下观望。对这个小镇来说,三楼已经是制高点了。他看见的几乎是整个小镇。还好,不管是河上还是岸上,都沒有看见那个老人和光头。看来,对方不知道他住在这里。摄影家稍稍放心。
  此刻,摄影家心里的感觉难以描绘。一方面,他想起了事情的全部过程。是的,他看见了那老人,端相机给他拍了张照,对方立刻想勒索他。摄影家不由想起在他居住的那个城市,多少人想让自己去给他拍照,甚至开出不菲的报酬,但他不是那种动不动就接受拍照邀请的人。拍照需要感觉,艺术需要灵感。没什么好说的。如果那老人知道他的身份和地位,还会不会勒索他呢?不会,绝对不会。但是不幸,他现在一个人身在异地,这里的人都不认识他,也就无从知道他摄影的价值。另一方面,摄影家从心底感到一股惧意。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小镇,谁知道那老人是什么人呢?会不会是地方一霸?从他声色俱厉的举止来看,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那个光头是谁?从他们一前一后的模样来判断,极有可能,那光头是老人的手下,即使不是手下,也可能是他儿子。但如果是他手下呢?那就说明还会有更多的手下出现。
  想到这里,摄影家感到自己更加紧张。
  刚才为什么要拍他呢?摄影家将相机拿过来,再次凝视那张照片。
  不错,它是一张杰作。这点确凿无疑。不论构图、光线,还是人物的胡须、脸庞,尤其是眼神,充满一种把人生看透的智慧。摄影家看得越久,就越觉得自己远远不如这个老人。对于人生,他感到自己不理解的东西其实很多,虽然过了四十岁的年纪,在圈内也取得了一些成就,他心里还是十分清楚,摄影消耗了他的大半生精力,他根本没时间去理解所谓的人生。不是说他对人生没有理解,而是他很早就发现,他的理解只是他的理解,多数人就没把他的理解当回事。甚至他的女儿,在长大之后就消失了对父亲的崇拜。摄影压根儿就没什么了不起。什么才了不起呢?女儿不想回答他。唯一对他抱以崇拜的是妻子。他和妻子的结缘是在他的第一次摄影展上,那时他还年轻,意气风发。也正因为他年轻,所以没抵挡住妻子的追求攻势。结婚至今,妻子始终崇拜他的摄影,他似乎也习惯了妻子对他的崇拜。为什么妻子认为他的摄影了不起呢?如果妻子知道他此时此刻的恐惧,还会认为他了不起吗?   摄影家从内心深处感到,不会了。
  阳光照进房间,将窗户护栏的影子投在地上和床上。若是以前,摄影家会发现这些影子所蕴含的诗意,此刻他发现,那些一条条影子和监狱的铁栏差不多。没人判他徒刑,怎么就直接申请到监狱里来了?尤其是,阳光还让摄影家意识到,下午刚刚开始。仅仅从摄影角度来看,这也是一个十分适宜摄影的下午。即使他不干摄影,也会觉得这是一个十分美好的下午。阳光把一切都照耀成温暖和舒适。从窗口看出去,每一条街巷都游人如织。来这里的每个人都在充分享受这个假期,也在充分享受这个下午。
  唯独他,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却将自己反锁在旅馆房间。
  一股他早已敏感到的哀伤忽然强烈地涌进胸口。
  一楼的服务员觉得奇怪,刚才看见摄影家进来时惊慌失措,现在出去时又显得小心翼翼。服务员怀疑摄影家是不是偷了房间什么东西。但她在收银台后只挪出一步就收回了。不会。房间除了床铺、床头柜、茶几、茶杯和茶叶,什么都没有了。床头柜里面是空的。她记得她检查过,每间房都这么检查。摄影家没什么东西可偷。他为什么显得紧张?服务员不明所以,也就不想知道究竟了。
  摄影家跨出旅馆大门,就左右望一望。没看见老人,也没看见光头。这让摄影家暗暗松口气。是的,他必须出去,他不能待在房间。如果他一直在房间里待着,会让他难受,会让他有点看不起自己。再说了,他到这里是摄影的,也是游玩的,实在没任何理由将如此美好的一个下午从生活中放弃。
  他盘算好了,回家之后,一定要告诉妻子,他虽身在险境,却始终在从容面对。
  沿着旅馆大门右边,是一条很窄的巷子,到巷子尽头,是这个小镇的古城墙。摄影家到的第一天就给那面城墙拍摄过了。现在他再次看见那面墙,都是红色的砖头砌起来的。墙头是一排垛口。他想起他来前查过的资料。这里自古便是悍匪出没之地。解放后虽然枪毙了不少土匪,但总有漏网之鱼在继续逍遥法外。曾有朋友对他信誓旦旦地说过,该小镇还有不少土匪出身的人。那个老人年轻时是干什么的?会不会是一个土匪?甚至就是一个土匪头子?他想起他看过的一些剿匪影视片。真的,那些影视里的土匪头就是他那个样子。还有那个光头,一定是他儿子。那他会不会遗传他父亲的土匪血液?这问题问得多余。谁的血液里没有父亲的遗传?
  摄影家一边打量城墙,一边在脑中涌上这些想法。
  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循声看去,城墙的拱门之下,坐着一个做硬糖生意的当地人。那人身上灰扑扑的,左手一把小铲子,右手一把小钉锤。他的铲子竖插在硬糖中,钉锤就在铲子上敲击。摄影家忽然想不起,他在前两天中是否看到过他。不错,他是当地人,看他满脸胡须,太像影视里的土匪了。难道他是那老人的另一个手下?
  想到这里,摄影家浑身微颤,不由仔细打量他。
  敲糖人抬眼看了看摄影家。谁也说不上他那一眼是有意还是无意,摄影家感到背脊一股寒意往下直滚。对方的眼神太冷了,简直像充满仇恨。摄影家可以发誓,他从来不认识他,对方为什么对自己投来这样一个眼神?有那么三四秒,摄影家的双脚像被那把钉锤敲在地上,无法挪开半步。他一直凝视敲糖人。其实他不敢凝视,也不想凝视,事实上他却在和对方对视。摄影家说不出原因。
  越看,敲糖人的眼神就和那老人越像。摄影家感到一股从心底涌上来的惧意。他也说不出和敲糖人对视了多久。他能够感到,对方的眼神一直是冰冷的。而且,对方本来在专心致志地敲糖,当发现摄影家后,就低头敲一下,又抬头看他一眼,像在考虑要不要冲上来将他生擒活捉。是的,摄影家断定,这个人一定是那老人的手下。他已经被监视了。
  摄影家终于摆脱和对方的凝视,他从拱门下过去了。刚刚过去,他想要证实一下自己的判断,又回头再看一眼。果然,那敲糖人还在注视他。不会有错了,他一定是那老人的手下。摄影家心里蓦然便是一虚,一下子空空荡荡。
  穿过拱门,便是十几级台阶。台阶一直延伸到河边。摄影家立刻下了台阶。那个敲糖人没有追过来。这是幸事。但是,他為什么不追过来?摄影家被接踵而至的问题逼迫得胸口发痛。对方现在和他玩起花招来了。“步步得小心啊。”这是他妻子的嘱咐。现在也是他的自我认识了。
  河边和前两天真没什么两样。还是数不清的游客,还是河水中的竹排和敞篷游船。他到的第一天就坐过游船了。虽然只隔了短短两天,但那天的感受是多么让人兴奋啊。他还想起,在两天前的游船上,船头一个陌生女人见他挂着相机,便主动提出给她照一张相片的请求。他当时有点犹豫,他从来就不乱照。他经常在看一些初学者的照片时说:“唉,看你们的东西,那只是照相,你们什么时候能把照相变成摄影呢?”这是他在当地最为人称道的经典之言。那些初学者当然希望自己是在摄影。摄影家也有足够的理由自信,认为自己这句话能给初学者带来言简意赅的最大启迪。所以,当那女游客提出要求后,见他犹豫,又提出请他来帮着用她的手机照一张。摄影家真的想拒绝,还是宽宏大量地给对方照了。现在他突然很想再遇上那女游客。如果遇上了,他一定会主动提出给对方照相的要求。这个念头从纷乱中冒出来时,摄影家自己也吃了一惊。
  在摄影家东张西望的时候,果真有个女人朝他走来。摄影家开始没留意,那个女人却径直走到他身边站住。摄影家听见她说:“先生,坐不坐船?”
  听到这句话,摄影家的意识回来了。他定睛打量这个站在面前的女人。看年龄,她也就二十出头,穿着电影里才能见到的粉红色渔家衣服,肤黑牙白,头上同样戴个花环。摄影家忽然觉得,那个想请他照相的女游客大概也在船上,正想答应,但忽然间他感觉这渔家女人的眼神不对。的确不对。在一个瞬间,摄影家看见她眼里闪过一种逼视。尽管一闪即逝,摄影家那双久经考验的职业眼光还是捕捉到了。
  摄影家不觉退后一步,仔细凝视起她来。
  “你是谁?”摄影家问。
  “我?”渔家女人回答,手往河上一指,“我是船上的。先生要不要坐船?”   “坐船?”摄影家十分警惕,“你要把我拉到哪里?”
  “拉到哪里?”女人的微笑未能掩饰住惊讶,“就在河上啊,从这里到下游,来回一圈,二十块。”
  到下游?攝影家的警惕更高了。前天他坐船时去过下游,那里没什么人,但那天他是安全的。现在摄影家脑中闪过一组镜头。他坐上船,到下游之后,这个女人将把船弄翻,他落到水里,对方来个瓮中捉鳖,真就谁也救不了他了。
  “不!”因为对方是女人,摄影家的声音提高了,“我不坐。我知道你们的鬼名堂。”
  “鬼名堂?”渔家女人惊讶不已地重复一句。
  “我不坐。”摄影家再次申明。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他已经识破了对方的诡计。摄影家还是不敢多说话,转身立刻离开。他感觉那女人在追上来。事情果然不妙,对方居然派出一个女人来下圈套了。他能够听出身后追上来的脚步声。摄影家不敢回头,只加快脚步。沿河的路没有巷子,脚下的路是乱石和荒草。摄影家走得太快,没提防脚下的碎石太多。如果有人在此刻看见摄影家,会看见他脚下忽然一崴,整个人便往旁边欲倒,但他还是顽强地站住了。再走时,摄影家感到脚跟有点不听使唤,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脚跟涌起。他坚持再走,但只走了不到五步,就发现自己实在不能再走了,他只好停下来。
  身旁同样是树,树下同样还是石凳。摄影家咬牙摸到石凳,再慢慢坐下。这时他才回头去看。非常奇怪,那个渔家女人没有追上来。摄影家有点不敢相信,刚才他明明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甚至还做好了肩膀随时被人拍一下的准备。怎么身后竟然无人?
  看来,这个渔家女人和那个敲糖人一样,都是老人的手下,他们现在开始要放长线钓大鱼了,或者说,一场猫抓老鼠的游戏已经开始了。难道摄影家要承认自己是老鼠吗?决不能这么说。在那个遥远的本地,摄影家声誉颇隆,连市长也请他照过相。他记得清楚,那天的市政府会议结束之后,市长和来访的另外一位市长需要合影,虽然市长和他说的话不到三句,但翌日报纸上的头条大尺寸署名照片就来自他的镜头。一个受到如此重视的堂堂摄影师怎么会是老鼠呢?
  但摄影家已经摆不脱内心泛上的恐惧感。接连两个人都在接近他,但都没有下手。已经很明显了,他们在试探他,像收渔网一样,要慢慢地逮住他。摄影家一边全盘考虑,一边感到脚跟的疼痛开始难以忍受。他低头看看脚,很艰难地去掉鞋袜。他吃了一惊,就在这个瞬间,他的脚跟已经肿了起来。祸不单行。如果那老人这时候出现,他肯定跑不掉了。
  得尽快把脚弄好,这变成最重要的问题了。
  到哪里去看脚呢?这个第一次来的陌生小镇,他哪里都不熟悉。他在这里的主街道遇见过的士。的士肯定哪里都知道,肯定哪里也都能去,但他痛得无法走到小镇主街道。摄影家忽然想起,就在栖凤客栈旁边,有一家诊所。是的,他的脚跟已经肿得厉害,又痛得如此难受,不去诊所看看是不行的了。摄影家站起来,脚跟的疼痛立刻又汹涌一次。没办法。摄影家被孤立无援的伤感笼罩,一切都得靠自己。唉,如果妻子和他在一起就好了。但妻子是当地中学一个高三毕业班的班主任,需要给学生补课,实在没时间陪他游山玩水。
  穿鞋袜的疼痛让摄影家又一次落座。他觉得休息一下也无妨。眼前的河流真是清澈至极,游船又那么多,船上的游客也那么多。他们都在尽情度假。为什么他不能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呢?不管摄影家多么骄傲自己的作品,此时此刻,摄影家真还愿意自己从未投身过摄影,而就是那些游客中的任意一个。他的假期将会无忧无虑。
  但摄影家的思绪被陡然打断。就在那条刚刚过去的船上,他看得分明,跟随老人的那个光头竟然就在船头站着。光头在四处观望。摄影家想躲起来,但脚痛得让他无法起身,甚至即使没有脚痛,他怕是也无法在瞬间完成起身闪躲。他不由自主地凝视那个光头。他们的目光撞到了一起。光头的目光在摄影家身上定住了几秒。腾腾杀气。摄影家准确地再次看见对方的脸色。摄影家不寒而栗。他仿佛看到,那光头从船头跳下,飞快地蹚水上岸,将他捉个正着。他的脚痛不可能使他再一次逃跑。
  但是没有。
  那光头恶狠狠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几秒,就转过头去了。
  他们要干什么?一个接一个地发现他,但又一个接一个地放开他。摄影家从内心深处开始明白,他陷在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当中。他只能挣扎,什么也做不了。要不要去公安局报案?念头一冒,摄影家又随即否定。因为他知道,即使公安局将他们一网打尽,他作为报案人却拿不出任何证据。后果将更加严重,甚至不堪设想。他现在需要的是机智,用机智去夺取最后的胜利,以便回去后跟妻子说得足够惊险和跌宕。
  他左右看看,距他五步远的树下石凳上,坐着一对情侣。他们戏可演得真像,居然在不停地接吻。但那男人瞟过来的眼神以为他就没有看到?再看右边,几个孩子在玩打水漂的游戏。摄影家几乎可以判断,那几个孩子手中的石头将很快向他飞来。他的额头会被打得出血。在小学时,他就被猴子的弹弓打中过额头。从那以后,越小的石头他越怕。那几个孩子有谁的手中握了把弹弓吗?应该没有。摄影家有点拿不准。一是他们有十几步距离,二是他们有五六个人,身影凌乱,他总是无法看清最远的那个,也就是被其他孩子挡住的那个。但可以肯定,这些孩子不是那老人派出来的才怪!
  他又想起在当地,曾有个腰缠万贯的煤矿老板慕名请他去拍照。他并不想去,但碍不过做中间人的朋友脸面。事后,煤矿老板请他吃饭,对方的眼神忽然在觥筹交错中朝他轻蔑地瞟过来一下。更可恶的是,煤矿老板虽然瞟到他,话却明显是跟坐他身边的人说的,“搞艺术的都不知道什么是社会”。饭桌上虽然热闹,摄影家还是听见了,不禁勃然大怒,很想马上拂袖而去,但那个拂袖而去的样子却只停留在他的想象中。或许他内心知道,煤矿老板说的是句实言。那煤矿老板话音一落,又立即站起,端酒杯过来给他敬酒,一边笑,一边口气由衷地称他“老师”。于是摄影家也就端起酒杯,脸上带笑,嘴上谦虚,然后将决心和委屈都一口喝了下去。
  想起这些干什么?摄影家心里感到一丝苦涩。几十年的摄影,他都不记得给多少人举起过相机了。他见过的那些人都是他不太了解的。他之所以拍得让对方满意,也让自己满意,完全是因为他的技术过硬,能够抓住人物脸上最神秘的部分。那恰恰是他不能进入的部分。是的,他知道那里神秘,他知道那里有股对他摆不脱的吸引,但是,他始终不知道那些神秘所代表的答案。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为了避免额头再次被弹弓命中,摄影家发现脚痛稍敛,便鼓足勇气站起来。脚痛又陡然发作得难受,他还是迈开了步子。好吧,你们就监视我吧。摄影家一瘸一拐地从那对情侣旁边经过。他们刚刚结束一次長吻。摄影家经过时,他和那男人的眼光碰在了一起。那男人是什么眼神呢?摄影家看出来了,是笑意。是的,他在笑。笑谁?摄影家沮丧不已,他知道那男人是在笑他。笑他怎么也逃不脱,笑他在这场没结束的追捕中,就主动扭伤了脚,现在看你还怎么逃。你哪里也逃不出。
  一股冲动涌上摄影家的大脑。他很想提起相机,朝那男人的头上狠狠砸去。念头只是闪过。他不能这么做。这台相机光镜头就花了三万元,再说,相机里有他的心血,有他拍到的那些杰作。是的,尤其是拍的那个老人,他脸上全部是神秘,他的眼睛又恰恰在看穿那些神秘。这照片不是杰作又是什么?
  对方越是欲擒故纵,摄影家就感到心里越来越没底。总算还好,当他蹒跚着经过那对情侣时,那男人虽然对他进行了嘲笑——摄影家找到这个最准确的说法了——但毕竟没有动手,让他从身边走了过去。那女人呢?真的,摄影家走过后忽然发现,他竟忽略了那个女人的表情。或许,他们的目的将在那个女人的眼神中流露出来。但是摄影家已经走过去了,他不可能回转。事实上,他心里明白,他也不敢回转。
  这一关算是平安过了。摄影家心里还是越来越紧张,那个城墙拱门是他需要再次经过的。那个敲糖人的样子又在他眼前出现了。刚才,对方放过了他,现在他回去,会不会难逃一劫了?
  摄影家不可能不经过那里,他现在需要去诊所。去诊所就得经过拱门。经过拱门就得面对那个敲糖人。对方手上的小钉锤和小铁铲又一次在摄影家眼中发出闪闪寒光。
  应该是脚痛得厉害,摄影家走得非常缓慢。终于到拱门了,摄影家犹豫起来。但犹豫不能解决问题。摄影家忽然像个敌后武工队员,紧贴住拱门外墙,将头慢慢伸过去观察。真是幸运。那个敲糖人的摊子竟然被一群游客围住了。摄影家心中一喜,尽管喜中带忧。这点时间无比宝贵。陡然之间,摄影家发现脚痛得没有刚才那么厉害了,于是他赶紧从拱门下穿了过去。在他迈出拱门的最后一步时,他听到那个敲糖人的敲打声突然响得特别厉害。是不是暗号?摄影家不敢回头,咬着牙继续迈步。
  过拱门不远就是客栈。经过客栈大门时,里面的服务员正巧出来。一看见摄影家,她就绽开笑脸,热情地说:“您回来了?”摄影家闻言,顿觉浑身汗毛竖起。怎么能让旁人得知他的住处呢?那岂不是无路可走了?摄影家假装没听到,忍着脚痛,从服务员身边一步走过,眼睛看也不看她。万幸的是,服务员没有过来纠缠,这让摄影家暗舒一口气。
  摄影家的记性值得称道。在栖凤客栈旁边,还真是一家诊所。当然不是国营医院,一家简简单单的诊所而已。
  摄影家走进去,里面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看报的男人,他身后有道布帘,从布帘后面,走出一个很年轻的女人。他们都穿着白色大褂。男的是医生,女的是护士,没什么可怀疑的。
  看见摄影家进来,男医生放下报纸,打量他问:“有事吗?”
  “我的脚崴了一下,还肿了,你看看。”摄影家回答。
  男医生没有起身,只是扭头对女护士说:“你给看一下。”说完,男医生又继续看报。
  在女护士的帮助下,摄影家总算坐下了。
  又一次去掉鞋袜,那女护士只用手抬一抬他的脚跟,就说:“崴得真厉害!怕是骨折了。你最好去正规医院看看。肿成这样,肯定要拍个片子。”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因担心而显得很温柔地看着摄影家。
  摄影家内心陡然一震。一股难以言说的悲伤在心里涌现。他是担心自己的脚伤吗?是害怕外面的十面埋伏吗?当然是,但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当女护士仔细检查他的脚跟,说出那句摄影家听来是关心的话语之时,她的眼神让摄影家忽然想起了小雁。没错,是小雁。小雁不是他妻子,而是他两年前的学生。那时,小雁刚刚大学毕业,喜欢上了摄影。当小雁第一次和摄影家见面之时,摄影家感到有点心慌意乱,但他克制住了自己,在小雁面前摆出又威严又平易的长者风范。有一段时间,小雁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需要请教,所以他们时不时就在一间摆有盆景的茶厅里见面。但是奇怪,小雁请教的摄影问题都是三言两语地就打发过去,他们的喝茶时间却长达几个小时。小雁总是不断地询问摄影家的饮食,询问他的业余喜好,询问他的家庭状况,等等。摄影家不断地被小雁感动。尽管他跃跃欲试,但还是不敢造次。有一天,摄影家忽然发现,小雁是真的爱上了自己。因为小雁告诉他,自己虽然在大学谈过恋爱,但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还是中年男人,尤其是搞艺术的中年男人。他们有魅力的原因是他们更懂得生活,更懂得情趣,也更懂得……女人,而且他们有丰富的知识,有她同龄人无法企及的学养,等等。说完后,小雁凝视着他,目光中充满胆量。摄影家只是微笑。经过短暂的沉默,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一节空空的竹筒里传来,那声音在鼓励小雁要努力学习,认真摄影,然后找一个优秀的男朋友,等等。从那天开始,小雁就再也没什么问题需要请教了。他还记得小雁那天离开茶厅之时,打开门回头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妻子真幸福”。果真幸福吗?摄影家心里非常明白,他之所以不敢对小雁造次,倒还不是他对妻子有多么忠诚,而是随着年龄,他的性能力已不再像青年时期那么昂扬。“举而不坚,坚而不久”是他最厌烦看到的电线杆广告措辞词。妻子实在太忙,两人相濡以沫的时间也久,真不太在乎那件事了。但一旦他和小雁上床,小雁就会立即发现他作为男人的致命弱点。在那之后,即使他给小雁再展览出上千张杰作,他通过前面的杰作所建立的形象仍将轰然倒地,变成再也垒不起的一堆残砖碎瓦。
  从那以后,摄影家再也没见过小雁。他也似乎忘记了她。没想到,在这个小镇的诊所里,那个女护士居然让他又想了起来。
  发现摄影家在盯住自己,女护士脸色顿时一沉,口气十分冷淡地重复说:“我们这里看不了,你去医院照片子吧。”
  说完后,女护士忽然发现这个崴了脚的中年人似乎眼中有泪。说不上什么原因,她改变了语气,说道:“这里出去到桥上,你搭一个的士,往南四公里,就是医院了。”摄影家越来越哀怜的神色使她又补充一句,“你还没搭过这里的的士吧?的士是不打表的,远近都是十块钱。”
  的士停下来后,摄影家弯腰钻出来。这里不是医院门口,而是中午他给老人照相的那幢三进门楼房前面。一尺高的麻石门槛上,那老人没在那里,也没有其他人坐在那里。似乎那条门槛变成了一个空空洞洞的遗忘。摄影家一步步挪过去,心力交瘁地坐下来。已经快到黄昏了。夕阳在天空收回光照,地上仍树影斑驳。左来右去的游客川流不息。长假刚过一半,他们的狂欢仍将沸腾到深夜。只有摄影家无比哀伤。他坐在麻石门槛上,手里团着五张百元钞票。五百块。他记得这是那老人给他开出的价钱。在任何地方,五百块都买不到一张真正的杰作,不是吗?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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