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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鸭推荐：我缠了卫妆一个月，她才写这个稿子给我。其实，仔细一琢磨，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也许我们身边就曾经发生过。但真正地看下来，看到故事的最后，却没有办法不被它感动。对，就是这样的，每一颗砂砾之中都睡着一颗星星。
引子
七月，林谦考完大二学期末的最后一门课，坐了十三个钟头的绿皮火车赶回家。
打开门后林谦吓了一跳，房间里一片狼藉，地上一堆东倒西歪的瓶瓶罐罐，番茄酱漏得到处都是。种在阳台上的一盆月桂，端端正正躺在卧室正中央。林奶奶盘腿坐在地上，拿着把小铲子，认认真真地将塑料大盆里的桂花树刨得露出了根须。
“奶奶，您在干什么？”对着这匪夷所思的画面，林谦忍不住问道。
“挖蚯蚓，钓鱼。”林奶奶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林谦一眼，对他目瞪口呆的表情视若无睹，半晌，突然歪着头嘻嘻一笑，伸手。
啪！一铲带着腥味的泥糊在林谦脸上。
被橡皮擦去的记忆
林奶奶被确诊为老年痴呆症。医生说，像有人拿了一枚橡皮擦，一点一点地擦去之前的人生痕迹，林奶奶会渐渐失去记忆，智力回到童年时代，无法自理生活，亦不再记得林谦这个人的存在。
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刚刚还问他坐火车累不累的奶奶，从病床上爬起来，满脸警惕地看着他，把藏在手心里的一颗糖迅速塞进口中。
林谦从未想过命运会开这么一个残酷的玩笑。
不过命运对他从来就不慈悲。林谦四岁那年，父母就因一场车祸意外去世。自此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就剩下了奶奶。为了支撑这个家和林谦的成长，林奶奶买了辆二手小推车，推车上两个铝制大盆，一盆装着煮玉米，一盆小火煨着茶叶蛋，每天凌晨五点，推车上坐着小林谦，经过学校放下他再去摆摊，巷口一坐直到夜幕低垂。
林谦的童年，记忆里星光便总糊着蒸玉米的暖香，晕着毛边的月亮，被云裹一层纱，淡淡黄色细纹，像刚剥好的一枚笼着淡淡热气的茶叶蛋。
桃谢樱菲，这样的日子，一晃过了十三年。靠着林奶奶那辆小推车，林谦一路上到大学。巷子里的小小少年，眉眼渐渐长开，长手长脚，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也很好看，难得性格又温和，让人只觉如沐春风。
“学长，大家都猜，你家里是不是那种特别低调的土豪。”上个月和中文系女生宿舍联谊，想象力丰富的小师妹汪圆圆跑来跟林谦说。
林谦愕然抬头，一口可乐差点喷在汪圆圆圆滚滚的脸上。“这个笑话得跟奶奶说，够她乐上好几天了。”林谦支着下巴眯起眼睛笑。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林奶奶再也听不懂这个笑话了。
时间的轮回游戏
林谦带着奶奶和两个大大的行李箱返校。
大学期间不少陷入热恋的男生，都在校外租起了房子。听说林谦要搬出去住，室友们顿时摩拳擦掌，提的提桶，拎的拎盆，空手的那个干脆抢了林谦钥匙，先一步跳上前开门，准备看林谦的金屋里到底藏了什么娇。
然后他们便看到，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太太蹲在地上，脚边散落着红黄蓝黑一堆M&M’s豆，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泪。看见他们进来，忙把手里的空罐子藏到身后，满脸警惕地往后躲了躲。
男生们面面相觑。
只有林谦很自然地放下手中的被褥，走到老人面前蹲下，一颗一颗地开始捡M&M’s豆。
林奶奶抱着膝盖看了一会儿，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没有偷吃。”
“嗯，不是奶奶偷吃的。”林奶奶生病后变得特别爱吃糖，林谦担心她吃得没节制，留出每天的量便把糖罐藏起来，可惜收效颇微。他看了眼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桌柜：“我知道，是煤球干的。”
名为煤球的黑猫闻言抬头，愤怒地瞪了无良主人一眼。林奶奶却连连点头，还偷偷用袖子卷了两颗糖往嘴里塞——就像个耍小聪明得逞的孩子，笑得狡黠又开心。
那一刻林谦听到了时间倒流的声音。
五岁那一年，林谦看上了奶奶摊子旁边一个转糖人大爷画的孙悟空。他知道奶奶赚钱很辛苦，却总忍不住想去看那个糖人。鬼使神差，他开始一遍遍哼《西游记》的主题曲……
后来他果然得到了那个糖人。林谦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但看着奶奶微笑的眼睛，他突然明白，老人什么都知道的，包括小孩那点自以为不着痕迹的小聪明——只是力所能及之处，她不愿让小小孩子的小小期待，落了空。
林谦永远记得那一晚的月亮，又圆又白。奶奶牵着他的手，布满老茧的指肚包裹着他，粗糙，却像天上温暖的云。
云变成雨坠落大地，雨又凝结成雾重归天空，生命从来都是一场时间的轮回。
林谦轻轻地在心里低声说：这次，轮到我来牵着你了，奶奶。
爱是陪伴与供养
生了病的林奶奶，活泼得让人十分头痛。
首先，她热爱一切涂涂刷刷的游戏，对用沐浴露均匀地涂满地板这种事乐此不疲；她喜欢和煤球打架，每日人哭猫嚎是固定曲目；最让人担心的则是她爱乱吃东西，所有的瓶瓶罐罐都勇于尝试，有一次一口嚼掉了一整瓶六味地黄丸。林谦心惊胆战地去检查是否还误食了其他药时，她一脸委屈地跟在身后放声大哭：“苦，骗子，苦。”
余下的大学时光，林谦成了名副其实的宅男。除去必要的上课时间，他几乎都待在家里。同宿舍的好友来看他——整个学院赫赫有名的才子，正挽着袖子和林奶奶并排端坐，一人拿个竹竿钓缸里三条手指长的金鱼。好友无语地抽了抽，踢他一脚：“来喝酒，我带了鸭脖子。”
喝得有点高时，室友终于忍不住问林谦以后怎么办，要毕业了，难道一直就这样带着奶奶？室友的母亲在福利部门工作，他曾建议过可以帮林谦将老人送去敬老院。林谦一口拒绝：“不过是辛苦一点，累一点，我会一直带着奶奶生活。”
人世间所有的爱，都在陪伴与供养里。二十二岁的林谦读到这句话，觉得深以为然。人在年轻的时候，对这个世界总有种格外随和的天真，以为生活的河流一定会按照设定的轨道流淌，直到在某一个岔口，猝不及防转向，被推去从未想过的地方—— 就像用心学了四年新闻摄影，立志要成为最好战地记者的林谦，毕业后在人才市场里挤了三个月，最后才勉强被一个小小的婚纱摄影室录用。他的工作，是给一对对长得千奇百怪的人拍婚纱照，指挥他们按千篇一律的姿势摆造型，然后再在晚上把他们修成千篇一律的枪版范冰冰吴彦祖。龟毛的客人还不满意，深夜打来电话，像只被踩住脖子的母鸡尖叫：“给我的图片为什么有大小眼！你有认真拍吗？我要投诉你！”
那是因为你天生大小眼，一个葡萄一个芝麻！林谦只敢在心里对喷，扔了电话还是得乖乖打开PS，咬牙切齿地点鼠标。好不容易修到最后一张，他去厨房喝了口水，回来眼前一黑：林奶奶认认真真地蹲在地上，按着插线板的开关，上，下，上，下……一股烧焦的气味从机箱里弥散开来！
长大后你却忘了我
硬盘被烧了，里面三十多套样片灰飞烟灭，林谦被小老板跷着兰花指骂了三个钟头，走出办公室时脚都有点发虚。这时他接到了汪圆圆的电话。
汪圆圆打电话来是宣布分手的。林谦昨晚本来约了她看电影，后来却因为林奶奶在家里弄湿了衣服耽误时间，最后无奈爽了约。在两人交往的这两年中，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了。最开始，汪圆圆感动于男生的善良；但现在，她累了，也厌倦了，用她的话来说：“林谦，你是个好人。但对不起，我看不到我们的未来。又或者，我连你的未来也看不到。”
被发了一张好人卡的林谦挂掉电话，心里有点空晃晃的，好像秋天的桥洞，呼啦，堵在入口处的枯叶被吹开，一股凉凉的风灌了进来。他不认为这是汪圆圆的离去造成的——有些一直存在的种子，悄悄破土而出，冒出了新鲜却锋利的芽尖。
推开家门时林谦先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他趴在地上，感受了下脚边香喷喷滑腻腻的沐浴露，又看了看鼻尖一瓶老干妈，豆豉里散发着奇异的洗洁精味；生抽汩汩流成一条褐色小河，河尽头的煤球正吃了摇头丸一般猛烈抖擞，试图甩掉头顶那条画着咸蛋超人的内裤——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林奶奶，叼着棒棒糖坐在地上哈哈大笑，半截浅灰色长衫浸在地上的酱油渍里。
这个画面让林谦一阵恍惚。
林谦的故乡在江南一座古老的小镇，居民们祖祖辈辈沿河而居。旧时民居，清一色白墙黑瓦，朱窗上雕些活灵活现的花鸟虫鱼。林谦家是一对燕子，玲珑细爪微微探出。林奶奶便顺势在上面架根竹竿晾些衣物。白色绵绸衫，竹青对襟小褂，鸦羽黑裙角绣一簇清丽梨花，全都浆洗得干干净净，一丝褶皱也没有。
在泥沼一般疲倦的生活里，也要始终保持着整洁与体面——那是相依为命的漫长岁月里，林奶奶身体力行教给林谦的第一课。而现在，那个始终挺直了腰，云一样温暖包容着他的人，坐在一地狼藉里，歪着头，看陌生人一般看着他。
这不是我奶奶。林谦想，如果我要陪伴的这个人，连我是谁都已忘记。这种陪伴，显得多么可笑和多余。
从未消逝的云
送奶奶去敬老院是在一个秋日清晨，那天起了很大的风，街道两旁高悬枝头的柿子随枝轻轻摇动，像一颗颗沉甸甸行将下坠的太阳。林奶奶皱着眉抽出被林谦牵着的手，站在树下不动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柿子。
时间的钟表又开始逆向一轮一轮地转动。
许多年前巷口的街边也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树，秋天硕果累累，林谦馋了许久，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偷偷爬了上去。难堪的是上去后却下不来，他性子又骄傲，不肯叫人，只害怕得死死抱住树枝，全身都在打战。后来，是六十岁的奶奶，借来梯子爬上去，一点一点地带着他挪了下来。最后，她也没忘摘下枝头最红最大的那个柿子。
那时候林谦说了什么呢？他说：“奶奶，以后等你老了，我给你摘柿子吃，摘一卡车。”
林奶奶宠溺地笑了，摸摸小男孩的头：“可是，奶奶不爱吃柿子呢。”
“要吃。”林奶奶不肯走，瞪着林谦。
“我们再走一会儿，前面有更多。”林谦哄她。
林奶奶脸上露出不相信的神情，后退一步避开林谦去拉她的手，想了想干脆在街边蹲了下来，理也不理眼前这个陌生人。
林谦有些尴尬，站了一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林奶奶倒是找到了新的乐趣。她捡了根小棍子，手臂跟着一堆搬饼干屑的蚂蚁慢慢挪……林谦苦笑一下，准备给室友打个电话，重新确认下到敬老院的时间。
就在这一刻，林谦的正前方，一条无人注意的小巷，一辆飞驰的电动车无声无息冲了出来——
林谦睁大眼睛。
在刺耳的撞击声中，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飞了起来，触碰到了天上的云。然后他发现意料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拂过他脸颊的，是竹叶青的一条丝巾。那么温暖，那么柔软，像一朵云。
他猛地转过头来。
倒在血泊中的是林奶奶，她还保持着那个推的姿势，看着林谦的眼中有点茫然，好像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跑过来，推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
沙砾里的温柔闪烁
大学时的专业课上，林谦听过一个新闻案例：一个近四十斤重的孩童，从十二层的阳台上摔下，地上，二十米外的一个女人冲过来，伸出双手稳稳接住了他，最后，孩子幸运地只受了点轻伤。听到这个案例时，大部分学生都在质疑是假新闻，因为无论是从女人奔跑的速度，孩子下坠的重力等等因素来计算，都只有一个结果：不可能。
而在二十四岁这一年，林谦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有比所谓的科学和数据，更不会出错的东西。这种东西，叫作本能。
女人接得住那个孩子，因为她是一个母亲。忘掉林谦这个人存在的林奶奶，生死之间第一反应是救他，本能，让她的手先于她的大脑皮层做出判断。
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林奶奶回到了那间小小的出租屋。林谦再没有过送她去敬老院的念头，虽然，打开门，他又结结实实摔了个大跟头，林奶奶抱着个糖果罐，笑得前仰后合，她还是不认识他。
林谦知道，那个残酷的橡皮擦，会一点一点擦去奶奶之前的人生痕迹，但总有一些写得特别用力的笔画，会在白纸上留下浅浅的划痕。那些模糊已不辨岁月的划痕，是裹在沙砾里的金子。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正是这些深埋于粗粝之下的闪烁，让人看见星光的温柔。
引子
七月，林谦考完大二学期末的最后一门课，坐了十三个钟头的绿皮火车赶回家。
打开门后林谦吓了一跳，房间里一片狼藉，地上一堆东倒西歪的瓶瓶罐罐，番茄酱漏得到处都是。种在阳台上的一盆月桂，端端正正躺在卧室正中央。林奶奶盘腿坐在地上，拿着把小铲子，认认真真地将塑料大盆里的桂花树刨得露出了根须。
“奶奶，您在干什么？”对着这匪夷所思的画面，林谦忍不住问道。
“挖蚯蚓，钓鱼。”林奶奶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林谦一眼，对他目瞪口呆的表情视若无睹，半晌，突然歪着头嘻嘻一笑，伸手。
啪！一铲带着腥味的泥糊在林谦脸上。
被橡皮擦去的记忆
林奶奶被确诊为老年痴呆症。医生说，像有人拿了一枚橡皮擦，一点一点地擦去之前的人生痕迹，林奶奶会渐渐失去记忆，智力回到童年时代，无法自理生活，亦不再记得林谦这个人的存在。
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刚刚还问他坐火车累不累的奶奶，从病床上爬起来，满脸警惕地看着他，把藏在手心里的一颗糖迅速塞进口中。
林谦从未想过命运会开这么一个残酷的玩笑。
不过命运对他从来就不慈悲。林谦四岁那年，父母就因一场车祸意外去世。自此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就剩下了奶奶。为了支撑这个家和林谦的成长，林奶奶买了辆二手小推车，推车上两个铝制大盆，一盆装着煮玉米，一盆小火煨着茶叶蛋，每天凌晨五点，推车上坐着小林谦，经过学校放下他再去摆摊，巷口一坐直到夜幕低垂。
林谦的童年，记忆里星光便总糊着蒸玉米的暖香，晕着毛边的月亮，被云裹一层纱，淡淡黄色细纹，像刚剥好的一枚笼着淡淡热气的茶叶蛋。
桃谢樱菲，这样的日子，一晃过了十三年。靠着林奶奶那辆小推车，林谦一路上到大学。巷子里的小小少年，眉眼渐渐长开，长手长脚，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也很好看，难得性格又温和，让人只觉如沐春风。
“学长，大家都猜，你家里是不是那种特别低调的土豪。”上个月和中文系女生宿舍联谊，想象力丰富的小师妹汪圆圆跑来跟林谦说。
林谦愕然抬头，一口可乐差点喷在汪圆圆圆滚滚的脸上。“这个笑话得跟奶奶说，够她乐上好几天了。”林谦支着下巴眯起眼睛笑。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林奶奶再也听不懂这个笑话了。
时间的轮回游戏
林谦带着奶奶和两个大大的行李箱返校。
大学期间不少陷入热恋的男生，都在校外租起了房子。听说林谦要搬出去住，室友们顿时摩拳擦掌，提的提桶，拎的拎盆，空手的那个干脆抢了林谦钥匙，先一步跳上前开门，准备看林谦的金屋里到底藏了什么娇。
然后他们便看到，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太太蹲在地上，脚边散落着红黄蓝黑一堆M&M’s豆，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泪。看见他们进来，忙把手里的空罐子藏到身后，满脸警惕地往后躲了躲。
男生们面面相觑。
只有林谦很自然地放下手中的被褥，走到老人面前蹲下，一颗一颗地开始捡M&M’s豆。
林奶奶抱着膝盖看了一会儿，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没有偷吃。”
“嗯，不是奶奶偷吃的。”林奶奶生病后变得特别爱吃糖，林谦担心她吃得没节制，留出每天的量便把糖罐藏起来，可惜收效颇微。他看了眼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桌柜：“我知道，是煤球干的。”
名为煤球的黑猫闻言抬头，愤怒地瞪了无良主人一眼。林奶奶却连连点头，还偷偷用袖子卷了两颗糖往嘴里塞——就像个耍小聪明得逞的孩子，笑得狡黠又开心。
那一刻林谦听到了时间倒流的声音。
五岁那一年，林谦看上了奶奶摊子旁边一个转糖人大爷画的孙悟空。他知道奶奶赚钱很辛苦，却总忍不住想去看那个糖人。鬼使神差，他开始一遍遍哼《西游记》的主题曲……
后来他果然得到了那个糖人。林谦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但看着奶奶微笑的眼睛，他突然明白，老人什么都知道的，包括小孩那点自以为不着痕迹的小聪明——只是力所能及之处，她不愿让小小孩子的小小期待，落了空。
林谦永远记得那一晚的月亮，又圆又白。奶奶牵着他的手，布满老茧的指肚包裹着他，粗糙，却像天上温暖的云。
云变成雨坠落大地，雨又凝结成雾重归天空，生命从来都是一场时间的轮回。
林谦轻轻地在心里低声说：这次，轮到我来牵着你了，奶奶。
爱是陪伴与供养
生了病的林奶奶，活泼得让人十分头痛。
首先，她热爱一切涂涂刷刷的游戏，对用沐浴露均匀地涂满地板这种事乐此不疲；她喜欢和煤球打架，每日人哭猫嚎是固定曲目；最让人担心的则是她爱乱吃东西，所有的瓶瓶罐罐都勇于尝试，有一次一口嚼掉了一整瓶六味地黄丸。林谦心惊胆战地去检查是否还误食了其他药时，她一脸委屈地跟在身后放声大哭：“苦，骗子，苦。”
余下的大学时光，林谦成了名副其实的宅男。除去必要的上课时间，他几乎都待在家里。同宿舍的好友来看他——整个学院赫赫有名的才子，正挽着袖子和林奶奶并排端坐，一人拿个竹竿钓缸里三条手指长的金鱼。好友无语地抽了抽，踢他一脚：“来喝酒，我带了鸭脖子。”
喝得有点高时，室友终于忍不住问林谦以后怎么办，要毕业了，难道一直就这样带着奶奶？室友的母亲在福利部门工作，他曾建议过可以帮林谦将老人送去敬老院。林谦一口拒绝：“不过是辛苦一点，累一点，我会一直带着奶奶生活。”
人世间所有的爱，都在陪伴与供养里。二十二岁的林谦读到这句话，觉得深以为然。人在年轻的时候，对这个世界总有种格外随和的天真，以为生活的河流一定会按照设定的轨道流淌，直到在某一个岔口，猝不及防转向，被推去从未想过的地方—— 就像用心学了四年新闻摄影，立志要成为最好战地记者的林谦，毕业后在人才市场里挤了三个月，最后才勉强被一个小小的婚纱摄影室录用。他的工作，是给一对对长得千奇百怪的人拍婚纱照，指挥他们按千篇一律的姿势摆造型，然后再在晚上把他们修成千篇一律的枪版范冰冰吴彦祖。龟毛的客人还不满意，深夜打来电话，像只被踩住脖子的母鸡尖叫：“给我的图片为什么有大小眼！你有认真拍吗？我要投诉你！”
那是因为你天生大小眼，一个葡萄一个芝麻！林谦只敢在心里对喷，扔了电话还是得乖乖打开PS，咬牙切齿地点鼠标。好不容易修到最后一张，他去厨房喝了口水，回来眼前一黑：林奶奶认认真真地蹲在地上，按着插线板的开关，上，下，上，下……一股烧焦的气味从机箱里弥散开来！
长大后你却忘了我
硬盘被烧了，里面三十多套样片灰飞烟灭，林谦被小老板跷着兰花指骂了三个钟头，走出办公室时脚都有点发虚。这时他接到了汪圆圆的电话。
汪圆圆打电话来是宣布分手的。林谦昨晚本来约了她看电影，后来却因为林奶奶在家里弄湿了衣服耽误时间，最后无奈爽了约。在两人交往的这两年中，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了。最开始，汪圆圆感动于男生的善良；但现在，她累了，也厌倦了，用她的话来说：“林谦，你是个好人。但对不起，我看不到我们的未来。又或者，我连你的未来也看不到。”
被发了一张好人卡的林谦挂掉电话，心里有点空晃晃的，好像秋天的桥洞，呼啦，堵在入口处的枯叶被吹开，一股凉凉的风灌了进来。他不认为这是汪圆圆的离去造成的——有些一直存在的种子，悄悄破土而出，冒出了新鲜却锋利的芽尖。
推开家门时林谦先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他趴在地上，感受了下脚边香喷喷滑腻腻的沐浴露，又看了看鼻尖一瓶老干妈，豆豉里散发着奇异的洗洁精味；生抽汩汩流成一条褐色小河，河尽头的煤球正吃了摇头丸一般猛烈抖擞，试图甩掉头顶那条画着咸蛋超人的内裤——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林奶奶，叼着棒棒糖坐在地上哈哈大笑，半截浅灰色长衫浸在地上的酱油渍里。
这个画面让林谦一阵恍惚。
林谦的故乡在江南一座古老的小镇，居民们祖祖辈辈沿河而居。旧时民居，清一色白墙黑瓦，朱窗上雕些活灵活现的花鸟虫鱼。林谦家是一对燕子，玲珑细爪微微探出。林奶奶便顺势在上面架根竹竿晾些衣物。白色绵绸衫，竹青对襟小褂，鸦羽黑裙角绣一簇清丽梨花，全都浆洗得干干净净，一丝褶皱也没有。
在泥沼一般疲倦的生活里，也要始终保持着整洁与体面——那是相依为命的漫长岁月里，林奶奶身体力行教给林谦的第一课。而现在，那个始终挺直了腰，云一样温暖包容着他的人，坐在一地狼藉里，歪着头，看陌生人一般看着他。
这不是我奶奶。林谦想，如果我要陪伴的这个人，连我是谁都已忘记。这种陪伴，显得多么可笑和多余。
从未消逝的云
送奶奶去敬老院是在一个秋日清晨，那天起了很大的风，街道两旁高悬枝头的柿子随枝轻轻摇动，像一颗颗沉甸甸行将下坠的太阳。林奶奶皱着眉抽出被林谦牵着的手，站在树下不动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柿子。
时间的钟表又开始逆向一轮一轮地转动。
许多年前巷口的街边也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树，秋天硕果累累，林谦馋了许久，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偷偷爬了上去。难堪的是上去后却下不来，他性子又骄傲，不肯叫人，只害怕得死死抱住树枝，全身都在打战。后来，是六十岁的奶奶，借来梯子爬上去，一点一点地带着他挪了下来。最后，她也没忘摘下枝头最红最大的那个柿子。
那时候林谦说了什么呢？他说：“奶奶，以后等你老了，我给你摘柿子吃，摘一卡车。”
林奶奶宠溺地笑了，摸摸小男孩的头：“可是，奶奶不爱吃柿子呢。”
“要吃。”林奶奶不肯走，瞪着林谦。
“我们再走一会儿，前面有更多。”林谦哄她。
林奶奶脸上露出不相信的神情，后退一步避开林谦去拉她的手，想了想干脆在街边蹲了下来，理也不理眼前这个陌生人。
林谦有些尴尬，站了一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林奶奶倒是找到了新的乐趣。她捡了根小棍子，手臂跟着一堆搬饼干屑的蚂蚁慢慢挪……林谦苦笑一下，准备给室友打个电话，重新确认下到敬老院的时间。
就在这一刻，林谦的正前方，一条无人注意的小巷，一辆飞驰的电动车无声无息冲了出来——
林谦睁大眼睛。
在刺耳的撞击声中，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飞了起来，触碰到了天上的云。然后他发现意料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拂过他脸颊的，是竹叶青的一条丝巾。那么温暖，那么柔软，像一朵云。
他猛地转过头来。
倒在血泊中的是林奶奶，她还保持着那个推的姿势，看着林谦的眼中有点茫然，好像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跑过来，推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
沙砾里的温柔闪烁
大学时的专业课上，林谦听过一个新闻案例：一个近四十斤重的孩童，从十二层的阳台上摔下，地上，二十米外的一个女人冲过来，伸出双手稳稳接住了他，最后，孩子幸运地只受了点轻伤。听到这个案例时，大部分学生都在质疑是假新闻，因为无论是从女人奔跑的速度，孩子下坠的重力等等因素来计算，都只有一个结果：不可能。
而在二十四岁这一年，林谦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有比所谓的科学和数据，更不会出错的东西。这种东西，叫作本能。
女人接得住那个孩子，因为她是一个母亲。忘掉林谦这个人存在的林奶奶，生死之间第一反应是救他，本能，让她的手先于她的大脑皮层做出判断。
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林奶奶回到了那间小小的出租屋。林谦再没有过送她去敬老院的念头，虽然，打开门，他又结结实实摔了个大跟头，林奶奶抱着个糖果罐，笑得前仰后合，她还是不认识他。
林谦知道，那个残酷的橡皮擦，会一点一点擦去奶奶之前的人生痕迹，但总有一些写得特别用力的笔画，会在白纸上留下浅浅的划痕。那些模糊已不辨岁月的划痕，是裹在沙砾里的金子。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正是这些深埋于粗粝之下的闪烁，让人看见星光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