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道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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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是在黑夜,下车以后,路牌上写着:八道湾。
   我此行的目的地并不是八道湾,火车却把我抛在了这个地方。那个头发略有些蜷曲的列车员一直认为我是要在八道湾下车,早早就催促我说,车到站了,快下车,要不就来不及了,我匆匆忙忙地按着她的指示跳下车门。我都以为我到达目的地了,可在站台上看见所有的指示牌上都写着“八道湾”,就在这时候,我还认为我是到目的地了。出站口,检票员看了看我的车票,又看了看我的车票,问我是不是睡糊涂了?我说,没有呀。检票员说,那怎么在八道湾下车呀?我说,我不是在八道湾下车,我是在红镇下车啊。检票员愣了一下:红镇,哪个红镇?我在这条线上转了大半辈子,没听说过红镇啊。
   已经是深夜两点,一股风吹过来,不大,但冷,像刀子割一样。清冷的火车站,刚刚下车的几个人迅速消失了。除了车站广场上有昏暗的灯光,四周一片漆黑。冥冥之中,我觉得这就是我要来的地方。对于下错了车站这件事,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懊悔,相反,还有点洋洋自得。
   我在火车站附近走了一圈,又呆呆地站了一阵,不知不觉,困倦的情绪弥漫了整个身体。我知道,此刻,我最需要的是找一个温暖的住处。
   信马由缰,我顺着自己愿意去的方向走去,在一条寂静的小巷子里,我敲开了一家私人旅馆。奇怪的是那旅馆的名字就叫红镇,是我要去的真正的目的地,难得阴差阳错中,我走进了时光隧道。脑子刚一有这样的想法,我笑自己了,都什么年代了,会有这样的事,难不说红镇会像一张纸一样从天上飞到这里来。小时候我倒是听说过鬼打墙,所谓的鬼打墙,就是一个人老是在一个地方转悠着,就像驴推磨。总之,这是一件好笑的事情;总之,我找见了一间屋子,找见了属于自己的一张床。
   阴暗的屋子里,摆了四张床,其中的两张床上已经有人了,屋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了落脚的地方。
   第二天一大早,八道湾的情景才显出了本来的面目。这是一个小镇,小镇上能够有的,这里都有。理发店、杂货店、小吃店……小镇的生活节奏像裹了小脚的老太婆,一切都是慢悠悠的,一切都显示出旧时代的氛围。已经是早晨九点多了,可镇上仍是人丁稀少,大多数店铺还没有开张。好在有一家小吃店正卖热气腾腾的包子,包子、稀饭、咸菜,正是这一带的特色小吃,我吃着顺口。
   小镇并不特别,只是外围有几处古城堡,这是小镇古老历史的凭证。我大冷的天出一趟远门,为的就是寻找那些失去和即将失去的城堡。前几天,报社有个朋友委托我做一组关于古城堡的选题,说是稿费从优。我胡乱翻阅了一些地方志,知道在一个叫红镇的地方,有几座废弃的古城堡。加之这几天心情郁闷,就不假思考地跑了出来,想去那个叫红镇的地方探索一番,看能不能弄出点特别的东西。不料,来到了八道湾。
   八道湾的早晨,从小镇东南的山头上照射下来的晨光,很鲜艳、很刺眼。一个人走在荒芜的河滩,就像一头熊出现在开阔地,很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好在,这里的人们缺乏好奇,除了工作的人之外,很多人还沉湎在温柔乡里。
   沿着河滩走,我还发现,这个看起来荒芜的河滩竟然有水,有一股溪流在低洼处流着。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溪流基本上被荒草所覆盖,荒草沿著溪流的方向,一直延伸下去。说那是荒草,原因是那草的茎叶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尘土,土的颜色覆盖了草的颜色。还由于别的地方很少有草,这些草就显得很特别。我想,如果没有那厚厚的灰尘,那草肯定是绿油油的,像一条绿色的丝绸带子。我去过这一带的许多小镇,它们几乎都紧挨着一片河滩,河滩上堆放着镇上每天产生的垃圾,垃圾上滋生着蚊虫和苍蝇。八道湾也不例外,这一带所有的情形都是那么相似。让我产生了莫名的厌恶的情绪,我想,沿着这样的河滩走下去,缺乏想像和期待。
   在吃早饭的时候,有人说有个古城堡就在河滩的对面,我想走过河滩大概就是古城堡了。其实在当地,对面是个很模糊的词汇。一公里是对面,几十公里也是对面。对面只是个方向。
   那天,从早晨开始,我走过河滩又一直往前走,走了约十多公里,走到一处两山夹合的险要地带,才走进一座古城堡。那是一座很有规模的古城堡,据我的经验,它大概有上万平方米。到处是残垣断壁和废弃的瓦砾。站在一个制高点上,可以看清城堡的全貌:这个古城堡坐东面西,南北有高山阻挡,只有东西一条宽不过几公里的隘口。城堡虽然破败不堪,但还是能够隐约分辨出内城、外城和城门等。据守险要的城堡,在破败中,仍然显示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当时,已是中午,强烈的阳光给人以暖洋洋的感觉。由于走了几个小时的山路,此刻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躺在一面青石板上,美美地睡一觉。我常常对朋友们说,在整个西部,所有的古城堡,你第一眼看它的时候,它们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细细分辨它们的不同,是一件很费眼力的事情。我去过的古城堡太多了,去了之后,按照程序观察整个城堡的地形、地貌,弄清城堡的形制和大概的规模,寻找有关的能说明城堡历史的遗迹,即使是一部分的残片碎瓦,也要仔细瞧一瞧,蛛丝马迹中往往有着惊人的发现。前几年,只是做详细的文字记录,最后的成品是长篇大论的考察记事;后来,就自己买了数码相机和数码摄像机,出来的产品就丰富了。每年都有报社、杂志社和电视台的朋友资助我去某某地方,大多数时候,是我侃起了某个地方,他们就说这个地方好,让我去一趟,把作品搞回来。
   应该说我是个无业游民,早先是工厂里的宣传干部,干了整整六年后买断了工龄,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很多人见了我就说,当时真应该好好考虑考虑,能招进国有企业当工人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当上干部就更不容易了,你这样轻易就放手,将来可怎么办啊。说的人很诚恳,语气中透露出无限的惋惜,就像他们自己犯了傻。听得时间长了,我都有点麻木。
   还有一些人,看我的眼神总是怪怪的,总是提起工作有多么多么重要,单位上发了衣服、发了生活用品,还发了购物券和不菲的奖金……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们总是抢先结账。其实我心里好笑,我粗略算了一下,一年之中我得到的赞助费和稿费,一般都在好几十万元左右,是他们工资的几倍,钱对于我不成问题。    我是因为特别喜欢那些大地上的人类文明遗迹而离开工厂的,我觉得我不适合工厂的工作,不适合就离开,这是很自然的事。这几年在大地上行走,把各个角落里的故事都抖搂出来,汇在一块儿,报纸上有连载的文章、电视台有系列专题片,最后再把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编成一本书。一年四季,想做的事情都做不完。
   寻访这座古城堡,是因为我对一座城镇的历史产生了兴趣。从那天半夜误入八道湾,我一直都雄心勃勃,凭我的直觉,我认为这里一定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
   我在古城堡的坐定,远远地看见一群羊向这里移动,羊群在刺眼的阳光下是一片杂乱的白,再加之羊群穿越沙地,带起了尘土;不断升腾的尘土,拥抱了更多的阳光,使一群羊显得格外拉风。近了之后,看见牧羊人穿一件羊皮袄,不住地吆喝着,把羊群往古城堡里聚拢着。我这才发现,古城堡的南边,有土坯围成的羊圈,羊群的一侧,有一间羊房子。看来,牧羊人就在这座古城堡栖身。
   似乎牧羊人并没有看见我,我的位置是古城堡东北面,从古城堡西南面看这里是个死角。牧羊人很麻利地把羊赶进羊圈,又开始一桶一桶地打水饮羊。羊儿咩咩的叫声此起彼伏,沉静的古城堡一下子热闹起来。牧羊人不管不问,自顾自地走进了羊房子,不一会儿,房顶上的烟囱里冒出了一缕炊烟。恍惚中,又回到了那个烽烟四起的年代。
   我想去会会这个牧羊人,一个以古城堡相依为命的牧羊人,绝对有一肚子的故事。
   这座羊圈是靠着古城堡的南城墙围起来的,其它的三面,基本上都是古城堡里的砖瓦和土坯砌筑而成,就地取材省了好多事儿。羊圈的东面,是一个巨大的草垛子,这草垛子的底部是高高抬起的木头架子,大概有两米高的样子。人顺着架子上的梯子,就可以把草垛上的草用叉子挑下来喂羊。最特别的是那口井,井沿是细腻的石头铺筑,尤其是那井圈,经过长久的摩擦,已经光亮无比了。我仔细观察了一下,那是一块完整的山玉凿出的井圈,看那井圈周围的胞浆,最保守的估计,也有千余年了。这是一口古井,牧羊人将这座古城堡能利用的一切都利用上了;包括那一间羊房子,也是古城堡中固有的,只是换上了现代的门窗和玻璃。
   牧羊人看见了我,先是吃惊,接着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的平静使他显得冷漠,我赶紧表示歉意,因为在这之前,整个古城堡的世界是他的,我的到来,打破了平衡。我想尽快消除这种介意,能与牧羊人好好聊聊。
   屋子里很黑,刚进去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屋里的陈设:一进屋就是一盘大炕,这是当地人的习俗。连着大炕的是生火做饭的土炉子,炉齿则用铁条一根根排列整齐镶嵌在炉膛里。这是关键,炉子的好坏,火道通畅不通畅,都在于炉齿。门的正面,则是做饭的案板和案板上凌乱放置的锅碗瓢盆。
   牧羊人的脸黝黑黝黑的,只有两个眼珠子亮晶晶的,显示他是一个活物!看神态,他的年岁并不大,也就是五十岁左右。五十岁左右的人,在偏远的村庄已经算是老人了,但他行动敏捷,三下五除二就把屋里收拾得整齐有序。
   我递给他一支烟,他没有推辞就接下了,接着自己吧嗒吧嗒地抽烟,我说什么他跟着应和一下,融洽的气氛渐渐形成了。时近中午,牧羊人说,就在这儿凑合着吃一顿吧。牧羊人说完就准备做饭,先是用一个搪瓷盆从棉布口袋里挖了一盆子面,然后用碗調和了开水和凉水、盐巴,牧羊人就开始和面了,他要招呼我吃一顿当代最普遍的面食——拉条子。
   菜是蔫巴了的芹菜和土豆,牧羊人把芹菜拣出来,用水洗了洗,又把土豆削了皮,切成土豆丝。我惊异,这哪是牧羊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厨师啊!做饭的过程严丝合缝,每一个步骤都掌握得恰到好处,这个牧羊人,不简单。
   牧羊人说起了这座古城堡。他说,这座古城堡人们都叫它红镇。听到红镇这个名字,我身体哆嗦了一下,怎么又是红镇!我买了去红镇的火车票,火车检票员非要让我在八道湾下车。到了八道湾,却有两处地方叫红镇,这古城堡,怎么也叫红镇呢?我最初想要去的红镇与这座古城堡南辕北辙,根本就靠不上。
   牧羊人看出了我对红镇这个地名的敏感,它说,这座古城堡就叫红镇,他的语气不容置辩。他说,这里原本就是一座村庄,后来,人死光了,一切就都废了。
   怎么是一座村庄呢?牧羊人侃侃而谈:最早的时候,这里住着一族人,大概有200多口,一直以来,他们就在这里开垦田地,利用从山里流出的泉水,种上了果蔬、小麦、玉米等等,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因为年年风调雨顺,积累了不少的财富,族长就召集大伙儿商议,在村庄的四周打上围墙。平时族里的很多人就提意见,说是出门就看见河谷和大山,要是发生个不测的事情,连个抵挡都没有。要给村里修围墙了,大伙儿都赞成。可这么大的村庄,要修一道围墙,那就等于建造一座城啊。
   修一座城就修一座城,族长说,他早就想修。族长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张图,上面画满了村庄的建筑,看得大伙儿眼花缭乱。人们都说,这得多少年才能修好啊!多少年都得修,一辈子一辈子修,把村庄修成一座城。
   仍然是一年一年的风调雨顺,仍然是一年一年的修城,终于修成了如此规模的大城。
   说到这里,牧羊人的语气有点沉闷了,他说城修到关键时刻,断了粮草,只能停下来。但也不能停得时间太长,停得时间长了,修好的部分在风雨剥蚀中就会毁掉。族长急得嘴上起满了血泡,但也没办法,最后,族长咬了咬牙,带了几个小伙子进了山里,说是去借钱粮、搬救兵,族长去了大概半年就回来了。族长刚进村的时候,人们都没认出来,等认出来了,就拥在一起抱头痛哭,族长脸黑了,身子瘦了,胡子长了,远看就像个叫花子。说也奇怪,族长回到村子后,修城的速度一下子就加快了,外面来的工匠也肯出力气,没日没夜地干活。就在这一年的秋天,村庄迎来了大丰收,城也修好了,双喜临门,村里在城中间唱了三天大戏,族长给村子里宣布了一条铁律:不准任何人进山。
   牧羊人讲的这个故事并没有引起我的关注,我固执地认为,一座古城堡、一座新城镇,它们之间的联系,肯定有着比牧羊人讲述的故事更惊心动魄的往事。可是,对新城镇和古城堡做了细致的考察之后,我失望了。我希望的那种大发现、大揭密式的轰动题材,基本上不可能出现。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理出有关古城堡的历史线索。    从地方志上看,这座古城堡修建于汉代,它的内城基本上是汉代的遗迹,外城是唐代增修的,城门及马道则是明、清两代逐步修建的。整个城堡,就仿佛是历史演进的教材,从古城堡的一侧进入,所有朝代的夯土一路而过,如同书的页码,里面珍藏的,肯定是一座古老城池鲜活的往事。就算一群燕子在它的躯体上做窝,也不见得能够知晓它太多的秘密,何况是一个牧羊人。
   应该说这是一个很特殊、也很有意义的城池,我主要是想了解它于新城镇的关系。文化的传承就是这样,它们的联系也是隐秘的,一天过去了,我没有找到一点点线索。
   牧羊人的故事中“不准任何人进山”的族训留下了悬念。当一只活蹦乱跳的鸡被一刀子割断脖颈之后,淋漓的鲜血滴进一碗碗白酒中,血红的颜色就浸入了人们的眼神,这种颜色一直没有褪去过,直到后来城里发生了大劫难,那种颜色就更浓厚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牧羊人的故事没有多大兴趣,但对牧羊人讲故事的方式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开始的时候,我觉得那仅仅是故事,距离历史太遥远。后来我从这个故事当中,窥视到了一座古城堡的蛛丝马迹,牧羊人渐渐就成了一个连接我和古城堡的媒质,不时有一道道闪电,把我的思路照亮。
   时间过了很久,也许是一百年之后,安定和富裕起来的村庄发展成为一座庞大的城市,街道、酒肆、车马店、店铺,应有尽有,目不暇接,几百里的道上都能知道村庄的名声。可是为什么不让进山呢?当年族长进山都做了些什么,看见了什么?成了一个谜。
   一个小小的村落,只能叫村落,虽然它是一座城市的胚子,但骨子里最多的还是村庄的慵懒和尚俗。就在有一年的春天,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爱情,这个意外的事件,让平静的村落起了波澜。
   东街刘瘸子的儿子小刘瘸子,从官道上救下一个外省的逃荒女子,这女子在当时已是奄奄一息,小刘瘸子二话没说就背回了家,为此没少挨刘瘸子的骂。好在刘瘸子老婆是个有心人,几顿米汤糊糊,这女子就醒来了。醒来之后,就只是个哭,有人的时候抽泣,没人的时候嚎啕大哭,像是死了爹娘一样。任凭你问啥,她都是一句话不说。刘瘸子的老婆好心伺候着,不几天,这女子的气色也好多了,换上几件时兴的衣服,一下子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刘瘸子老婆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暗自打自己的小算盘。
   整个山野的春天弥漫在坑坑洼洼的草地上,这些草地往往是东一片西一片,在水源旺盛、背阴靠阳处生发绿油油的草,而在别处,还是光秃秃的。在这之前,一场接一场的风,把隐藏在沟沟坎坎里的雪吹起来,吹散,吹得无影无踪,大地才干干净净地迎接春天。而山岭上的树,绿洲前沿的林带,要等到春末时才能够绿透。现在,从刘瘸子家的窗户看出去,那些老柳树的枝杈间已经填充了些许的鹅黄。这样的鹅黄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抚摸着每一个人,你看见它,就得接受它的抚爱。春心荡漾这个词,在这个季节,搅乱着人的心。
   刘瘸子老婆把儿子拉到一边,问儿子,这女子咋样?儿子说,不咋样。刘瘸子老婆揪了一下儿子的耳朵,说你是猪啊。刘瘸子的儿子赶紧说,心疼地很。说着,嘴角上还流下了口水。刘瘸子老婆拍了拍儿子的后背,看你这出息。
   人说,瘸子不瘸能上天。在当地的土语风俗里,瘸子是高智商的一类,大概像铁拐李那样的。但到了刘瘸子一家,那算是窝囊透了。日子过得磕磕巴巴,在整个村落里,落在人后面。刘瘸子老婆一直为这事叨叨着。尤其是儿子,也不知道做了啥孽,生下来就随了他爹,是个不折不扣的天生瘸。
   儿子已经二十四岁了,这在村子里已是大龄青年中的大龄青年,别人家的男丁不到十六岁就娶媳妇成家了。像他这个年纪,孩子已经能打猪草了,能当个人用了,这成了刘瘸子老婆的一块心病。有了这块心病,日子就总是过不到人前面。
   这不,傻人有傻福。儿子竟然从官道上救下来这么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你说,这不是天赐良缘吗?
   刘瘸子的老婆精心伺候着女子的衣食起居,不几天,女子就能下地了。那身段、那脸蛋,要多美有多美。刘瘸子老婆试探着撮合女子和儿子的婚姻大事,不想简直就是瞌睡遇着了枕头。女子一口答應,这让刘瘸子老婆喜出望外。走在街上,逢人就说自己的儿子找上媳妇了,媳妇有多贤惠,多看一眼,都让人生嫉妒。仅仅一个上午,刘瘸子老婆说得口角堆满了白沫,听得人还是一头雾水。等刘瘸子的儿子小刘瘸子领着那女子在村上转了一圈,不温不火的村子就开锅了。
   老一辈的人互相埋怨,说找媳妇的事马虎了,平时瞧不起刘瘸子一家的神气没有了,就像一个鼓胀的猪尿泡,被人一脚踩爆了。
   年轻一辈子的后生,都唧唧喳喳地骂小刘瘸子他妈的走了狗屎运,从哪儿弄来这么个撩骚娘们,让他们睡不着觉。有人还放出话来,说那女子小刘瘸子根本就镶不住,迟早都是个卖沟子的货。话说得难听,但都是酸葡萄的味儿。
   只有几个颤颤巍巍的老人说了句在理的话,找媳妇是一辈子的事,门当户对、知根知底最要紧,外面来的啥门道,谁清楚。但这话刚一说出,就被一股子野风吹走了,似乎什么都没说,似乎谁都没有听见他们说话。
   人们看到的是小刘瘸子找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至于来路的问题,他们考虑不了那么多。再说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哪儿的人不出嫁,哪儿的人不娶媳妇,遇上了就是缘分。难道说就你这土坡坡好,就你这土夯的庄子好?
   小刘瘸子好像是时来运转,他跟屁虫似的跟着自己漂亮的媳妇,做了几单生意,竟然是大赚。眼看着满把的银子攥在手里,又让村里人眼红。
   村里的妇女们凑在一起,总是嘀嘀咕咕东家长西家短,有人说刘瘸子家的媳妇是狐狸精转世的,你看把村里的男人们迷的,都不知道回家了。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小刘瘸子的媳妇和家事也渐渐冷落了下来。因为年复一年的日子稀松平常,已经把人磨得没有心思沧桑了。偶尔的那么一两件超出常理的事,也只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刺激一下人们麻木的神经。    在八道湾的所有故事里,有一个占山为王的女土匪格外传奇。有人说,她貌若天仙,啸聚于新城镇周边的山林,打家劫舍,日子过得好不自在。但因为村庄的严密守卫,土匪们还一时不能得手。凡是都有个律条,那就是心急吃不上热豆腐。对于土匪们来说,村庄就不仅仅是一块热豆腐,还是一块肥肉,土匪们小打小闹时间长了,就觉得一点也不过瘾,但要揽瓷器活,必有金刚钻,土匪们只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传话那个女土匪却行事稳重,不像山上那些见了酒肉就没命的莽汉,说打就打说杀就杀,往往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女土匪的行事总是滴水不漏,秘密出击迅速而返,因而,这么多年来,土匪们一直和山下的官府相安无事。不然事情闹大了,闹到不可收拾,官府也不是吃素的,到那时,土匪们只能树倒猢狲散。
   女土匪想着干好村庄这一票就远走他乡,隐姓埋名。村庄里的财富够山上的人吃一辈子,甚至几辈子。
   城堡里的故事还没有完。村上的规矩看起来坚若磐石,稳若泰山,但渐渐的,族长的遗训就在人们心里发酵。一个小小的秘密,时间长了,也会从葡萄长成西瓜。
   族长是一个说一不二的男人,村庄之所以称为一座庞大的城堡,是因为族长的眼光。这就跟村上的老人们教育孩子说的一句话:要多见世面,见多了世面,啥都会有的。族长就属于见过大世面的人,见过大世面,村庄的财富才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来。
   族长去世的那一天,躺在虎皮椅子上。一般人都觉得老虎身材威猛,一张老虎皮应该足以裹下很大的椅子,可族长的老虎皮椅子,只有一小块老虎皮,只够坐屁股和垫背。这让村里的后生们大为疑惑:难道一张老虎皮就这么丁点?
   族长在最后的一刻嘴角动了动,努力地想说出几句话,站在身边的其他人就想着要离开。大家明白,人之将死,要给家人留的遗言,外人是不好去听的。可族长使劲地摆手,那意思是说,让大家都留下来,这又是为啥呢?人们悲伤的心情中,又增添了几分好奇,只好耐心地等待着。可族长一直张着嘴,想说什么就是说不出来,只有身边的小丫头把耳朵贴近族长,一句一句给大家传递着:以后,不要,不要……进山里去……不要,不要……就这断断续续的一句话说完,族长就咽气了。
   后来,有人说族长的死亡是村庄一个时代的结束。也就是说,从前的一切,包括那些繁华的商业、那些高大的城池、那些坚固的村舍,都一点点开始消亡,直至最后的轰然倒塌。
   大概是族长去世两三年的光景,人们就把族长的遗训抛到了脑根后面。谁也不觉得进山是多么大的一件事。就这么着,有人进山了,是村上的三个后生。后生可畏,他们不相信族长的遗训会有什么魔法。他们偷偷地潜入山中,他们走遍了整个山沟,也没觉得有啥怪异。其中的两个自己回去了,留下来的那个不死心,继续在山里转悠着,他坚信:族长肯定发现了什了,不然他不会如此兴师动众立下誓言。
   在山里住了几个月之后,他终于发现了山里的秘密,那就是山里有黄金。他先是不声张,自己小打小闹地开采,后来滚雪球般地发展成一个淘金组织。这下,村庄出了大名,很多很多的人都知道,村庄边的山里出金子了,大批的人慕名而来。整个村庄田野荒芜了,大家都做起了各种买卖。那么多的淘金人,村庄的各类生意应接不暇。
   据说那个留下来的人,就是小刘瘸子。如果没有高人指点,小刘瘸子会有如此的定力和妙算?人们不相信小刘瘸子,只相信小刘瘸子的老婆。时隔只有几年,小刘瘸子和他的漂亮的女人又成了村里的热苞谷,飘着香味,谁见了都想啃几口。
   村庄的财富就像洪水一样从山里涌进来,人们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一下子说富就富了!就是手里拿着黄澄澄的金子,也觉得这是一场梦。
   新城镇有一个习惯,那就是这里的人永远保持着一种对陌生人的警惕。人们恬淡地过自己的日子,从不羡慕那些暴发户们的骄横。在他们的心里肯定有抹不去的阴影渗进了血液里,一代一代传递。当我从并不是八道湾的地方下火车后,却意外地来到了八道湾。一开始,我就进入了一种神秘的旅行,见到的人、听到的事、看见的景物、近的,模模糊糊;远的却清晰得就像展现在眼前。似乎所有的秘密都向我涌来,但刚刚碰到他们,又好像虚无迷茫。我不甘心就这样与一座城堡的前世今生擦肩而过。
   還得说说小刘瘸子的女人。女人的利器是温柔。对很多男人来说,温柔就是一把刀,慢慢的,这把刀越来越锋利,越来越让你不能自拔,你就饮血而亡了。就在村庄遭劫的前一阵子,刘瘸子的女人在山林里的一个洞穴里闭门不出,接连好几天,土匪们都以为她病了,都想去看看,但谁都不敢去。这事在几年前遇见过一次,女人在山洞里三天都没出来,一个愣头青没命地往里闯,结果一声清脆的枪声就结果了他的性命。后来,女人从山洞里出来,厚葬了这个小伙子,还给小伙子的家人送去了一包金子。这件事情让山林里的土匪们心里一紧,手上顿时出了一把冷汗。想想平日的光景,他们和这个女人打情骂俏,甚至在被窝里滚来滚去,只觉得这是一剂温柔汤,能驱身上的火。许多强悍的土匪,几天不见她,就心里长了毛。每每遇到女人闭门静养的时候,土匪们都知道,这是要接大活了。她总是能够把每个细节都考虑得滴水不漏,总是能够快速解决,快速脱身。这次,女人进山洞已经五天了,她自己从山洞出来的时候,身体摇摇晃晃站不稳,刚上一个石级,就栽倒在地。
   的确,就像一场梦一样,一个飘着雪花的夜晚,整个村庄都沉静在温暖的睡眠之中,突然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杀人了,杀人了!村庄醒了,村庄流着血,像垂危的老人。一伙土匪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挨家挨户一个不漏。村上的富户被五花大绑跪在雪地里,族人一个劲儿地求饶,把所有的金银财宝都拿出来赎命,最终的结果却是人财两空。那些惨无人道的土匪,杀光了村上所有的人,掠走了所有的财富,四散而去,没了踪迹。从此,人们避而不谈村庄的任何事情,一座村庄在人们的心目中抹掉了,只剩下洗不干净的血腥,只剩下惨不忍睹的残垣断壁。据说,废弃的村庄常常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出来,瘆人得很。几个号称大胆的淘金人从村庄走进山里,没住多长时间就落荒而逃了。别人问起原由,他们只是摇头,不久之后,他们就都一一得了奇怪的病,死去了。    那天的天气也很奇怪,天空的四角明亮异常,俗语道:四面子亮,泡塌炕。也就是云层全部集中在了天空正中,下起雨来就会没完没了,直到淹没房屋。可这次的黑云里没有落下一丝丝雨,当血腥的气息冲天而上,那些黑云猛然间散开了。
   城堡的历史和劫难在我的脑子里就像厚厚的云层,稍稍理一理,就开始乱云飞渡。我不知道,这云层中的我会被抛向哪里。我整理着一幅幅照片,那些随手拍摄的小景,一下子都像活了似的,似乎要开口对我讲话。我缄默着、等待着,我知道,那个牧羊人就像守卫自己一样,守卫着城堡。他与一座城堡的关联,绝对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我回忆这些天的发现,不知不觉诗意盎然,句子像翻腾的流水咕咕涌出。其中有一句我写道:“风尘落下,风尘积累,风尘并不掩盖真相。”事实就是如此,风尘中时间的滴答声,永远没有停止过,只不过你需要倾听。
   八道湾永远都是风平浪静的样子,我刚刚到来的时候,它甚至有点冷漠。那些人、那些街巷、那些店铺,像是本能地拒绝着外来的行人。这样的气氛扑面而来,我期待的那种热情和大度,似乎在这种气氛之外。
   从古城堡回来,我发现镇子上的一些人开始注意上了我。我想向他们打听古城堡和新城镇的事情,他们都有意躲开我,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直到第三天的晚上,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走进我的住房,向我兜售一大堆坛坛罐罐,我才知道他们把我当作贩卖文物的大老板。这个男人告诉我,新城镇每年都来收文物的“老板”。他有许多“抢手货”,并滔滔不绝地讲这些“抢手货”的价值,如数家珍、唾沫乱飞。对于文物,我的兴趣不大,而他所说的新城镇的野史,却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只好花一千多块买了几个所谓汉代的陶罐,听他讲述新城镇过去的故事。
   他说,新城镇本来是一片荒滩,因为有水,草长得茂盛,古城堡里的军马就在荒滩上放养。后来军队撤离,几个回不了家的戍卒就商量着在这里扎根生活,他们开垦了农田,养了羊、牛、骆驼和马,娶了老婆、生了孩子,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时间长了,人们记不得古城堡,却知道了新城镇。我清楚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觉得它合情合理,就把它作为新城镇和古城堡的连接点大肆渲染了一番。
   就在我将要打道回府之际,牧羊人来了。牧羊人像是变了一个人,神色轻松多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古旧的本子,他告诉我,这是他的家谱。他还说,他就是那个淘金人的后代。本来他的祖先是家财万贯,但因为村庄被土匪血洗,内心里背负了深深的罪责。他的祖先为了减轻内心的负罪感,一直隐姓埋名住在村庄,每逢村庄的忌日磕头烧纸,直到他这一代。
   他是小刘瘸子的后人,太有意思了!小刘瘸子和女土匪有后代吗?似乎没有人提及。女土匪最后去了哪里,小刘瘸子命运如何?谁也不知道。
   当地的志书上只写了一段话:民国年间,土匪杀掠村庄,村庄大小一百多口全部毙命。抢劫金沟沙金十余斤。
   难道是为了抢劫沙金?还有记载说,土匪们杀人越货,很快就四散逃窜了,没有人知道来自哪里,又去了哪里。
   女人的真实名字叫菊花,菊花从小就是个桀骜不驯的女子,八岁的时候跟男孩子打架,打掉了人家三颗牙。十岁的那年,母亲死了,她就跟父亲走南闯北,一次,在一片森林里,遇见了一只狼。这只狼骨瘦如柴,看来也是好几天没有吃到东西,凶悍地扑将过来。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菊花抡起手里的木棒,一下子打到了狼的天灵盖。狼先是一愣,然后悻悻然转身走进森林里了。菊花的父亲也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狼也见过几次,但这次他是最心惊胆怯的一次。因为狼的凶狠一点儿也不掩饰,简直可以说是孤注一掷。幸亏菊花的临危不惧,一棒子就解决了危机。打那时候起,菊花的父亲就没把菊花当女儿看,平时的穿着都是小子的扮相,走到哪里,人们都把菊花当做一个男孩儿,他父亲也臭小子臭小子地喊她。久而久之,她自己也把自己当成男儿身了。
   有菊花作为帮手,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在凉州已经有了一个很大的药材铺,南方的很多商人都到这里收购药材。他们经销的药材不仅品种全、品质好,而且价格公道,跟他们做生意的都是老客户。为了经营好生意,菊花和父亲在祁连山里一蹲就是几个月。收购的药材他们都是精挑细选,有时候他们还要跟着采药人一起去采药。山大沟深,采药人轻车熟路,而他们只是蹑手蹑脚。一天下来,一身土一身泥,身子骨都散了。
   眼看着菊花一天天长大,爹的心思也越来越重。他考虑的不是生意上的事,这么一大摊子家业,够他和女儿吃几辈子。生意上的事情,他早就想收手了,他只想着把女儿嫁出去,自己做一个闲云野鹤式的云游者,他的理想就是去南方走走,喝喝茶、看看風景,终了一生。眼下菊花已经十五岁了,正值待嫁的年龄。本是如花似玉的姑娘,可她却还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小伙子的样子。为此,他没少操心菊花的装束,给她做了裙子、花衣服,穿不了几天,菊花就厌烦了,偷偷地把爹给她置办的衣服藏了起来,又穿起了她的那身便装。
   爹也没办法,婚姻大事,急不得地催不得,只能听天由命。都说千里姻缘一线牵,菊花的姻缘在哪里,爹很茫然,只能一拖再拖。
   心里有了菊花的事,平日里就仔细观察着,看有没有合适的人。本地的大户人家女孩子刚刚成年,就有说媒的踏破门槛往家里捅,眼花缭乱的,都不知道如何选择。婚姻讲究个门当户对,菊花是商人的女人,再有钱,再美貌,也只是个下里巴人,要攀高枝,身份就是个障碍。菊花爹不想女人嫁入所谓的豪门,只要家风朴实的人家就行。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也是一天天忙碌,像是一个旋转的陀螺,停不下来。一天,他们在祁连山的一条谷口收购草药,正值夏日,祁连山谷阴湿润泽,气候宜人,是个消暑的好地方。只是进入山谷的道路崎岖不平,除了山谷的高地上扎了几顶帐篷,整个山谷静静的,鸟雀儿的叫声清脆响亮,能传出很远。山谷里不时会窜出汹涌的洪水,洪水从山涧夺路而出,冲下巨大的石块和沙子,轰隆隆的声音,又十分恐怖。
   就在菊花和爹爹收购药材的当儿,就听见远处有巨大的声响,经验丰富的老牧人说快跑,几个人就不顾一切地往山上跑,刚跑到半山腰,洪水就把一大筐药材冲走了。这是最珍贵的松茸,本来是要带给一个相识的老朋友,可现在,只有付之东流了。菊花看着,却一个健步跑下山去,冲进洪水里,爹看到菊花疯也似的情景,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石壁旁。洪水是一头猛兽,这头猛兽最厉害的就是一开始扑上来的那个浪头,躲过了这个浪头,洪水就是一个纸老虎。菊花没命地往山下跑的时候,洪水的前锋已经冲过,洪水卷起的巨浪正向远处奔去,在浪头的一侧,有一块蓝色的影子漂浮,仔细看是一个人,难怪菊花要往水里冲。    菊花三下两下,就从水里把那个人抓了出来。那身手,根本不像是一个女孩,连采药材的牧人也惊呆了。
   一场有惊无险的抢救,成全了两个人的姻缘。
   那个蓝色的影子真是一个人,是一个年轻的后生,刚从洪水中捞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菊花也不犯怵,猛按几下胸脯,那后生嘴里喷出一口污水;菊花又掐人中,那后生才突然间咳嗽了一声。但因为身体虚弱,又晕死过去。菊花这么多年跟着父亲走南闯北,采过的草药无数,看过的病人也很多,对眼下这个后生菊花心里有数,不会有大碍,休息几天就好了。
   菊花抱着这个后生往山坡上走,却料爹爹也晕倒在地。好在一块大石头靠着,要不,真是吉凶难测。眼看爹爹脸色乌黑,这是内脏重症的表现,这点,菊花还是有一定常识的。这么多年来,爹爹在菊花的心目中,都是身强体壮的大男人,从来没想过爹爹会得病,即是得病,也是喝点草药就治好了,像今天这样的情形,菊花还是头一次碰到。菊花一时间有点手忙脚乱,不知道从哪儿下手,不像刚才对年轻后生的施救,三下五除二就手到病除。正在焦虑的时刻,爹爹渐渐醒过来,睁开了眼睛,看见菊花囫囵身子站在自己面前,心安了许多。他艰难地摆摆手:我没事,我没事。那情形,明显地有事。
   洪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前锋所到之处,所向披靡,之后,就外强中干,水流的气势也越来越弱,最后变成一条小溪流,众多的水都顺着坡度的大沟壑流下去了。
   几个人搀扶着,向着客栈走去,菊花和父亲一起,牧人背着年轻后生。这一路,本是平平整整的大道,洪水来了之后,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走起路来七扭八歪。别说是病人了,健康的人走这样的路也是气喘吁吁。与前几天的状况相比,爹爹明显地虚弱多了,走一步,休息一下,走一步坐一会儿,人整个儿像是抽掉了筋骨。在菊花的印象中,爹爹的身体一直很好,这次爹爹的突然晕倒,让菊花心生疑虑。难道爹爹的身体有疾?菊花的心里顿时凝成了一个大石头。
   附近的客栈里,年轻后生的身体已經养好了。后生说,他的大名叫吴生泰,也是来山里采集药材的,父母悬壶济世,是个书香之家。他从小熟读四书五经,但运气不佳,科举场上,总是名落孙山,父母实在没办法了,就让他学着负责经营家里的药铺。这不,就来到深山里,学着采起了草药。他不信,自己在科举场上不走运,在生意场难道也如此晦气吗?命运还真是与他作对,一连几年,都是因为他的心高气傲,看不上那些斤斤计较的小商小贩,屡屡被骗,收购的草药不是质次价高,就是以假充真,家底渐渐都赔进去了。无奈之下,只有自己跟着那些草药贩子们走进大山,实实在在学一门草药鉴别方面的绝活。眼看一步步入门,却赶上了洪水,当时,他眼前一黑,自觉活到头了。
   吴生泰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的身世说得清清楚楚,没有一丝丝的隐瞒,菊花觉得他是一个诚实的人。再看脾性,也是慢条斯理,一看就是个文人坯子。更重要的是吴生泰不仅斯文有礼,而且一表人才,这些都让菊花心生好感。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菊花啥事都不想干,收回的草药本来要一一分类打包,可她总是提不起心思。总觉得吴生泰的情绪还很不稳定,要鼓励他好好生活,只要活下去,才能干大事。这几天,爹爹的病也顾不上许多。好在,爹爹懂点医术,吃了几服药,身体逐渐恢复。
   吴生泰虽然情绪低落,但对于菊花的救命之恩还是千恩万谢,嘴上一个劲地感激菊花,发誓要一生一世跟着菊花,报答菊花。这些话说得菊花脸上红扑扑的,心里像打鼓一样的嘭嘭嘭直跳。
   因为吴生泰的草药还没有办理好,爹爹留在客栈里拾掇分装草药,菊花帮着吴生泰采集和收购草药。两个人山上山下地跑,只要碰见他们,就能听见他们欢乐的笑声。有时候两个人追逐嬉戏,好不开心,好不热闹。
   爹爹看在眼里,心里也觉得这是一对天生的小冤家。这是人的命,他托了多少人给菊花说媒,有时候甚至把脸抹在裤裆里,到头来是一场洪水送来一个如意郎君。不管怎样,菊花的事情算是有眉目了。
   美好的光阴再长也嫌短,很快,菊花他们就要下山了。下山意味着分别,分别意味着不知哪年哪月才能相见。爹爹、菊花、吴生泰和众多的伙计赶着马车下山,下山的路越来越宽敞,越走越顺,没用上半个时日,就到了山下的岔路口,这是他们真正要分别的时候了。山下的一个小饭馆里,吴生泰点了一桌丰盛的菜肴,恭恭敬敬地把菊花爹请到了上席,自己斟满一杯酒,跪在地上,请求菊花爹把菊花许配给他。菊花爹双手颤巍巍地接过吴生泰手中的酒,啥也不说,一口就喝下去了。由于喝得猛,一口气没上来,菊花爹一个劲地咳嗽。吴生泰以为自己过于冒失,冲撞了菊花爹,一个劲地赔罪。菊花爹摆摆手,扶起跪在地上的吴生泰,本来要说几句话,可话还没说出,眼泪就哗啦啦地流了下来。他只是抚摸着吴生泰的脸,把他和菊花拢在一块儿,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两块玉佩,小心翼翼地给两个人戴上。此刻,菊花已是嚎啕大哭,吴生泰也跟着抹眼泪。当着菊花爹的面,吴生泰满含深情地叫了一声爹,并拉着菊花给爹磕头。吴生泰发誓,菊花就交给他了,生生世世在一搭里。菊花爹更是激动异常,又喝了两杯酒,祝福两个人恩恩爱爱,白头偕老。菊花和吴生泰两个人只顾着高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爹爹的身体,喝完酒,爹爹就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好久了,吴生泰劝爹爹多吃菜,也没有动静,菊花感觉异样,抓住爹爹的手,一股袭人的冰凉像电流一样直击菊花。菊花一声穿云裂帛的爹爹,让人都惊呆了,原来爹爹已经去世了。本来爹爹身体就虚弱,突然间的喜悦、突然间的猛酒,爹爹就这样过去了,脸上还带着笑容。
   天降大悲。菊花和吴生泰把爹爹的丧事办完之后,人已经疲惫至极。但在风俗浓厚的村庄,一对孤男寡女也不能厮守得太久,他们只好就依依不舍地分开了。两情相悦,两情相许,吴生泰让菊花在家等着,三个月之后,就会有迎亲的花轿明媒正娶。本来按照规矩,父亲去世,女儿要为父亲守孝三年,三年之内,不准嫁人,不准外出。但这样的风俗已经很古老了,真正能做到的寥寥无几。尤其像菊花这样的弱女子,不嫁人,她的生活靠谁呀。邻居们都劝她早早嫁人,说不准还能冲冲晦气。守孝这事,有心就行了,三个月,没啥不妥。    传说中的古城堡高大雄伟,像一道屏障,恰如其分地镶嵌在三山口,尕金口、顺金口、老虎口,这个三个山口,一个比一个险峻,只要进去,就得脱一层皮。有金客子说,别看那黄金亮晶晶的,那可是人身上的肉啊。说得瘆人,但也有道理。在那个年代,金客子走进金沟,身上脱了一层又一层的皮,手里攥的金子却是一丁点儿,你说,这一丁点儿金子不是拿命换来的?能拿着金子活脱脱走出金沟的还算幸运,更多的人把这一把老骨头都扔到了金沟里。不到万不得已,谁会进金沟呢?
   城上楼宇耸立,城内关卡重重,甚是威严。但在当初的选址修建的过程中,却遇到了难题。硕大的黄土沟坡,城堡修建在哪里能够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谁也拿不定主意。几经修改方案,也觉得不满意。正在犹豫不决之时,一只凤凰从天而降,落在此处,久久不肯飞去。主持城堡修建的工匠看到后大喜,马上回报族长,族长大喜,立即拍板按照凤凰的形状定点画线、筑成城堡,城堡就成了“凤凰城”,有了凤凰的模样。
   在修筑城堡的日子里,当地的老百姓也付诸了极大的热情,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形成了声势浩大的建设城堡的氛围。古城堡的大户人家,在族长的带领下,宰猪杀羊,慰问匠人,犒劳民工。为表谢意,负责修筑城堡的工匠又在城堡附近修起了一座大屯庄,供族长一家人居住。
   我查阅地方文史资料,的确如老人所说,古城堡是一处商贾云集的大市场。历史记载,哈萨克、裕固、回等民族都在这里进行皮、毛、牲畜、木材、药材交易,由骆驼驮运来往包头。西到哈密,东到西安,每年秋天,集市蔓延十余里,蔚为壮观。堡内大商号有兴泰和、广泰堂、五福堂等数十家,小商小贩不计其数,素有“小西安”之称。
   不仅如此,城堡还是大泉县沿山一带的文化中心,明、清的私塾、清末的社学、民国初年的学堂、中心国民小学都设在古城堡。
   整体上看,古城堡地处八道湾和七道湾之间,扼三山口之中,是丝绸古道南道必经之地,历代都很重视这一咽喉要道。明代设劳千户府、清代设守备府、民国时设乡公所,今天的八道湾镇政府,也设在此地。清朝中期,八道灣镇台、道台、知州等都在三山口设防,置守备营,兵卒二百多人,驻守三山口一带。最高长官为守备,守备办公地点称作守备衙门,守备官被人们称为大人。
   许多祖辈居于八道湾的老人,都知道这些事情。在几代人的记忆里,守备衙门虽然是个小衙门,但日常礼仪让古城堡的人开了眼。守备衙门的守备,官不大,但气势夺人的作派却不小。那个时候的八道湾,守备大人总揽辖区内的一切事务,连民间词讼也由他处理。每日清晨升堂理事,鼓乐齐鸣,鸣炮三响,闲来无事的乡民都拥到了守备衙门,观看守备的理事判案。最热闹的事情是每天早中晚一日三餐给守备用饭的队伍,吹吹打打,像是节日一样。这样的场面,现在的八道湾人没见过,说的人都说是他爷爷见过,或他爷爷的爷爷见过,很是确凿。
   八道湾的鸣炮,不仅是官家的事,也成了老百姓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寅时鸣炮一响曰“醒炮”,此时,古城堡东、西城门开启,百姓可出入从事一天劳作。午时鸣炮一响曰“午炮”。亥时鸣炮一响曰“定更炮”,炮响后城门关闭。因此,城内外百姓要在定更炮前出入,否则进出不得,这是军事戍守的常规。你说,那时的八道湾人如果不关心这鸣炮的事,耽搁了大事不说,弄不好误走误闯,还要吃官司的。
   我在八道湾已经住了一阵子了,按照我平时的做派,一个地方,如若没有特别内容,早早就离开了,不会十天半个月住在一个地方。可在八道湾,我却鬼使神差地住了下来,住了半个多月,仍然没有想要离开的打算。
   牧人的又一次造访,让我出乎意料,又似乎在预料之中。他走进我的房间,我们只是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就互相明白了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会晤。虽然有冥冥之中的激动,但我还是很沉静地接待了他。
   牧人这次显得很局促,他说话总是一句一顿。这次见面,我知道了他的大名叫吴向阳,他原本就是土生土长的八道湾人,但关于他的身世,八道湾很少有人知道,人们也不想去知道。吴向阳说,在他很小的时候,八道湾的人就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他的母亲不是本地人,他的母亲也从来没有踏进八道湾半步,在距离八道湾很远的一个小镇子上,母亲过着不为人知的生活。父亲和母亲的聚会也是月黑星稀的夜晚,来去匆匆,毫无规律。直到有一天夜晚,父亲交给吴向阳母亲一卷东西,他再三叮嘱,这东西要保存好,将来留给孩子。当然,那天晚上,父亲带给吴向阳母子更多的,是金银细软,似乎有一大包袱。记得母亲并不怜惜那些财宝,而是不停地抽泣。后来,父亲与母亲一起抱头痛哭,好像是一场生死别离。吴向阳那时还小,不懂得父母的悲伤,只是觉得好奇。那一夜,父亲破天荒地住了下来,整整一天一夜。吴向阳时睡时醒,醒来的时候,就能看见父亲和母亲在说话。他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整整一天一夜啊,都说了些什么呢?至今仍是个谜,但吴向阳能猜个大概。
   吴向阳一直自顾自地讲述着这些故事,我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脑子里总是在转一个弯。吴向阳的几次讲述中,似乎都在向我透露一个秘密,可这个秘密的入口在哪里呢?我一直找不到,也一直很迷惘。如同陷入了一个无穷无尽的黑洞,关于古城堡、关于八道湾、现实和历史,时间的流向无法把握。所有的线索齐刷刷涌来,堵住了真理的光明。这时候,抓住哪一条线能够理顺乱麻?
   我东一下,西一下,盲目地误打误撞,突然间我的思绪定格在了吴向阳的名字上。刚开始的时候,他嗫嚅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声音很小,像是一只蚊子从耳旁飞过。而此刻,我就像被这只蚊子叮了一下:吴向阳,吴向阳,难道他是吴生泰的后人?一个闪电击中了我,我一下子从沉睡中苏醒了过来,一连串地发问,你是吴生泰的后人吗?因为猛然间发声,吴向阳先是一惊,后来又不置可否。
   那么,在第一次见的时候,他为什么告诉我他是淘金人的后代呢,他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世呢?难言之隐,肯定有难言之事。
   沉默了很长一阵时间,吴向阳像是在决定一件事情,犹豫不决,本来是坐着,突然间站起来,然后又坐下,如此反复几次,让人捉摸不透,他像是要做出一项重大的决定。我期待着,我仿佛走出了那黑暗的深渊,逐步走向了光明,这光明,就在吴向阳身上。他很可能一扬手就把我领入事件的真相,因为我几乎伸手捉住了当事人的衣袂。    吴向阳从内衣的深处掏出一枚玉佩,玉佩雕工精细,质地润泽,一看就知道是一块品质上好的和田玉。在如今,像这样的货色已经是极品,用无价之宝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玉佩上雕刻的是牛郎织女的故事,这是中国传统的爱情故事,讲述的是坚守情感、忠贞不渝的价值观,虽是方寸玉佩,这些故事的细节却一丝不露地反映了出来。
   联系到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他这次毫无隐瞒的讲述,没有一句形容词,全部是声泪俱下的回顾。
   吴生泰走了,吴生泰这一走,仿佛把菊花的五脏六腑带走了,她心里空空的,每天都感觉神情恍惚。日出日落,柴米油盐,在时间的轴承上她是一个机械转动的齿轮,怎么转,转到哪儿,完全在不自觉中进行。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燕子飞来,春暖花开,最初吴生泰偷偷地往菊花家跑,后来次数就越来越少,甚至一个冬天都没见吴生泰的影子。菊花相信吴生泰,相信这个世道真情,她不怕等,反正父亲已经去世了,她这一生也了无牵挂。虽然父亲的身影一直在眼前晃动,失去父亲的悲哀一直像一片阴云压在头顶不肯散去。但她还是一直坚持着,因为,她还有吴生泰,这个知书达理的书生,上天送给她的如意郎君,相信他不会辜负她。
   可一年多了,没有吴生泰的消息。菊花作为妇道人家也不好出门打听,只是每天黄昏时刻,家家户户炊烟升起,野外聊无人迹,菊花坐在自家门前,痴痴地看着远方,远方是吴生泰的家。吴生泰常常从远方走向菊花,可菊花一直望着,也没有看见吴生泰的影子。有几次,她眼看着吴生泰来了,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到了跟前,吴生泰却没有了。她生气吴生泰跟自家藏猫猫,可吴生泰就是不出来,她甚至大吼大叫,吴生泰也不出来,弄得左邻右舍都出来看热闹。
   等所有的事情都真相大白,菊花才从懵懵懂懂中走出来。这时候的菊花,好像是从前的那个菊花,又不像从前的菊花。从前的菊花泼辣、大度、善良,现在菊花泼辣有余,却缺少了些善意。
   那是一个黄昏,菊花和往常一样坐在自家的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戈壁。那戈壁,对于菊花来说,就是一个人的背影,他温暖、宽阔、容纳了无限的爱与相思。她幻想着能够融进那片戈壁之中,成为戈壁的一部分,这样,她就可以永远和他相聚相守,頤养终身。绿洲的黄昏,夕阳泼墨般浸润于戈壁和田野,原本荒凉平淡的戈壁,经夕阳的大笔稍稍描绘,就平铺了一层柔软的纱绸;田野中的树木、粮食,也都是一样,在这个特定的时刻,它们不是树木、庄稼,而是万千摇曳的金箔银帛。看着看着,菊花就有一种冲动,她要脱去一切尘世的负重,在这色彩缤纷的光明的妙境中舞动,一刻都不停止。直到自己消失,直到自己成为这色彩的一部分、成为这光明的核心。
   想着想着,菊花就跑神了。就在这当儿,她听到了几个人的议论,言谈之中好像提起了吴生泰。“吴生泰”这几个字,就像一击重雷,让菊花集中了耳力。
   菊花在村庄里是一个外来户,相对于比较集中的村落,菊花家的房子还僻背一些。菊花家的院门朝向戈壁而开,而其他人家的院门却朝着充溢生命力的绿洲而开,这就是一个微妙的区别。当时,菊花爹没当回事儿,反正他们也不在村子久住,反正他们的主业是贩卖草药,用不着太讲究。这不,村里的主街道跟菊花家的院门只有一墙之隔,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却互相见不着人。
   那些人早就注意菊花了,都说菊花是个可怜人,人家姓吴的已经迎娶了王财主的闺女,可以说是门当户对,她还在这儿死等着,等着姓吴的用八抬大轿来接她。菊花听着,她不相信。这些平日里嚼舌头的妇道人家,本来就爱个东家长李家短,说到吴生泰也就在情理之中。可她们一直在说,说得有板有眼,她就坐不住了。也不知道从哪来的一股力量,菊花用手在小土墙上一撑,人嗖地一下,就翻过了院墙。当时那些说闲话的妇女一个个都惊呆了,当菊花声嘶力竭地喊着:吴生泰到底娶谁了?这些妇女才从惊吓中回过神,一个个四散而去,生怕惹上狂怒中的菊花。看着离去的人们,在空空的大街上,菊花猛然间释放了自己,她一个人坐在泥地上嚎啕大哭,哭得死去活来、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整个街道静悄悄的……打那以后,村庄的人们就再也没有看见过菊花。有人说菊花在村东面的大峡谷跳崖了;有人说,菊花进了大山,当了土匪的压寨夫人;也有的人说,菊花做大了药材生意,成为金城府的大商人。总而言之,菊花彻底消失了,仿佛像一股风,吹过去,就没了踪影。
   一座古城堡,充满了无数辛酸的故事。那一年,古城堡的族长去世了,在出殡仪式上,他的唯一的儿子却没有露面,这让好多人都难以理解。从前,他的儿子一直在古城堡默默无闻,这让老族长无比伤心。本来他是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族长的大位,保持家族在城堡不可侵犯的地位,可无奈儿子是个不争气的混混,一天只知道醉生梦死。老族长也曾想再生几个儿子,可惜不知是什么原因,纳了几房小妾,都没有生出一儿半女。古城堡的人都替老族长叹息:人啊,没有十全十美的,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不幸。可人都死了,儿子却没有披麻戴孝,这是大不敬啊,老族长在人们心里虽然威严无比,此刻却是一个可怜虫的形象。
   那么族长的儿子去哪儿了呢?族长的儿子从结婚那天起,就没有在正儿八经的场合露过面。族长原来想把古城堡的很多事情交给儿子去处理,后来只好打消这个念头。因为儿子根本就对孤城堡的事情不感兴趣,常常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吃饭也是饥一顿饱一顿,见了酒却是不要命地喝。喝醉了,就颠三倒四地从古城堡的小酒馆出来,无论春夏秋冬,跌倒了,躺在树沟里就呼呼大睡,很多次都是族长的家丁抬着回家的。要是没有人照应,天寒地冻,冻死也说不上。所以每次儿子出门,族长都要派人跟着。既然管不了儿子,就得顺着他、照应他。有时候,族长也独自叹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照理说,再混账的儿子,父亲死了,千里也得奔丧。族长死的那天,儿子就在古城堡不远的野马大泉。虽说这个名字显得野气,也很偏远,实际上,它就在距离古城堡二十里的沙漠之中。在一般人看来,沙漠是个死亡之海,没有人烟和植物,但在野马大泉,一切都被颠覆了。这里不仅有一座庞大的果园,而且还有一片碧蓝的海子。果园里隐藏着一间茅草屋,看起来是间茅草屋,但屋里却别有洞天,地下通道像是迷宫,不明就里的人,进去都不知道向哪儿走。茅草屋里的陈设简单明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张床,还有做饭的灶台,完全是一个普通人家的样子。地下室就不一样了,极尽奢华,有客厅、卧室、储藏室,客厅中全是名贵家具,四壁挂满了名人字画,桌子上的小物件,全是金银玉器,珠光宝气自不必说。单是那屋子里的各种家什,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卧室一色的绫罗绸缎,显得安宁优雅。而储藏室简直就是一个物产大观园,里面盛放的食物、干果应有尽有,足足能够供应五六个人一年的生活消费。从哪个角度看,这里都是一个世外桃源。    族长那个悔啊,悔不该当初牺牲儿子的幸福,与王财主结下亲家,弄得如今毁了儿子,亲家还多有怨言,族长里外不是人,图个啥呀?人老了,族长一直在悔过。小时候应该好好给儿子请一位先生,儿子也不至于名落孙山;长大了,让他好好经营自家的药铺,不要东游西逛地见世面,也就不会有悔婚那件事。现在看来,要么是老族长错了,要么是命运的安排。一个人活在这世上,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对于老族长来说,这一难,就彻底毁了他,使他这辈子的奋斗全部归零。
   不要说儿子是个糊涂虫,儿子一点都不糊涂。在儿子看来,族长的追求都是虚无缥缈的说教,族长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做什么首先想到的就是祖宗的家法、族人的看法。这样做来做去,所做出的事情连他自己也感到纳闷:这一切,都是自己做的事吗?原本他不是这么想的,却这么做了。就像古城堡的修建。街道上的生意门店,一字排开,排向很远很远。原来他想的是给自己和族人营造一个安宁的世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平安安过完这辈子。不曾想,一座城堡把整个村庄圈起来了,但一溜烟的商铺又带来了无休无止的人流、喧嚣和争吵。商业利益似乎是永恒的,没有人可以阻挡利益的洪流,这在古城堡尤其如此。族长几次都想实施自己安享晚年的计划,可每一次都被族人否决了,这种否决。都是冠冕堂皇的说辞,像老族长德高望重啦、城堡一刻也离不开老族长啦、城堡里的商铺老族长应该拥有大半的产权啦。只要把老族长套住,他们也就随之获得丰厚的利益。
   儿子虽然每天都在酒的世界里,但儿子觉得酒的世界比人的世界更真实、更有趣。每天一壶酒,自由自在,那种缥缈感,那种快乐和兴奋,在哪儿都找不到,只有在酒里。就在儿子酒后的一次迷路中,儿子在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中发现了一个美妙的地方,这个地方就像一壶美酒,可以品尝一生,亦可以交付一生。于是儿子就偷偷地在这里营造了一个自我天地。即使这样一个自我天地,也没有能够安慰他伤痕累累的心灵,在他的心里,有一个人,始终无法抹去。
   他一直沉没于十多年前的那个阴影中,当他兴高采烈地告诉父亲自己的抉择,父亲当头就泼了他一盆冷水。并告诉他,在他们这样的家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婚姻的基本规程,一点点都不能松动。那种私定终身的丑事,还有脸说得出口,况且门不当户不对,这样的姻缘简直就是孽缘。
   他当场就被打蒙了,他坚持反抗,一连两天不吃不喝,可父亲也没有丝毫的松口,根本把他的反抗不当回事儿。这是因为父亲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天性的懦弱,让他不可能有自己的主见。要是有,父亲早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整个城堡的事,可以放手让他去干了。可惜,他不是那块料。在婚姻这件事上,再次证明了父亲对他的判断。他只有忍耐,再忍耐,按照父亲给他铺好的路走。
   他根本就回忆不起来,他的新婚大喜他是怎么一步步走过那些繁缛复节的。他像是一个木头人,在外力的逼迫下,亦步亦趋地进行着庄严而有喜庆的程序。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从那天晚上,他喜欢上了酒、迷上了酒。都说洞房花烛夜是人生的最美妙时刻,可在这一时刻,他是空洞的,酒源源不断地填进去,只有空阔的回声,那回声,也就短暂地打破一下永恒的寂寞。
   他甚至不敢想她,想起她,她的眼神就像一张利爪,抓得他无处可逃。有时候,他真想让这只利爪抓得稀巴烂。但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那只利爪又变为栖栖遑遑的泪眼,直到流出哗啦啦的血,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血。他大喊着、逃窜着,可那些血就是紧紧地跟着他,他抓起酒瓶,咕噜咕噜地大喝一通,那些血才一点点退去。
   一个人纵使有千百罪孽,总有解脱的方式,对于他来说,却好像被一个巨大的铁笼子包围着,没有走出的希望。有一段时间,他去了她的家,院落里已经长满蒿草,破败的景象不忍目睹。他走进去,就像是踩着她的身体,每走一步,仿佛都有隐隐的呻吟,这呻吟让他猛然间清醒:他必须找见她,这辈子,没有她,他的前程是黑暗的。
   在那一段时间,他似乎充满信心,因为父亲已经放弃他了。父亲放弃他,是因为对他没有任何的办法。父亲原以为儿子懦弱的性格会屈从于他,没想到这懦弱的性格中,却隐藏了锋利的刚性。很多次,他试图斩断这刚性,但都失败了。不仅失败了,还伤及自己。有时候,这刚性就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子,碰上去,就是鲜血淋漓,就是血肉横飞。最后,彻底屈从的是父亲。
   这时候,他完全自由了,像是三年不飞,一飞冲天的大鸟,他走遍了城堡附近的很多地方,寻找她的影子。他坚信,她就在不远的地方,她甚至能够看见他寻找她的艰苦。但她还是一副怨恨、悲愤的眼神,飘飘渺渺的,像一股来无踪去无影的风。他一直走着,好像她也陪伴着他走着,没有离开过他。可后来,他走得累了,眼睛有点模糊,已经看不清她的身影了。本来这个身影在他的心里,又渐渐从他的心里溢出来。这个好不容易拼凑整齐的她的形象突然间被莫名的力量敲碎了,再也无法合拢在一起。他觉得,此生再也无缘与她见面了。反省过去,自己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自己是一个千刀万剐的懦夫,如果有一天碰见她,他会补偿所有的一切,而如今,命运连这个机会也不给他,让他一生背负越积越沉重的感情债,迟早他会被这还不掉的感情债压垮、压死。
   造化弄人,就在他彻底绝望的时候,他却看见了她。早就听说刘瘸子的儿子小刘瘸子交了桃花运,娶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女人,这事在村子里传得久了。传到他的耳朵里,就像过眼云烟,说过去就过去了,提不起他的兴趣,他照旧在喝他的酒,照旧摇摇晃晃地穿街而过。当有一天,他跟那个小媳妇打了个照面,甚至还没有看清她的模样,他就觉得这个女人身上的气息他十分熟悉,简直就是她。他摇摇晃晃的身体迅速端庄,走起路来有了男人的雄风,他一路跟着这个女人,一直跟到了小刘瘸子家。作为村庄有身份的男人,按说他不应该闯入小刘瘸子家,与小刘瘸子媳妇有扯不清的瓜葛。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走进小刘瘸子家,他迅速拦住小刘瘸子媳妇。在那一瞬间,他惊呆了,就是她!他抓住她的手,叫着她的名字:菊花、菊花、菊花……小刘瘸子媳妇却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她告訴他,她不叫菊花,她是小刘瘸子的媳妇。他哪里肯罢休,声泪俱下地说,菊花,是我对不起你,你看看,我是谁,我是吴生泰啊!    女人似乎稍稍有点颤抖,但很快就恢复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还是那句话:我是小刘瘸子媳妇。正在两人撕扯不清的当儿,小刘瘸子来了。别看小刘瘸子平时窝窝囊囊,此刻却是一派大丈夫的豪气,他拿起门边上的锄头,二话不说就向吴生泰抡去。吴生泰也不气恼,还是一个劲儿地叫着菊花的名字,一个劲儿地赔情道歉,骂自己猪狗不如,骂自己前世作孽。总之,吴生泰把世间所有最肮脏最刻薄的词语都用在了自己身上,他想用最短的时间赢得菊花的谅解,这样的努力一点儿也没有凑效。他一声声呼唤的菊花,似乎是另外一个人,与眼前的这个女人好像没有多大关系。
   对于女人的冷若冰霜,吴生泰失望了,他对着小刘瘸子说,你来,一锄头砸死我,我谢谢你,快来砸死我。吴生泰求死的恳求,吓住了小刘瘸子。就在小刘瘸子不知所措的时候,女人一把拉住小刘瘸子,进了屋。
   吴生泰有了这次经历,他的生活掀起了波澜。虽然村上的人都不齿他调戏小刘瘸子媳妇的行径,但他自己清楚,那个女人就是菊花,别看她平静如水,眼神里的坚定他却看得一清二楚,那眼神,就是一把刀子,能把他大卸八块。从种种迹象表明,菊花下嫁小刘瘸子,绝不是心甘情愿地过小日子。按菊花的性格和能耐,小小的村庄,全部的城堡都不在她眼里,她的视野全部都是复仇的火焰,能烧毁一切的火焰。
   吴生泰恨不得再发现一千个、一万个野马大泉,把族人和乡亲们都安置在那里,至少可以远离是非,躲避灾难。在野马大泉,吴生泰为自己营造的世界完全是他和菊花在一起所聊过的理想的生活,包括房间的结构、布置,包括衣料、饮食……他能做到的,全部按照菊花的想法,就连住在野马大泉的那个女人,也都是和菊花一模一样的长相,他叫她菊花,时间长了,她也就默认了。此菊花非彼菊花,每每喊过之后,他就回忆起往事,心痛不已。
   好在,他在野马大泉的一切,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叫菊花的女人,这个女人为他所生的男孩,他们是无辜的,不该承担与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仇恨。从这一点讲,吴生泰是深谋远虑的,他早就看出了城堡潜在的灾难,他比父亲更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城堡已被人们的欲望掏空了,只剩下看似威严的城墙和城门,谁会保证它不会在一瞬间倒塌、倾覆。吴生泰常常梦见自己的房子轰然化为灰烬,从梦中惊醒后,一身冷汗直流。他会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脖颈,放在鼻子上闻闻,一股汗腥味才使他安心下来。
   吴生泰所担心的事情越来越接近爆发的临界点,他知道菊花的脾气,她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吴生泰万万没想到她的报复心理如此强烈,不说是心如蛇蝎,也算是机关算尽。她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目标,一点点把城堡推向危险的边缘。她就像一个险恶的巫师,只要轻轻默念咒语,城堡就从一个高崖上坠落了。
   吴生泰知道父亲去世已是两天之后,他在做所有的准备,他秘密地通过一个族人让城堡里的人躲开这次劫难。这个族人一直是他的心腹,办事极为可靠。但更多的人不相信土匪袭扰城堡的消息,他们觉得,几个毛贼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再说了,城堡不远处就有政府驻扎的部队,土匪胆子再大,也不可能在正规军队的眼皮子底下作乱。
   吴生泰急火攻心,嗓子哑了,在野马大泉,他和叫惯了菊花的那个女人住了两天两夜,他觉得这是他最安静的一段日子。他把该交代的事项都一一告诉了女人,让他把孩子拉扯大,等待机会离开野马大泉。这个地方一旦被别人发现,就是他们的末日,这一点吴生泰很清楚。第三天一大早,他就从野马大泉出发回城堡了。他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偷偷摸摸地走进野马大泉,又偷偷摸摸地离开,这次他像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将军,英姿勃发地从沙丘间走过,走向他的新生。
   在父亲的坟前,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他本想与父亲好好说说话,说说这些年自己的冤屈,说说父亲的独断乾坤,说实话。他从心里是很埋怨父亲的,他觉得父亲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父亲总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和愿望安排子女的未来,现在想起来,他全部理解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只有到了最后的时刻,他才能够理解父母的苦楚。在城堡复杂的局面中,父亲苦苦支撑着上上下下的稳定,这就足以看出父亲的胸怀和为人,各种势力,各种肮脏的交易,父亲对他们深恶痛绝,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牺牲自己的儿子,换回家族的地位和荣誉。这是值得一搏的,尽管在这次博弈中,父亲输掉了自己的儿子,输掉了城堡的未来,最终把城堡引向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但这都怨不得父亲,也许这就是一个家族的命运或者一座城堡的命运。
   后来人们回忆起城堡里的大屠杀,都认为那是一次策划严密的军事行动,绝非一般的土匪所为。他们对城堡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干净利落地杀掉该杀的人。那些人大都是吴姓家族的人或者是城堡中的大户人家,整个屠杀持续了半个小时。
   传说吴生泰声嘶力竭地阻止着这场屠杀,甚至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无情的屠刀,可那些匪徒们一脚踢开他,坚定地向着既定的目标砍去。吴生泰大喊:“魔鬼,疯子,你出来,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任凭他怎么喊,都没有回应他。在血腥的屠场,吴生泰绝望了,那种绝望,使他失去了生的勇气。但死亡的决心却由此而生,异常坚定。吴生泰他掏出一把短刀,闭上眼睛,猛地向自己的心窝刺去……
   所有的事情都扑朔迷离,有人说,吴生泰想要自杀,却被菊花掳了去。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让吴生泰背上一百多条人命,让这累累的血债像一锅滚开水,煎熬吴生泰的身心。大哀莫过心死,菊花就是不能让他心死,要让他在清醒中接受审判,直到他奔溃的那一刻。菊花要亲眼看着他痛苦着,忏悔着。
   也有人说,就在吴生泰自杀的那一刻,菊花及时地救下了他。两人相对而泣,双双自焚于城堡的大火之中。
   到了这儿,故事似乎结束了。我看着牧羊人憔悴的样子,像是得了一场大病,他说:“我们家族的秘密总算有一个人知晓,我死了也瞑目了!”说完这话,牧羊人走了,我竟然木呆呆地坐着,没有抬腿送送他。
   就在我要离开八道湾的时候,传来一个消息,牧羊人去世了。这个故事的最后一位主人公做了故事的结尾,让我不忍去想。我丢开手上的工作,参加了牧羊人的丧葬仪式。我原以为牧羊人一人独处,不会有多少朋友,没想到在古城堡的羊房子挤满了人。古旧的木桌子一字排开,男人们吃着羊肉粉汤,喝着酒,女人们忙着端碗、上酒,伺候着一群粗野的大老爷们。因为吃完了,他们要抬着牧羊人的棺材送牧羊人上路。人人都没有悲伤,仿佛是在送别一个朋友去不远的地方。牧羊人的棺材是上好的松木,这在八道湾已经算不错了。一阵凄凉的唢呐声奏响,十六抬的杠木把棺材举向天空。十六个人默默走向荒野,从此,古城堡就彻底宁静了。我回头望了望残破的古城堡,从纷乱的故事中抽身,回到现实中,我想,我该回去了。
   我的行李不多,我步行走向火车站,有一个人追上我,问我,去哪儿?我说,我去哪儿去哪儿。他说,他正好有一张火车票,是要去退的,就转让给我。我看了看火车票上的目的地,正是我要去的那个城市,车票上赫然写着:红镇——某某某地,票价68元。我又得惊奇了,这不是八道湾吗,怎么又是红镇?
   回家后,我草草写了一篇论文,论述了古城堡的历史和古城堡废弃的个中原由。我删去了那个血腥的故事,只是按照历史演进的顺序,把考察到的内容一一罗列。文章发在一个省级历史学刊上,文章刚刚发表,就遭到了不少人的抨击,其中批评我的一篇文章很有意思,是当地的一位研究地方史的老学者撰写的,他说:以一个虚构的故事来阐述历史,可见其学风的虚伪。接着他说,八道湾就是新城镇,也叫红镇,因山坡出产一种红土而得名。新城镇是因为解放后要建设社会主义新城镇而得名,新城镇西南十二公里处有一座古城堡,兴起于汉、兴盛于唐、破败于民国,如此而已。
   我相信这位老学究的批评是严肃的,但从书本上得来的东西往往靠不住,他却不知道这一点。从八道湾回来,我突然间明白了这个道理。
   杂志社和报社的朋友发电子邮件安慰我:学术上的争论,无伤大雅,如此而已。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把我写的那些东西归类于学术,我心中的故事,小小的八道湾是一个节点。我无法用文字把它说清楚,更无法与别人争论一个故事的真伪,如此而已。
   后来,还有人告诉我,八道灣就是新城镇,也叫红镇,因山坡出产一种红土而得名。新城镇是因为解放后要建设社会主义新城镇而得名。
   如此而已。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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