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时代确实已无法称大。而小说又该如何呈现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也确实是摆在小说家面前的一个课题
　　张暄的中短篇小说集《病症》（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我认真读了两遍，寒假一遍，暑假又一遍。许多时候，读着张暄的小说我都在想，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为什么我就从未遇到过，为什么他（它）们又偏偏出现在张暄笔下？
　　比如《眼镜》。林那的老婆杜琴是银行白领，工作忙，挣钱多，同时又有点高冷，几乎没有笑脸，这让混成小领导的林那很不满足。不满足就生出几分闲心，就动了寻找“辣椒酱”的心思：“就像吃饭，辣椒酱再爽口，也不能当主食。但辣椒酱，有时的确能刺激人的食欲。”这是林那在眼镜店与导购白小薇相熟之后的心理活动。这个时候的林那需要辣椒酱刺激胃口，却也不敢或不愿对白小薇有所造次，因为不仅是地位悬殊，而且更关键的是他担心被小姑娘缠上无法收场。
　　于是他在脑海里把认识的女性排查一遍，准备对自己的同事孙凌下手。当林那蠢蠢欲动时，孙凌的婚姻也恰好出现了危机。正是由于这种契机，两人开始了暧昧的进程。林那选择了梦幻水皇之行，而故事也就在这里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在玩“海啸”时，林那丢落了近视眼镜，他既无法在孙凌身上大饱眼福，也败坏了玩的兴致。
　　回到沙滩，他灵机一动，在孙凌的眼皮底下“顺”走了别人的一副眼镜，这让孙凌感到诧异和惶惑。回程的旅游车上，林那又与人发生口角，遭到了几个小青年的围殴，可谓在孙凌面前颜面尽失。下车时，林那把无名火发到了导游那里，理由是他的眼镜被人打掉，必须赔钱。而事实上，被他偷来也被人打掉的眼镜已被导游捡起，放在了车门附近的小吧台上。林那趁导游不备，把这副眼镜扔掉了。这一举动又让孙凌惊诧不已。最终，林那虽然从值班经理那里获赔八百元，但他似乎也被孙凌看透了。
　　这篇小说在《病症》这个集子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从最初的情节走向上看，这显然是一个关于偷情的故事。但实际上，作者的用意却并不在此。或者说，偷情之旅只是提供了一种呈现人性灰色地带的特殊情境。通过这种情境，通过林那在婚外恋人面前伤了面子恼羞成怒，最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微妙心理，作者渐渐逼向主人公内心世界的幽暗之处。用弗洛伊德的话说，这一地带既非黑暗无光的无意识领域，也非神清气爽的意识世界，而很可能就是所谓的“前意识”。它夹在意识与无意识之间，带着无意识领域的浅薄欲望，左冲右突，跃跃欲试，一旦找到时机，便会冲口而出，纵手而成。张暄的本事就是能逼住主人公的前意识，让它张嘴说话。它原本潜伏着，暧昧着，哼哼唧唧着，但在作者的追逼下，突然就迸发出一种响亮的声音，仿佛是与规规矩矩的世界叫板。我想只有写到这个份儿上，张暄才算是尽兴了。
　　由此再来看《病症》中的其他短篇小说，它们似乎或多或少都有那么点《眼镜》的套路：表面上是明恋、暗恋、婚外恋，但实际上却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但反过来想，舞剑又并非可有可无，它增加了人物的情感维度，左右了人物的心情，丰富了情节内容，甚至拉动了故事的内需。例如，《洗脚女关婷》里的“沛公”应该是尊严，但关婷与其丈夫的冷漠，或者是那种没有爱情的婚姻却一直推动着故事和人物的走向。《小保安》中的赵小闷，平时不吭不哈，腼腆内向，最终却成了见义勇为的斗士。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暗恋的薛丽红遭人欺负。为了一场无望的爱恋，他献出了三颗牙齿并且进了局子。
　　实际上，《病症》中的所有小说似乎都可用一个“小”字概括：小官场、小领导、小人物、小欲望、小伎俩、小心思、小欢喜、小忧伤……，这似乎与我们这个小时代也搭调合拍。当“解放政治”变成“生活政治”，当“宏大叙事”变成“微小叙事”，我们这个时代确实已无法称大。而小说又该如何呈现这个时代的特征，也确实是摆在小说家面前的一个课题。在这一方面，我以为张暄自觉不自觉地触摸到了时代的脉搏，其小说也就与这个时代形成了某种互动或同构。
　　张暄是写散文起家的，这些年他则致力于中短篇小说的写作。而从《病症》这13个中短篇中，我也看到了他苦心经营的成效：讲究谋篇布局，擅长尺水兴波，注重把人物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理得清晰，叙得流畅。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