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上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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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一位大学教授,一位古汉语学者,无意中翻开了鄌郚乐器的第一页……
  一
  20世纪1969年的秋天,萧风瑟瑟,旷野凄凄,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正席卷着中国的大地。
  胶济铁路,像一条颤颤蠕动的长蛇,匍匐在齐鲁大地上,通向苍茫的远方。
  阴历的九月二十九日早晨,一辆列车在青岛火车站发出了一声长嘶,顶着滚滚黑烟,缓缓驶出青岛。青岛,这个饱经沧桑的海滨城市,此时以一种刚毅的面容,目送着又一次分离的远行。随着列车的行驶,车后的铁路像一根越放越长的线,飘飘摇摇,将整个青岛放飞成一只风筝,放在了海边的天空,放在了遥远的天际,在人们依依回望的目光里飘荡……
  被下放的大学教授姚文珊,就坐在这趟列车上。与他同行的,还有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对于姚文珊来说,还有一个行李箱,也是很重要的。那里面盛满了他教学用过的课本和一些古汉语书籍,还有一些制作提琴的器具。作为大学教授,他一直从事着中国文化理论和古汉语的研究和教学。在那三尺讲台上,他从源远流长的中华上下五千年,讲到纵横两万里的东方文明,每一句都是天文地理里的精确数字,都是四书五经里的经典语句。这些经过了远古、上古、中古、近古四个时期的中国汉语,历经了千百年的演变、锤炼、推敲和验证,怎么会成为错误语言了呢?
  在这趟列车上,与他同行的还有很多。他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都是从青岛下放出来的。去哪儿,谁也不去过问,谁也不想去问,只在心里暗暗揣测。他们像树林里一群惊飞的鸟儿,重新寻找着自己的栖身之所,至于落脚点是在群山连绵的大山,还是在偏僻封闭的沟壑,无法猜测,更难以预料。
  姚文珊知道,这次他们全家要到昌乐县的一个农村。
  姚文珊不知道,一家人以后的命运……
  二
  三个小时后,一个没有太多棱角的小城渐渐地复印在了列车的南窗上。姚文珊心里明白,昌乐到了。以前经常去济南开会,经过昌乐的时候,没有引起他太多的注意,想不到今天会流落到昌乐,要在昌乐度过漫长的劳动时光,也就是说,他的教学生涯止于昌乐,他的人生艰辛始于昌乐。
  姚文珊是研究古汉语的,自然要同时研究中国的历史地理文化。他知道,昌乐,虽是一个小小的县城,却有着悠久的历史,西周时期,文韬武略的姜太公始封营丘,创建营丘古城(昌乐),开创了齐文化,为齐鲁史册写下了灿烂的一页。姚文珊觉得,昌乐,拥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必然有淳朴的民俗风情,在这样的环境里,自己和妻儿多多少少会遇到善良的人。
  车站,就像一把刀子,它把铁路分割成一段又一段,包括人生的路。
  三个小时的时间,列車平移了500里路;三个小时的时间,就改变了他们一家人的命运。他们像移栽的树木,要扎根另一种土壤,吮吸另一种水分,接受另一种阳光,承受另一种风吹雨打和雨露雪霜。
  姚文珊定定地站在那儿,任一阵阵秋风,吹乱他那稀疏的头发。这段时间,他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短短一个月,就让他经历了一次人生的巨大转折,从一个人人敬仰的教师,变成了一个不知名的“右派”,恍惚间就历尽了世态的炎凉、人间的沧桑。而今,他又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游子,被遗弃在异乡,刚刚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还没有迈出第一步,就遇到了抉择的羁绊。姚文珊循着铁路的轨道,向来时的东方望去,那是家乡的方向,他在家乡的远方,家乡在他的远方,他再也望不见家乡的那只风筝了,他知道在他一家人下车的一瞬间,牵着家乡的那根线就断了。
  三
  此时,古营圣地,却不晓得一个大学古汉语教授踏上了这片土地。他只是一个从青岛发配而来的“戴罪”之人,迎接他的只有飘落的枯叶,肆虐的飞沙,还有满街的冷漠,一路的沉寂。他的到来,在别人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影子,如同过眼烟云,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古营昌乐,它的诞生,或许源于一个小小的客栈,而这个客栈的诞生,也可能因为此地是来往齐鲁的必由之路。在漫长的古道驿路上,古营成了过客遥望的灯塔,避风的港湾。一杆飘摇的“酒”字幡旗,引来了无数行人的脚步,奠定了一方水土的繁荣。来到这里,喝一碗甘醇的酒水,就体会到了淳朴的民风,感受到了浓郁的乡情。有人自此不再漂泊,落地生根,在客栈旁边,增加一个商铺。有人在走之前指点迷津,留下一些生活的窍门,富康的秘诀,或者是定国安邦的策略。一个小城,就这样一步一步从古代走来,文人墨客的琴棋书画,王侯将相的文韬武略,顺着历史的长河,不断地给古营注入着新生的力量,使其繁衍不息,昌盛不衰。
  历史走到了1969年的9月29日,又一个人踏上了这片土地,他就是姚文珊。他的到来,是不同于其他过客的。他是带着满腹的疑虑而来的,他是带着无限的惆怅而来的。踏上了这片土地,他忽然迷失了方向,他不知道下一段路该怎么走。然而,昌乐人不会想到,就是姚文珊自己都没有想到,从他在昌乐迈出第一步的那一刻起,一条崭新的大道自此在昌乐大地上铺展开来。
  四
  鄌郚公社办公室里,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拿起了电话:“我是,哦,哦,知道了,我马上向书记汇报。”
  放下电话,他快步走进书记办公室:“张书记,县里来电话,说安排的人马上就到。”书记正在看一份红头的革命委员会文件,稍停了片刻后说:“知道了,你马上告知民政的老赵,再通知赵家岭大队,让他们尽快派人来接。”
  张书记就是时任鄌郚公社书记的张政钧。他拿起了一份文件,这份文件记录着姚文珊和另外一个人的基本概况。让他特别关注的是,这个姚文珊,青岛某大学的教授,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把文件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张书记披上了搭在椅子靠背上的那件中山服,走了出去。
  公社大院里,几行高耸的白杨庄重地挺在那儿,显得很肃穆。风,小了些,从西北上空飘来的云絮依旧平稳地流动着,几片枯黄的叶子依恋在枝头,用一种倔强的姿势,守望着生命的最后一缕阳光。   张书记回首望了望东面的马驹岭,此时夕阳的光芒,将山岭的西坡涂上了一种奇异色彩,显得庄重而又肃穆。站在岭脚下的公社大院里,张书记明显地感觉到一股气势和力量倾泻而来。这座山岭,海拔只有249米,但在鄌郚人民的心中,却是高于一切山峰的。鄌郚的每一个人,每天早晨走出家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座马驹岭。祖祖辈辈围绕着这座山岭寒来暑往,采撷着春华秋实,不仅是四季生活的标杆,更是世代生存的依托。那些扎根在岭顶上的神话和传说,已经长成排排香炉,袅袅香烟萦云绕雾。马驹岭,是鄌郚人膜拜的佛,站在岭顶上,鄌郚人就有了摘星采月的梦想,就有了叱咤风云的胆略。
  张书记挪动了一下脚步,他感觉到这片土地是如此的厚重。他很清楚,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积淀着一个地域几千年的历史。这些历史沉静在今天的阳光里,沉静在村庄憨厚的姿态里,但是从地里辐射出来的一方水土的气度,却映射出璀璨的光华。
  刚刚上任的张政钧书记,以文化人深厚的情怀感知着这个古朴的小镇以及小镇上淳朴的人民。他经常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到县志和一些关于鄌郚的志史书籍里漫步、遥望、探究、思索,真切地感受鄌郚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
  张书记更多的时间,是亲自到田间地头、街头巷尾走一走,看一看,有时也会坐在农家的炕头上,亲身体味鄌郚的风俗民情,人文风物,土壤质地,林貌水况。山山岭岭,村村落落,他用自己的脚步,打开了一部真实而又详实的鄌郚志史。
  张书记点上一支烟,凝望着这满目的秋色,不觉神情凝重起来,日历翻给他这样一个秋天,他该怎样去面对呢?张书记转身望了望东北方向,那个方向有一个村庄,名曰赵家岭。去过多少次,他已经记不清了。在张书记的心里,这个赵家岭经马驹岭北翼的阻挡,与世隔绝。堪称是一个世外桃源,那里的静谧,那里的天然,那里的原生态,是其他地方不可比拟的。把姚文珊安排到赵家岭,是他经过深思熟虑的。张书记觉得,一个知识分子,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才不至于丢失属于文化的那一部分,才有助于某种艺术的寄存和萌生。
  五
  一阵喇叭声响,车停在了大院的一角。
  不多时又一辆货车,也来到了鄌郚公社门口,这辆货车上装满了姚文珊的所有家什。
  在人们卸车的忙乱里,十几个社员,推着五辆独轮车,出现在大门口。
  他们是赵家岭大队派来接姚文珊的。
  此时赵家岭大队的大队长刘明高也到了,他和其他社员帮着姚文珊整理行李,一件一件地装在独轮车上。
  姚文珊领着儿子,姚文珊的妻子牵着二女儿,大女儿姚婉茹在身后,就这样一家人跟着这群社员,跟着独轮车吱吱呀呀的车轮声,缓缓地走着。姚文珊不觉打量起了前面这个推着独轮车的人,一米六的个头,略微有点驼背,已经是深秋了,还穿着一件单薄的腈纶褂子,两只粗壮的胳膊驾着独轮车,显得轻松自如,一看就是一个庄户老把式。没等姚文珊开口,这位社员就毫无目的地询问起来:“你们一家人不在城里过好日子,为什么跑到俺这里受罪?”姚文珊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他接着说:“听说你们是青岛的,青岛,青岛就在海边吧?”姚文珊这时回答了他:“是的。”“我没去过青岛,但我到过海边。”他说到这里,耸了耸肩膀,似乎有很多话要诉说。姚文珊对这个社员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兴趣,他没想到一个远离大海的庄稼人还见过大海。姚婉茹忍不住问道:“那你说说大海是什么个样子?”
  “无法形容!”他避开了姚婉茹的话题,略带炫耀地讲述起了他的历史:“我见到大海的那一年正好是十八岁,那一年我去参加抗美援朝,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说到此处,他唱了起来。姚文珊听到这里,一股崇敬的心情油然而生,他万万没想到,走在前面的竟然是一位抗美援朝的英雄,而这位英雄至今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庄稼汉。姚文珊不想打断他的讲述,任凭他像播放电影那样娓娓道来。他说在上甘岭战役中,两次差点送命。第一次上去一个连,就剩下他和另外一个战士,敌人扑上来,他机智地跳进一个弹坑,拖过三具尸体盖在身上,免遭杀害,而另外一个战士被敌人用乱枪打死。第二次上去一个营,最后只剩下八个人了,他们顽强抵抗,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进攻……
  姚文珊听到这里,心里倏然产生了一股力量,而这股力量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他没想到来到昌乐鄌郚的第一天,就对人生有了新的感受,新的感悟。他觉得从城市来到乡村,就像是从一个世界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他见到的这位社员,已经告诉他这个世界里生活着怎样的人。一个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英雄,默默无闻在偏僻的山村里,与世无争,甘愿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不受世道的干扰,不受季节的影响,始终保持一种豁达开朗的心境。姚文珊从这位农民的身上感觉到了生命的另一种力量,而这种力量是很多人不曾具备的。
  等他们爬到岭顶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他们像一支长长的驼队,行走在茫茫的原野中。在淡淡的余暉里,姚文珊看到了一个坐落在沟崖上的村庄,那些沟岔弯弯曲曲,纵横交错,像纷乱的飘带缠绕在村庄的周围。远处的山岭此起彼伏,延伸着沟壑的线条,很像是一幅正在创作的油画。整个村庄在这广袤的原野中像是一个孤岛,一个远离海岸的孤岛。
  姚文珊意识到一家人将在这个村庄度过一段无法预料的岁月,他感觉在大海上漂泊了一天,真的来到了一个孤岛上。他停下了脚步,怅然地凝望着东方的地平线,那是大海的方向,那是青岛的方向,那是老家的方向,那是让他心痛的地方。
  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像一根藤蔓从村口攀援到了岭顶上,缠绕在他们的脚下,走惯了柏油马路的姚文珊一家人,踉踉跄跄地改变了所有的走路姿势,脚下磕磕绊绊的山路就是他们以后要走的也是必须走的道路。
  六
  这会儿已是傍晚了,几缕淡淡的炊烟袅袅在房顶上,给这静谧的小村增添了一种动感,巷子里不时地传来哞哞的牛叫声,那些还在大街上嬉戏的牛犊听见了,撒一个欢儿便不见了踪影。幽深的街巷里空寂寂的,他们一行人的到来,一下子给小村注入了活力,引得鸡犬齐鸣。   村中央,是赵家岭大队的一处库房。没有院墙,四面也没有接山的农户,孤零零的四间土屋,显得有点无依无靠。好在东墙边有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庞大的树冠罩住了半套库房。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讲述着一个村庄的古老。
  那些独轮车在这库房前停了下来,众人没有急于卸车,而是坐下来休息,等待大队长的安排。这间库房由于年久失修,墙体脱落露出了土积的层次,房顶上的麦秸坯草严重腐烂,粘成了一体,厚薄不均,坑洼不平,黑黝黝的透露着岁月的凄怆,靠近山墙的部分已经站满了莠草,在秋风中摇曳着。仓库管理员提着一串钥匙来了,他打开了锁,却推不动那两扇陈旧而又沉重的门,一个社员上前去帮着用力推,才慢慢将门推开,那吱呀呀的沉闷声,从远处听来像是打开深山庙门的音波。
  姚文珊朝里望了一眼,黑洞洞的,迎面扑来一股阴森之气,让人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赵家岭唯一临时能够腾出居住空间的房子了。
  社员们有的进了库房,收拾杂乱无章的农具以及破烂不堪的器具,把能挪动的东西尽量集中到西面的两间库房,这样就可以腾出东面的两间。等把所有的家什搬进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月底没有月亮,漫天的星星显得格外清晰,毫无次序而又毫无规则地在天空里扑闪着,宛如姚文珊纷乱的思绪。
  七
  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过去一年中能给全村人带来热闹的日子只有两三天。一是演电影,一年不过一两次,二是来耍把戏的,这样的机会一年只有一次,甚至一次也没有。这些活动不仅给这个寂寞的小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活跃,也给人们留下了长达好几个月的谈资。姚文珊一家人的突然到来,一下子勾引起了老少爷们的猎奇心理,他们一开始就是怀着这种心态来看热闹的。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有什么好看的,人家怪可怜的。
  这不是电影,也不是演戏,而是正在发生的实实在在的一幕,姚文珊一家人的景况无形之中触动了赵家岭人们的怜悯心理。从预想的喜剧一下子跌入了悲剧的情节中,来看的人承受不了这样的情感转折,一个个默默地离去了,只有几个调皮的顽童还在那儿指手画脚。
  大队长来了,作为一村之长,一家之主,对赵家岭的一沙一土、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人一畜都得负起责任。姚文珊既然来到了赵家岭,那就是赵家岭大队的一名社员了,关心社员是份内的事,至于犯的什么错那是上面的事,在赵家岭只要按时上坡下地,听从号令就行了。
  大队长在库房门口站定,对着姚文珊说:“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姚文珊苦笑了一下:“现在连烧水的燃料都没有,能否提供一些煤炭或者是木材碎料?”
  大队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不是在你们青岛,我们这儿穷乡僻壤的,哪有那么好的条件?各户烧水做饭用的柴禾,都是自己到沟崖上搂拾的,一家就那么一个小柴禾垛,还不够一年烧的。大队里的草,还得喂牛养驴,烧火是不割舍的。”姚文珊绝对没想到,这个小村竟然穷得连柴草都短缺,看来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这样吧,”大队长思索了片刻又说,“我去给你借个篓子和筢子,你们自己到南沟的果园里先搂点柴禾应应急吧。水呢,果园里有口水井,水不深,你们蛮能提上来。”
  八
  大队长刘明高家里。
  赵家岭的五个小队长,有的坐在炕沿上,有的坐在门坎上,有的蹲坐着,正讨论着关于姚文珊一家人住村的事情。大队长刘明高神情沉重地说:“咱村来了姚文珊一家人,确实给咱们出了难题,咱村本来就穷,又添上这五口,负担不轻啊。”
  “来待多长时间?”
  “你看锅碗瓢盆都带来了,肯定很长时间,聽说最少也得三五年。”
  “这有什么担心的,反正按劳分配,干活挣工分分粮食。”
  “城里人的骨架,哪是干农活的料?”
  “不管他犯了什么错,既然到了咱庄里,咱就不能亏待了人家,拖家带口的也不容易。”五队队长刘万存说道。
  “咱今天凑到一起的目的,就是商量商量把他们分到那个小队里合适。”
  一阵沉默后,在一边一直不语的二队队长董祯说道:“还是到俺二队吧,俺二队人口多,或许能帮衬着点。”
  大队长沉思了片刻,说:“也在理。人虽然在二队,其他的队平常也得关心关心。”
  “他们一家人住在大队的库房,也不是长久之计,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还得用。”四队队长李法才提醒。
  “咱赵家岭大队连个办公室都没有,盖房子是盖不起的。”
  “总不能让人家住瓜棚吧?”一队队长刘万堂说。
  “看来只能让宽松的人家挤挤了。”
  又是一阵沉默。
  “我们队有一户,就是姓李的那一家,可以去问问。”三队队长董怀玉说。
  “好的,待会儿我们一块儿去看看。”
  会后,他们来到了村北的一条狭长的胡同里。
  一个低矮的挑翅大门隐蔽在胡同的尽头,荆条编制的栅门象征性地关闭着,门口边的土墙塌陷出了一个窟窿,鸡啊狗的,能顺利地进进出出。一个大门口,却不是一户农家,有的两户,有的三户,甚至更多。而且再辟捷径,房里套房,户里有户。赵家岭村有很多就是这样共处群居的,原因是一个家族弟兄娶妻分家,为了节材省料,就在天井一侧加盖一处偏房,或者是南屋,另立门户,但还是公用一个大门口。这样既能保持一个家族的凝聚力,又能相互照应,同甘共苦。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确实起到了一定的防御保护作用。三队队长说的这家是三户合住的,其中的一户去年搬了出去,两间偏房便成了另外两户的库房,平日里放置一些柴草、农具等杂物。
  李家的主人李好忠听说了姚文珊一家人的情况,立即安排自己的孩子去拾掇房间。第二天还特意请了泥瓦匠、木匠对房子进行了修缮。
  二队队长主动承担了搬迁任务,第三天便安排社员帮着姚文珊一家人搬了过来。
  这两间屋也太小了(其实赵家岭的房子都一样),把所有的家什安排好后,只有出入的空隙了。四周封闭得严严实实,除了一扇门,还有一扇木格窗户,那便是屋内唯一的光源了。那扇木格窗户,黑黝黝的,浸透了岁月的熏蚀。阳光斜照进来,经过窗棂的时候,也被染成了昏暗的颜色,在屋里失去了应有的光泽。经过一番清扫,只是扫去了能够扫去的东西,扫不去的便是这满屋的黑了。屋笆黑,墙壁黑,地面黑,包括土炕、门框都是一色的黑,姚文珊第一次领略到了“黑”这种颜色的魅力。   楼房,农舍,是一次垂直的落差;大海,山坡,又是海拔的一次提升。人生的起伏跌宕,命运的跌宕起伏,这些书本里的汉语词语,在这个深秋的季节,在姚文珊一家人的身上,又一次得到了恰如其分的诠释。
  (九)
  在姚文珊心里有个谜,赵家岭,肯定是赵家的天下。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这百家姓把赵家排在第一位,肯定是百姓中的大姓,看来宋太祖赵匡胤重新编修百家姓也有他的道理。可当他问及赵家岭姓赵的家族时,李家的主人却告诉他这村没有赵家的族史。这让姚文珊更加迷惑了。
  原来关于赵家岭村的来历有一段传说。明末清初,山西洪洞县的一对弟兄,为了谋求生存,向着东方一路走来。来到了咱们山东省,路过昌乐鄌郚时,被这里的景色吸引了。当时鄌郚仅是一个交通便利的小镇,马驹岭这一带还是一片荒野。住在昌乐的一个姓赵的人家,发现这里草木茂盛,地势辽阔,很适合放马,便安营扎寨,在此开设了一个牧马场,并起名赵家岭。洪洞县的两位弟兄来到这里,也认为这里是风水宝地,一个留在赵家岭,一个去了鄌郚的金山,从此落地生根。一个村庄就这样诞生了,后来又落户了刘家、董家以及其他的族氏。赵家岭的名字一直沿用至今。
  李家的主人只是轻描淡写地叙述了一个村庄的由来,而姚文珊却倏然对这个小村充满了强烈的好奇。他是研究古汉语的,同样对人文地理、民俗风情有着浓厚的兴趣。他认为山西洪洞县的两个弟兄来到这里,不仅是建设了一个村庄,也填写了一段历史,同时创造了一方地域文化,奠定了一方水土繁荣的基础。四百多年的历史,赵家岭村人延续着家族的兴旺,也延续着一种锲而不舍、勤劳质朴的精神。
  小村再小,也是一个村子,也有一段漫长的历史,也有属于小村的风土人情。姚文珊心想,自己和家人来到这个小村,不知能待多少年月,这个小村还有很多事物必须去了解、认识、面对、适应。
  十
  初冬的小村,很冷清,也很清静,那些鸟儿的声音,牛羊鸡狗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纯净。尤其是学校里的钟声,在小村的胡同里传播得很悠扬。姚文珊在送孩子上学的时候,知道了这钟声是从一块废犁铧上发出来的,那块废犁铧锈迹斑斑,犁头已断掉了,两个曾经上过螺丝的圆孔穿上了麻绳,吊在了校园中的一棵洋槐树上。老师从地上随便捡起一块石头,习惯性地敲起来,那悦耳的钟声便打破了校园的寂静。
  姚文珊关注起小村的声音,就是从这块犁铧上开始的。那声音虽然有点单调,也有点硬涩,发出的音也不知是音阶上的哪一个音符,听起来却有一种金属的穿透力,一种古雅的厚重感,近似于出土的编钟的声音。姚文珊来到赵家岭村后,心情逐渐平静下来,这些小村的声音陆续填补了姚文珊对音色的一些空白。生长在大海边的姚文珊,记忆里都是波涛奔涌的声音,浪花撞击岩石的声音,海鸥盘旋呜叫的声音,以及城市里嘈杂的声音。这些声音与小村的声音虽然从乐音上无法链接,却在姚文珊的心里产生了共鸣。
  姚文珊在研究古汉语的同时,自然要涉足一些琴棋书画方面的探索,尤其是乐器和音乐。乐器奏出的音乐,其实是自然界声音中的一部分声音。姚文珊知道,音是物体活动的体现。人说话的声音,触动各种物体发出的声音,以及动物的鸣叫,机械运动产生的轰鸣,各种物体碰撞与摩擦的音响,包括雷电、暴风、海啸、江河等,都是自然界里的声音。只不过这些音没有固定的音高、音量、音值、音色,很粗糙,很尖锐,既刺耳又缺乏美感,只能算作噪音。而乐器奏出的音乐,是人类在社会实践中,从大自然的各种音响里精选出来的音符,优美、悦耳、婉转、悠扬,是最能表达人们思想感情的乐音。
  或许是因离乡的别愁,或许是小村的古朴和宁静渲染了小村的声音。当姚文珊听到校园的钟声、鸡狗牛羊的对答、石碾滚动的依依呀呀、小鸟在枝头的叽叽喳喳以及独轮车慢慢碾过胡同的声音的时候,从未感到这是没有乐感的噪音,倒是觉得这些声音,是乐器无法模拟的一种音乐。这种音乐从早晨到傍晚看似重复却又变化多端地在小村里传播着,宛如七个音符交替使用,不断地创作出风格迥异的音乐作品。
  姚文珊喜欢拉小提琴,小提琴一弦的明亮,二弦的柔和,三弦的坚实,四弦的低沉浑厚,可以表现各种复杂的音乐,也可以模拟一些自然界的声音。姚文珊从一把小提琴上领略到了乐器艺术的博大精深,感受到了音乐作品的无穷魅力。过去在教学的间隙,姚文珊曾演奏过世界小提琴名曲中的《圣母颂》《云雀》以及《引子与幻想回旋曲》,这些音乐作品体现出了人与自然的和谐。
  而今,置身于异地他乡的姚文珊,忽然从小村的天籁中,感悟到了音乐的另一种内涵,他觉得,小村里的一些音符是音乐还没有涉及到的。他不得不重新审视提琴这种乐器,重新解读提琴所奏的音乐。音乐是没有国界的,更没有民族的界限,虽然乐器的造型和结构显现着民族的特征,但所奏的音乐却是世界的。何况有些中西乐器互相借鉴,加以改进,力趋完美。譬如中国的琵琶和西洋的吉他,琴颈上的音品是极其相似的。再如中国的二胡和西洋的小提琴,二者都是拉弦乐器,都是用共鸣箱发音,而且在旋律的表现上也存在着相同的特征。尤其是大提琴,大提琴中音和低音的浑厚、饱满、圆润,和二胡一样,最能表达浓郁的情感。姚文珊喜爱提琴尤甚于二胡,他觉得在感情的抒发中,提琴不亚于二胡。也就是说,提琴已经具备或者是容纳了二胡这种中国民族乐器的特性,能够表现出中国的民俗风情。姚文珊决定利用自己掌握的制作提琴的技术,手工做一把大提琴,他要在这个原始的小村,更深层次地感知一下自然之音和乐器之音的美妙。
  十一
  大学里的作息时间和课程表,让姚文珊养成了一定的生活规律。来到赵家岭村后,这种计划式的生活习惯不知不觉又显现了出来,每天必须干的事情在他的脑海里逐步地形成了一个框架和次序,这让他可以及时地处理完每天的事务。
  每增加一个事项,他就要从其他的事务中分别挤出一点时间。不过有一件事情他是挤不出的时间,那就是每天必须到六里路外的鄌郚街去买一家人三餐的饭食。五口人,一天需要很多食物,多了拿不了,只能一天去一趟。姚文珊在青島有一辆自行车,但无法带到这里。他只能步行,下午两点多就得启程,六里路,途中经过许多沟壑和岭坡,来回十多里,需要花费两个多小时的时间。   看到姚文珊非常关注他们的演出,一位艺人站起来说:“看样子你也会拉,来一段?“
  姚文珊本想解释一下,又觉得无需解释,就过去拿起一把京胡,说:“我给你们拉一段《光辉照儿永向前》吧!”
  “你拉我唱。”人群中一位妇女走出来笑着说。
  姚文珊起了过门,那妇女还真跟着唱了起来,而且很合弦。姚文珊虽然没有系统地学习京胡,但拉起来也是很专业的,令在场的人们连声叫好。人们投来赞许的目光,还是有文化的人水平高。
  姚文珊知道,京剧伴奏分文场和武场。文场须有三大件,京胡、京二胡、月琴;武场要具备板、单皮鼓、大锣、铙、钹等打击乐器。京剧讲究唱念做打,那得有板有眼。姚文珊在青岛大剧院经常观看京剧演出,不管是哪一出,演员和琴师,都是中国京剧界的名角。按理说,看惯了高水平的演出,再看这乡间野戏,那是不屑一顾的。然而姚文珊却从这些自发组织的艺人中,看到了艺术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从这些没有经过强化、美化的乐音中听到了最原始的音乐。由此他也了解到了民乐胡琴乐器在民间是如何地根深蒂固。
  音乐,本身就是一种语言。姚文珊在研究古汉语的同时,也会去追溯一些中国民乐以及中国乐器的渊源。胡琴,作为中国民乐拉弦乐器,有着一千多年的历史。同其他笛子、琵琶、萧、笙、三弦、唢呐等民乐乐器相比,散落在民间的乐器胡琴是最多的。有一句俗语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现象,叫做“荷包指头玩不了丝弦”,可见胡琴在民间的流传确是不一般。拉胡琴的艺人们,不求成为名角,也不想成为高手,只是为了爱好,为了那份悠闲自得的心情。至于何种类型的指头,他们是不管这一说的。另外在全国各个地方戏曲的伴奏中,胡琴都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这也促进了胡琴的普及。
  或许受高等教育和西方音乐的影响,后来姚文珊对西洋乐器-——提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进行了一番研究。以至于下放到赵家岭村,也没忘记捎带一些提琴的材料、部件和书籍,继续自己的探索。他想,等把那把大提琴制作好了,他会让小村的人感受感受提琴音乐的优美。
  十三
  好大一场雪,把小村的声音淹没了,也把北风的凄厉淹没了,像一支曲子戛然而止,只有大朵大朵的雪花在每户的庭院里绽放着,又凋谢着。已是腊月时节,小村的四季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打扫打扫天井,洗刷洗刷碗筷,擦擦桌子,整理整理房间,小村的人一碗水饺、一挂小鞭就过了春节。
  但是小村的辞岁仪式却是庄重、严肃而又认真的,那些上了岁数的老嬷嬷们,在这些事情上绝不吝啬。小年那天,她们会自发地从家里搬出桌凳,端出美酒佳肴,以及准备过年的上等食品,在小村的中央按设长长的香台。拜佛求神,供奉圣灵,小村的人称此举为发“钱粮”,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家兴业旺。一个个香炉装满了五谷,一根根擎天香,點燃了小村的希望。白面大饽饽,五个一组,摞成一座座“宝塔”,立在桌面上,呈现出寺院的影像。黄表纸铺在了长桌四周,像幡旗在风中招展。
  老嬷嬷们一字排开,点燃亲手用冥纸叠制的元宝、纸钱,然后双手合十,跪地膜拜。在一位住持的带动下,她们微闭双眼,一起哼唱起佛歌:
  “喊…喊喊美呀,喊唵喊喊福唵呐,喊唵喊喊咪,哎嗨哟……”
  这是用文字效仿出来的声音,至于唱什么,确实听不懂,再就是没有段落,难以辨别唱了几首,只是那么不停地回旋变换着。用不着打节拍,她们便唱得整齐划一,抑扬顿挫。有些年轻的媳妇在旁边听上一会儿,便随声附和,意在以后也像婆婆那样跻身于念佛的队伍。
  姚文珊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种别开生面的拜神求佛场面,也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动情的佛歌。他不由得想起了青岛崂山关帝庙过去的法事。不过崂山关帝庙是道教神职人员传播道教的圣地,在全国道界已负盛名,其香火虽然也是民间自发的祈拜活动,但却代表着深层次的中华传统文化。与赵家岭的佛事相比,那是大巫见小巫了。而姚文珊觉得,赵家岭村的佛事,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俗文化,很多地方是不同于其他寺庙的。
  “这是你们自己编的佛歌吗?”姚文珊问一位老嬷嬷。
  “不知道是谁编的,老人们都是这么唱,我们也就跟着这么唱。”
  “你们唱的什么,有唱词吗?”
  “心里想到什么,就哼什么,不一定把话唱出来,心里明白就行了。”
  “你自己心里明,神仙怎么知道呢?”
  “心诚则灵,心诚了,神仙自然就明白了。”
  这句话,让姚文珊恍然大悟,没想到这些老嬷嬷们竟然有如此高深的彻悟和境界。这时他才发现,老嬷嬷们唱时根本就看不到面部的变动,甚至看不到嘴唇的张合,她们是在用心发声,用心在唱,那些声音是从她们虔诚的心里发出来的。
  姚文珊根据自己熟知的乐理知识,在心里很快就谱出了这些佛歌的曲谱。这些佛歌的音域控制在一个八度之内,没有太大的跨越和过多的变调,却婉转优美,曼妙动听。姚文珊回顾了一些中国传统音乐和中外佛教音乐,却找不到类似这种佛歌的基本音乐元素,它是社会还没有挖掘、改编至今仍处在原始状态的一种音乐。姚文珊倏然领悟到了在民间,在偏僻的乡野,还储存着很多自然的声音,这些自然的声音,依旧保持着纯正的天籁之声。由此,姚文珊感受到了民间艺术的博大精深和民间音乐的源远流长。
  听村里的老人们讲,以前有个戏班子到赵家岭演戏,一个唱戏的即兴编了几句台词,来嘲笑赵家岭村的贫穷:“赵家岭的地皮薄(土语念‘be’),四处让那沟围着,沟里没湾也没河,靠天吃饭刚挨渴,一庄子人围着一口井,背着的井绳就有十斤多……”乍听,确实把赵家岭村贬得一无是处。但姚文珊觉得,赵家岭距离四面的村庄比较远,有大片的土地,这个村庄有一种潜在的富裕正在酝酿着,只是收获的季节还没有到来。他认为这广阔的空间本身就是一份财富,有沟壑相间,有岭坡绵延,更能适应气候的变化和时事的变迁。重要的是,在那错落有致、起伏跌宕的原野中,还有许多神韵、灵秀的东西在里面。从村里的艺人们身上,从那些念佛的老嬷嬷身上,已经表现出了某种捉摸不透的智慧和灵气。小村有文化的人很少,却有很多人在不知不觉中接近了音乐艺术,这更能反衬出这片土地深厚的文化底蕴。   姚文珊觉得这个人看起来笨拙,实则很聪明,能在这短时间内拉出调来,说明有一定的乐器天赋,从而也证明赵家岭人属于内秀型的,才智从表面上看不出来。姚文珊明白了一个道理,古人从劳动中获得了聪明和智慧,而当人类发展到一定的社会阶段后,过度的体力劳动,简单的机械操作,反而会把人的言谈举止又退化回愚蠢、笨拙的时代。庄稼人,就是属于这种类型的。然而这位农民也证明了,与生俱来的艺术天赋却是抹杀不掉的。
  “叔叔学的真快。”二女儿夸赞道。
  “是你姐姐教得好,我这个大老粗笨着呢。”
  “你对乐器的理解能力和感知能力很强。”姚婉茹看出了这位叔叔的悟性。
  “别捉弄我了闺女。来,再给我拉一首歌曲听听。”
  “好吧。”
  姚婉茹选择了一首歌曲,认认真真演奏起来……
  曲子,像一只欢快的小鸟,飞出农家的小院,融进初春的阳光里。赵家岭的新年,由此多了几分祥瑞之气。姚文珊的这把大提琴,姚婉茹的这次演奏,就这样为鄌郚谱出了乐器之乡的第一个提琴音符……
  十五
  不觉寒食到了,小村也走出了九九的最后一天,一年一度的劳作又开始了。土地,就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世世代代依赖的就是这片土地。一年的口粮,一村人的希望,都决定在这个播种的季节。劳动,对于农民来说,是唯一的生存方式。
  “嘟…嘟……”赵家岭村有个复员军人,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了一把冲锋号。农忙时节的早晨,他总是站在村东头的一个小土丘上,像在部队里那样吹起冲锋号。那嘹亮的号声,伴随着一缕缕晨光漫过村庄。随即,小队长督促社员上坡的哨子,也此起彼伏地在胡同里飘荡开来。
  一会儿工夫,通往四面田野的几条山路,宛如一根根柔软的柳枝鲜活起来。村里的壮年劳力,推着独轮车的,帮头的,提套的,拿锨扛镢的,一組组,一对对,陆陆续续行走在山路上,分散到一块块的田地中。眨眼的工夫,南崖、东沟、北坡、西岭,遍布了劳作的人们。“嗯昂…嗯昂……哞…哞……”牛驴的叫声也在沟壑的两岸不时地对答着。冰封了一冬的田野终于打开了那张松软的稿纸,接纳着农民用农具书写的文字。
  村北泉子崖的泉水润青了那棵歪脖子垂柳,这是田野的第一抹绿色。
  对于农村人来说,这是司空见惯的场景,而姚文珊望着这一片春耕的景象,真切地感受到了庄稼人对土地的热爱,对春天的渴望。
  十六
  未开春的时候,大队长曾召集五个小队长以及所有村里能管事的人,商议关于春耕以及姚文珊是否参加生产劳动的事宜。
  “这马上就开春了,大家歇了一冬天,到了该使劲的时候了。”大队长旁敲侧击。
  “今年的墒情还可以。”
  “各队的农具拾掇拾掇,牛驴该加料的加料。提前向社员们号召一下。”大队长又补充了几句。
  “那来咱庄的姚文珊下不下地?”一人问道。
  大队长默不作声,只是吧嗒着烟袋。
  “当然得干活了,咱庄穷,柴火都节约着烧,更不用说粮食了,他一家五口人,确实给咱庄添了负担。”有人搭腔。
  “城里人,哪干得了咱庄户人的活?”一位老者叹了口气。
  “干不了重的,轻的可以让他干点。”
  “不用说轻的,跟着咱上沟爬崖转悠一圈也够他受的。”
  “让他跟着家庭妇女干点杂活算了。”
  “妇女的活也不轻快。”
  “他不是大学教授吗?让他到学校里教教学生。”一个队长突然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
  一直沉默的大队长听完了大家的议论,认真地说:“姚文珊下放到我们村,是劳动改造,也就是说必须干农活。不让他劳动,不好向社员们交代,让上面的人知道了,我们更担不起。咱庄的路,不好走,咱庄的地,七高八矮。一个城里人来干庄稼活,肯定是要受罪的。不管怎么说,干活的时候,大家照顾着他点。”
  “在我们队里不会磕打着他的。”二队队长董祯说。
  前街的一棵老槐树下,是一个空场,也是二队开会的地方。空场北面的土墙上,刻着几句毛主席语录,很是醒目。在这个地方开会,总是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吃了晚饭,哨子一吹,社员们便自觉地来到槐树下。一块石头,一个斜坡,便是社员们的座位,基本都是盘地而坐。东一窝,西一帮,看起来很散乱,听起来却整齐划一。一弯月儿挂在树梢,算是灯盏。看不清对方的脸面和表情,有个人影在那儿蹲着够数就行了。
  二队为姚文珊的事情专门开了这次会议,社员们觉悟很高,大家的思想也很一致。
  姚文珊看到人们忙于春耕,明白自己也该参加生产劳动了。既然来到赵家岭村,就是村中的一名社员了。作为获取粮食的唯一途径——体力劳动,是每一位社员应尽的义务。再说一家五口人,单凭妻子的那点补助难以维持一年的生活。他要从农活的一点一滴学起,他要用辛勤的汗水,获取属于自己的那份工分。
  春天的农活是繁杂的,姚文珊从《庄农日用杂字》这本古书里了解了一些农事,也大体知道了春耕的基本过程。二队长起初让他干一些捣粪的工作,就是一伙人围着一个大粪堆,用小镢头将存储一冬的土粪捣碎。这是家庭妇女干的活儿,也是最轻的农活。不过对于姚文珊来说,这么机械地重复一个动作,不仅枯燥,也是一种毅力的考验。几天下来,他手掌磨起了水泡,浑身酸痛不止。大伙怕他一时适应不了这种劳动,一些装车的活儿就尽量不让他干。而姚文珊很要强,决定将春耕的活儿全部熟悉一遍。推不动独轮车,可以帮帮头,提提套。背粪背不了,可以在旁边撵撵牲口,或者是用镢刨刨地头子。
  栽地瓜的时候,二队的人把最轻的活儿“撒秧”让给了姚文珊,姚文珊也主动干一些挑水的杂事。这里的春天不比海边,空气干燥,阳光有时很酷热。姚文珊的皮肤哪经得起这样的“暴晒”,不几日,背上灼出了许多豆粒大的水泡。晚上,姚文珊的妻子,流着泪用烧过的细针一个个给他挑……   就这样,姚文珊开始了他在赵家岭村的劳动生涯,那广袤的田野上,留下了他坚实的脚印。
  赵家岭艺人们的娱乐,已被繁忙的农事所代替,那几把乐器,也被蜘蛛网尘封。唯有姚文珊的那把大提琴,在清静的傍晚,在姚婉茹的手里,不时地流淌出优美的音乐,轻抚着这片土地含苞待放的梦……
  第二部
  一个爱好,一个追求,启开了鄌郚人的音乐梦想……
  鄌郚,在现代汉语词典里查阅,注释为山东省的地名。右边附带“大耳”的鄌和郚,惟鄌郚用之。千百年来,寒来暑往的风霜雪雨,镂刻着“鄌郚”;昼夜轮回的日月星光,铸造着“鄌郚”。鄌郚,这两个左右结构的大字,历经时光的磨砺,熠熠生辉,更显刚毅、遒劲。一点一横一弯一折的笔画,构筑了一个深邃的世界,积淀起一个古镇的历史,容纳着一方的气象。
  穿越鄌郚的一条土路,是昌乐到高崖的必经之路,也是潍坊至临沂的唯一捷径。鄌郚数千年的岁月,就是从这条路上缓缓流逝的。而冲积在汶河、九曲河、白浪河两岸的史事和文明,渐渐地形成了肥沃的土壤,与从马驹岭、高山、擂鼓山、车罗顶上流淌下来的四季融汇在一起,繁衍出这一块葱茏茂盛的绿洲,滋养着日渐繁盛的村庄以及生生不息的鄌郚人民。
  一个古镇,就这样沿着日月的轨迹走进了20世纪70年代。此时的鄌郚百废待兴,清一色的田野和村庄,依旧保持着野地的原始,而从阡陌上延伸出来的山路,却长成了一根根粗壮的枝条,向古镇输送起新鲜的血液。那些关于鄌郚的历史、典故、传说和神话,充实着一个个小村和古镇的内容。而鄌郚三村(北村、南村、东庄)以及刘庄的不断扩大,更是加强着一个区域的地理优势。一些厂矿相继涌现出来,公社驻地除了原有的供销社、昌乐六中、粮所、鄌郚旅馆、青上铜矿、高镇煤矿之外,又添加了文具厂、副食厂、农修厂、油厂、建筑队等单位。尤其是建筑队,这是专门建设鄌郚的一支劲旅,它的出现,打开了鄌郚改天换地的新局面。
  一
  时光照在了1970年秋天的一个早晨,这天云淡风轻,一缕晨辉掠过马驹岭,点亮了小镇的一天。
  家是北村的吕凤翔吃了早饭,提前半个小时来到他所工作的鄌郚建筑队。打开了办公室的锁,却没有推门进去。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就从口袋里拿出一盒“冬梅”,一支烟抽出半截,又放了进去,勤俭节约的他养成了一种自我约束的习惯,越在思考问题的时候越是不吸烟。他干脆倒背起手,沿着建筑队院里的一条小径,走了起来。小径的不远处,有一排白杨,不时有枯黄的落叶飘下来,填充着小径荒草覆盖处的空白。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望着建筑队那六间农舍式的办公室和库房,他再次想起了昨天公社召开的那次会议。那次会议是一次共谋鄌郚发展大计的会议,基本思路是“大厂带小厂,小厂下蛋”。也就是说让有一定规模的大厂协助小厂进行拓展,并且要取得一定的成效。大厂也可以再上其他项目,扩大生产领域。这是公社书记张政钧、副书记赵正修在非常时期做出的一个大胆的决定,凸显了公社领导高瞻远瞩的眼光和运筹帷幄的策略。建筑队是社办单位,所赚得的收入一部分上缴公社财政,一部分用于队务运转和设备投入,剩余的便是建筑队的资产。不管怎么说,建筑队还是个盈利不错的单位,再投资一个项目还是有一定实力的。
  想到这里,吕凤翔循着小径走了起来,他心里明白,秋天不仅是播种小麦的季节,也是播种理想的时节,建筑队应该开辟一条崭新的路子。
  等吕凤翔转回来的时候,建筑队的另外几名领导田恒明、冯兰成、张泰宗和负责财务的李法兴早已坐在办公室了。看见他走进来,田恒明调侃地说:“你还有闲心,大清早在那儿看风景。”
  “凤翔有个习惯,心里有事的时候就好出去走一圈。”李法兴很是善解人意。
  “可别说,成天在外面干活,咱这院子我也好久没转悠了。”冯兰成也笑着搭上了一句。
  “我在考虑昨天公社召开的会议。”吕凤翔坐下来,若有所思地说。
  “我也考虑了,咱也不用大厂带小厂,干脆自己再上一个项目。”田恒明有点激动地站了起来。
  “凭着咱们的能力,干什么都是好样的。”吕凤翔露出了自己的豪气。
  “上什么项目好呢?咱可都是些泥瓦匠出身。”冯兰成提醒道。
  “上個项目很好,可以增加单位的收入。”李法兴总是站在财务的角度上思考问题。
  “等会儿队里人员来齐了,咱开一个会议,商讨商讨这件事。”
  建筑队在职人员共有11个人,其他的,如果遇到大工程,就从各村里挑选精明强干的泥瓦匠加入到队伍中来。所以这个建筑队看起来规模小,实则拥有一支强大的队伍。
  七点半刚过,除了一位领导在工地上负责施工不能来单位外,其他人都已到齐。这办公室,是一个综合办公室,分管各项工作的领导都在这间屋里办公。办公室里所用的办公设备,是建筑队的几个木匠利用建筑所剩的木材制作的。办公桌是人们常说的“三抽桌”,就是三个抽屉的结构。有的两人共用一个长长的板凳,有的是没有靠背的四方凳子。开会的时候,各人只将身子扭一下,面对面就可以了。
  看大家静下来了,田恒明首先说开了。
  “按照公社党委的指示,我们建筑队决定上一个项目,至于上什么项目,还没定下来。”
  田恒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封面印有毛主席语录的小本子,翻到空白处,然后抬起头来望了大家一圈。人们都在等待他的下一句呢。
  “我临时没有想出好的项目,还请大家说说自己的看法。”
  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看图纸、盖房子是咱们泥瓦匠的拿手本领,轻车熟路,再上一个项目,还得重新研究、学习,隔行如隔山,有一定的难度。有的说这虽然是个好事,但也有不少风险,要慎重考虑。有的说上个项目不容易,除了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还有场地、设备、技术、市场等问题。
  “这个不用大家担心,有公社党委的政策支持,有我们建筑队的整体实力,有大家伙的齐心协力,相信我们一定会干出样儿来的。”吕凤翔给大家打气鼓劲。   “大家只想想上什么项目就可以了。”冯兰成紧跟了这一句。
  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大家提出了很多可供参考的项目,什么粉丝、配件、加工农具、合板等等,虽然是些轻工业,但都是从未接触过的行业。不论选了其中的哪一项,都得从零开始,从头学起。
  一边的吕凤翔一直没有发言,对于大伙所提的项目他觉得还可以,有些他也考虑过了,但都不很理想。一个项目一旦投入了,可以说是没有回头的余地的,所以要慎之又慎。不过,此时他也没有思考出与众不同的项目。看见大家在那儿七嘴八舌地交流着,很是热情,便觉得自己有责任实现大家的愿望。
  吕凤翔的办公桌紧靠在南面的窗口,不时地有几片落叶飘过,就像他刚刚思考出一个项目立即又被他否定一样,无声地凋谢了。这时,大门外不知是谁来了兴致,敞开嗓门唱起了《红灯记》中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酷爱戏曲的吕凤翔这会儿听迷了,虽然是清唱,但那个人的唱腔却很有味道,抑扬顿挫的。当唱到“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句时,吕凤翔忽然一拍脑门,禁不住“啊”了一声,惊得办公室所有人停止了交流。
  “我怎么没想到呢?这是一个很好的项目啊。”吕凤翔脱口而出。
  “什么项目?”
  “乐器,乐器啊。”
  “好项目,这里头的人都会拉二胡,起码懂得。”李法兴称赞道。
  “做乐器,用材少,不用太大的设备,我看这个项目中。”田恒明也表示出很大的兴趣。
  “不错…不错……”
  你一言我一语正说着,张泰宗却发出了疑问:“你们拉唱得不错,但你们却不知道乐器是怎么制造出来的。”
  旁边的冯兰成站了起来:“不知道咱去学习么,两层楼咱都能盖了,何况那么个小乐器,几块木头凑起来的家伙有什么巧处?”
  “我看不会那么简单,越是小,越难做,就像女孩子绣花似的。”
  “别看咱们是些大老粗,但粗中有細,看建筑图纸不就是个细活儿嘛?”吕凤翔胸有成竹。
  “就这么定了。”田恒明一锤定音。
  大家一致通过。尔后关于生产何种乐器再次展开了讨论。
  这次会议,仅仅是鄌郚建筑队内部的一次会议。但他们谁也没想到,这次普通的一次会议,不但改变了建筑队的命运,也决定了整个鄌郚未来的命运。
  二
  吕凤翔为什么听到《红灯记》的段子就马上想到乐器呢?这不是他空穴来风,也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突发奇想。而是那个人的那几句脍炙人口的西皮原板,一下子激起了吕凤翔心头沉寂多年的文艺情结,激活了他敏感的艺术细胞,那种与生俱来的悟性倏然间闪现出一种特殊的灵感。吕凤翔热爱文艺,精通音律,国粹京剧,地方戏曲,曲艺杂谈,山歌水调,无不涉猎。他不但老生唱得有板有眼,还拉一手好京胡,集编、导、演、唱、奏于一身,早已闻名乡里。
  这些事,还得从三年前吕凤翔在北村创办民间剧团说起。
  北村,位于鄌郚公社驻地北面,与南村、东庄组合成了鄌郚街的整体构图。这个拥有十二个小队的生产大队,是多家姓氏聚集成的一个庞大的村落。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户院墙,每一片砖瓦,每一棵树木,都驱动着一个古镇的变迁和进步。因此,这里的大街小巷就不同于街外其他村落的胡同,而是更多地承载了古镇的政治、经济、历史和文化。吕凤翔,就是北村的一个村民。
  1965年,刚满20岁的吕凤翔,担任了第七生产队的会计一职,初显他过人的才智和学识,在鄌郚崭露头角。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巨大的社会潮流冲击着每一个村庄、村庄的每一户人家以及每户人家里的每一个人。同时八个京剧样板戏也相继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和精神领域。就是在这个时期,一次偶然的机会,吕凤翔观看了潍坊市京剧团演出的京剧样板戏,怦然心动,萌生了创办民间剧团的念头。
  在吕凤翔的组织下,通过一个多月的筹备,一支由十多人组成的民间剧团诞生了。从道具、服装、乐器等戏箱设施的配备,到排练、化妆、布景、演出等事项的安排,形成了一个具有一定实力的文艺团体。北村一些有一定水平的民间艺人成了剧团的骨干力量,如曹志隆、李景才、李景香等。
  虽然是民间剧团,吕凤翔却是按照专业剧团的标准进行运作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步骤,都是严格规范,严密把关,力求精益求精。他的原则是,无论做什么事,只要决定去做,就必须做好,而且要做到最好。剧团人员因为没有接受过专业培训,在化妆、着装等方面难免出现一些瑕疵。吕凤翔就边实践边研究,反复琢磨,凭着他的悟性和对戏曲艺术的理解,不久便掌握了最关键的手法和技巧。有一些工序的技艺是他从没接触过的,纯粹是个人独创。现代京剧唱、念、做、打的功夫,以及生、旦、净、末、丑的形象塑造,虽不及传统京剧,但它却独树一帜,艺术风格各具千秋。吕凤翔深刻领悟了二者的内涵,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使演员的演艺趋向完美、精湛。
  京剧三大件中的京胡、京二胡、月琴都已具备。最让吕凤翔费心的是,京胡和京二胡的弓法不能保持一致。按照专业琴师的水准来确定,两种拉弦乐器在演奏时弓子必须统一,拉,一起拉,推,一起推,整齐划一,铿锵有力,洒脱自然,给人以视觉上的美感和听觉上的饱满。如果京胡和京二胡推拉不统一,就达不到专业剧团的水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一旦遇上几个戏曲精通者,必然引来许多嗤笑,这会降低剧团的整体水平。不行,这个问题一定解决。吕凤翔白天忙于其它事务,不能集中精力,就在晚上研究如何攻克此项难题,经常思想到深夜。内行人传说拉瞎了指头很难改,吕凤翔不信这个邪,只要功夫深,不信改不成。为了不影响邻居的睡眠,就把一支筷子折为两段,当成琴码,以此降低胡琴的音量。就这样,经过一段时间的刻苦训练,剧团终于达到了专业乐队的水准。
  乐队问题解决了,又一个问题摆在了面前,扮演李奶奶和铁梅的两个演员音高有悬殊,依照高音,低音的顶不上去,依照低音,高音的又感到很压抑,亮音施展不出来。降八度或者是升八度对双方都不利,通过乐器标音来弥补还是不理想。最后吕凤翔换了铁梅的扮演者,让形象俊俏的李景香来担任。李景香对《红灯记》里的唱段还不太熟悉,再加上她以前练就的是歌曲的嗓音,不适合唱京剧。吕凤翔听她喊了几嗓子,觉得她的嗓音条件不错,有培养的余地,经过专业训练,会唱好京剧的。果然没几天,她那清亮的嗓音融入了京腔京韵,真有青衣花旦的味道,而且与其他人物扮演者的音高一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的扮相和表演更是惟妙惟肖,把铁梅演活了。   吕凤翔过人的洞察力和超凡的艺术功力,为剧团奠定了基础。
  初冬的一天上午,天气风和日丽。前几天的那股寒流很短,很快就随着流云飘走了,秋天的阳光趁机又折返回这个村庄。
  戏台子就扎在北村的一处空场上,这次演出的是吕凤翔指定排练的《红灯记》。戏台子简单却不乏艺术创意,布景简洁却不失剧情内涵。这是一出英勇悲壮的现代戏,背景的烘托,服装、道具的陪衬,吕凤翔都设计得恰如其分,十分到位。这便增强了该剧的艺术感染力和视觉冲击力。
  四邻八村听说鄌郚街演戏,纷纷跑来观看,一边走一边询问,哪儿来的剧团?听说是北村的,更是惊诧不已。戏开场了,来看戏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再看这里,空地已经没有了空间,年轻人有的上树,有的爬墙,就连粪丘上也挤满了顽皮的孩童。
  鼓板一响,《红灯记》的首场演出在画外音毛主席语录里开始了。
  李玉和(吕凤翔扮演)提着红灯,目光炯炯地走上台:
  手提红灯四下看
  上级派人到龙潭
  时间约好七点半
  等车就在这一班
  这段西皮散板,吕凤翔唱得字正腔圆,颇具功力,一下子把观众的戏瘾提了上来。接着铁梅(李景香扮演)上场,与爹爹李玉和交谈几句后,提篮下场,李玉和又演唱了一段西皮原板《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顿时现场气氛出现了高潮,观众的掌声随着人群的波动此起彼伏。不久,李奶奶(曹玉贞扮演)演唱的《痛说革命家史》和铁梅演唱的《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再次受到了热烈欢迎。扮演铁梅的李景香最后一句“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唱得慷慨激昂,听来令人浑身充满力量。其他磨刀人、慧莲、田大婶以及反面人物鸠山(刘波扮演,后来担任鄌郚镇的广播站站长)和王连举的扮演者也都表演得很出色。观众大多不知剧情,他们只注意演员的唱功、表演得如何、演员之间配合的默契程度。在没有音响、灯光的情况下,能达到如此令人满意的效果,是很不易的。
  乐队旁边有几个教师或者是内行模样的人,他们观看得格外认真,似乎在寻找人物的破绽。他们的目光一会儿停留在乐队上,一会儿又随着演员的一招一式来回晃动,一会儿又念念有词地随着哼唱。当他们看到乐队的伴奏配合默契,听到伴奏的音准很是“黏糊”(土语对定音标准的赞誉)时,不觉点了点头,并尽兴地用脚打起了节拍。整场下来,他们也没有从演员的表演、唱段中找到不尽如人意的地方,纷纷叫好、鼓掌。这些人不仅了解剧情,而且可能拥有剧本原版或者是会唱其中的某些唱段,能得到他们的肯定,足以说明一切了。
  第一场《红灯记》的演出圆满成功,北村剧团由此名扬乡里。吕凤翔的名字瞬即传遍开来。
  后来吕凤翔又导演排练了《沙家浜》《智取威虎山》两个样板戏,在昌潍地区文艺汇演中获得过多种奖项。由于各种原因北村剧团开办了不到两年就停止了。后来北村成立了北村革命委员会,任命吕凤翔担任革委会副主任,再后来鄌郚建筑队成立,他被公社调离出来,负责建筑队的工作。原来剧团的人员,后来都成了乐器厂的骨干力量。这是后话。
  三
  这天,赵家岭村的李法兴起了个大早,顺着大街打谱到村外逛一逛。小村的清晨很静,淡淡的雾还萦绕在小村的角落里,几声稀稀落落的鸡啼测试着小村的深度。当他走到赵家岭小学东侧时,一段《社会主义好》的曲子从一条胡同飘了过来。李法兴忽然想起来,村里不是住着一位来自青岛的老姚嘛。他不但会拉小提琴,还会做小提琴,这事自己怎么没想到呢。李法兴激动得一拍手,早饭也没顾上吃,就匆匆向七里路外的建筑队走去。
  今天,建筑队召开第二次关于乐器项目的会议,由于昨天统一下达的通知,各个负责人都提前来到了单位。在所有办公室的人员当中,李法兴距离建筑队最远,路途也是最不好走的,又没有交通工具,尽管他走得很早,还是最后一个到达。
  踏进办公室,没等会议正式开始,李法兴就说开了: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办公室里顿时停止了窸窣,所有人的目光充满了期待。
  “我说一种乐器,大家看行不行。”
  “什么乐器?”
  “提琴。”
  大家面面相觑。
  “提琴?没见过,我只见过坠琴,琴拿着的时候不都是提着的么?”
  “不用说见过,听都没听过。”
  “哪儿的玩意?”
  “西洋乐器,外国的。”这是李法兴听姚文珊说的。
  “中国的都做不好,还想做外国的。”有人提出了疑问。
  “咱还是做我们熟悉的二胡、月琴、琵琶比较合适。”
  “你们听我说,做提琴乐器,保证能行。”李法兴认认真真地说开了,“俺庄前年来了一个青岛大学的教授,名叫姚文珊,因为说错了一句话,被打成右派,下放到俺庄里劳动改造。这个人不但会拉提琴,还会做提琴。他来到俺庄不久就做出了一把,我去看了,很精致,声音也很好听。”
  旁边的吕凤翔一直沉默着,等大家议论完了,他才认真地说:“法兴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前幾天我遇见俺村的李景才,他也给我说了一些关于姚文珊的事情。”
  办公室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众人都望着吕凤翔,等待他的下文。
  事情是这样的,李景才在坐落在鄌郚的昌乐县第六中学读高中,姚文珊的大女儿姚婉茹也在这所学校读联中。该校高中与联中联合组织了一个文艺宣传队,李景才担任队长并兼任乐队的主奏,姚婉茹小提琴拉得很出色,成了宣传队乐队的独奏演员。二人虽然不在一个年级,却经常在一起演出文艺节目。有一次排练的空隙,姚婉茹走到李景才身边,说她父亲想见见他。
  关于姚文珊的事情,李景才也略知一二,但他猛然要见自己,他还一时猜不出姚文姗找自己有啥事情。问姚婉茹,姚婉茹只是说见了她父亲就知道了。看来姚婉茹已经把李景才的情况告诉给了父亲姚文珊。
  第二天姚文珊来到学校,在文艺组的一间办公室里,两人谈得很投机。姚文珊对李景才说,你对乐器很有研究,在鄌郚文艺界也有一定的地位。我有一个心愿,那就是想把自己掌握的提琴制作技术传授给鄌郚的父老乡亲。只是由于身份的原因,无法与鄌郚的行家接触,希望李景才遇到这样的机会时转告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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