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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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朱哲琴来故宫,告诉我在著名建筑师王澍设计的富春山馆,她展出了一个声音装置,希望我有时间去看——或者说,去听。我问声音装置是啥,朱哲琴说,是她采集的富春江面和沿岸的声音素材,加工成的声音作品。她还说,那声音是可以被看见的,因为她还采集了富春江水,声音让水产生震动,光影反照在墙上,形成清澈变幻的纹路。她给这一作品起了个名字,叫《富春山馆声音图》。
  我敬佩朱哲琴对声音的敏锐,她让《富春山居图》这古老的默片第一次有了声音,但我想,《富春山居图》里原本是有声音的,只不过黄公望的声音,不是直接诉诸听觉,而是诉诸视觉,通过空间组织来塑造的。其实黄公望本身就是一个作曲家,徐邦达先生说他“通音律,能作散曲”1。黄公望的诗,曾透露出他对声音的敏感:
  水仙祠前湖水深,
  岳王坟上有猿吟。
  湖船女子唱歌去,
  月落沧波无处寻。2
  元至正七年(公元1347年),黄公望与他的道友无用师一起,潜入苍苍莽莽的富春山,开始画《富春山居图》。这著名的绘画上,平林坡水、高崖深壑、幽蹊细路、长林沙草、墟落人家、危桥梯栈,无一不是发声的乐器。当我们潜入他的绘画世界,我们不只会目睹两岸山水的浩大深沉,也听见隐含在大地之上的天籁人声。也是这一年,黄公望画了《秋山图》,《宝绘录》说他“写秋山深趣长卷,而欲追踪有声之画”。
  黄公望把声音裹藏在他的画里,朱哲琴却让声音(光影图像)从画里脱颖而出,这跨过七百年的山水对话,奇幻、精妙,仿佛一场旷日持久的共谋。


  但我想说的,却是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富春山居图》(包括古往今来的中国山水画),之所以与音乐合拍,有一个原因:中国的山水画,有很强的抽象性。
  绘画,本来是借助形象的,但赵孟頫老先生一句话,为绘画艺术定了性。他说:“书画同源”(赵孟頫原话为“书画本来同”)。这句话,一句顶一万句,因为它不仅为中国书法和绘画——两门最重要的线条艺术——溯清了源头,解释了它们在漫长文明中亲密无间、互敬互爱的关系,更为它们指明了未来的路径,尤其是绘画,本质功能是写意(像书法一样),而不是为现实照相。
  中国画,起初是从图腾走向人像的,唐宋之后,中国画迎来了巨大变革:
  首先,山水画独立了,不再依附于人物画充当背景和道具,如东晋顾恺之《洛神赋图》里的山水环境,还有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里的山水屏风。
  其次,色彩的重要性减弱,水墨的价值凸显,于是,“草木敷荣,不待丹碌之彩。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凤不待五色而<\\Xhyq\新华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7年当代\2017年当代\4#\链接\粹.eps>”3,因为墨色中包含了世间所有的颜色,所谓“墨分五色”(张彦远的说法是“运墨而五色具”),水墨也从此在中国画家的纸页间牵连移动、泼洒渲染,缔造出素朴简练、空灵韵秀的水墨画。
  最后,这份素朴简练不仅让中国画从色彩中解放出来,亦从形象中解放出来,从而更具抽象性,更适合宋人的哲思玄想。
  当然,那是有限度的抽象,是在具象与抽象之间进进退退,寻求一种平衡。
  总之,绘画由彩色(青绿)时代进入黑白(水墨)时代,这是中国艺术的一个巨大进步,或曰一场革命,这一过程,与由黑白时代进入彩色时代的摄影艺术刚好相反。
  大红大紫的青绿山水也没有从此退场,在历史中不仅余脉犹存,且渐渐走向新的风格。青绿与水墨在竞争、互动中发展,才有各自的辉煌历史。
  也因此,今人用材料指代绘画,一曰水墨,一曰丹青。


  为此我们要回看两张图,一是北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一是南宋米友仁的《潇湘奇观图》。
  其实王希孟与米友仁,年代相差不远。
  王希孟生于北宋绍圣三年(公元1096年),很小就进了宋徽宗的美术学院(当时叫“画学”,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宫廷美术教育机构,也是中国古代唯一由官方创办的美术学院),但他毕业后没有像张择端那样,入翰林图画院当专业画家,而是被“分配”到宫中的文书库,相当于中央档案馆,做抄抄写写的工作。或许因为不服,他18岁时创作了这卷《千里江山图》,被宋徽宗大为赞赏,宋徽宗亲自指导他笔墨技法,并将此画赏赐给蔡京。王希孟从此名垂中国画史,迅即又在历史中销声匿迹,不知是否死于靖康战乱。
  米友仁是米芾長子,生于北宋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比王希孟还年长22岁,画史却常把他列为南宋画家,或许因他主要绘画活动在南宋,而且受到宋徽宗他儿子宋高宗的高度赏识,宫廷里书画鉴定的活儿,宋高宗基本交米友仁搞定。所以今天,在很多古代书画上都可看见米友仁的跋尾。
  王希孟《千里江山图》与米友仁《潇湘奇观图》,一为青绿,一为水墨,一具象,一抽象(相对而言),却把各自的画法推到了极致,所以这是两幅极端性的绘画,也是我最爱的两张宋画。
  这两张图,好像是为了映照彼此而存在。
  它们都存于故宫博物院,不知什么时候,它们可以同时展出,同时被看见。
  先说《千里江山图》吧,这幅画上,群山涌动、江河浩荡,夹杂其间的,有高台长桥、松峦书院、山坞楼观、柳浪渔家、临溪草阁、平沙泊舟……这宏大叙事的开阔性和复杂性自不必说,只说它的色彩,至为明丽,至为灿烂,光感那么强烈,颇似修拉笔下的《大碗岛的星期日下午》,阳光通透,空间纯净,青山依旧,水碧如初,照射古老中国的光线照亮了整幅画,使《千里江山图》恍如一场巨大的白日梦,世界回到了它原初的状态,那份沉静,犹如《春江花月夜》所写:
  江天一色无纤尘,
  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4
  ……   有评者曰:“初唐诗人张若虚只留下一首《春江花月夜》,清代王闿运评为‘孤篇横绝,竟为大家’。现代闻一多誉之为‘诗中的诗,顶峰中的顶峰’。北宋王希孟的青绿山水卷《千里江山图》可比《春江花月夜》,孤篇压倒两宋,而论设色之明艳,布局的宏远,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不为过。”5
  然而,假如从这两幅画里再要选出一幅,我选《潇湘奇观图》。虽然王希孟的视野与胸怀已经有了超越他年龄的博大,但他的浪漫与天真,还带有强烈的“青春文学”印记,他对光和天空的神往,透露出青春的浪漫与伤感,还有失成熟和稳定。
  这只是原因之一,更深刻的原因在于,比起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米友仁《潇湘奇观图》更加深沉凝练、简约抽象,且因抽象而包罗万象。米友仁不仅舍弃了色彩,他甚至模糊了形象——《千里江山圖》的焦距是实的,他截取的是阳光明亮的正午,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毕现;《潇湘奇观图》的焦距则是虚的,截取的烟雾空蒙的清晨——有米友仁自题为证:“大抵山水奇观,变态万层,□在晨晴晦雨间。”与《千里江山图》的浓墨重彩相比,《潇湘奇观图》是那么淡,那么远,那么虚,全卷湮没于烟雨迷蒙中,山形在云雾中融化、流动、展开,因这份淡、远、虚而更见深度,更加神秘莫测。在“实体”之外,山水画出现了“空幻”之境。
  《潇湘奇观图》才是北宋山水画的扛鼎之作。


  但绘画走到元朝,走到黄公望面前,情况又变了。
  那被米友仁虚掉的焦距,又被调实了。
  看元四家(黄公望、吴镇、王蒙、倪瓒),云烟空蒙的效果消失了,山水的面目再度清晰,画家好像从梦幻的云端回到了现实世界。
  但仔细看,那世界又不像现实,那山水也并非实有。
  它们似曾相识,又似是而非。
  就像这《富春山居图》,看上去很具象,画面上的每一个细节,似乎都是真实的,但拿着《富春山居图》去富春江比对,我们永远找不出对应的景色。
  可以说,《富春山居图》是黄公望精心设置的一个骗局,以高度的“真实性”蒙蔽了我们,抵达的其实是一个“非真实”的世界。
  那仍然是一种抽象——具象的抽象。
  或者说,它的抽象性,是通过具象的形式来表现的。
  很像小说中的魔幻现实主义,细节真实,而整体虚幻。
  王蒙后来沿着这条路走,画面越来越繁(被称“古今最繁”),画面却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超现实氛围,像是一个乌有之境”6。
  那真实,是凭借很多年的写生功底营造出来的。
  《富春山居图》,黄公望78岁才开始创作,可以说,为这张画,他准备了一辈子,而且一画就画了七年。80岁老人,依旧有足够的耐心,犹如托尔斯泰在61岁开始写《复活》,不紧不慢,一写就写了十年。他们不像当下的我们那样活得着急,连清代“四王”之一的王原祁都在感叹:
  古人长卷,皆不轻作,必经年累月而后告成,苦心在是,适意亦在是也。昔大痴画《富春》长卷,经营七年而成,想其吮毫挥笔时,神与心会,心与气合,行乎不得行,止乎不得止,绝无求工求奇之意,而工处奇处斐然于笔墨之外,几百年来神采焕然。7
  黄公望活了85岁,他生命的长度刚刚够他画完《富春山居图》,这是中国艺术史的大幸。
  可以说,他活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这张画。
  放下黄公望一生的准备不谈,只说画《富春山居图》这七年,他兢兢业业,日日写生,“五日画一山,十日画一水”,如他在《写山水诀》中自述:“皮袋中置描笔在内,或于好景处,见树有怪异,便当模写记之,分外有发生之意。”8
  李日华在《六研斋笔记》中记录:“黄子久9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忽忽,人莫测其所为,又每往泖中通海处,看激流轰浪,虽风雨骤至,水怪悲诧,亦不顾。”10
  因此,《富春山居图》上画了十数峰,一峰一状,数百树,一树一态,“雄秀苍莽,变化极矣”11。明代大画家董其昌看到,彻底服了,简直要跪倒,连说:“吾师乎,吾师乎,一丘五岳,都具是矣。”这赞美,他写下来,至今裱在《富春山居图》的后面。
  在这具象的背后,当我们试图循着画中的路径,进入他描绘的那个空间,我们一定会迷失在他的枯笔湿笔、横点斜点中。《富春山居图》里的那个世界,并不存在于富春江畔,而只存在于他的心里。那是他们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现实世界的一部分。那是他的梦想空间,他内心里的乌托邦,只不过在某些方面,借用了富春江的形骸而已。
  但在他其他山水画中,山的造型更加极端,比如故宫博物院藏《快雪时晴图》卷、《九峰雪霁图》轴,还有云南省博物馆藏的《剡溪访戴图》轴。就说《快雪时晴图》卷吧,这幅画里的山,全是直上直下的悬崖,基本上呈直角。它不像王希孟《千里江山图》那么明媚灿烂,不像米友仁《潇湘奇观图》那样如诗如梦,甚至不像《富春山居图》那么温婉亲切,在这里,黄老爷子对山的表现那么决绝,那么粗暴,那么蛮横。他画的是人间没有的奇观,那景象,绝对是虚拟的。显然,黄公望已经迷恋于这种对山水的捏造,就像夏文彦所说:“千丘万壑,愈出愈奇,重峦叠嶂,越深越妙。”12
  我们在现实中找,却听见黄公望在黑暗中的笑声。


  自我们今天能够见到的最古老的山水画——隋代展子虔《游春图》(故宫博物院藏)开始,中国画家就没打算规规矩矩地画山。中国画里的山,像佛塔,像蘑菇,像城堡,也像教堂。古人画山,表现出充分的任性,所以中国山水画从来不是客观的地貌图像,即使作者为他的山水注明了地址——诸如“潇湘八景”“剡溪访戴”“洞庭奇峰”“灞桥风雪”,也大可不必当真。五代董源《潇湘图》与南宋米友仁《潇湘奇观图》,画的是同一个潇湘(潇江与湘江),却几乎看不出是相同的地方。中国山水画里的山形,大多呈纵向之势,一副“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架势,仿佛大自然积聚了万年的力量喷薄欲出。这样的山恍若想象中的“魔界”,适合荆浩《匡庐图》、范宽《溪山行旅图》(皆藏台北故宫博物院)这样的画轴,即使像北宋张先《十咏图》、王诜《渔村小雪图》、宋徽宗《雪江归棹图》、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南宋赵伯驹《江山秋色图》(以上皆藏故宫博物院)、元代黄公望《富春山居图》这样的横卷,也不例外。如此汪洋恣肆、逆势上扬的山形,在现实中难以寻见(尤其在黄公望生活的淞江、太湖、杭州一带),除了梦境,只有在画家的笔下才能见到。   中国古人从来不以一种“客观”的精神对待山川河流、宇宙世界。中国古人的精神世界没有像西方那样,经历过“主”“客”二分,世界没有分裂成“主体”(subject)和“客体”(object)两个部分,而外部世界(自然)也没有成为与主观世界(自我)相对(甚至对立)的概念,不是一个独立于自我之外的“他者”,因此也不仅仅是一个“看”的对象。自然就是自我,二者如身体发肤,分割不开,如庄子所说:“天地与我并立,而万物与我为一”,大千世界,变化万千,一滴水、一粒沙、一片叶、一只鸟,其实都是人类感觉器官的延伸。
  人类对世界的探索与发现,其实就是对自我的探索与发现。庄子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朝菌是朝生夕死,所以它不知月(月初为朔,月底为晦),蟪蛄过不了冬,所以不知年(春秋)。他说的不只是自然界的两种小虫子,而是说人类自己——我们自己就是朝菌、蟪蛄,我们所能知道的世界,比它们又多得了多少?当然,庄子不会以这样的虫子隐喻自己,在他眼里,自己是美丽的蝴蝶,所以周庄梦蝶,不知道是自己梦见蝴蝶,还是蝴蝶梦见自己。李白独坐敬亭山,说:“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山即人,人即山。这山,不只是敬亭山,而是包括了天底下所有的山,当然也包括南宋词人辛弃疾在江西信州13所见的铅山,所以他说:“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人与自然、“自我”与“他者”,在古人那里,完全是重合的,它们的界限,在古人那里并不存在。
  这种“天人合一”的观念,几乎构成了中国古代思想和艺术的核心观念。魏晋时代,山水绘画与山水文学几乎同时起步,历经宗炳、王微,到唐代李思训手里初步完成,引出山水画大师王维,再经五代荆浩、关仝、董源、巨然的锤炼打造,在宋元形成山水画的高峰,有了前面说到的米芾、王诜、王希孟、米友仁的纵情挥洒,有了赵孟頫的铺垫,才有黄公望脱颖而出,历经倪瓒、吴镇、王蒙,在明清两代辗转延续,自然世界里的万类霜天,才在历代画家的画卷上,透射出新鲜活泼的生命感,那“无机”的世界,于是变得如此“有机”,山水画才能感人至深(哪怕倪瓒的寂寞也是感人的),月照千山,人淡如菊,连顽石都有了神经,有悲喜、有力量。
  徐复观先生在《中国艺术精神》里说:“中国的风景画较西方早出现一千三四百年之久” 14,相信这只是一种大而化之的说法,实际上,古代中国没有风景画——在古代中国人的心里,山水不只是风景,山水画也不是风景画。风景是身体之外的事物,是“观看”的对象,山水则是心灵奔走的现场——山重水复中,既包含了痛苦的体验,也包含着愿望的实现。人不是外置于“风景”,而是内化于“风景”,身体是“风景”的一部分,“风景”也是身体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因此,“风景”就不再是“风景”,中国人将它命名为:山水。山水不是山和水的简单组合,或者说,它不只是一种纯物质形态,而是一种精神的体现。正因如此,在千年之后,我们得以透过古人的画卷,看见形态各异的山水,比如董源的圆转流动,范宽的静穆高远,王希孟的青春浪漫,赵孟頫的明净高古……
  在西方,德国古典哲学自17世紀开始使用“主体”与“客体”概念。有了“主”“客”二分,人类才能“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以研究和改造客观世界为目标的西方近代科学才应运而生,而西方风景画,就是“主体”观察、认识和表现“客体”的视觉方式,所以它的方法也是科学的,比如人体解剖,比如焦点透视。西方的风景画,也美,也震撼,比如俄罗斯巡回画派大师希施金(Ivan I. Shishkin),以生动的笔触描绘出俄罗斯大自然,亦伟大,亦忧伤,但他所描绘的,是纯粹的风景,是对自然的“摹仿”与“再现”。相比之下,中国山水画不是建立在科学之上,所以中国山水画里,没有极端的写实,也没有极端的抽象,它所描述的世界,介于二维与三维之间。
  西方风景画是单点透视,无论画面多么宏大,也只能描绘自然的片段(一个场面),中国山水画里则是多点透视——高远、平远、深远的“三远”图式,在唐代就已流行,北宋郭熙说:“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15而这仰望、窥视与远望,竟然可以运用到同一幅画作中。
  这是最早的“立体主义”,因为它已不受单点透视的局限,让视线解放出来,它几乎采用了飞鸟的视角,使画家自由的主观精神最大限度地渗透到画面中,仿佛电影的镜头,“空间可以不断放大、拉近、推远,结束了又开始,以至于无穷尽,使观者既有身在其中的体验,又获得超乎其外的全景的目光。山水画表现空间,然而超空间;描绘自然,然而超自然。”16
  西方人觉得,中国画是平面的,缺乏空间感,岂不知中国画里藏着更先进的空间感。以徐复观先生的说法,中国画领先西方现代派一千三四百年,又是成立的。但“主”“客”不分的代价是,中国人强调了精神的蕴含而牺牲了对“物理”的探索。像黄公望这些画家,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在云游,但兴趣点却不在地理与地质。古代中国人的世界观,是经验的,而不是逻辑的;是哲学的,而不是科学的。著名的“李约瑟难题”,即“为何近代科学没有产生在中国,而是在17世纪的西方,特别是文艺复兴之后的欧洲”,我想其秘密就藏在:中国人的思想世界,没有像西方人那样,经历过“主体”与“客体”的分家。这一看似微小的差别,在17世纪以后被迅速放大,经过几百年的发酵,中国与西方的历史,已判若云泥。


  关于中国山水画的抽象性,我说得有点抽象了,还是回到黄公望吧。
  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黄公望的履历,至为简单——他几乎一生都在山水中度过,没有起伏,没有传奇。
  他的传奇,都在他的画里。
  他一生中最大的转折,出现在47岁那年。那一年,黄公望进了监狱,原因是受到江浙行省平章政事张闾的牵连。四年前,黄公望经人介绍,投奔张闾,在他门下做了一名书吏,管理田粮杂务。但这张闾是个贪官,他管理的地盘,“人不聊生,盗贼并起”,被百姓骂为“张驴”。关汉卿《窦娥冤》里有一个张驴儿,不知是否影射张闾,从时间上看,《窦娥冤》创作的时间点与张闾下狱基本吻合,因此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总之在元延祐二年(公元1315年),张闾因为逼死九条人命而进了监狱,黄公望也跟着身陷囹圄。关键的是,正是这一年,元朝第一次开科取士,黄公望的好朋友杨载中了进士,热衷功名的黄公望则失去了这一“进步”的机会。   人算不如天算,出狱后的黄公望,渐渐断了入仕的念头,只能以两项专业技能为生——一是算卦,二是画画。还有两件事值得一说:一是他在50岁时成为赵孟頫的学生,从此自居“松雪斋中小学生”——显然,他上“小学”的时间比较晚,这也注定了黄公望大器终将晚成;二,是他在60周岁时,与28岁的小鲜肉倪瓒携手加入了一个全新的道教组织——全真教,从此改号:“一峰道人”。
  诗人西川在长文《唐诗的读法》里说,“唐以后的中国精英文化实际上就是一套进士文化(宋以后完全变成了进士—官僚文化)。”他提到,北宋王安石编《唐百家诗选》中近90%的诗人参加过科举考试,进士及第者62人,占入选诗人总数的72%。而《唐诗三百首》中入选诗人77位,进士出身者46人。
  据此,西川说:“进士文化,包括广义上的士子文化,在古代当然是很强大的。进士们掌握着道德实践与裁判的权力、审美创造与品鉴的权力、知识传承与忧愁抒发的权力、钩心斗角与政治运作的权力、同情—盘剥百姓与赈济苍生的权力、制造舆论和历史书写的权力。你要想名垂青史就不能得罪那些博学儒雅但有时也可以狠刀刀的、诬人不上税的进士们。”17
  但任何理论都是模糊的,比如黄公望,就是这“进士文化”的漏网之鱼,在这规模宏大的“进士文化”中,黄公望只能充当一个“路人甲”。而且,在元代,“进士文化”的漏网之鱼还不只黄公望一个18,吴镇、倪瓒、曹知白等,都未考科举,未当官,王蒙只在朱元璋建立明朝以后当过一个地方官(泰安知州),后来因胡惟庸案而惨死在狱中,他在元朝也基本没当过官(只在张士诚占据浙西时帮过一点小忙)。在道教界,这样远离科举的人就更多,仅黄公望的朋友中,就有画家方从义、张雨,以及著名的张三丰。
  尽管元朝统治者希望像《尚书》里教导的那样,做到“野无遗贤,万邦咸宁”,但在帝国的山水之间,还是散落着那么多的“文化精英”。他们不像唐朝李白,想做官做不成(西川文中說李白没有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但他承认自己“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心里是想着当官的,这些元朝艺术家,对科举一点兴趣没有,也不打算搭理什么鸟皇帝。所以,清代孙承泽《庚子销夏记》说:“元季高人不愿出仕。”这样的一个精英文化阶层,成为元朝的一个“文化现象”,也是“进士文化”传统的一个例外。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黄公望的内心世界与当了大官的赵孟頫截然不同。当然他们也不是“竹林七贤”,躲在山水间,装疯卖傻;也不像李白,张扬、自傲,甚至有点跋扈。黄公望内心的纯然、宁静、潇洒,都是真实的,不是装给谁看的,当然,也没有人看。
  所以,才有了黄公望对山水的痴迷。
  他也才因此成了“大痴”。
  他在王蒙《林泉清话图》上题诗:
  霜枫雨过锦光明,
  涧壑云寒暝色生。
  信是两翁忘世虑,
  相逢山水自多情。
  他的内心,宁静澄澈、一尘不染。
  他的心里,有大支撑,才不为功名所诱引,不为寂寞所负累。
  山是他的教堂,是他的宫殿。
  是不绝如缕的音乐。
  他晚年在富春山构筑堂室,说:“每春秋时焚香煮茗,游焉息焉。当晨岚夕照,月户两窗,或登眺,或凭栏,不知身世在尘寰矣。”
  《画学心印》说,他的世界“静观自得,非躁妄之人所能领会”19。
  也是清“四王”之一的王时敏称他:“迥出尘埃之外者”。20


  黄公望或许就像《射雕英雄传》里黄蓉他爹黄药师,隐居桃花岛,“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巧合的是,黄公望不仅像黄药师那样,有一套庞杂的知识结构,所谓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琴棋书画,甚至农田水利、经济兵略等亦无一不晓,亦曾隐居于太湖,而且,也喜欢一种乐器,就是铁笛。
  有一次黄公望与赵孟頫等人一起游孤山,听见西湖水面上隐约的笛声,黄公望说:“此铁笛声也。”于是摸出身上的铁笛吹起来,边吹边朝山下走去。湖中的吹笛人听见笛声,就靠了岸,吹着笛上了山。两处笛声,慢慢汇合在一起。两人越走越近,错身而过,又越走越远,那笛声在空气中荡漾良久。
  黄公望为人直率透明,如童言般无忌。74岁那年,危素来看他,对着他刚画完的《仿古二十幅》,看了许久,十分眼馋,便问:“先生画这组册页,是为了自己留着,还是要送给朋友,传播出去呢?”黄公望说:“你要是喜欢,你就拿走吧。”危素大喜过望,说:“这画将来一定值钱。”没想到黄公望闻言大怒,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你们敢用钱来评价我的画,难道我是商人吗?”
  其实危素虽然小黄公望34岁,却是黄公望最好的朋友之一。他曾官拜翰林学士承旨,参与过宋、辽、金三史的编修,他曾珍藏二十方宋纸,从不示人,他向黄公望求画,就带上这些宋纸,因为在他心里,只有黄公望的画能够配得上(《宝绘录》说:“非大痴笔不足以当之”)。对危素求画,黄公望从未拒绝,仅60岁那一年,黄公望就给危素画了《春山仙隐图》《茂林仙阁图》《虞峰秋晚图》《雪溪唤渡图》四帧画作,而且在画末,还有柯九思、吴镇、倪瓒、王蒙的题诗。黄吴倪王“元四家”在相同的页面上聚齐,这危素的人品也太好了。
  关于黄公望的个性,元代戴表元形容他“其侠似燕赵剑客,其达似晋宋酒徒”21。关于他喝酒,有记载说,当他隐居山中,每逢月夜,都会携着酒瓶,坐在湖桥上,独饮清吟,酒罢,便扬手将酒瓶投入水中。
  那种潇洒,有如仙人。
  以至于很多年后,一个名叫黄宾虹的画家仍在怀念:“湖桥酒瓶,至今犹传胜事。”22
  我不知道黄公望的山水画里包含了多少道教的眼光,但仙侠气是有的。所以看他的山水画,总让我想起金庸的武侠世界,空山绝谷之间,不知道有多少绝顶高手在隐居修炼——《丹崖玉树图》轴的右下角,就有一人在木桥上行走,可见这座大山,就是他的隐居修炼之所。只是在他的大部分山水画里,像前面说过的《快雪时晴图》卷、《九峰雪霁图》轴,看不到人影,到处是直上直下的叠嶂与深渊,让人望而生畏。   假如我们将黄公望的山水画卷(如《富春山居图》《快雪时晴图》)一点点展开,我们会遭遇两种相反的运动——手卷是横向展开的,而画中的山峰则在纵向上跃动,一起一落,表现出强烈的节奏感,如咚咚咚的鼓点,气势撼人,又很像心电图,对应着画家的心跳,还像音响器材上的音频显示,让山水画有了强烈的乐感。
  其实,在山势纵向的跃动中,还掺杂着一种横向的力量——在山峰的顶部,黄公望画出了一个个水平的台面。好像山峰被生生切去一块,出现一个个面积巨大的平台,与地平线相呼应,似乎暗示着人迹的存在。这样的“平顶山”,在以前的绘画中虽亦有出现,但在黄公望那里却被夸大,成为他笔下最神奇的地方,在《岩壑幽居图》轴、《洞庭奇峰图》轴、《溪亭秋色图》轴、《溪山草阁图》轴、《层峦曲径图》轴(皆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等画作中反复出现,仿佛由大地登天的台阶,一级级地错落,与天空衔接。那充满想象力的奇幻山景,有如为《指环王》这样的大片专门设计的布景。那里是时间也无法抵达的高处,是人与天地对话的舞台。又俨然一位纸上建筑师,通过他的空间蒙太奇,完成他对世界的想象与书写。又像一个孩子在搭积木,自由、率性、绝然地构筑他想象中的城堡。
  西川在《唐诗的读法》中,说唐人写诗,“是发现、塑造甚至发明这个世界,不是简单地把玩一角风景、个人的小情小调。”23其实,中国画家(包括黄公望在内)描绘山水,也是在缔造、发明着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他如此肆意妄为地塑造、捏合着山的形状,透露出画家近乎上帝的身份——他是真正的“创世者”,在纸页上、在想象中,缔造出一种空旷而幽深、静穆而伟大的宇宙世界,并将我们的视线、精神,从有限引向无限。
  黄公望笔下的富春山,山峰起伏,林峦蜿蜒,平岗连绵,江山如镜。
  那不是地理上的富春山。
  那是心理上的富春山。
  是一个人的意念与冥想。
  是彼岸,是無限。
  是渗透纸背的天地精神。
  “宇宙便是吾心”。
  在高处,白发长髯的黄公望带着无限的慈悲,垂目而坐,远眺群山。


  《富春山居图》原本是无用师的“私人订制”。他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将得到的注定是一件伟大的作品。它在绘画史上的地位,可比王羲之《兰亭序》在书法史上的地位,如明代邹之麟在卷后跋文中说:“至若《富春山居图》,笔端变化鼓舞,右军之《兰亭》也,圣而神矣。”
  这幅浩荡的长卷,不仅收容了众多山峰,它自身也将成为无法逾越的高峰。所以,他为黄公望提前准备了珍稀的宋纸,然后,耐心地等待着杰作的降临。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七年。
  我想,这七年,对无用师来说,是生命中最漫长的七年。想必七年中的日日夜夜,无用师都在煎熬中度过。因为无用师并不知道这幅画要画七年,不知道未来的岁月里,会有怎样的变数。在《富春山居图》完成之前,一切都是那么不确定。为了防止有人巧取豪夺,无用师甚至请黄公望在画上先署上无用师本号,以确定画的所有权。
  黄公望似乎并不着急,好像在故意折磨无用师,他把无用师等待的过程拖得很长。实际上,黄公望也在等,等待一生中最重要作品的到来。尽管他的技巧已足够成熟老辣,尽管生命中的尽头在一点点地压迫他,但他仍然从容不迫,不紧不慢。
  此前,黄公望已完成了许多山水画,全是对山水大地的宏大叙事,比如,他76岁画的《快雪时晴图》、77岁画的《万里长江图》。与《富春山居图》同时,79岁时,他为倪瓒画了《江山胜览图》,80岁,画了《九峰雪霁图》《剡溪访戴图》《天涯石壁图》,85岁,画了《洞庭奇峰图》……
  他的生涯里,只缺一张《富春山居图》。
  但那张《富春山居图》注定是属于他的,因为那图已在他心里酝酿了一辈子,他生命中的每一步,包括受张闾牵连入狱,入赵孟頫室为弟子,加入全真教,在淞江、太湖、虞山、富春江之间辗转云游,都让他离《富春山居图》越来越近。
  《富春山居图》是建立在他个人艺术与中国山水画长期渐变累积之上的。
  它必定成为他艺术生涯中最完美的终点。
  于是,那空白已久的纸上,掠过干瘦的笔尖,点染湿晕的墨痕。那些精密的点、波动的抛物线,层层推衍,在纸页上蔓延拓展。远山、近树、土坂、汀洲,就像沉在显影液里的相片,一点点显露出形迹。
  到了清代,画家王原祁仍在想象他画《富春山居图》时的样子:“想其吮毫挥笔时,神与心会,心与气合,行乎不得行,止乎不得止,绝无求工求奇之意,而工处奇处斐然于笔墨之外,几百年来,神采焕然……”24
  终于,在生命终止之前,这幅《富春山居图》完整地出现在黄公望的画案上,像一只漂泊已久的船,“泊在无古无今的空白中,泊在杳然无极的时间里”。
  《富春山居图》从此成为巅峰,可以看见,却难以抵达。此后的画家,无不把亲眼见到它当成天大的荣耀;此后的收藏家,也无不把它当作命根,以至于明代收藏家吴问卿专门筑起一栋“富春轩”安置《富春山居图》,室内名花、名酒、名画、名器,皆为《富春山居图》而设,几乎成了《富春山居图》的主题展,甚至连死都不舍《富春山居图》,竟要焚烧此画来殉葬,所幸他的侄子吴子文眼疾手快,趁他离开火炉,返回卧室,从火中抢出此画,把另一轴画扔进火里,偷桃换李,瞒天过海。可惜此画已被烧为两段,后一段较长(横636.9厘米),人称《无用师卷》(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前一段只剩下一座山(横51.4厘米),人称《剩山图》(现藏浙江省博物馆)。2011年,这两段在台北联合展出,展览名曰:“山水合璧”。这是《富春山居图》分割三百多年后的首次重逢。
  永远不可能与我们重逢的一段,画着平沙秃峰,苍莽之至。当年烧去、化为灰烬的,大约是五尺左右的平沙图景,平沙之后,方起峰峦坡石。吴问卿的后代曾向恽格口述了他们记忆中的《富春山居图》被焚前的样貌,恽格把它记在《瓯香馆画跋》里。   在元代无用师之后、明代吴问卿之前,两百多年间,这幅画过过好几道手,明代画家沈周、董其昌都曾收留过它。沈周是明代山水画大家,明代文人画“吴派”开创者,与文徵明、唐寅、仇英并称“明四家”。《富春山居图》辗转到他手上时,还没有被烧成两段,虽有些破损,但主体尚好,这让沈周很兴奋,认为有黄公在天之灵护佑,立马找人题跋,没想到乐极生悲,画被题跋者的儿子侵占,拿到市场上高价出售,对沈周不啻当头一棒。沈周家贫,无力赎回,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渐行渐远,直至鞭长莫及。痛苦之余,极力追忆画的每一个细节,终于在60岁那年,把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全图默写下来,放在手边,时时端详,唯有如此,才能让心中的痛略有平复,同时向伟大的山水传统致敬。
  这幅长卷,即《沈周仿富春山居图》,现存故宫博物院。
  《富春山居图》是黄公望用命画出来的,所以它也滋养着很多人的命。


  我不曾去过王澍设计的富春山馆,但我去过富春江。那是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到富春江时,穿过林间小径,看到它零星的光影,待走到岸边,看到那完全倒映的山形云影,猜想着在茂林修竹内部奔走的各种生灵,内心立刻升起一种招架不住的欢欣,仿佛一种死灰复燃的旧情,决心与它从此共度一生。
  一个朋友问:
  今天的人们,为什么画不出从前的山水画,写不出从前的山水诗?
  我说,那是因为山水没了。
  变成了风景。
  甚至,变成了风景点。
  前面说,风景是身体以外的事物,是我们身体之外的一个“他者”。
  风景点,则是对风景的商业化。
  它是我们的旅行目的地,是投资者的摇钱树。
  风景点是一个点,不像山水,不是点,是面,是片,是全部的世界,是宇宙,把我们的身体、生命,严严实实包裹起来。我们存在于其中,就像一个细胞,存在于我们的身体中。我们就是山水间的一个细胞,生命被山水所供养,因此,我们的生命,营养充足。
  古人不说“旅行”,只说“行旅”。“行旅”与“旅行”不同,“行旅”不用买门票,不用订酒店,“行旅”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是在自然中的遨游,是庄子所说的、真正的“逍遥游”。
  行旅、渔樵、探幽、听琴、仙隐、觅道,都是生命的一部分。
  所以,范宽画《溪山行旅图》。
  要画“溪山旅行”, 境界立刻垮掉。
  “行旅”与“旅行”,见出今人与古人的距离。
  黃公望很少画人,像王维所写,“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他的山水世界,却成全了他的顽皮、任性、自由。
  他的眼光心态,像孩子般透明。
  所以董其昌形容黄公望“九十而貌如童颜”,“盖画中烟云供养也”。
  但现在,我们不被山水烟云供养,却被钱供养了。
  山水被划级、被申遗、被分割、被出售。
  我们只是在需要时购买。
  雾霾压城、堵车难行,都提升了风景的价值,拉动了旅游经济。
  后来我们发现,所谓的风景点,早已垃圾满地,堵车的地方,也转移到景区里。
  我们或许还会背张若虚的诗:
  江天一色无纤尘,
  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心里,却升起一股揪心的痛。


  空山无人,水流花谢。
  那空山里有什么?
  有“空”。
  2017年4月11日至5月5日
  责任编辑 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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