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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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缺口,瞄准具的组成部分。透过缺口,将准星置于其中央,上沿与准星尖端平齐,指向射击目标,完成正确瞄准。 
  ——摘自李喜贵的《射击学理》听课笔记


  吃完晚饭至中队组织收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一般间隔三四十分钟。兵们称这时段为“挂空挡”。松开油门,挂上空挡,你爱跑不跑,不问不管。说得确切一点,这段时光是发条松完和上紧发条之间的一段空隙。
  这时的营区,处于稍息状态。
  借助散步闲遛加快消化的兵们,皮带松开一至两扣,肚子凸腆,饱嗝以校枪的射击速度发射,步子松松垮垮,三三两两散落在篮球场、器械场、战术场。写家信,炮制情书,臭袜子、黄裤衩再不洗就会危及公共卫生的兵们,包括需要处理其他个人紧急事务的兵们,便疾速向宿舍等目的地前进,争分夺秒地抢时间赶速度,提高效率。刻不容缓。对感情投资有着浓厚兴趣的兵们,则嬉皮笑脸地缠着班长干部递烟上火海阔天空瞎扯。
  兵们都有事做。事大事小不一。
  有一个兵不可思议。
  李喜贵。
  他出了饭堂,径直向东围墙走去。步子不紧不慢,脸上挂满朝圣般的虔诚。墙角下有块石头。他鼓起腮帮子吹几下后,一块橄榄绿裹着的屁股落在石头上。
  李喜贵是个烟鬼,号称中队第一枪。烟枪!眼睛睁着的时候,只要条件允许,烟不离嘴,嘴不离烟。别的兵在新兵连时,做梦想父母恋女朋友,枕巾上湿下一大片。他在梦里抽烟(新兵在新兵连不允许抽烟),口水也能在枕巾上流成一块沼泽地。有兵劝告他少抽或者干脆不抽,他不干。他的理论是,男人不抽烟和女人长胡子一样难看,一样令人难以容忍。烟都不会抽,做男人还有什么劲?他常常向不会抽烟的兵灌输他的理论。他称之为“李氏理论”。
  这会儿,李喜贵举头看天。一看至少十分钟,姿势不带走样的。中队值班员“准备看新闻”的咋呼声和哨音响过,李喜贵起身活动活动脖子,做上四五个深呼吸,带着满足的神情向班学习室走去。
  天不下雨飘雪捣乱,没有公差勤务缠身,李喜贵的看天一天也不会落下。固定地点,固定姿势,和新闻联播一样准点准时,跟队列动作一样规范。
  没人知道李喜贵在想些什么。知道的只是李喜贵每天非这样干坐上一会儿不可。刚开始兵们出于好奇,围着李喜贵看西洋景,叽里呱啦,指手画脚,李喜贵不理不睬。真可谓,稳坐钓鱼台,任凭风吹浪打。时间一久,兵们的好奇劲儿疲軟干枯,视线麻木,便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放不下心的是指导员王锡友。
  李喜贵一下中队,王锡友就注意到他每天独特的必修课。问过,李喜贵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指导员,我啥都没想,又啥都在想。王锡友说,你这话颇有先哲的玄机,只是在我听来,等于没说,那你说你每天这样做是为什么。李喜贵说,我每天这么一坐吧,心里舒坦踏实,清爽。得,还是白说。王锡友不问了。找同李喜贵一齐来的新兵打听,新兵回忆道,刚到新兵连的时候不这样,好像是听了射击学理中正确瞄准的那一课后,就开始有了这举动,那时他常坐在新兵连的北围墙下。
  王锡友心想,这就怪了,这干坐和射击学理和正确瞄准有什么瓜葛?不可思议。
  除了这一点以外,李喜贵是个挺不错的兵,处处都很正常。如果说每天像呆子一样看天,属于反常行为的话。
  没事做时,王锡友就站在二楼队部门口,远远地注视李喜贵。居高临下,视野开阔。
  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坐着的,什么也没有想,也可能什么都在想,看天的动作自然明朗。站着的,在想那坐着的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几乎每天这个时候,中队营区里都会有这样的一道风景。也许比风景还风景。
  遇上没有看天的时间或不能看天的天气,李喜贵实施战略转移。熄灯后,平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瞪着眼看漆黑的房顶。


  武阳第一次撞见李喜贵瞪眼,受惊不小。
  中队长武阳是在走马上任的第一次查铺时遭遇这一幕的。
  穿着布鞋的武阳,无声地走进二班宿舍。李喜贵就在二班。走近李喜贵的床时,武阳隐隐约约之中感到有点异样。凑上前借助室外散射的月光细瞧,李喜贵双目圆睁,眼球内陷,一动不动。武阳倒吸一口凉气,一股寒流直逼后脊梁骨,汗毛直竖。一只抖个不停的手掌晃过来晃过去,没反应,右手食指贴近李喜贵的鼻孔一试,有气,但很微弱。这兵莫不是? 武阳不敢想下去。
  他轻声问道,唉!怎么了?他还不认识李喜贵。
  李喜贵没有一点反应。二班长,陈钟涛,武阳略微抬高了嗓门喊了两声。
  二班长陈钟涛轻手轻脚下床到武阳跟前,队长,啥事?
  武阳一指李喜贵,这是谁?
  陈钟涛说,李喜贵。
  武阳弯下腰贴着李喜贵的耳朵,李喜贵,李喜贵。
  没动静。
  陈钟涛赶紧推了推李喜贵,喜贵,喜贵,队长叫你呢!
  李喜贵像被什么刺了一样,倏地挺坐起来,到!
  没有防备的武阳,脸色苍白,好在屋里暗,替他打了掩护。更好在他腿没发软或倒退几步,他才没有在兵面前跌面子。
  定住神的武阳厉声说,李喜贵,你在搞什么名堂?
  李喜贵说,我没坐!
  武阳说,没做,你没做什么?
  他显然是听错了。
  李喜贵愣愣地看着武阳。
  陈钟涛忙说,李喜贵的意思是他今天晚饭后没捞到在围墙下坐上一会儿,这会儿是在补课。为了解释清楚,他又补充道,李喜贵常常这样,没事!
  补课?补什么课?武阳越听越迷糊。
  这时,班里的兵都坐了起来,一声不吭地坐着。
  武阳一瞧这阵势,不想影响兵们的休息,便一挥手说,没事了,都睡吧。
  话音刚落,兵们稀里哗啦地躺倒。一声不吭。兵们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各自重新开始培养进入梦乡的情绪。   二班长,你跟我出来一下。武阳要向陈钟涛进一步了解李喜贵这种令他心惊肉跳的怪异行为的来龙去脉。


  武阳和陈钟涛出门后,李喜贵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先前的姿势。被武阳这么一搅和,前功尽弃,他需要从头再来。
  陈钟涛回屋时,啥也没说,径直向自己的床铺走去,脱衣上床。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动作,没有一点过剩的响声。
  一切都浓缩为“寂静”二字。黑暗的极限,让李喜贵反而感到无限的空旷。这种氛围,最适合他滤尽杂念,进入一种纯净的空间。然而,今晚不行。李喜贵不知不觉地回到了报名参军的那段时间。他第一次对自己的思绪失去了控制。
  他要当兵的念头,似乎是从娘胎里带来的。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念头也在同步茁壮成长。一年一度的征兵季节如期而至,鼓胀的梦想开始加速向目标冲刺。
  找村长,求乡人武部长,缠部队上来的接兵干部,爹好话说尽,腿跑得干细。在他的印象中,爹性子耿得很,从不求人。这当个兵咋就这么难?看着爹赔着笑脸压低嗓门东奔西走,他心里头一地碎片。爹,这兵,咱不当了,他说这话时,眼里已是湿湿的。爹甩过一记耳光,没出息的东西,这兵一定得当,还要当出点名堂来。爹心疼的一击,反而使得他无端地生出一股力量,这兵非当不可。
  在离开家乡的头天晚上,爹亲自置了一桌丰盛的酒菜,说是要给他壮行,而且还得长谈一番。按家乡的规矩,平常家里请客吃饭,只能做父亲的作陪,女人、小孩没上桌的份儿。今天能和爹平起平坐,不用说,爹已承认他成人了,而且是个够格的男人。他心里除了喜悦,更多的是意识到此番从军不能不大干一番。出乎意料的是,偌大的一张桌子只坐着他和爹。看样子,爹今个儿要说的话还不少。爹打开一瓶酒,先是给他倒了一杯,又给自己斟上了。小子,喝,爹说完,没等他搭话,便一仰脖把酒倒进了喉咙。接下来爹只是一个劲儿自斟自饮。酒剩了半瓶,爹还是没开口说话。看着爹脸烧得黑里透红,两眼血红,没完没了地重复着倒酒、喝酒的动作,他心里有点发毛。一瓶白酒底朝天,他一杯没下肚。小子,没啥好说的,到部队要有点人样,别让人家瞧不起咱山里人,爹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开了。
  爹的影子走出他的視线,却从此走进他的心里,牢牢地钉在心坎上。一夜之间,他似乎长大了,成熟了。走时,爹没送他,倒是妈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把他的眼眶染得湿漉漉的。嘴唇咬出一道刺眼的红痕,脸上的五官都变了形,但他愣是没让一滴泪水落下。半滴也没有。
  整个晚上,李喜贵几乎所有的脑细胞都参与这场突然进行的回忆演练。一声悠扬之中夹杂着催促的起床号,宣告了这场演习的结束。
  一夜未眠的他,全然没有一丝倦意。相反,浑身似乎蓄进了一种神奇的力量。李喜贵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和神驰。这是他想不通的。


  起床,穿衣戴帽急急忙忙地上厕所放松一下,往队列里一站,班长的口令一吆喝,再死睡的兵,这会也醒了,最差也有七八分醒。扯着嗓子吼几声番号,吐出了憋在肚子里一夜的脏气,夜里那些乌七八糟的梦早已没影了。出完早操回来,叠被子整理内务打扫卫生刷牙洗脸,一环扣一环,就像子弹链子上的子弹,一发出去了,后面的一发随之上膛。
  手脚快的兵,打理好一切,除了小值日钻进饭堂打饭打菜外,其余的都往器械场聚集。器械场位于宿舍与饭堂之间。从宿舍出来,穿过篮球场,便是。穿过器械场,自然就是食堂了。
  一般来说,老兵比新兵来得早。老兵嘛,干什么都似行云流水,干完了,也没啥顾虑,想来就来了。新兵可就不同了,干什么以质量为第一,速度次之,即使啥都干完了,也不敢早早离开。想想,人家都还勾着头做这做那,你甩着膀子走开,明摆着是偷工减料或是敷衍了事,最终,落个这兵不咋样的坏印象,不好,亏。更何况,叠被子就够受的。看着自己整理出的被子没把握,不踏实,只好装模作样的整过来摆过去,非得班长说,行了,快去洗漱吧,要不然赶不上站队吃饭了,这才如释重负。就这样,还佯装精益求精的模样,赖在床前似乎很是认真地在被子上抹两下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早上的活数李喜贵最利索。他是靠叠被超效率高质量来赢得时间的。这其中,还包括附带帮林源把被子叠好。按常规,李喜贵应该是第一个到达器械场,但他也得等到有了两三个老兵出现了,他才去。原因很简单,他也是个新兵蛋子。
  早饭前,兵们围着单双杠闲谈聊天,间或上杠来两下,这似乎成了一种习惯。不同的是动作好的兵潇洒地露一手,然后不露声色地看着其他兵出场。陈钟涛每天的动作都是端腹,这动作做起来简单,在双杠上,两臂撑杠,两腿并拢举起与上身成九十度,但做起来相当难。这是陈钟涛的强项,他一气能端上五六分钟。动作差的老兵,反倒站在一旁指手画脚地评头论足。他们只能动嘴,要是一动身子,可就掉价了。这时的器械场,实际上是赛场,唯一例外的,气氛相当宽松。但兵们心里都清楚,谁的动作好,谁的动作不到位。新兵做得多的是撑臂拉臂,实在躲不过的,截取某一练习中自己最拿手的一个动作来一回,这个时候,是没有人去练那些自己生疏的或者还没有很好掌握要领的动作的。这些都得正式训练时在班长的威逼之下练,要么就趁人少时,几个要好的一块儿加班。
  李喜贵和别人不一样。
  下中队没三个月,李喜贵单双杠一至五练习已完成得相当出色。如果不论动作是否老道,光谈完成的质量,他在中队排第一,惹得一些老兵在器械场不好意思正眼瞧他。新兵们更是眼里直冒火,他们无缘无故地成了李喜贵的陪衬,能不气恼?兵们在杠上骄傲地展示自己,李喜贵心里不热,他的好动作从来不在这时候练,光挑自己不行的做,他的端腹时间在中队排名最差,每回陈钟涛手一挥,李喜贵上!李喜贵上了杠就练端腹。不谈时间,不谈造型,刚端上去,双脚就耷拉下来了。气得陈钟涛当面吹胡子瞪眼大感脸上无光,背后就数落,你李喜贵就不能使自己最拿手的替我撑面子?李喜贵有点为难地答道,班长,那好的不练没事,不行的,越不练可就越不行了,我是想尽快把自己的饿弱项变成强项。话到这份上,陈钟涛说什么也不是。   今天,李喜贵躲不过了。
  兵们以单杠为中心,以最为松散的组合形式在上每天的必修课。冷不丁,武阳扎进兵堆。老兵见到武阳,目光有些懒,顶多是投去一道没有一点战斗力的目光,算是表示不能少的礼节。新兵不敢如此放肆。一见队长来了,不约而同地成立正姿势,“队长好”的声音此起彼伏。李喜贵正在端腹,因背朝武阳,没瞧见。一听到兵们对武阳的问候声,李喜贵浑身一激灵,随着一个漂亮的下杠动作,在双脚尚未落地的过程之中,“队长好”已经出口。稳稳地立地,标准的立正,和武阳正好面对面。这一连串的动作,看起来简单,但要做得如此自然,得有点功夫。兵们没注意到李喜贵无意之中露的一手高招,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武阳身上,大多数是自愿,但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
  武阳离器械场老远时,目光就聚在了李喜贵身上。昨天晚上,他连李喜贵的名字都不知道。但这会儿,一瞧背影,他就知道是李喜贵。李喜贵的下杠动作,让武阳为之一振,这小子,看来有两下子。武阳的最精明之处,是兵们在他面前一亮相,他就知道你的军事素质如何,有多大的潜力可挖。
  饭前活动活动筋骨,能刺激食欲,武阳边说边向双杠走去。稀稀拉拉一上杠,一个前摆随后,一个杠上大倒立。在兵们心里难度最高的双杠动作,武阳做起来十分随便。
  武阳从杠上下来后,兵们大气不敢喘。老兵比新兵还紧张,他们心里清楚,遇上了这样的中队长,训练场上没多少好日子过。新兵是被镇住了,双眼就差没吐口水。武阳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一脸的若无其事。兵们心里的那点道道他有数得很。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时间不多,老同志就免了,新同志都上杠动一动,让我这个新来的见識见识。武阳的话不多,口气也不重,但在场的兵都感觉到这话分量不轻。这一动不要紧,关键是从此在队长心中对谁都有了第一印象。一些新兵开始不安。老兵们相互一使眼色后,心里都在琢磨,这新来的队长,有些花头,小看不得。新兵动,老兵看,这里面名堂大着呢。
  新兵一个个像临上轿的新娘子,羞答答地向杠下挪动。表面上看,动作不好,不好意思怕污染了大伙儿的眼睛。心里头,一个个都是憋着一股劲,脑里在高速运转,搜寻自己最得意的那一段。队长说是动一动,随便玩玩,可谁心里都明白,这动一动比真正的考核还吃紧。幸好,每个兵都或多或少地有自己的一碟小菜。
  李喜贵一点不紧张。他早想好了,挑一个自己不好不差的练习,双杠三练习做一做。最好的,最差的都不能代表自己的水平。队长要看,应让他看自己的真实水平,不夸大,也不缩小。当然,缩小比夸大好。其他兵尖着脑袋慎重其事地抽取最精华的来炫耀,他也不眼热,相反,求之不得。趁着这档儿,学学人家的长处弥补自己的不足,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心平气和的李喜贵,看得很专心。
  陈钟涛在一旁待不住了。他眼一扫李喜贵,就瞧出了李喜贵此时此刻的心理状态。这小子都到这份儿上,还不肯震震大伙,当然包括武阳,不是个事儿。陈钟涛贴近李喜贵,低声但又严厉地说,李喜贵,你要是不好好地露一手,就是不给我面子,不给我面子,就是瞧不起我这个班长,瞧不起我这个班长,你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兵。陈钟涛像是绕口令,说完这一串话呼吸明显加快。
  听着陈钟涛的话,李喜贵心头一缩,迅速转过脸,死盯着陈钟涛,目光想在陈钟涛脸上开垦些东西来。陈钟涛满脸是希望、鼓励、威逼、冷峻的混合表情。
  轮到李喜贵上场。
  李喜贵的念头没变,依旧是发挥了自己的中等水平,似乎还有点偏低。
  武阳的脸上闪出了一点别人都没有察觉的笑意。仅仅是一瞬间。
  陈钟涛刚想发怒,值班员吹响了站队吃饭的号音。陈钟涛的口令明显多了点狠劲和怒气,给李喜贵扔出一个待会儿找你算账的信号。李喜贵没有一点反应。


  上午的操课内容临时发生了变化。前两节课是队列,没变,最后一节擒敌技术课改成了军体课。照理,调整训练内容,兵们并不见怪,每周的课表最下一栏的备注之中都有“如有变动,另行通知”的安民告示。但除了上级来人或执行什么紧急任务,这则安民告示从来未发挥其应有的功能。所以兵们常说,部队不但营盘是铁打的,课表也铁打的。
  今日无风无浪,武阳一句话就让铁打的课表变成了水做的。仅仅如此,兵们不会受惊,关键是在中队的历史上,在兵们训练生涯中,这军体(单杠、双杠、木马)从未在课表的上午栏中出现过。这让兵们为猜个究竟费了不少神。
  两节队列训练一结束,武阳讲评完后,顺带说了一句,下一节课改成军体。十分钟的课间休息时间,兵们都在议论,只是直至上课,都没能有个什么头绪。其间,有兵想去向武阳当面打探打探,但下了好几回决心,被众人添柴加炭着实烧了好几把火,都没敢把想法付诸行动。武阳刚来,兵们一时也未能摸透底细,谁敢轻举妄动。
  号音刚落,值班员整队,立正,向右看齐,稍息,整理着装,立正,报告。武阳一句“稍息”,值班员下完口令,跑至排头,融入队列,他的工作暂告段落。
  武阳跑到了队列的指挥位置。
  讲一下。武阳气出丹田,脸上生威。兵们闻声立正。按照惯例,接下来该是武阳下达稍息的口令,而后开讲。武阳没按程序办,足足停了有一分多钟。他在用目光挨个和队列中的每一个兵进行无声的交流。与其说交流,还不如说是向兵们倾灌他的咄咄逼人。如此的阵势,队列里的兵都是头一回碰到,立在那儿,谁都不敢大口出气。
  等到武阳自感这种倾灌已达到最佳效果时,他这才下达了稍息的口令。他的开讲也尤为简单:下面这一节课,每一个班抽出三个人,得一年度,二年度,三年度的兵都有,正副班长不参加,抽谁由班长决定。中队三个班分别由选出的三个人进行单双杠的对抗赛。对抗的内容是单双杠的三至五练习,至于谁做哪个练习,做几个练习,由班里组合,一个人做六个练习都行,其目的是比出你班里的最高水平。
  训练一下子演变成一决高下比赛,最焦灼的莫过于班长。各班带开后,班长都在做战前紧急动员,其核心是要为班里拿荣誉。   李喜贵第一个被陈钟涛点将。不点李喜贵,点谁?单双杠六个练习,李喜贵一人独承担四个。临比赛前,陈钟涛问李喜贵,怎么样?李喜贵一笑,在这个节骨眼上,班长,你甭操心。
  有了李喜贵这句话,陈钟涛心里还是直打鼓,生怕李喜贵不愿使出浑身解数。
  事实证明,陈钟涛的担心是多余的。
  其他两个班长看完李喜贵做完单杠的三练习,就知道自己的班没戏了。在他们眼里,李喜贵是冷不丁窜出的一匹黑马。李喜贵一下杠,陈钟涛长长舒了一口气,而那两个班长顿时阵脚大乱,已无半点斗志。
  李喜贵是器械场的焦点人物。对抗赛已失去了原先兵们想象中那种紧张激烈散发浓浓火药味的氛围。李喜贵主宰了整个比赛,对手和他的差距太大了。
  武阳讲评时,每一句话几乎都和李喜贵有关。队列里的李喜贵,满脸羞红,像做错事一样。旁边的林源一捅李喜贵,这回你可风光无限了。李喜贵没有出声。
  下课后,李喜贵追上向队部走去的武阳。
  队长,其实我的单双杠动作没你说的那么好,李喜贵盯着鞋头说。
  武阳停住了脚步,看了看李喜贵,一言不发。他在想李喜贵这话中的话。
  李喜贵瞄了一下武阳,心想队长肯定是不相信我的话,便连忙接着说,我说的是真的。
  好就是好,你这样说,是不是暗示我有意在不负责任不合实际地胡夸你?
  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今天我做的动作,刚好是我练得最好的动作,其实,我没做的那几个,差得很。
  我也没说你那几个动作好哇。
  可你说我的单双杠成绩在中队没人可比,中队战士都得向我学习,事实上,我也有不行的地方,我也得向别的同志看齐。
  这无关大局,整体上好就是好。
  我整体是比中队的其他战士好,但比我好的还有。
  谁?
  别的中队肯定有。
  哈哈,武阳一听禁不住大笑起来。尽情地笑完一阵子后,武阳只说了句你这兵有点意思,便独自上了楼。
  李喜贵立马僵住。武阳纵情的笑声,直在他脑里打转膨胀。
  空荡荡的篮球场上,李喜贵孤零零地竖着。五月的阳光,已有些毒,洒在李喜贵身上,如一根根芒针。李喜贵感到浑身不自在。
  林源来到眼前,李喜贵依旧是木呆呆地竖着,脸上的肌肉已经凝固成一种说不上来是什么内容的表情。
  喜贵,来一支,林源笑嘻嘻地递给李喜贵一支三五烟。李喜贵完全没有往日那瞧见好烟喜不自禁的神情,机械地点燃烟,大口大口地吞着蓝色的烟雾。林源本想和李喜贵唠唠的,一看这形势心想,喜贵心里指不定又在犯什么邪了,这时候和他聊没劲。想着,林源叼着烟晃开了。
  篮球场,依然是李喜贵一人,唯一和他相伴的是他的影子。这时的影子,是个椭圆形的黑影,趴在球场上,一动不动。


  一個下午,加上傍晚围墙边的那半个小时,李喜贵终于回过神来。
  林源问李喜贵,你自己对自己,招数怪多,也挺灵的,给咱说说。
  李喜贵说,别逗俺了。
  林源说,和你说真的。
  李喜贵说,真的?
  林源说,真的!
  李喜贵说,其实也没啥,我的招数只对我的路,不合你的胃口。
  林源说,你说说,兴许有用。
  李喜贵说,不会有用的。
  林源说,你是不想说。
  李喜贵说,不是不想,是说了也等于白说,既然是白说,那说了干啥?
  林源说,李喜贵,想不到你小子平常话不多,可要真耍起嘴皮子来,真挺利的。得了,不说就不说,咱不过是闲着没事问问,其实,我要你那些招数干啥。
  李喜贵说,算我欠的,等我有钱了,请你抽好烟。
  林源说,别这么说,我的烟就是你的烟,咱俩谁跟谁。
  林源和李喜贵的关系就是如此,有时难免有点疙瘩摩擦,但都属于易碎品。
  正当李喜贵和林源从紧张到热乎再到今日话题将要山穷尽时,陈钟涛撵走了林源。他要和李喜贵说说早上的事。
  说说。
  说啥?
  说说早上的事。
  早上什么事?
  两人来回像是在捉迷藏。陈钟涛见李喜贵转不过弯来,便单刀直入,早上你不拿出真本事为啥?
  李喜贵不是转不过弯来,是早淡忘了过去的一切。这是李喜贵的一大优点,在他对过去的进行小结反省之后,他只会留下结论,而将过程细节抛得远远的。
  班长,你说早上做单双杠的事?
  还能有啥事?
  我想,队长要看我们的动作,我得让他看我的真实水平。
  什么真实水平?
  就是我单双杠的平均成绩。我拣好的表现不是在欺骗领导吗?
  那你放着好的动作不做,只做不上不下的不也是欺骗领导吗?
  我,我……
  别我,我的了,那你说说上午对抗时,你为啥发挥得那么好,你我都知道,有一个动作你平常从未上档次过,上午居然跃上了顶峰,这里头有啥问题?
  上午是对抗,涉及到全班荣誉,我是代表全班,那时,我自己已不存在了。为了咱班我只有竭尽全力。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陈钟涛总算问出了点头绪来。他甚至认为李喜贵为什么要坐在围墙下,已略知其中的奥妙。当然,要他说出来,目前还不能,他的这种略知,目前还处在朦朦胧胧的状态,颇有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
  李喜贵,你这兵有点意思。陈钟涛笑了,笑得很野蛮。
  李喜贵忙问,班长,怎么你的话和笑跟队长一样,这是啥意思?
  陈钟涛止住笑,是吗?没等李喜贵答话,他带着笑意飘然而去。


  李喜贵班里有个老兵,叫王辉。今年第三年兵,再有半年多,就该退伍了。
  王辉刚入伍那会儿,各方面表现都挺好,据说第一年下来,差点提副班长。中队党支部都研究过了,就等支队的批复了。有些消息灵通的兵,已经开始在暗地里称王辉为班副。中队干部知道了,也没加阻拦。一般情况下,中队党支部研究决定的班长副班长人选,报上去审批,也只是走走形式。王辉这个班副是提定了,兵们爱叫,就让他们叫去吧。
  事情出在支队的批复到中队后。上午到的,中队准备晚点名时宣布。可就在中午,王辉因替在押嫌疑犯传递纸条,违反了执勤规定。如此一来,晚点名时,对王辉宣布的是行政警告处分一次。
  从此,王辉被兵们视为异类。老兵不愿和他接触。在中队,兵们最忌讳立场不坚定,被在押犯拉下水的事。新兵不敢和他来往。生怕被人套上近墨者黑的脏帽子。中队干部虽说常常教育大家,要给犯错误的同志一个改过的机会,要热情帮他,不要冷落他,但几乎没有效果。更何况,中队每回谈到执勤规定方面的事,都要把王辉作为反面教材,给大家敲警钟,只说事不点名,也没用。屁大的中队,这种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原来就沉默寡言不爱动的王辉,自从出了事之后,在班里,大伙儿一不留神,都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在李喜贵这批兵心中,王辉这人除了让人看不起感到恐惧之外,还多了一份神秘感。这种神秘感来自没人和他交流。有关他的事,都是听别人说的,传的,没有太高的可信度。一个活生生的人,和他同住一室,同吃一锅饭,但彼此间不说话不接触,不能没有深不可测的感觉。
  兵们有时把问题看得很绝对,凡事只有错和对之分,人只有好与坏之分。在中队,王辉是个废兵。一个不具备真正兵的精气的兵。没有兵认为他会有优点,更没有人去主动细心地寻找他的闪光点。王辉这样的兵,有缺点不足为怪,要是有了值得兵们学习的长处,打死谁都不会心服口服。万一的情况下,王辉的高人之处,兵们也会不屑一顾。
  王辉的战术动作十分的地道。李喜贵一下中队就注意到了这一点。
  刚开始,李喜贵常常趁没人在的时候,主动和王辉搭话。时间一长,李喜贵没有了一点顾虑,他把王辉和班里的其他兵同等对待。这事林源提醒过他,但他全不当一回事。
  训练场上,李喜贵经常向王辉请教有关战术训练中的问题。王辉不多说话,李喜贵问什么,他答什么,回话相当的精确到位。
  个人体会动作的时间一到,陈钟涛点名让李喜贵出列,他讲解动作要领,李喜贵配合动作示范。
  李喜贵说,班长,王辉的战术动作比我好,让他来做示范吧。
  陈钟涛没料到李喜贵会将他一军。王辉的战术动作好孬,他比谁都清楚。他之所以叫李喜贵做示范而不叫王辉,有他的道理。一来,王辉是老兵,这种示范让新兵来做具备激励示范兵和增加看示范者进取心的双重功效。再者,陈钟涛本人对王辉没多大偏见,但兵们都不太喜欢王辉,要是让他做示范,容易产生副作用。
  陈钟涛在思考最妥当的回答。
  王辉冷冷地说,班长,我的脚刚才不小心扭了一下,做动作影响质量。有了这句话,陈钟涛顺水推舟,示范自然还是由李喜贵来做。
  李喜贵知道王辉说的是假话,他本想戳穿,但一想,王辉这样说,一定有他的道理。李喜贵弄不明白,王辉为什么要撒谎躲避当示范的差事?
  下课了,值班员讲评之后的一声解散,似乎是一道大赦令,兵们像被放的鸭子,疲惫地向宿舍走去。三三两两,摇摇晃晃。
  王辉一屁股坐了下来,点着一支烟,吸了一口,便仰躺着。
  李喜贵想上前和他说几句话,但最终还是走开了。他想,也许王辉和自己一样,需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短暂时空。


  今年的夏天,来得比往年早,势头更是凶猛。圆圆的太阳,肆无忌惮地发毒火。中队的篮球场被烤得生烟。那棵大梧桐的叶子,全然不顾热胀冷缩的自然规律,片片无精打采地卷着。无数个知了,用刺耳的叫声向太阳进行着只限于口頭上的较量。
  这天气,不在外头训练是大幸。
  中队这两天在进行半年总结。这总结的程序颇有规律,开会动员,个人写小结,班里讨论通过,上报中队党支部,评议推选嘉奖人选,最后是军人大会。整个总结纯粹是笔头和嘴皮子上的功夫。你要问有多少实际功用,不好说。修行在个人。
  班里烟雾缭绕。
  林源和李喜贵两支烟枪,制造出这一点效果,简直小来来。陈钟涛也没表示反感。
  这用一支笔替自己画像,对谁都是难事。上级是要求画得越像越好,可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兵们考虑是如何充分集中表现自己的优点,表现得恰如其分。添枝加叶,可以,关键是要看不出造假,有炫耀的痕迹。对缺点,以模棱两可,不伤筋骨为原则。这等功夫,难学。
  陈钟涛伸了一个懒腰,连打了几个哈欠。人都坐在这儿半小时了,面前还是一张白纸,头脑里除了浆糊还是浆糊。按他的喜好,让他写个人小结,还不如让他出去跑趟五公里,全副武装也没有问题。天热,嘁!算个球。当战士时,还好厚着脸皮借别人的依葫芦画瓢,身为班长再干这等事有失身份,也没法督导大家实事求是地搞好小结。
  陈钟涛眼一瞟李喜贵和林源,两人同一个造型:左手夹烟,右手拿笔,右手处于停滞状态,左手上下运动不停。那一口口烟被他们吞进喉咙好像穿过肠胃,流进丹田。兴许还是下丹田。
  林源,陈钟涛下巴一抬,眉毛一挑,还老抽,不动笔,可不行。
  林源扬了扬手中的烟,班长,你不知道这抽烟有助于思考。目前我停留在思考状态,等我的思路一打开,保管一挥而就,不就是份个人小结嘛!
  林源说归说,他有的是门路可走。刚听说半年总结人人都要写,他就向李喜贵订购了。林源现在是在等。李喜贵的一写完,拿过来稍做修改,就能搞定。
  一潭死水,被陈钟涛和林源的一问一答搅活。兵们纷纷踊跃发言,就吸烟是否有助于思考进行辩论。谁是谁非,胜负如何,无关紧要,他们是在借机凑凑热闹,暂时挣脱这该死的个人小结的纠缠。   长久的沉闷,得以突破,学习室里顿时气氛热烈,群情激昂。
  兵们你一言我一语,来来往往,不需报告,不需起立。自由式辩论。
  这对李喜贵是个机会,
  李喜贵走到陈钟涛身边,趁着这乱哄哄的时机悄悄问道,班长,这小结到底该怎样写?
  陈钟涛说,还能怎么写?有啥写啥。
  李喜贵说,那成绩和缺点是不是有比例。
  陈钟涛说,没啥比例,不过按常规,成绩多写详细写,缺点少写一带而过。
  李喜贵说,为什么?
  陈钟涛说,还能为什么?为你自己。
  下课的哨音响了。
  陈钟涛起身对大伙儿说,课间休息时,你们把要说的全部说完,下节课好好写,指导员说了,这个人小结下午各班得讨论通过,晚饭前要交上去,大伙儿抓紧点。
  李喜贵的个人小结是第一个出来的。他想这小结嘛,班长说有啥写啥,又是写自己,那还不好写。他是把自己上半年的思想工作表现来了全景大扫描,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了小结。再说了,林源催得紧,烟是一支一支递,他也想早点完成,算是帮林源的忙。
  林源接过李喜贵的个人小结,还没看,李喜贵说,我早说了,个人小结个个不一样,也许我的对你没用。林源说,不会。
  不幸的是,果真给李喜贵说中。
  林源把李喜贵的个人小结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一甩手,扔给了李喜贵,这写的啥?
  李喜贵接过个人小结,理了理后说,个人小结啊。
  林源说,什么个人小结?有你这样写的吗?我看你这脑瓜子是越来越不开窍了。
  说完,林源气呼呼地走了。他得重新为自己的个人小结寻找蓝本。
  李喜贵也没理会林源的这种态度,他坚信自己写的已经很全面,很切合实际。个人小结,还能怎么写?就该这么写,李喜贵望着林源急冲冲的身影,自己和自己咕哝了一句。
  重新誊写,斟字酌句。李喜贵的个人小结慎重地交给了陈钟涛。陈钟涛稍稍浏览了一遍,就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里充满了惊讶。
  李喜贵的个人小结里,成绩只是提了一下,绝大部分笔墨用在了自己还存在哪些缺点,哪些不足,并详详细细地分析了其中的原因。这样的个人小结,陈钟涛当了三年兵,还是头一回见到。想想自己,有时也想写得这么真真实实,但每回到了写个人小结时,虚荣打退了胆量。这李喜贵,对自己够狠的。
  陈钟涛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终于抬起头说,李喜贵,你胆真够大的。
  李喜贵说,班长,你是说,我这小结有写得不对的地方?
  陈钟涛说,不是,我是说你怎么把你的缺点写得这么多?
  李喜贵说,指导员不是说过,成绩不写跑不掉,缺点不找改不掉,我想,小结小结,就是为了总结过去,为以后更好地干工作提供借鉴,再说了,你也跟我说过,有啥写啥。
  陈钟涛说,你说得不错,可这样写,你不怕给中队领导留下不好的印象?
  李喜贵说,不怕,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我以后慢慢地改了,不就行了。
  陈钟涛看了看李喜贵,心里生出了许多愧意,唉,我这个班长的觉悟和李喜贵比起来,差远了。这李喜贵,总是能正确地一分为二地看待自己,时时刻刻知道你自己处在什么位置,敢于自己给自己亮丑。这兵,以后出息大着呢。
  羡慕也好,佩服也好,陈钟涛不会像李喜贵这样为自己画像。
  这人就是怪,明明知道别人做得好,心里大加赞许的同时,无情地谴责自己,一时激动起来,也想仿效。但激动、感动最终只限于心理活动,怎么也不会转化为行动。
  班里讨论通过个人小结时,李喜贵把自己的小结读完,整个学习室就炸开了锅。大伙儿讨论的内容早已跑题。不谈李喜贵的小结是否对错,是否全面反映了李喜贵的真实表现,而是大谈李喜贵如何如何的傻。当然,口气里除了惋惜看不惯,隐隐约约还有点儿不敢和李喜贵比的成分。
  碍于是班讨论,场合比较严肃,陈钟涛又是以百分之百的班长身份出现,大伙儿没明说李喜贵傻,谁要说白了,反而会吃力不讨好地落个思想基础不好的臭名。这种傻事,谁都不会干。大伙儿只是抱怨李喜贵的这份小结,会影响班里的集体荣誉。你想想,把自己的那些别人知道和不知道的小错误小毛病全都兜出去了,除了说明李喜贵你本人还不够成熟,兵还未当到家,也给全班带来了影响,在班里,你的问题是你的问题,可出了班,人家可就不说你李喜贵了,要说只会说我们班。你李喜贵一个人的事,害得大伙跟着遭殃,你李喜贵还有没有一点集体荣誉感?
  讨论一下子成了批斗会,李喜贵自始至终没吐半个字。不过,他心里坦然得很。
  林源看不过了,他愤然地站起来大声说,好了好了,人家李喜贵写的小结是人家自己的事,人家愿意把自己的缺点公开曝光,有什么错?
  陈钟涛见这情景,知道自己不站出来说话是不行了。他双手平举,做了个安抚的动作后,用不高不低音调说,李喜贵同志做得对,我认为应该表扬。
  有了班长替李喜贵撑腰,兵们不再言语。
  李喜贵发现,这么热烈的讨论,王辉一直没开口。王辉一动不动地看着李喜贵,目光很复杂。表情冷冷的。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晚上,在推荐半年嘉奖人选的时候,李喜贵提出了一个大家都没想到的人。
  王辉。
  与下午的气氛完全相反。当陈钟涛做了开场白后,班里鸦雀无声。
  面对嘉奖,大伙儿都有自己的小九九。自己感到够格的,不能提自己,因此,也就不提别人,佯装漠然地坐在那儿,其实心里在不停地盘算、静观。要是有人提到自己,面子薄的赶紧轻描淡写地客气几句,更多的是不动声色。对自己的分量精确到两的兵,知道没自己的戏,便希望谁都轮不上。大家彼此彼此,心里会好受些。
  表面上平平淡淡,撕去了表皮,整個儿是火山。即将喷发的火山。
  李喜贵说,王辉同志这半年来各方面表现都不错,我看嘉奖理应归他。   林源表示同意李喜贵的意见。
  有了两人提王辉,众人不好当面反对。陈钟涛说这推荐,大伙都得发表意见。有一兵便说,我看班长比较合适。陈钟涛忙说,我是班长,嘉不嘉奖留给中队领导去考虑,今天推荐,我不在其中。陈钟涛挡了回去。事实上,他也是为王辉提供个机会。
  陈钟涛扫视了一圈后说,大伙看看,报王辉同志受中队嘉奖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这样的问话是不合规定的。这一点陈钟涛清楚,但只有如此,才能让王辉得嘉奖。果然,兵们都说同意。
  一致通过,晚上的集体活动就算结束了。
  林源和李喜贵来到了篮球架下。
  喜贵,你怎么想起提王辉的?
  人家王辉也没什么不好。
  王辉犯过错误,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是过去的事,我看现在王辉就是不错,谁没有犯错的时候。
  说得也是,我发现你具有别人所不具备的一个优点,包括我在内。
  什么?
  你总是看到自己的缺点,发现别人的优点,真不赖。
  不好吗?
  我没说不好,否则,我不会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你。
  你没发现班长也是我的支持者。
  是吗?
  想想你就知道了。
  ……
  中队党支部在研究王辉的嘉奖的时候,王锡友和武阳的意见,看法出奇一致,其精神实质和李喜贵的如出一辙。
  王锡友专门找陈钟涛,问是谁打的头炮。
  陈钟涛说是李喜贵。
  王锡友说李喜贵这兵有点头脑。
  陈钟涛说啥头脑?
  王锡友说李喜贵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陈钟涛说什么人才?
  王锡友说,我们都忽略了李喜贵的内心世界。陈钟涛不说了,他被王锡友的答非所问搞的一愣一愣的。再说下去,还止不定咋样呢!
  中队公布嘉奖人员名单后,王辉成了热点人物。
  一些事情在悄悄地发生变化,最明显的是兵们渐渐地和王辉有了来往。王辉,脸上再也没有了沉重的表情。


  武阳到中队半年多,没有下班检查过内务卫生。这事一向是副队长抓的。副队长管内务和后勤。他嘛,主抓训练和行政管理。分工明确,各负其责。
  近一段时间副队长探家,内务和后勤工作自然到了武阳的手里。后勤还有司务长撑着,不要操心。武阳担心的是内务没人管了,这帮兵还不把宿舍糟蹋成狗窝。来一次内务卫生大检查,势在必行。
  武阳带着几个班副检查内务卫生,是在晚饭之后。检查内务一般都是在早操之后早饭之前,个别情况是在上午的操课之后,像这样在晚饭之后进行的,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再有一两个小时,就得放被子睡觉了,谁也不会把心思放在内务上。武阳的精明之处,就在于在兵们最放松的情况下,来检查那些要求最为严格的东西。这种威胁,十分的可怕。几个副班长跟在武阳后面,腿都有点打战。特殊时段的突然袭击,还没正式开始,他们就已经输了一半。
  一床被子鹤立鸡群。
  被子是李喜贵的。对武阳来说,李喜贵的这张床,自从那天晚上开始,他的印象非但没有减弱,反倒愈发强烈,就如同酒一样,越陈味越浓。
  这谁的?武阳明知故问,是表示强调。
  李喜贵的。
  这是不是临时突击的?
  不是,就是想,也来不及。
  这被子早上李喜贵叠,需要多长时间?
  顶多五分钟。
  不会吧,叫李喜贵来。
  李喜贵的副班长把李喜贵从围墙边拽进了班。
  武阳抖开被子,背手站在一边说,李喜贵把你的被子再叠一遍。
  李喜贵迟疑了一下,迅捷走到床边。
  看李喜贵叠被子简直是一种享受。他两手抓起被子长边往上一抛,被子稳稳地落在床上,平平坦坦。其实在被子实际上尚未被完全铺在床上之时,他已撤手由被子在中间向两端一抹,折、压、量、叠动作飘逸,颇有节奏感和美感。轻轻松松之间,被子已坐在床上,横平竖正,协调均匀,没有一点皱纹。班副们只见过李喜贵叠的被子,没见过到底怎么叠的。今天一见识,都禁不住鼓起掌来。
  从现在开始,你参加中队的内务检查,武阳一拍李喜贵的肩膀。
  李喜贵嚅嚅地说,队长,我,我……
  武阳有点不耐烦了,我什么,你是说你不是副班长,参加检查轮不上你,照我看,刚才大家的掌声已经说明了一切。
  就这样,李喜贵成了检查中的一员。
  李喜贵参加内务检查,从不发表意见,他躲在最后头,在众人评判之后,他弯下腰把那些差的被子整几下,这一整,被子就大不一样。哪儿不整齐不干净,他都得动手来几下。时间一长,全中队的内务卫生还真上了一个档次。尤其是被子。
  兵们曾戏言,咱中队的被子干脆由李喜贵一人承担算了,他的哨我们替他承包。武阳闻之叱咤,亏你们想得出,叠被子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你们这兵怎么当的!
  兵们吐吐舌头,一哄而散。


  老兵退伍,是个伤感的季节。
  王辉临走时,和李喜贵谈了一整夜。王辉专门买了一瓶酒和几个小菜,说要请请李喜贵。
  李喜贵说,别,你现在不是兵了,喝酒没人问,只是不要喝多,我还是个兵,这酒我不喝,吃菜可以。
  王辉说,你李喜贵就是和别人不一样,不但不一样,简直无与伦比。李喜贵说别瞎扯,你说得太玄妙,说说你自己吧,回去后,准备干什么?王辉说回去再说吧。李喜贵说其实到哪都一样,最主要的是人不变。王辉说你这话绝对是真理。李喜贵说看看,你又来了。王辉說我都要走的人了,不会和你说假话的。李喜贵说那你给我提提忠告。王辉说没啥忠告,你就保持这样子,日后有的是出息。李喜贵说出息不出息无关紧要。王辉说那什么紧要?李喜贵说,不说了,你喝酒我吃菜。   一个晚上,李喜贵认为最大的收获是他对王辉有了更多的了解。王辉那一个又一个当兵以来的故事,李喜贵听得如醉如痴,在了解的同时,李喜贵更是学到不少东西。
  老兵走时,人人心空都下起了小雨。王辉拉着李喜贵的手,泪流满面,久久不愿松手。

十一


  林源从指导员那儿回来,找到李喜贵,指导员让你去一趟。李喜贵说,啥事?林源说,不知道,不过,是好事不是坏事。李喜贵说,你怎么知道的?林源说,凭直觉。
  李喜贵一声报告进了队部。
  王锡友找李喜贵确实是为了一桩好事。
  王锡友说,李喜贵同志,今天找你来,是关于中队党支部研究决定上报提你为副班长的事。你入伍以来各方面表现不错,已经具备了晋升副班长的条件,不知你个人在这方面有什么看法?
  李喜贵站在那儿,嘴唇抖动了好几下,想说什么,又好像开不了口。
  王锡友说,要是没啥意见,明天中队就往上报了。
  李喜贵一摆手,指导员,让我考虑考虑行吗?
  王锡友狐疑地看着李喜贵,考虑什么?
  李喜贵说,我也不知道。
  王锡友说,有什么话你说吧。
  李喜贵说,我明天再说行吗?
  王锡友想了想说,那也好。
  一个晚上李喜贵都没睡踏实。早上起床时,林源说,喜贵,摊上什么好事,喜得你兴奋了一个晚上。李喜贵没吭声。
  李喜贵再次进队部,是中午。兵们都在午休。王锡友正在队部里备课,一见李喜贵来了,忙问,考虑得咋样了?
  李喜贵说,我想过了,我当副班长不合适,这副班长还是留给别的同志吧。
  王锡友说,有什么不合适?
  王锡友简直不相信这话是李喜贵说的。这骨干,有些兵想都想不来,哪还有送上门不要的,这李喜贵是不是心太大?
  李喜贵说,我自己有多重我知道。我还不具备当副班长的能力,要是让我当了,不但害我,也误人子弟。
  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理由?王锡友有点哭笑不得。
  王锡友做了李喜贵一个中午的工作,李喜贵愣是没轉过弯来。越做,李喜贵的态度越是坚决。到后来,李喜贵说,指导员你别劝我了,副班长我要当,但不是现在,等我自认为我能胜任了,你不让我干,我还得找你呢。现在不行,当然,如果是命令,我不折不扣地执行。不是命令,我坚决不干。
  王锡友说,你可要慎重。
  李喜贵说,我很慎重。
  王锡友说,副班长你真不想当?
  李喜贵说,不是不想,是当不了,不能当。
  王锡友说,你不要感情用事。
  李喜贵说,我考虑得很成熟。
  王锡友说,你当兵就没有目标?就不想有出息?
  李喜贵说,想有出息。
  王锡友说,那为啥有副班长不当?
  李喜贵说,我没有达到条件的东西,我不要。
  王锡友说,为啥?
  李喜贵说,不为啥。
  王锡友说,副班长你真不当?
  李喜贵说,真的。
  王锡友说,真的?
  李喜贵说,真的。
  李喜贵的态度过于固执,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王锡友和武阳商量了半天,都觉得李喜贵这兵有点摸不着头脑。他不想当,就不要勉强了,省得好事多磨。
  上报的名单中,李喜贵的名字被删去了。
  这事,李喜贵谁都没说,只是这天晚饭后他在围墙下坐了半小时,晚上上床后,又破例干躺了半小时。
  一个月后,中队宣布班长、副班长的任职命令,陈钟涛一听没有李喜贵的名字,感到很意外,当初要李喜贵当副班长是他提议的,队长指导员都明确表态过,怎么说变就变了。
  军人大会结束后,陈钟涛进了队部,站在王锡友的面前一脸的不高兴,指导员,怎么副班长中没有李喜贵?王锡友说,李喜贵他死活不干。陈钟涛又找到李喜贵。
  李喜贵正在伙房帮厨。
  大梧桐树下,陈钟涛和李喜贵席地而坐。
  陈钟涛说,给支烟我抽。
  李喜贵说,班长,你不是不抽烟的吗?
  陈钟涛说,这会儿不抽不行。
  李喜贵说,怎么啦?
  陈钟涛说,还不是因为你。
  李喜贵说,我?
  陈钟涛说,不是你,是谁?你说,中队要提你当副班长,你为啥不干?
  李喜贵说,我没那能耐。
  陈钟涛说,李喜贵,我发现你这人怪怪的,每天要么坐着看天,要么躺在床上发呆。什么时候自己都有缺点,人家说你好,你非得说你自己这儿不好那儿不行,你这是搞的什么名堂?
  李喜贵说,班长,你别发火,其实也没什么。当不当班副,也不影响以后考警校。
  陈钟涛说,还没什么,你今天和我说清楚,要不然,我不会罢休。
  李喜贵低头猛抽烟,表情异常得严肃冷峻,甚至有点怕人。
  缺口。
  李喜贵扔掉已经烧着海绵嘴的香烟,重重地吐出两字。
  缺口?
  陈钟涛如坠云雾。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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