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命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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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羌塘无人区的车队

  如何想象一场穿越?
  空旷的天空、辽阔的大地、绝美的湖泊、干涸的沙漠,人在极端的考验中撕裂肉体,对抗意志,在生与死的边缘触碰到自己的灵魂,获得救赎。
  但也许,危险穿越,只是一场说死就死的旅行。
  6月12日晚上,7个驴友来到四川卧龙保护区,想来一次勇敢的穿越。但大门已关,他们翻越不得,直接扯开了铁丝网,偷偷潜入。可刚进入的当天上午,一个人就失踪了。
  两天后,失踪的队友被找到,遗体在海拔4800多米的地方躺着。又花了两天,18个人的搜救队才将遗体送下山。
  玩命穿越,再一次玩出了命。

惊魂无人区


  在羌塘无人区失联50天后,冯浩与焦急寻找他17天的搜救人员相遇了。
  再次回到“人间”,他几乎不认得自己了。
  出发前的冯浩和女友林夕拍过一张合影,照片里他身材微胖,能看到凸起的腹部,饱满白净的脸颊。
  从无人区出来时,他的两边脸颊凹陷,脸和鼻子红得发黑,两个多月没洗过的头发长得快要挨肩,盖在一顶毛线帽子下。他就以那副样子吃光了四盘菜、四碗米饭,以及五个卤蛋。
  这场折磨缘起于一次雄心勃勃的穿越计划。
  今年3月5日,冯浩和女友林夕、队友李志森结伴出发,计划徒步穿越羌塘无人区。出发后第11天,因为“性格不合”,冯浩主动和两人分散,只留给哭泣的女友一个背影,从此独行、失联。
  出发前,冯浩和林夕约定,如果走散,50天后在无人区出口见面。到了约定时间,林、李却没见到冯浩。在其他朋友的催促下,他们报了警。
  一场牵动人心的大搜救急切铺开。当地自然资源局出动了近百名队员、十几辆车以及二十几辆摩托车,但羌塘太大了,十几天过去,搜救无果。
  算着冯浩的食物应该已经耗尽,包括李志森在内的朋友都慢慢不抱希望。
  无人区里的冯浩对外界的焦急和自己的“出名”还全然不知。那时,他正拖着瘸腿,以一天几公里的速度艰难挪行。
  荒原里多的是避不开的沙丘、高坡、冰面。冯浩在冰面上骑车时,轮胎陷进裂缝,他摔出去七八米远,膝盖附近的韧带被拉伤,脚不能弯曲,不仅脱不了鞋,甚至要站着大便。
  食物匮乏也要命,在离出口还有70公里的时候,他就已断食五天。连草珊瑚含片都被当作糖吃光了,之后,只能拔草根,连带着泥巴在锅里煮了吃。嘴里的草根很苦,他的脑子里有几百种食物在不停旋转。
  他选择穿越的羌塘无人区,在徒步圈里的地位,相当于珠穆朗玛峰在登山界的地位。
  羌塘在西藏北部,总面积近30万平方公里,其中大部分地区都是荒凉的“无人区”,平均海拔超过4500米,最低气温零下40摄氏度。
  在各种版本的“生命禁区”中,羌塘都占有一席。但越危险越迷人,羌塘最为户外探险者所向往。
无人区里的折磨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只要深入其中,就得面对永远的食物匮乏、高寒缺氧和暴晒脱水的轮番考验,以及,野兽的问候。

  早冯浩八年,杨柳松已策划一次穿越。一人一骑,自西向东,1500公里,横穿羌塘。不同在于,杨柳松是第一个成功横穿羌塘的人,已成传奇。
  不过传奇难当,杨柳松当年花了77天才熬出无人区,出来时,身体浮肿到“胖了一圈”,身上的衣服“连‘犀利哥’都不愿要”,皮肤“有如干透的胶水”。
  无人区里的折磨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只要深入其中,就得面对永远的食物匮乏、高寒缺氧和暴晒脱水的轮番考验,以及,野兽的问候。
  杨柳松和冯浩都不止一次遇上过狼。
  无人区里的狼极聪明,遇见猎物,两两配合,一只在前面佯攻,一只在后面蹲守。按杨柳松的经验,人若被围困了,不能怕,不能退,更不能跑,否则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它的猎物。
  杨柳松在羌塘里与狼对峙过5回,第一回遇上時,他心里一惊,旋即定下神来,把自行车放倒,离开几步远,伪装成自己有同伴。
  狼没有上当。
  他换了策略,壮着胆子向狼大喊:“来啊,爷正缺肉吃!”这一招竟管用了,狼见状后退,他赶紧装模作样地接着吆喝:“有种回来啊。”
  见多了狼之后,杨柳松喜欢上了这种动物。因为狼“不干你时绝不吭声,干你时绝对血盆大口,哪像狗,汪汪个不停,虚张声势”。
  相比于狼,在无人区里,遇到棕熊更可怕,熊虽然不喜欢吃人肉,但会“纯粹开瓢玩”。
  遇上熊的袭击,牧民教给杨柳松的经验是,捡一根棍子给熊吃,熊会以为那是你的胳膊,觉得不好吃就走了。但在无人区,想找根棍子比中彩票还难。
  后来,杨柳松把这些经历都写进《北方的空地·孤身穿越大羌塘无人区》,发在户外论坛8264上。贴子悄然走红,犹如一颗炸弹,扔进了户外圈。

穿越接力赛


  杨柳松之后,羌塘“火”了,徒步穿越也“火”了。户外爱好者没想到,“还能这样玩”。
  他的贴子出了书,经历被拍成电影,这一切让他像个英雄。
  紧随而至的是各种好奇与崇拜。
  杨柳松在自述里说:“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孤身深入羌塘腹地,我也没有明确的答案。也许就和那些迷恋某座山峰,或者迷恋某条河流的人一样。对于羌塘,我只是痴迷而已。”
  不论是否直接受到了他的影响,在他之后,一波又一波的人赶来穿越羌塘。
  2014年10月4日,李聪明从界山达坂出发,计划单人骑行横穿羌塘;
  2015年4月15日,女孩墨颜和三个队友南进北出纵穿羌塘东线,历时39天到达青海茫崖;   2015年6月3日,江湖故人、阿贵两人两骑南北纵穿羌塘东线,历时35天到达花土沟;
  2016年3月29日,吴万江一人一骑52天近1400公里单人无后援,完成东西横穿羌塘线路;
  2017年4月14日,90后重庆小伙棉花和江苏女孩林夕,两人两骑南北纵穿东羌塘,全程27天;
  2017年10月23日,刘银川从那曲市双湖县出发,计划穿越羌塘、可可西里和阿尔金三大无人区。
  羌塘之外,其他无人区、保护区、自然风景区也都变得“热闹”了。试图极限穿越的人越来越多,年龄越来越小,穿越无人区成了一个时髦的勇敢者挑战,成了一场代表着自我实现、心灵涤荡、自由意志的大事,那种“诗与远方”的境界对年轻的户外爱好者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90后的冯浩出发前在朋友圈写下:“If I die in Chang Tang,at least I will die free.”
  刘银川出发前也在他的朋友圈里宣告:“我们是神的孩子,为梦想我们选择了去神的家乡,这里不是地域,这里是我们梦开始的地方,纵有千难万险,道路崎岖坎坷,我们依然坚持了自己的梦想!旅人是一群执着的追梦人!”
  在执着的旅人心里,在无人区这样的极限地带,生命与死亡与梦想,真正贯通了。他们好像风一样自由。
  但刘银川至今没能再出来,他永远地消失在无人区。
  在“如何看待刘银川穿越无人区失踪”的知乎问题下,他的装备广受质疑:60天的行程,30斤(牛肉干、奶贝)的食物远远不够;21G的手机地图导航没法在极端天气下使用;在极寒的冬天穿越,却只带了零下20度的睡袋。
  刘银川不是一个经验空白的穿越者,要解释他的“盲目”有一个理由更合适。刘银川曾打工的书店老板说,刘银川每月收入3000元左右,平时睡在一晚四五十元的青旅里,会把客人剩下的水果沙拉吃掉。
  他的那些在别人看来极不充足的、不专业的装备,对他已是不小的压力。他在朋友圈宣言里说:“这次补给,是我徒步以来花钱最多的路线!”
  浪漫的穿越召唤着向往自由的灵魂,但再自由的灵魂也要有钱买装备。
试图极限穿越的人越来越多,年龄越来越小,穿越无人区成了一个时髦的勇敢者挑战,成了一场代表着自我实现、心灵涤荡、自由意志的大事,那种“诗与远方”的境界对年轻的户外爱好者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冯浩的队友李志森在户外论坛8264上展示穿越羌塘无人区的装备,有人在微博上问他:“为什么不选择半侧地线式的帐篷?或者塔帐?”李志森的回复是:穷!

救谁谁买单


  什么都无法阻止旅人的脚步,不管是穷,还是法律。
  面对“蜂拥而来”的穿越者,各个自然保护区都不堪其扰。
  杨柳松穿越羌塘时,遇到武警还会被送药指路,但现在,穿越羌塘需要申请手续,而作为个人探险性质的穿越实际上很难通过申请。
  冯浩本想去年冬就穿越羌塘,但因为存放在山里的装备被巡逻队员发现,没能成功。
  前年李志森第一次试图穿越羌塘时,险些失败,也是因为被五位骑着摩托车的藏民团团包围,“押”到附近的检查站。武警登记备案,要求他原路返回。
  不过后来,李志森逃脱了处罚,逆着风走了六公里,最后闯入了羌塘无人区。
  刘银川也一样,2017年试图进入时,办不下许可证,他“用逃票方式进入”了。
  也是在这一年4月,西藏林业厅发布《关于禁止在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组织非法穿越活动的公告》。
  同年11月20日,青海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新疆阿尔金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西藏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联合发布了《关于禁止在阿尔金山、可可西里、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进行非法穿越活动的公告》(下简称《公告》)。
  《公告》用詞严厉,指责“部分户外运动探险者在网站论坛公然发贴,擅自组织,随意进入三大保护区核心区、缓冲区进行非法穿越活动,严重破坏了脆弱的高原生态环境和野生动物栖息地,而且存在极大的安全隐患”。并要求“禁止一切单位或个人随意进入保护区开展非法穿越活动;对因非法穿越活动造成保护区自然资源、生态环境严重破坏的单位或个人,保护区将交由公安机关处理,直至追究刑事责任;造成人身伤亡等事故,责任由开展活动的单位或个人承担”。
  为了与监管配套,当地还在无人区的重要路口设立了73个管理站,但是禁令和管理没能阻止户外爱好者。试图进入无人区的非法穿越者,甚至越来越多了。2018年,西藏那曲市安多县10个保护站共发现20多起非法穿越行为。
电影《七十七天》以杨柳松穿越羌塘无人区的事迹改编,图为该片剧照

  有户外爱好者借鉴国外对无人区的管理方式,曾公开出过主意:由政府出面,安排一支经验丰富的团队,在羌塘探索一条合适的穿越道路,避开狼群、沼泽和冰川,定时能路过村庄作为补给站点。同时,由政府备案,严禁从无备案道路穿越。擅穿者若是在途中遇险,则必须对救援费用自掏腰包。
  在有偿救援机制方面,国内的探索已初见端倪。
  今年6月初,安徽黄山风景区对一名擅自进入景区未开发开放区域被困的游客进行了救援。随后,黄山风景区管委会要求擅穿者承担部分救援费用,这次救援因此成为《黄山风景名胜区有偿救援实施办法》实施以来的首例有偿救援行动。
他们的故事并没有为非法穿越画上句号。计划穿越的人仍在陆陆续续、偷偷摸摸地上路。

  在6月16日的四川卧龙非法穿越事件中,幸存的6人,除了分别受到 5000元罚款行政处罚外,还必须支付医疗救护费用;而对遇难驴友的遗体运送及在卧龙的善后处置费用则暂由遇难者家属全额支付。
  冯浩走出羌塘无人区后的第二天,和林夕、李志森一起,被西藏安多县林业局罚款5000元。
  收到罚款通知时,林夕和冯浩是抗议的。冯浩的理由是他没有主动报警、没有申请过救援队,他只想好好享受荒野,是队友把他炒作成了奇迹。
  但他们的态度被报道后,舆论压力铺天盖地地压来。
  李志森在微博上替队友们做了致歉:“我代表团队向你们致歉!再次致歉!让你们冒了生命危险搜救,浪费了国家资源。给政府和人民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冯浩也在后来改口,说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以后将不会再非法穿越无人区”。他和林夕最后交了罚款。
  但他们的故事并没有为非法穿越画上句号。计划穿越的人仍在陆陆续续、偷偷摸摸地上路。
  热血澎湃的驴友们熟知杨柳松的故事,他们依然被自由和梦想所感召。
  尽管他们也许熟知杨柳松的另一句话:“事实上,走出荒原没有想象的幸福感,或是什么成就感,甚至是一种轻度的抑郁和迷茫。巨大的幸福并未如期而至,偶尔的幸福也只是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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