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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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见到考官,我就开始后悔了,后悔来参加这场面试,更是悔恨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
  三年前,我刚从生产线上的QC提升为QC拉长,还没过试用期,经理就亲自招聘了一位女孩子进来送到我的面前,并说:“此女孩有能力,好好照应一下。”
  就因为经理的那一句话,我对那女孩多留了个心眼。女孩名叫小雪,人如其名,肤如雪凝,漂亮得很,而且还是电子专业毕业。工作经历也不错,在此之前就已在一间三万多人的大集团里做DVD的检测QC,后来还提升做了办公室文员。凭她的经验怎么可能来这只有一千人的小厂里屈就于一名流水线上的QC?我还没过试用期,而且我所负责的线上主要生产带收音及磁带录放功能的CD和VCD,以她之前对DVD检测的熟悉,这简直就是小菜一碟,经理又偏偏把她安排给我,并叫我照应一下,该不会是打算撤了我让她来吧?如果真要是那样的话,我可怎么办?为了当上这个拉长,我也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四年来,我在前任拉长的下面做事可以说得上是忍辱负重,无论她对我有多少无理要求,我都默默地承受,她的谩骂即使常常让我流泪,我也忍受着留下来。因为我很清楚,我只是一名初中毕业生,能在这里做QC比起去做普通员工已经是很不错的了。所以我必须得忍,并且在工作上严谨、认真,尽可能地把工作做到最好。四年了,我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脱离了流水线做了QC拉长。可是现在,万一小雪真的顶替了我,我该怎么办?回到流水线先不说人们会怎么看我,就我自己也觉得挺难为情的,再说,我打心里就不愿意再回到那流水线上去坐了。
  怎么办?怎么办?这问题一直都困扰着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得为自己做好守卫战的同时,还得想办法让小雪自己走人。只有小雪走了,我这QC拉长的位子才能坐得稳。
  我把她安排在了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位上——外观检查,只是检查一台机的外壳有无划花、掉漆,还有就是是否擦洗干净。可是还没到两天,经理就找到了我并开门见山地说:“菲,小雪有检测DVD的经验,你就安排她坐Q3位吧。”Q3位那可是老QC的位子,线上的很多QC都没能力坐好,小雪才刚来,具体能力如何,我没真正见识过,经理就有了这样的安排,可见经理对她的信任可不是一般啊。我到底要不要按照经理所说的去做呢?如果不照做的话,那是违抗上司,说不定明天就得打包走人。照做了,万一她真有那个能力在那位置上把好关,所带来的反响绝对等同于厂里新来了位美才女,如此一来,经理那儿她就又胜了一筹,我的危机又得上一层。
  我决不能让她胜利。稍微调动了一下人员的工位后,我就极不情愿地把小雪带到了Q3位,让Q3位的另一位QC教了教她就让她正式上岗了。我时常在Q4位上溜达,期望着Q4位的QC能检测到小雪漏放下来的坏机。可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Q4位始终没能检测到一台小雪漏放下来的坏机,更别说致命坏机了。小雪的工作能力真的挺不错,我不得不佩服。如果她不是我的敌人的话,我真希望我下面的每一位QC都是小雪,我也真心希望能跟她成为好朋友。可偏偏她是我的天敌,我决不能让她锋芒毕露。
  线上又开始转机了,这是一种新机型,首次生产。生产部还没通知我们QC部,我从办公室里出来时,机已经下到了Q3位,小雪告诉我,这批机有问题,每一台的电流声都过大。我没答理她就走开了,径直往Q1位去。一般来说,Q1位的坏机是最多的,要想了解一批机的生产质量如何,一看Q1位的报表就很清楚。我还在Q1位忙着,突然生产部的科文跑过来说是要停止生产并将所有的机全都收了回去。一打听,原来小雪把所有的机都拦截了下来,一线跟踪产品情况的PE科文问小雪原因,小雪如实将情况反映了出来,PE科文拿了一台机去开发部和工程师拆开一看,有一个电解电容插错了。所以现在必须得全部返工。一时间,小雪声名鹊起,由此一来,我的心结也随之越来越大,真恨不得一脚把她踹出厂去。可是我不但不能那样做,我还得对她好好的,甚至比对其他QC还要好。现在她不仅仅有我的上司的宠爱,还有着我的同事们的拥护和我的下属们的敬重,她的影响力比我的还要大,如此重量级的一个大人物,我实在不敢怠慢。
  表面上,我和小雪成了好姐妹,我对她的偏爱甚至引来其他QC的争议,可背地里,我的内心是阴暗的,时刻在为我自己的职位担忧,一心想着如何能漂亮地把她逼走。
  机会终于来了,经理因为有事请了20天的长假。这20天对于我来说意义非凡。我必须得在这段时间之内把小雪逼走,只有这样,我才能顺利地过完剩下的试用期,才能正式成为QC拉长。
  可怕的想法在我的脑海里翻腾,邪恶之火在我的内心里燃起熊熊大火。我将Q3位的另一位QC调走,只留下小雪一人独树一帜。刚开始,小雪还能勉强应付,渐渐地就力不从心了,全线的机都卡在了她那里,我过去很严肃地说:“小雪,请你快一点,你看,整条线都在等你了。”小雪边手忙脚乱地忙活,边回答我:“我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这我知道,可现在人手紧张,你就动作快点,别堆太多了。”小雪的能力纵然再行,也抵不住生产线的潮水,Q4位的坏机数量明显增加,这一切都在我的料想之中。我拿了一台坏机上去找小雪:“小雪,如此多的坏机下拉,你的责任心哪去了?”小雪用满是哀求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真的忙不过来。”那一眼让我很自然而然地想起自己曾经也受过这样的待遇,当时,我的内心是多么的委屈和酸楚,恨不得摔凳而去,心里诅咒着拉长,让她尽快下地狱。而如今,我却成了那个让人怨恨的该下地狱的人,我真不是人。我想把那位QC调回来,又怕前功尽弃,只好自己坐下来,帮忙一段时间后再离开,再过一段时间再回来帮忙。如此周旋着,始终不让小雪有喘息的机会。
  小雪累了,她向我提出了辞职,我故作不解,问她原因。小雪如实说:“我打工除了要攒钱之外就是要好好地生活。可这里的工作让我觉得自己只是一台廉价机器,并不是人。所以我必须得走。”小雪要走,这是我所想要的,可我决不能批,我一批,经理回来后决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给我看。我只能温婉地劝说:“小雪,流水线的工作都是这样的,你的试用期都还没过,我怎么好批你辞职?”流水线上的工作,难的不是找工而是辞职,这条规律很多人都清楚,小雪咬了咬嘴唇,没再接着说一个字。
  她该不会是打退堂鼓吧?那我的一切努力不都毫无意义了,这怎么行?我必须得加把劲,可该从哪里着手呢?太离谱的事情我做不出来。
  连续三天,我发现小雪总喜欢时不时地用手去捂左脸,像是患了牙疾似的。第四天,她的左脸肿得鼓鼓的,像含了一大颗糖在里面一样,捂脸的次数变得更频繁了。小雪找我来了,说:“我不舒服了,想请你批半天的假去看医生,好吗?”我故意问:“怎么了?”“长智齿了,很痛。”“长智齿啊,我也长过,痛过一星期之后就自然会好了,看不看医生都一样。”“可痛得难受。”“只有它自己长好了才不会痛,就算请了假也依然是痛的,你还是回去工作吧。”
  下午,她那半边脸肿得更厉害了,锃亮锃亮的都快能当镜子了,我还看见她连咽唾沫时都得托着下巴小心翼翼的。牙疼不是病,疼起来却要命,更何况是硬生生地多长一颗大牙?记得我自己当初长智齿的时候还得吃止痛药呢。现在小雪这样子,比我可怜多了,我想算了,别难为她了,还是让她去看看医生吧。只可惜那也只是一瞬间的想法,我又想到了自己,从她入厂以来,我都想着要逼她走,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老天爷赐给我的好机会,我只要顺水推舟坚决不批她假,她就会旷工,只要一旷工就等同于自动离职(厂里有规定,试用期内的员工不许旷工,一经发现作自动离职论处),她就得自己打包走人。一想到这,我就忍不住笑了。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小雪,现在是上班时间,注意点,别老捂着脸,影响不好!”小雪眨着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似在哀求希望我能发发慈悲给她一天假去看医生,可惜我不为所动,扭头铁石心肠地走开了。再回头看时,她的眼角在流着泪水。那是疼痛的泪水,牙痛更是心痛。
  第二天,小雪走了。她走的时候,我正好向厂门外看。天,阴沉沉的,下着蒙蒙细雨,小雪一手拖着行李,一手捂着半边脸走出厂门口,她那瘦削的背影连同细雨一起烙在我的心里。小雪是一位善良的女孩,我怎能对她做出这样的事?以前,当拉长把一个个QC都骂哭甚至骂走时,我对自己说得最多的就是:如果我是拉长,我绝不这样对待他们,我会和自己的下属们姐妹相称,和每个人都打成一片,不分彼此,因为我们都是被生活所迫才出来的可怜的流浪人。而如今,我还没成为正式的拉长,就已经开始对自己的姐妹这样了。我还是人吗?再说了,不就是一个拉长的职位嘛,为了一个芝麻大的官职,我就把做人最基本的良心都丢了。我真是恨自己啊!
  如今,三年过去了,我也离开了那间厂并开始寻找新的工作。已经过去了两个月,还是没有一间厂向我投出橄榄枝,再过一个星期,我还是找不到工作的话,普通员工我也得做了。就在这时,一个通知面试的电话打来了,我兴奋万分,早早地来到面试地点,可没想到考官竟然是小雪。我无颜面对她,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可小雪只是笑笑,像完全没认出我一样。一番职业的问答之后,小雪很高兴地说:“你很适合我们的要求,请问,你明天能来上班吗?”我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曾经那么恶劣地对她,她还同意招聘我,是为了日后报复还是她真的不记得我了?
  见我迟迟不回答,小雪还是笑着问:“怎么了?有问题吗?”
  我摇了摇头:“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
  “没什么,只是……小雪,对不起!我曾经……”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吗?现在我们又一次相逢,这充分说明我们有缘分,我们得好好珍惜。”小雪友好地向我伸出了右手。
  迟疑了片刻,我也伸出了右手并努力地点头:“好的,我一定会好好地珍惜这份缘分。”
  
  责 编:熊正红
   题 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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