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观澜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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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水》是诗人舒羽的第一本随笔集,却令我想到E.B.怀特,一位一生写了一千三百多篇随笔的美国作家。为什么呢?因为怀特永远用清新的眼光看一切事物,从城市花园里的老柳、新孵出来的鹅蛋、像当差跑腿小男孩的铁路、《麻省禽鸟谱》和《美国宪法》,都能发现令人愉悦的殊异之处。“我一生的主题是贯穿着欣悦的复杂(complexity-through-joy)。”怀特说,“很久以前我就发现,日常细物、家庭琐事、贴近生活的种种碎屑,是我唯一能带着一点圣洁与优雅所做的创造性工作。”
  舒羽也是这样,把世界看成一个好玩的去处,把人生看作一大串葡萄,流转着光泽,孕育着酸与甜的佳酿。从富春江的清水螺蛳,到卢浮宫的胜利女神,从一部摔断腿才能看完的普鲁斯特,到一只充满细节的蜗牛,她都津津有味地慢品细赏。所以这本《流水》,大欢喜,小快活,一以贯之。“我最喜欢她弹到高兴的时候放开两只手敲打琴面的机灵样儿,像一只悬空轮翅的小麻雀,又像骑自行车时的双放手,好的不只是技术,还有心情。”《流水》的每一页上,都有着作者鲜亮的好心情。虽然她说自己的性格具有双重性,一半阴郁一半光明,这本书的主色调却是暖红和灿蓝。
  在最后的一篇演讲中,作者说,写作让人变得更加明亮,超越身份,僭越年龄,跨越时空。这是实话实说。比如《马友友的天方夜弹》里有一位乐手,“最边上一个瘦高个打排鼓的,穿着一身笔挺的衬衫西裤,让我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想,假如是我的儿子就好了!回头一想,又一笑,他未必就比我小呢”。真是不按常理出牌。书中常见这类僭越年龄、超越身份的奇情异想、偏锋险招,最极端的是她写给奶奶的《离歌》中的两行诗:
  来世让我做你的祖母,将你绕在我的膝下,
  我将把一生的美好都镌印在你少女的额上!
  何止没大没小,简直无法无天,但却至情至性,是人类情感表达的一次成功逆袭。余光中读了《父亲四记》,说“好笑到濒于‘不孝’的程度”,“不孝”加了引号,因为谁都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那份深情。
  舒羽笔下的父亲形象,可入中国文学的无双谱。我们都读过朱自清的《背影》,短短千把字,泪落了四回,那种感动确实有点凹凸了。舒羽也写了父亲的背影:
  只见父亲扛起一大捆渔网,涉水而行,半截身体慢慢地飘过岸去。白色衬衣如同荇菜一般浮游在水中,而水流湍急,一股一股在父亲腰部形成瞬间解散的小水涡。
  从那头返回这头,父亲在岸的两端各打下坚实的地桩,用渔网将小河拦腰截断后,叉腰望天,夕阳下伫立,脸上一副有杀错冇放过的斩决。整个过程除了风声、水声,与风水交织的声音,并无其他语言发生。(《打鱼记》)
  “并无其他语言发生”,也并无朱自清式“晶莹的泪光”出现,但这组《父亲四记》,这位斗鸡走狗,赏花阅柳,兴趣转移快得像黑瞎子掰棒子,又像日本人换首相的父亲,可以给承平之世做代言。假如给王安石看到,准会大加褒奖呢:“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狗过一世,天地兴亡两不知。”女儿没有写出这位二十四岁就做厂长的父亲半辈子的坎坷辛酸。为什么不写?可是,为什么要写?难道不清楚“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干吗我们一定要放下这张脸来,非痛苦的深刻不能感动?会不会,这是一种病?


  《流水》的作者有一种常识的健康。“普鲁斯特是最健全的人,没有丝毫癔病的迹象。”评论家雷维尔这样说。因为普鲁斯特从不狂热和极端,不会哭泣和信仰,不会突然热衷于瑜伽或禅宗、广义相对论或道德重整教派。从《普鲁斯特三题》可知,舒羽像吸毒一样不可救药地爱上普鲁斯特,因为这位有着一双神经质的鱼眼—爱德蒙·威尔逊说是苍蝇的复眼—的精神贵族,成年累月因哮喘病躺在床上,却仅凭马达强劲的想象力就忙活了半辈子,仅凭爱与文字就营造出一整座花园—
  它天然吸附着一切美好、醉人的因素。它让生活中一切所感、所念,像执于圣人之手的花洒一般,喷出一粒粒紧致的水珠,向着心中的秘密花园。所有的字符也都张开了透明的翅膀,着了魔似地向它敞开着,低诉着。透过这些恍惚不定的细密如雨的文字,爱意被层层加深了,而这种爱,像雨后在屋顶上散步的鸡雏沐浴到的金光一样,焕然一新。(《普鲁斯特的咒语》)
  是普鲁斯特让她开了窍:文学原来可以这么弄!“我是一个鬼灵精怪的小混混。普鲁斯特是我的语言钥匙,一开一个激灵。”她说。普鲁斯特看上去就像是即兴写作,真会扯,扯起来没边,信天游。“作者一旦动笔,便欲罢不能,词句如泉涌出,四溢开来,层出不穷,洋洋洒洒,不可收拾。”这是雷维尔描述的普鲁斯特,可比照舒羽念念不忘的苏东坡的《文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
  对于舒羽来说,文章就是编织思绪,想着都是乱的,织起来才知道头绪在哪里。而且越是没头没绪越好,着手编织起来,真是一桩奇妙而愉快的事。素材簇拥着她,她只管跟着感觉走,如意挥洒,随兴穿插。“神而明之,小以成小,大以成大,虽山川、丘陵、草木、鸟兽,裕如也。”当然,正像《追忆逝水年华》看似漶漫无际,其实结构纤细得就好比十二音体系的音乐,舒羽的《流水》也会扯,但是学音乐出身的她,有着绝佳的自觉意识与掌控能力,兜兜转转,总能兜转回来,再画出一个泠然的休止符。她清楚苏东坡《文说》后面还有一句话:“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
  舒羽最佩服的是普鲁斯特捕捉虚无的能力,她自己也有这种能力。“我和他一样坚信,那虚空中的确存在着一些可以被我们固定下来的东西。”如果说朱自清追忆两年前的场景,他笔下父亲的背影才那么清晰,那么,舒羽的《父亲四记》有些是三十年前的旧事,却一样逼真到如在目前:父亲的白衬衣荇菜一样浮游在水中,而水流一股一股在他腰部形成瞬间解散的小水涡;鸟儿远远地飞过来,忐忐忑忑地在相邻的几根树枝间跳跃,从枝干晃动的幅度判断自身的安全性。非经想象再造,怎么能精确还原到这个份儿上!   而在《马友友的天方夜弹》中,我们更能领略到作者“课虚无以责有”的惊人能量。这是一篇大散文,像苹果产品一样凝聚了我们这个时代众多的尖端技术,因为它难度极高,写的竟然是音乐,而正如作者所说的,“用文字去巩固音乐,犹如用鞭子去抽打空气”,这是一场还没有开打就已经输定的战争。为什么中国历代写音乐的名篇少得可怜,原因在此。汉唐乐赋之外,诗歌只有白居易《琵琶行》、韩愈《听颖师弹琴》、李贺《李凭箜篌引》等数首,小说中为人乐道的仅有《老残游记》中白妞说书一节。胜例罕见,可作者调动了全部的感官力量和语言手段,成功地再现了一场盛大的“丝绸之路”音乐会。
  这是文字对音乐展开的绝地大反攻。六千字,用了三分之二以上的篇幅,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马友友和伊朗琴手、印度鼓手、西班牙女风笛手以及几个帮闲乐手的辉煌演奏,涉及大提琴、鲁特琴、塔布拉鼓、风笛、尺八、琵琶和笙。一副笔墨,两处穿梭,在上海的主场与杭州的客场之间勾皴点染,其间又旁逸斜出着聂鲁达的《马楚·比楚之巅》、瞿小松的《音乐笔记》、但丁的《神曲》、卞之琳的《尺八》、阿巴斯的电影和巴萨的足球。不必复述马友友和贾赫尔那场幻影三重奏《嘎西达》的兴会淋漓了,以下单表西班牙女风笛手的一曲劲爆的《卡隆特》—
  这女人一出场我就知道,卡隆特完了。那天她穿着一身长长的红色连衣裙,那么鲜,那么艳,是斗牛士手中的红布的那一种红。她怀抱一只风笛,像怀揣着一只乳香四溢的小马驹,就着马驹她直腰一吹,身体就向后倒了下去,倒得那么低,好像等着谁去扶。一个高亢到极点又扭曲到极点的声音就这样被她吹了出来,这是一个放浪到妖魔化了的声音,凌空扭动腰肢,空气中编织着多少不安分的绮思?再配上西班牙女郎特有的身段,鄙夷的眼神,探戈的步子,幽灵的气息,哪怕是一只老鼠也一定会被这只猫吸引的。真真歌有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尼德兰谚语中说,像这样的红衣悍妇,就算独闯地狱也不会受到伤害。这一次,我信了。
  五色相宣的修辞,八音齐奏的乐器,百转千回的联想流、直觉流、体验流和意识流。你看那吹尺八的梅崎康次郎:“他抽搐着身体,眼看着把一根笔直的竹管也吹成了弯曲的形状,听的人心里一酸,看哪儿都是凄怆的异乡,而且欲归无路,欲归无期。”再看那吹笙的吴彤:“怎么可能摇滚?能,无限的可能。他和印度鼓手达斯,一个摇唇鼓舌地吹,一个指手画脚地打,吹吹,打打,情往似赠,兴来如答……”当乐音消逝了,作者屏气凝神,收视返听,活生生地将瞬息变幻的光影声色抓住,并摁在了纸上。


  《孟子·尽心上》曰:“观水有术,必观其澜。”又说:“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舒羽在《接一个有思想的吻》中写到一位钢琴家,“他一旦沉浸于黑白起伏的琴键,身体便会掀起一阵阵那种唯有水流至深时才能自然形成的孟浪”。读《流水》,我们能感觉到这一阵阵孟浪,通过那明净或华彩的语言,因为只有语言,才是思绪和情感演漾出来的波澜。
  余光中在序中盛赞舒羽的文字放得开:“举凡白话、文言、方言、成语、旧小说语言,甚至当前的名言等等,她都冶于一炉,结果语境非常多元而且富于弹性,乃形成她不拘常法的口吻。”的确,《流水》各篇,大抵意新而语工,得前人所未道。上文所引的几个片段中,“有杀错冇放过”是粤语方言,“摇唇鼓舌”、“指手画脚”是成语的反语正用,“歌有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是《红楼梦》第十八回龄官唱戏时的赞语,紧接着又追补一句尼德兰谚语,那种多元和弹性已展露无遗。
  但余光中没有提到的是,《流水》里的语言,最华彩的地方往往是用长而且韧的欧化语打底子的,比如她写卢浮宫里的胜利女神—
  她正面迎你,立于微翘的船头。右腿在前,臀部随殿后的左腿而略倚向左,从腿部肌肉饱满的线条,以及胸部凹凸有致的轮廓,你能清晰地感到她身体的重量如何均匀地囤蓄于此,囤蓄于这一副强有力但又不失女性柔美的下肢中,也正是这一完美的站姿,令女神巍然傲立了千年。
  这是优质的现代汉语,肌理绵密,思路缜密,表达周密。在很多时候,作者的语言就像是肌理(texture)细密的丝绸。


  一谈起现代女作家,绕不过的话题总是张爱玲。这是个梦魇,宿命地缠绕着所有的“她”。好在眼前这个场合,还真是有话可说。
  若说《流水》的文笔旁通《追忆逝水年华》的普鲁斯特,远绍《红楼梦》的曹雪芹,那么最近的师承便是《金锁记》的张爱玲了。张爱玲显然是舒羽的嫡亲姑奶奶,都是从荣宁二府一脉下来的。张爱玲的小说散文是大观园语加上海话的杂交,舒羽则是杂入了杭州话。而且杭州话从北宋汴梁南渡后,儿化音本来就多,更容易与王熙凤的话语打成一片。所以当她这么说,“淮安的软兜虽软,却瓷实得紧哪!扑扑满的一碗儿,精黄黄的条杆儿”,便伶牙俐齿得格外好听。
  作者的心里老是有一个张爱玲。她看见阳台下的柳树,马上想到张爱玲的姑姑说的话,“可不能再长高了”。而那件宝蓝色的箭袖对襟衫,一般人穿不得,“不过要是张爱玲在,怕是要请店家取下来给她试穿一回”。怎么就想到张爱玲?因为张爱玲写过《更衣记》,而且是奇装异服惯了的。
  这是挑明了说的,还有更多更隐秘的联系。《外双溪的白菜,老吕的书》中,舒羽写道:
  师母怨气再多,又怎么多得过这墙上地下不断蔓生滋长的新书和旧书以及不新不旧的书啊?见她拱着双手,眼中放出辽远的目光,好似股市崩盘一般,我也就不大敢再问下去了,只听见她幽幽地说……
  再看张爱玲的《金锁记》临末,女儿长安被母亲曹七巧轻轻一句话毁掉了爱的希望,生命崩盘了:
  长安静静的跟在他后面送了出来,她的藏青长袖旗袍上有着淡黄的雏菊。她两手交握着,脸上显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过身来道:姜小姐……
  “她拱着双手,眼中放出辽远的目光”,“她两手交握着,脸上显出稀有的柔和”,都写出崩盘后的恍惚、“没有能力干涉”的无奈和恨意过了头的超然。这惊人的一致说明舒羽在刻意摹仿张爱玲么?没那回事!不过是《金锁记》熟到入骨,熟到还魂而已。   再举一个例子。舒羽说她一读到《女儿经》开篇六个字—
  眼前就立刻出现了一位面目森严的老婆子,她笔笔挺地钉在地上,压暗了屋内的光线,连猫儿狗儿都暂停了嬉戏,耸着瘦肩,诡诡异异地缩在阴影里。
  这不是曹七巧又是谁?请看—
  长白突然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
  所有的元素都在,只不过把儿子长白换成了猫儿狗儿。当然,这猫儿狗儿又是从《红楼梦》里出来的。秦可卿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柳湘莲说宁国府里只怕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在细节的把握上,舒羽也有张爱玲式的精准,往往一笔就能摄入事物的神理。“实在吃烦了,就晒成鱼儿干,泼出去,阳台上一片细碎的银光。”(《打鱼记》)“也有很少那么几次,父亲独自去打鸟,这晚的餐桌上就会多出一盘细胳膊细腿的野味。”(《猎鸟记》)“细细的一盘上来,甚至有一种小户人家的寡淡和清寒。”(《螺蛳青》)鱼干、野鸟、螺蛳,几个“细”字都用得极好,而“小户人家的寡淡和清寒”,也神似张爱玲的市井的感性。
  张爱玲听不懂绍兴戏《借银灯》,但酷爱这风韵天然的题目,便借来写了篇文章。舒羽看见扬州个园边的“花局里”,也觉得名字绮丽,想移用作自己的书名。讲到书名,《流水》的作者潜意识里怕也有《流言》在作祟。《流言》从英文written on water来,写在水上,自然成文,可以给《流水》做注。这也是旨趣上的相通相应吧,因为她们的世界都是有声有色有味的。“她就是这样,总觉得对这世界爱之不尽。”胡兰成这样说张爱玲。又说她的文章有一种古典的,同时又有一种热带的新鲜的气息,一种生之泼剌。舒羽不也是这样么?
  然而,张爱玲是冷而艳,她孤寒得甚至有点毒的成分是舒羽没有的,后者看待世界的眼光更清新,更温婉,更兴奋,因为她没什么深黑的历史负重。时代的气候和家族的氛围如何造就一个人,比较她俩怎么写父亲母亲,就一清二楚了。生活的形态不同,想必会影响到写作的心态吧。张爱玲说她写文章很慢很吃力,舒羽却是很快很放松。大约因为张爱玲是绘画型的作者(“我不大喜欢音乐”),而舒羽是音乐型。她曾是专业级的弹筝高手。当指尖在繁弦上拂出流水似的音符,她打给这个世界的手势,美丽但不苍凉。
  (《流水》,舒羽著,作家出版社二零一三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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