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期的浮生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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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期爱游泳。她从小体育课就很糟糕,每次要达标,花钱贿赂同学去代跑代跳。学校虽然也挂着重点的牌子,体育课极其松散,那时候,这些项目与高考无关,她只是假装奋力地跑着,跳着,到了关键时刻,就溜回到自己的角落,看一个个子和她差不多,但是速度比她快一倍的女孩子代跑。
  体育老师未必不知道,也装作不知道,这体育老师也是走关系进来的,秃顶、大肚子,完全没有一点让人能联想到他和体育有关的东西,可他就是。最夸张的一次,示范篮球的时候,他被篮球绊倒,一下子滚在操场上,连着滚了两下,没有办法爬起来。中学生的同情心很是稀薄,大伙都没心没肺地狂笑起来,雨期迟疑了一下,也跟着笑起来——其实她很同情运动细胞差的人,相比之下,不随着同学狂笑,她觉得会受到更大的打击。
  就因为体育一直不好,造成了她的体态不舒展。
  别的少女,胖有胖的丰腴,瘦有瘦的骨感,可她总是佝偻着,胸在慢慢发育,肚子年轻时候不明显,到了三十五岁,像皮球一样胀起来,无法收拾。她明白自己的短处,格外想改变,穿宽袍大袖,幸亏现在流行这一类,笼统得像个罩子,把自己的大胸、大肚子,还有不美妙的粗壮的大腿全部罩在里面,有阵子觉得自己仙风道骨,有阵子觉得自己像个民国的叫花子,视乎那天的心情而定。
  只有在泳池里,她觉得快乐。
  这是个不高档的游泳池,就在她家附近的社区里,来的人以大爷大妈为主。和他们比起来,雨期觉得自己还是能看的,换上雪白的泳衣,睁大了迷惘的双眼,糊里糊涂地从更衣室走出来,她觉得自己这时候最可爱,很快把自己扔进水里,在水里,没有人看清楚她,只看到她一点点的白色的泳帽,像个小姑娘。
  小姑娘,她喜欢别人这么叫她。
  出租司机问她是不是还在上大学,她恨不能多给人十块钱小费。
  这次她又把自己扔进池子里,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满脸厌烦着,姐姐,你不能好好地从扶梯下来嘛,这溅得我这一身——雨期欢快地想逃远,她心里告诉自己,没说我,没说我。可是这女人不依不饶,说你哪。
  欲哭无泪。
  雨期的浮生六记以往她总是抵抗她父母勒令她相亲的关怀,她觉得他们并不关心她,很大程度是为自己的面子帮她找着对象,他们也确实不够关心她,关心在她二十八岁的那一年已经用光了。他们给她介绍了会计、博士、泌尿科医生、IT公司行政、小商品市场合伙人,那时候他们规定的择偶条件严苛,毕竟觉得她还年轻,所以要求男方身高一米八以上,不顾她只有一米五九的事实,还得意洋洋狂笑,我们东北人就是要大高个。
  没一个成功的,原因很简单,简单得几乎不用重复,互相看不上。在女性的求偶意识不强烈的时候,她像个冷冰冰的气球,没人想把她抱在怀里,她还是处女,从大学就没有谈过恋爱。她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那时候专门穿些直到膝盖的裙子,都是淘宝爆款,露着自己的下半截胖腿,傻愣愣的自以为有风情,也真奇怪,就没一个人想睡她。
  少女的时候,雨期被男人盯梢过,吓得她妈妈天天接送她上下课,尤其是晚自习,雨期不觉得自己有任何一点能被成年男人看上,家里的郑重其事,让她觉得自己格外骄矜起来——二十八岁的时候,这种骄矜变成了漫无目的的骄傲,她觉得自己美,那些男人并不觉得她美。
  再加上她在北京,工作又不穩定,就是一个小公司的市场负责人,男人们也不那么积极。
  三十五岁的这一天,受了被别人叫姐姐的刺激,雨期决定去相亲。
  父母亲已经遗忘了她的这一需求,或者说装作遗忘,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一定要装作不存在,不过还是很快张罗起来,毕竟是自己女儿。
  第一次约在麦当劳。
  还是王府井的麦当劳。
  雨期恨她妈,恨介绍人,恨对方,她恨不得向所有人宣布,这是我十年没进来的地方,我要去三里屯北区。
  她心灵的呐喊并没有人听见。
  插图/戴未央
  这家麦当劳最多的就是赖着闲聊的人:身份不明的乞丐,鬼祟的精神病患者,逃课的中学生,穿着稀脏的学校制服在角落里互相抚摸,那男生长得獐头鼠目,她觉得他发育不全,女生倒是皮肤白净,有种清澈感。她恨恨地看自己身上穿的套装,她要穿艳绿色的长裙——就是她喜欢的一个布衣品牌,可是她妈妈根本不让她说话,逼迫她穿上那件她唯一的浅灰色套装,像个办公室角落的不敢声张的女人。雨期不是这样的人,她觉得她是火,她是闪电,她是办公室的偶像,她没事也要自拍三百张,她有浓烈的红唇,还有夸张的大眼睛,还有鼓胀胀的胸——她不至于没人看。
  在她心目里,自己是卡门一样的女人,只是更高雅,更精明。
  对方倒是一个人来,个子不高,父母亲显然放弃了身高的要求,疑似不到一米七,出奇的壮实,介绍人说他在体校工作,聊了几句才知道,他曾经练习过拳击,但是没有得到过任何名次,靠亲戚关系,在郊区的体校谋得了这一职位。
  他有张面目模糊的脸。
  雨期完全记不得他的长相,就记得眉毛光秃秃,尽管他没有肚子,也没有秃顶,可是她总觉得,他和她们的中学体育老师有相像的地方,大概都是失败者,她想,他们的脸上,有股子还没有成功就认命的神态。
  雨期的母亲借故走开,雨期知道这男人不会有主见,直接地说,我们坐十五分钟,然后就散。
  男人一愣,随即笑了。他大概没见过雨期这么直截了当的性格,不过这似乎也满足了他的意愿,于是坐下来,反倒放得很松。
  拳击?拳击就是出腰和腹部的力量,你有力量,你就可以练习拳击。
  能减肥吗?
  当然能。
  瘦下来快吗?
  看你吃什么,吃肉当然不行。
  男人的眼光开始巡视雨期的胸和肚子,看到胸,他眼睛微笑了下。这增加了雨期的自信。
  我当然要吃好的。雨期愤然宣布。自从她胖了之后,凡是有人劝她少吃,她都生气。因为她觉得吃逐渐变成了生命里的重要乐趣,她没有男人,没有性生活,没有赚很多钱,可是每天晚上吃一顿好的,这个钱她是有的。   从那天起,雨期决定,自己要做自己的主人,要么找个爱胖子的男性,要么就不找——让我减肥,为什么我要为男性的欲望改造自己?她再次发出天问。雨期虽然瞧不起那些微信上的女权号,可是平时想的,也都是些平权观念。
  这人的微信倒是还一直留着,没有删掉。以雨期的抓马风格,本来立时三刻就该删除了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忘了,直到过年收到这人的群发短信,才恨意满怀地删除了他。


  终于又有人给雨期介绍对象,她社会关系众多,做久了市场,热爱攒各种关系网,微信群就有一百多个,很多都是她发起的。
  她给农村来的女实习生找高档的甜品店店主,拉进群里,她认为那才是上档次的活法,不管别人热爱还是根本拒绝,她不听,在她看来,不喜欢甜品的人就不配活,可以吃到打折的甜品还不满足?终于把女实习生骂得心服口服,从此热爱甜品;她每晚发的自拍照,都是把自拍杆对准自己和甜品,做出可爱的表情,我是很卡哇伊的,你们不觉得?
  一度她管自己叫甜品女郎,后来有人留言她是甜品小公主,其实是一个疏于联系的四十多岁无聊的党报记者,看她打满眼影的大眼睛随意留言,她就莫名高兴,从此这个名目就成了她的个性签名,每晚发的时候都强调,甜品小公主给你送深夜福利哦。配合着高高的自拍杆下显得尖了点的脸。
  她给新项目介绍投资,给各个平台介绍项目,渐渐人们都认识了雨期,一个穿红短裙露着粗腿的女人,热爱社交网络,拥抱新媒体,热情无私地帮助人,觉得自己是有社交天赋的——也就是有个别成了的交易,不过是做了新经济涌动初期的皮条客,她丝毫不以为意,觉得自己是新涌现的互联网经济小公主。
  别人勾兑之余不忘感激她,说她人美心甜,于是这个称谓取代了甜品小公主,成为最新的标杆。
  说到底,她也没得到什么好处——有“人美心甜”这句话,对于雨期就够了。
  终于有一天,某个她已经遗忘了为什么建立的群里,有个福建姑娘加了她,说是有好事。姑娘客套了几句,甩过来一个男人名片,说此男四十一岁,是自己的老乡,也是好朋友,未婚,还会看风水,一直拜托自己找身体丰满的姑娘。“就想到你了。”
  按照道理,这种话,雨期在三十五岁以前是肯定要反驳的,可因相亲渐渐增多,知道有些话直说有直说的好处,没有勃然大怒。会看风水?怎么回事,不是以看风水为业吧?雨期没有细问,而是默默准备加这男人的微信名片,可还没等她加,对方已经加她了。第一句话,就看出康先生的温柔,说是听朋友说雨期事业有些不顺利,也许是需要调换下办公场地或者家里的风水,一点没涉及相亲的事情。看起来真会说话。
  也许是看雨期的微信头像,明眸大脸,颇为有福,看着就有几分欢喜,雨期不由感叹起来,那个介绍人真是个好姑娘,幸亏自己没有怼回去。
  对方喜欢丰满,见面前,雨期就没有刻意选择宽袍大袖,而是一件少女图案的卫衣。越到中年,越是喜欢往年轻打扮,年轻时候看老阿姨描眉画眼,总有几分不屑,自己也到了这天,不由有几分寒意——不过雨期是吓不倒的,她也没有那么多细腻的感想要抒发,穿着粉红色的卫衣和牛仔裤,雄赳赳气昂昂约到了三里屯边上新开的手冲咖啡馆。两人都有微信,想来也是好认,在雨期最近的观点里,和男人交往,越是轻描淡写,说不定成功几率越高。
  康先生长着皱巴巴的脸,显然微信上的侧颜经过了不少美化,远远从咖啡厅门口进来,人倒是干瘦,看上去木无表情。雨期没有见过多少会看风水的男人,以为康先生那叫神态自若,其实康先生是觉得此咖啡厅一片暗黑,巨大的水管露在外面當装饰,正门正对着卫生间,非常不吉利,他是想趁早逃窜,可是刚进门,已经看到粉红色的雨期坐在那里,像朵正在开放的月季花,北京二环边的,虽然常见,可是热情,如果你不嫌弃她过于沾染污浊的空气和油污,那倒也是一朵娇花。
  康先生勉强坐了下来,两人寒暄几句,雨期嫌弃他瘦、黑、老,可是看他穿着大方自然,手上戴着卡地亚手镯,又觉得对方器宇不凡,也凭空多了很多话。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康先生倒是不讨厌雨期这种傲慢自大的,仿佛什么都见过的口吻,就因为这种自大里面有种种放大的自我,实际还是个小女孩。他见多识广,倒是觉得有几分怜惜,两人谈得不免多了起来。
  谈了一会儿,雨期上厕所回来,桌上已经没有人了。雨期心慌意乱,再努力寻觅,康先生已经坐在角落里,面色不好。雨期问他,您是不是有点不舒服?我去给您端杯热水?她嗓门大,几步跨过来,倒像跑步前行似的,其实只是她心慌。
  好不容易有个男人愿意和她攀谈,千万别像巫师一样,随时随地穿上隐身衣消失。
  康先生常年走江湖,人人对他敬畏有加,却都是只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很少有人能看出他的不适、不爽、不舒服。雨期初次见面,除了人胖,小肚子鼓胀胀,别的也没什么不好,还关心人,打扮不佳,穿乱七八糟的卫衣,拿着廉价的美国包,倒是很宜室宜家,不由一阵感动,悄声对雨期说,这里风水不好,我们走吧。
  康先生面色苍白,像受了惊吓,雨期想这亲相的,像修仙小说的开头,没啥好说的,再回头谈男女常见的工作啊,收入啊,不好意思了。
  她倒是很关心这里风水有什么不好,康先生不肯说,说自己还有事情,下次再约。男女相亲,有意思双方会暗示,雨期笨手笨脚,倒是康先生,送她上出租的时候拍拍她的肩膀,她心里一动,坐在车里,又一动,康先生的长相缺陷,就忘记到爪哇国去了。
  第二次见面,是两人相约打羽毛球。以雨期的性格,几百年都不会去参加这种活动,她答应康先生之前,至少征询了五六个闺蜜的意见。
  “我不想去。”“干嘛不啊?还能减肥。”
  “我怕自己动作不好看。”“你不矮,你比我还高,你穿那件黑色套头衫去,显得瘦。”
  “我怕对方打球后看不上我。”“你不去他就看上你了?”
  “我不想去。”“你去吧,正好看看他脱了长裤什么样。”
  “我不想去。”“他有钱吗?没钱没房倒是不用去。”   雨期就没有见过四十多岁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在她的职业生涯里,要么见的就是公司员工,讲究的是黑西装、白衬衫,不讲究的是牛仔裤,外加优衣库的格子衬衣,以雨期的时髦指数,对优衣库是深恶痛绝,看职场精英的正装,她又看不懂。毕竟不做时尚,她的经验,基本来自于几个嫁入豪门的老同学的指点,给老公买衣服的经验传递到她这里,本来是需要她发出阵阵惊羡的配合声的,或多或少也学了很多豪门品牌知识,穿西装一定要穿什么牌子,鞋一定要什么牌子,都是些常在时尚杂志内页上出现的大牌。
  突然有了个活生生的康先生穿着这些,在她面前出现了。


  康先生说自己要去香港参加一次时尚活动,顺路专门帮一位大佬看看新家风水,问她需要在机场带些什么免税物品。雨期是爱这些的,交往了几次,康先生也知道,虽然没有过多的姿色,可是雨期谈起这些来头头是道,她工资的三分之一,都花在这些愚蠢的东西上了。
  康先生尽责任地让她一一发微信把这些化妆品的照片拍给他,害怕自己买错。条件是,她去机场接他。雨期听到这个条件,心里一动,她也明白这意思,可是不好装出自己明白的样子,但完全装糊涂,倒也不是她的风格。
  两人间歇式地微信试探着。不比古代书生小姐来往还需要丫鬟做媒介,现在,再粗俗的话,发过去也就不到一秒,飘在半空中,随时崩坏成无数电子垃圾,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特别有安全感。
  除了拍下那些粗糙的化妆品的照片,后面还拍了他住的酒店,恍惚是在半山,她能看到酒店房间楼下的香港公园,房间出奇地大,这让以往只住在尖沙嘴狭窄十平方米酒店房的雨期特别地羡慕了一下。他的一顿饭,外面是维多利亚港的风云变幻,明显是在一个高档的酒店,也和雨期以往去香港只能吃茶餐厅迥然不同。
  康先生知道自己的窘迫,照片里却是一派光风霁月。酒店是在半山,这其实是缺点,没有出租车的话,爬上去要累得半死;四季酒店里那顿饭是大佬请的,请了后就说自己的项目暂时不打算投资了,康先生此行的目的也就作废,他只能负责康先生的来回机票,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商量余地。有钱人计较是有章法的,这种看风水的项目也没有合同,他也知道康先生还贪图日后的生意,也就不疾不徐来了这顿饭。
  康先生看着窗外的海,他吃这碗饭已经十年多,这种事情常见,知道发作不了,但是也憋闷得无话可说。
  低头看着他自己戴的卡地亚的银镯子,是某位大他五岁的中年假脸情人送的礼物,康先生不由想念雨期。至少,在雨期的心里,他是健康的、有趣的,是值得期待的上帝的礼物,而他的那些过眼烟云的女友们,几乎没有人按照正常的方式喜欢过他,她们要的是他的身体和他似是而非的看风水的能力。一位在投行工作的女友傲慢地和他说,你,就只能出席五个人以下的私人场合,帮我撑个小场面,比如我的闺蜜局,人多的时候怎么说你啊?说你是我男朋友?我的男朋友会是看风水的?
  江湖儿女,一把把飞刀甩得精准,明白康先生的那点路数后,她们多半不再保持密切的关系——他摆脱不掉的福建口音和一口坏牙,不是场面上的上选。
  雨期却是大大方方地介绍他认识她的朋友们,孜孜不倦地把各种靠谱或者不靠谱的对象推送给他,她习惯于在康先生沮丧的时候,发二十条微信给他,并且邀请他参加各种豪华饭局——至少在她嘴里是京城最豪华的。不比他以往的那些女友们,吃着健康餐,两人独处的时候,还都是康先生做饭,真是一把辛酸泪。
  雨期还有庞大的胸部,尽管她的吊带经常不雅地露了出来,但是那胸,却是货真价实的,像两团冰冷的豪华猪油。
  康先生喜欢。他小时候就喜欢猪油,用猪油拌福建当地的干面,加点酱油,是难得的美味。
  他没有真实触摸过雨期的胸,在这点上,雨期有种比一般女性要保守的观点,她的意思是,两人如果不正经谈恋爱,索性别碰对方。以至于康先生对雨期的高矮胖瘦只留下一串数字指标,没有真实的触感,这点让他遗憾,也让他心有期待。他让雨期来机场接他,接着,去他的住所好好吃一顿饭,这饭后的意思,双方不说透,但大约也是明了了。
  雨期对康先生的住所很是期待,她记得初见康先生,一起去打羽毛球,康先生的口袋里撒出来一堆红色的筹码,康先生紧张地大叫,不要动,那是我的工具,这些貌似赌博机筹码的东西,一定堆满了康先生的房间吧?
  为了迎接今天康先生的归来,她事先已经饥饿疗法了几天,看见疗效甚微后,她又采取了蛋白质减脂法,恶狠狠地吃了两天肉,没吃主食,貌似瘦了那么一点,看得见腰的影子了。她特意选了能露胸的吊带衫,BRA能最大限度地烘托她的大胸,下面穿了丝袜,两条粗腿,貌似两根敦实的柱子,看了之后后悔,又打算换裤子。她母亲看她默默折腾已经两三天,这时候终于挺身而出,给她找出一件至少能遮住胸口的衣服,逼迫她换上。她哪里肯听,最后是中和了一下,换了件短裙,肉唧唧的大腿喷薄欲出,戴上了她从法国海淘回来的帽子,花枝招展去机场迎接康先生。
  一个女孩子,那么努力地化妆,把自己放在祭坛上一样地鲜艳涂抹着,献给一个家里人尚不知道底细的男人,母亲看了唯有难受,本能知道她有了新的关系,这关系是什么,她压根不敢问——关于康先生的事情,雨期守口如瓶。
  走在街上,天还不那么热,雨期感到了阵阵甜美的涌动,甩开两条大腿迈向前方,手里拿着她最爱的冰淇淋,任意晃荡在北京春天的街头。树刚刚绿,人也刚刚感到自己的饱胀,感谢上苍和康先生,让她在四十岁之前,有了未来的可能性。
  机场外等人的一大堆,有人举着小牌子,有人用蹩脚的英语大声招徕,雨期故意疏远他們,远远站在后方。她希望时时刻刻与众不同,也希望大家能远远看到穿着艳色短裙的她,好奇地想,这个女孩真漂亮。白日梦阵阵翻滚。当然,最希望的是康先生远远看到她,突出,醒目,别致,一只耀眼的镶金嵌玉的宝石雕成的鸟——她甚至特意戴上了一个硕大的琥珀首饰,衬托她那并不修长的脖子。
  康先生慢悠悠出来,首先递给雨期的是黄色旅行袋,免税店的东西都在里面,雨期之前就已经把这部分钱付给他了,剩下的期待,应该是他给她买回来什么礼物。雨期表明自己也是一个经常出国,对香港毫无兴趣的精英女性,可是康先生说自己逛的是摩罗街,出没的都是豪阔之家,总应该有点什么不一样吧。雨期并不贪图他给她一个钻戒,不过,连化妆品都是自己买的,总不能再拿给自己一瓶廉价香水。   康先生穿的还是山青水绿。自从跟随老先生走江湖以来,最注意的一点就是穿着,齐整不算,还得是真的牌子,绝非淘宝货。老先生那个时代,没有那么多名牌,穿的都是毛料、丝绸,全是真材实料,整齐熨烫,裤线笔直。康先生和他学习,在一众莆田人里,显得非常异类,回到老家参加聚会,就连拥有三十多家不孕不育医院的远房亲戚,都有点半嫉恨地说,你做哪行了?看着挺上档次啊。黑而瘦的亲戚穿名牌T恤,趿拉着拖鞋,随时随地把脚跷在凳子上,活生生抠脚大汉,不过腰缠万贯。
  见的有钱客户多,穿得正规体面也是职业需要,否则首先被人看不起。康先生愿意和客户表现自己的异能,比如不管多热也不出汗,喝到热茶面色发青,他发现自己这些小的生活习惯,只要经过巧妙地描绘,很能变成某种微小的神通。有一次参加一个老茶局,在座五人,有前国家要人的儿媳妇,有当地的政经大人物,还有一个小记者,茶主人本来就是喝社交茶的,遇见这些满堂贵客,越发精神抖擞。康先生那天被大人物带着一起见识所谓百年老普洱,他本来不喜欢这些装腔作势的茶,家乡的铁观音才能熨帖他的胃,可是被场面拘着,由不得不赞好,别人都被热茶弄得脸红,他越喝脸色越青,因为肚子不舒服,结果茶主人叫小记者看他,直截了当地说,这是个异人,你看他的脸。
  康先生一激动,索性一声不吭,继续扇自己的扇子,倒是满席皆惊,带他来的人不禁觉得很有面子,那件产于意大利的麻布衬衫,一点汗都没有。
  这么一个人,看雨期今天的打扮,也是一眼就能看到底。她倒没有像多数妖娆女人一样穿黑丝,而是一双微微泛黄的丝袜,因为怕冷,所以厚,短裙是翠色,外面裹了爱马仕的丝巾,胸口是一个黄澄澄的大琥珀,整体花红柳绿,围巾最值钱,那是她一狠心买的,搭上一年的年终奖,她认定每个女人衣柜里至少有五条爱马仕丝巾。她自己觉得是春天的小树,别人看着确实繁茂得近乎臃肿的一院子春光。
  递上了黄澄澄的免税店购物袋后,康先生拎着大包,另一只手间或拉一拉雨期的胖手。雨期的手热腾腾,像个发面馒头,倒是符合她的籍贯,她虽是东北长大,可老说自己家里祖籍山东,是大户,逃难去的东北,又说自己姥姥是韩国贵族,也不知道哪个真哪个假,因为她爱说,喋喋不休说自己的八卦,亲戚朋友的琐事,事无巨细,结果这些话反倒没有人当真,都觉得雨期是个段子手——只有她同办公室毕业于人大的小姑娘冷冷地说,雨期姐姐,你这些故事,整理出来,能做一个家族故事了。
  雨期一愣,随即说道,哪里啊,我这个就是自己说着玩的。
  康先生也是和她不熟,所以才知道她父系家族的种种故事,雨期还没讲到母系家族的各种凄惨故事。父亲这边,逃难的、离婚的,包括找小三、打小三,发生在中国每个城市,每个家族,可是雨期的口中,总有那些滑稽和凄凉,当然她不觉得,她要觉得她也不会说。
  “我堂兄得了癫痫,我嫂子就把男人往家里带,有时候都不避开他,我们东北人,你懂的。”
  康先生虽然来自著名的莆田,也不由目瞪口呆,也不知道接什么话。
  雨期接着说,“我同学的爸爸是当地的政协主席,所以你知道,有一条街的招牌生意都由她发包给另外一个同学家的广告公司,我那同学不上路,只给对方一只爱马仕包,还不是限量版,这在我们当地很被瞧不起的。”虽然这些只是道听途说的关系,在雨期的系统里,似乎随时随地可以用。她是那样一个大眼睛、热心肠的暖宝宝,曾经不休止地在朋友圈为一个创业同学唱赞歌,连续发了三个月——世界是她的,也是有钱有势的人们的,归根结底是她的,因为她跟她们都是老相识啊。
  这就是雨期天真的地方了。
  康先生和她接触尚不深入,还不能明白她的这些奇妙之处,也是外地人不熟悉北京这路社交名媛的缘故——雨期尽管勉强算是个底层社交名媛,可那劲头,比谁都足。
  两人挤进了出租车,雨期想用打车软件,说自己坐不惯出租,无奈机场很多车不敢来,怕被稽查,只能坐出租。被康先生拉着手,雨期感觉不到多少激动,康先生的手是南方人的手,又干又凉,握在他手里,感觉像是个木头盒子,索然无味,一点没有触摸感。雨期公司的文化是美国式的,鼓励大家多活动,有次一个猥琐的别的部门的男人,在喝多的时候,突然捏了她的脸一下,雨期勃然大怒,碍于人多不好发作——那男人的手,相比起康先生寒凉的手,都要热乎得多。
  雨期又想到了礼物。两人认识这么久,吃饭都是轮流付账,这次去香港,康先生说有好玩的带回来给她,轻描淡写,但是以交往的程度,这好玩的不会太平淡。
  刚刚在出租车上兴奋地翻开了康先生帮她买的各种保养面霜和各个美容杂志介绍的廉价药妆,翻了一个遍,全都是自己付钱托带的,就没一样是康先生送的,她心里不由有些不舒服,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开口。直接要,显得太没自尊,一句不问,又不像两人目前的关系,想了想,还是决定忍下去。
  康先生的屋子,就像任何一个白领公寓,乏味、简单,全都是家具城里的大路货,唯一不同的,是角落里的大台面,福建的大树根子,盘根错节成了那么一个桌子,上面摆设着茶具、罗盘、几本线装书——雨期终于看到这个角落,不免有些失落,就像走进幻想中的宝库,却只看到几个散落的铜板。不过康先生还是有审美的,家里放了很多植物,上面还有苔藓,显然是不中断浇水的缘故。雨期看中了一盆文竹,从容可喜。她喜欢这套一百平米左右的房子,平庸可爱,值钱,比她的房子地段好太多——她沒印象自己问没问过康先生的房子,应该是没有,女儿家这么不矜持不太合适。这房子不像是出租屋,应该属于康先生准确无误——其中一间锁了门,像是仓库的样子,雨期不期然地觉得,里面有更多的好东西。刚刚被康先生握手握出来的不适应感,又消失了。
  满是好奇,但总不好轻易走到每间屋子里面去,现代的高尚人士,被拘束的点那么多,反倒不如底层妇女来得坦率。
  康先生清理书包,两人进了门,没有在车里彼此试探的那种冲动,雨期觉得康先生手冷而硬,康先生觉得雨期整个人红通通的,散发着光和热,睁大了双眼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倒让他不太敢于随便下手。他不是没有经验的人,可是雨期这种痴痴呆呆的样子,说不出是哪里有点问题。   康先生算是命大。
  大石块砸在后背上,尖角的石头锐利,砸开了一道大口子,留下了大块的永久的疤痕。
  本家兄弟就是那位做房地产的叔叔的儿子,后来只穿纪梵希,在国外很多年,谈起番薯,和康先生迥異,第一反应就是说,好想吃家乡的煮番薯,他在法国当地买的番薯,总觉得不甜,拚命往里面加果糖,而康先生的决定是,今生今世,不要再吃一口番薯。
  成年后,康先生都不爱穿短袖衬衫,背心更不用提,害怕别人看到他身上的疤痕,解释起来,又是一堆苦难史,这是他竭尽全力回避的。
  有次给一位深圳的张太太看风水,张太太家的佣人大约是脖子上起了红疹,她一边紧张地尖叫着,一边说快走快走,彻底好了再来上班。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照理说这种皮疹也不传染。康先生突然明白,有钱的张太太要的是一尘不染。
  他陡然觉得自己后背的疤不洁。
  那时候的康先生已经很会穿着打扮,各种低调的名牌,看得出精心的设计,得体的裁剪能衬托出他早年在农田干活时候锻炼出来的身板,加上后天学习来的礼貌和仪态,康先生很能糊弄众人,偏偏张太太目光如炬,看出他的牙齿不好,凝神静气地观察他一会儿,说,康先生,您这口牙齿,实在是该做矫正。
  康先生明白,自己的疤痕,是更不能让有钱人看到了。所以他从来不去游泳。
  红通通的雨期在康先生的抚摸下更加面红耳赤,像一块康先生最不愿意看见的番薯。她背后的拉链早在不知不觉中被康先生拉开,她只是奇怪,康先生何以还不脱衣服。
  事到临头,康先生看着不再挣扎的雨期,有点迟疑地说:“我对你,是有感情的。”
  这话说的,倒像是事情已经结束后,两人的剖白。
  康先生觉得说得不好。
  他又补充一句。
  “很早开始就有了。”
  雨期听到这里,一颗扑通乱跳的心,方才安放,虽然是做好了要献身的打算,可是说到底,她和康先生的关系,还是带有一丝赌气成分,谁都疑心她没有出路,她偏偏要让别人的想法都落空。
  她的基本思路是,你们以为我嫁不掉,你们以为我完蛋了,其实,早着呢——办公室的实习生也有背后议论她的,倒没有像电视剧一样,偏偏在茶水间门口听到,但是自有讨厌的同事会以亲密关系状出现在她身边,说,某某说你了。
  开始的时候,雨期气焰嚣张如火山爆发,真的冲到别人那里去质问,你是不是说过我。
  告诉她的同事虽然没安什么好心,可也不至于全盘恶意,也是希望给她提个醒,有些事情尽可以不做,或者少做。她能这么撒泼打滚地去质问,其实也是因为对方身份低微,她觉得自己可以压倒,所以去问。
  其实实习生也没说什么要紧的话,就说雨期姐姐怎么老是讲自己家里人的坏话,什么奶奶有精神病,堂姐逃婚,舅舅有私生子。也就是小姑娘闲聊。雨期杀气腾腾,当着许多人,非要问出来真相。也就是不了了之。她的泼悍形象倒是也深入了人心。
  她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照旧在酒席上,唾沫横飞说着家族的丑闻,别人的八卦,不相干的同事的事情,哪怕是最糟糕的事情,她也能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很简单地把这件事情说出来。雨期的世界里,没有悲剧,没有凄凉,没有空虚,一切都是可供讨论的。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似乎自己在做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情——她忍不住。
  当然雨期不这么认为。她照旧觉得自己是生命里最盛放的那朵花,开到哪里,都是哪里的荣耀,饭桌上、聚会上、微博上,包括朋友圈,否则不会发那么多噘嘴扭脖子的自拍,她近期最爱的软件,是一个专门点评廉价化妆品的软件,不过长期的挚爱,还是美图秀秀。
  康先生开始的设定,是救命稻草,逐渐雨期发现了康先生像一叶扁舟,可以载她在命运的汪洋大海中沉浮。比如人人都有约会的情人节,过去雨期这种单身大龄女郎会特别尴尬,现在可以目中无人地在办公室打电话,你一会儿来接我,不需要那么近啊,可以在附近的商场,没关系的,我可以走。
  中年妇女的娇嗔和独立兼备,雨期特别满意周围人偷听自己的话。
  生日前夕,办公桌上也有花束,而且很大,害怕有人说是她自己送自己的,雨期要求康先生在下面带上贺卡。
  除了康先生的职业不上品。不过也可以忍,毕竟康先生结交了许多权贵,似乎康先生在他们那里很受尊重,至少他转述给雨期的是这样。有时候雨期的恳谈会里,也会加一些富人的闲情雅事,以至于又能激发听众们一些新的兴趣。


  最新发现的,是他的小气。两人吃饭约会,倒是她付钱居多,这件事情,雨期是这么盘算的,吃饭不算大钱,她可以出小钱,等以后康先生出大钱。
  至于以后是什么时候,她说了不算。她母亲也或明或暗打听了好久,最近的一次,知道是她请客吃饭,那脸上丧气的表情,能拧出一盆水来。雨期很能安抚自己,一是康先生很忙,忙的男人,出来吃个情调小饭馆,就是调剂,忘记出钱是很正常的事情,谁让她经常告诉康先生,这些饭馆都和她熟悉,都是她的朋友,康先生想当然觉得这些餐厅不用付钱也有可能。二是这些餐厅很多是她好不容易定的网红店,直接就在预定时候支付了套餐的价格,这钱,她没法再找康先生要。
  所以,雨期还是在等康先生的大钱。不过,这大钱,越来越微妙——她不知道,她选定的情人,是真的没有钱了,康先生的风水生意最近并不好,加上没有存款,这次去香港的来回机票都是对方支付,哪里还有多余的钱满足她的心愿?
  “我知道。”面对康先生追加的话语,雨期只能含含糊糊地回答,“我心里也有你。”
  话说到这样地步,再去追着盘查对方为什么不给自己带名贵的包,实在有点问不出口。
  “你就没有逛逛名牌店什么的?上次,我在海港城,看见每家店里,全都是大陆人。”雨期挣扎着说了一句。
  “没有,我讨厌名牌店。”康先生回答得斩钉截铁。似乎他浑身那些阿玛尼都可以一笔勾销,当然,时尚圈也有说阿玛尼是制服,不算名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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