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孤独的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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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上去很美》是王朔七年沉寂之后的复出之作,意味着王朔创作上的一次转型。
  关于这七年的沉寂,王朔在《看上去很美·自序》中写道,1992年,自己突然在创作和精神方面陷入了危机。
  正是这一危机,使王朔产生了自我怀疑,也进行了自我反省。他说,忽然对已经得心应手,已经写得很熟练的那路小说失去了兴趣,觉得在得心应手间失去了原初的本意,于很熟练之下错过了要紧的东西。而且自己心知肚明:我标榜的那一路小说其实是在简化生活。这是往好说。严厉讲:是歪曲生活。
  在成功的巅峰敢于自我否定,这是一种觉悟。有了这样的觉悟之后,王朔说,我还是有一个文学初衷的,那就是:还原生活。
  《看上去很美》就是王朔尝试“还原生活”的一部作品。尽管“还原生活”的愿望并没有完全实现,里面最终还是融合了一些迎合读者的因素,但无疑,这是王朔最真实、也最真诚的一本书,是穷尽他自己感受的一本书,是他一直以来真正想写的一本书,是他寄望甚殷的一本书。当然,王朔的愿望达成与否,还要看作品本身。
  《看上去很美》的主人公方枪枪,是一个在部队大院里成长的小男孩,在全书中的年龄跨度是从幼儿园到小学低年级。方枪枪自从有记忆起就在幼儿园寄宿,父母忙于革命工作,无暇顾及他和哥哥,并以这种无暇顾及来证明着自己的革命性。方枪枪对于父母的印象淡漠渺远,形同陌路,父爱母爱像濒危物种一样稀罕。——这应该是当时批判资产阶级人性论的结果。幼儿园里实施的是简单粗放的管理模式,所有的孩子都像流水线上的瓶子,不仅毫无个体自由可言,而且不能有自我,任何与众不同都将付出代价。因此,方枪枪宁愿尿湿裤子,为的就是可以在光着屁股等待裤子晾干的过程中脱离集体,享受片刻属于自己的时光。——这应该是当时强调集体性、消泯个体性的结果。在这个集体之中,孩子只有服从,合理的要服从,不合理的也要服从。儿童尚处于蒙昧无知之中,就被那一时代的成人社会的规范所禁锢和扭曲了。
  方枪枪在幼儿园老师眼里不算是一个好小孩,但幼儿园老师在方枪枪眼里更不是一些好大人。对一直生活在幼儿园的孩子眼里,幼儿园老师就是成人世界的象征。作品就通过方枪枪的眼睛,透视了成人世界的恐怖,恐怖至极又无处逃逸,世界对一个孩子展示了它的严酷。聪明而狡黠的方枪枪不仅感受到了成人世界的恐怖,而且过早地看到了成人世界既定规范的可怜、可笑和荒诞,因此可以理解,方枪枪们长大以后为什么会变成痞子。
  王朔在《看上去很美》中,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一代人的成长环境进行了一个较为深切的回味,并试图通过这种回味,来寻找这代人成长的根基,并了解自己。了解自己,这是一个伟大而永恒的人类性话题。《看上去很美》并非要为王朔们日后的“动物凶猛”的合理性寻求注解,在“存在”与“合理”的问题上,“存在性”总是先于“合理性”的,《看上去很美》所探究的,首先是“存在”的问题。简单、粗暴、没有温情,没有润泽,人性被扁平化、直线化、异化,这就是王朔们的人之初,这就是王朔们童年时期的“存在”。不能直截了当地在“存在”与“合理”之间归纳出一个简单的因果关系,但“存在”之中必然已经包含了某种“合理”的萌芽,却也是不言而喻的。王朔往回走得更远,是真正的溯本求源,这决定了他对那一时代人性的反省也更彻底。
  但是,《看上去很美》不可能完全出自一个孩子的纯粹眼光和纯粹体验。成人要完全进入孩子的心理世界是不可能的,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即便是自己看自己,隔着无法逾越的时光,“你”也不可能还原为“他”了。作家对于童年的回归,是建立在一个否定之否定的基础之上的,等于经历了一个螺旋式上升后,又看似回到了原地,其间必然包含着对于童年心理的超越。正是这种超越,构成了思索并写作的意义。纯粹的童年心理除了懵懂,就是混沌,恰恰是没有太大意义的。在多大程度上回到了童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多大程度上透视了童年。人类所追求的“真”不是表象的还原,而是本质的显现。
  《看上去很美》的语言非常轻松,但却在不经意之间,揭示了一种深刻的东西,那就是在一个特定的年代里,人性是如何从孩子的时代就被扭曲和异化的。这一揭示不仅令人惊悚,而且蕴涵着深切的悲哀。从这一点来说,《看上去很美》有点像《铁皮鼓》。但是,由于王朔基本没有使用凹凸镜哈哈镜等夸张变形的观照方式,而只是透过一个正常孩子的眼光来看待世界,叙述也相对单纯,力道不大,便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读者对它的深度认识。如果王朔也操起现代派的武器,写得像《铁皮鼓》那样怪异、扭曲和刺激一点,效果可能就不一样了。但那不是《看上去很美》所追求的。
  有人拿《动物凶猛》跟《看上去很美》对比,认为后者缺少了前者的狠劲,读起来很小儿科,很不过瘾。这一比较忽略了两者所表现对象的不同,前者表现的是血色青春,后者表现的是懵懂童年,后者不可能具备前者那样的惊心动魄。
  人的成长过程就是一个离童年渐行渐远的过程。成熟,意味着回到童年的能力的丧失。因此,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回到童年,是对作家艺术能力的考验。瑞典导演英格玛·伯格曼就是一位经得起这种考验的伟大艺术家,他的《野草莓》把人生的两端奇幻地对接起来,透过一个老人的花眼,岁月和生命变得摇曳迷离,光影婆娑。一切都在恍惚之中,而又无比真实;似乎穿透了人生,又似乎更加接近于伟大的混沌。其中的抽象表达,也给人乱花迷眼的感觉。一种神秘而永恒的时间感,让人蓦然顿悟:人原来是可以老成儿童的,人生原来可以是一个圆,走向终点,也就是回到起点。伯格曼的艺术力量就在于他能够回到童年。但是,当受众已然丧失回到童年的能力的时候,不能被“带入”就会成为一个普遍的事实,伯格曼的《野草莓》也不是人见人爱的。这是《看上去很美》的宿命——正如《动物凶猛》有《动物凶猛》的宿命一样。
  《看上去很美》是王朔对自我的一个实实在在的审视,他从童年入手,对于儿童的精神世界,儿童之间的暴力、儿童的性意识、儿童的死亡意识,都进行了深入的挖掘。
  王朔对个体的审视是与对时代的反思结合在一起的,他想通过寻找个体成长的根基,来发现一个时代文化的根性。记得看过一部关于成长的电影,一条被关在院子里的凶猛的狗象征了童年时代的恐惧和禁忌,这条谁也没有真正见过的狗正是经过孩子们的传说和想象的无限放大而变得威力无比,震慑一切,并成为彼此之间勇气的考验。终于有一天,“我”掉进了院子里,仰视着那条狗如黑旋风般呼啸而来,以泰山压顶之势完全把“我”遮蔽。孩子心中的灭顶之灾终于来临了,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镜头一转,已是事后了。所有的孩子都在关心: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我”却一直秘而不宣。这更加重了“我”的神秘和孩子们的好奇。谁能想得到呢?“我”秘而不宣的原因,仅仅是那太不值得一提了,那只是一条普通的狗,并没有伤害我一丝一毫。但是,从那之后,“我”长大了。许多的孩子,就是这样在一个夏天突然间长大了。
  那条狗经过各种恐怖传说和想象的强化,已经成为“我”成长过程中必然要跨越的一道门槛,现在,“我”跨过来了,自然也就长大了。就这么简单。方枪枪对于老师和家长所代表的成人世界的恐惧,似乎也可以作如是解。那是成人世界的恐怖,也是整个时代的恐怖。方枪枪们是如何跨越这种恐怖而成长的呢?
  方枪枪们是以极端的方式来完成这种跨越的。那就是有一天,他们突然发现那些让他们恐怖的成人原来是可以打倒在地然后再踏上一只脚的。于是,禁忌完全打破,灵魂完全失重,一切都被砸烂了。他们就这样长大了。超越恐怖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制造新的恐怖,以自己的恐怖来代替他人的恐怖。从恐怖到恐怖,恐怖衍生出恐怖,这就是时代的扭曲,这就是狼性的形成。人性从来就包含着一股自然的下滑的力量,当人性开始下坠时,人的精神世界不是更自由,而恰恰是失掉自由。《动物凶猛》中有大量青春恶的表现,正如安东尼·伯吉斯的《发条橙》中,青春期的躁动使小亚力克斯整天想着:“下面玩什么花样呢?”他残酷嗜血,吸毒纵欲,无恶不作。在亚力克斯最终因杀人而入狱后,政府给他施行了一种很奇特的生物技术治疗:服用药物,加上强迫他看恐怖刺激的画面。这本来是他从前习以为常的事情,但现在反复刺激的结果却是:一想到色情、暴力,他就会恶心、呕吐。以毒攻毒的治疗彻底铲除了亚力克斯的暴力倾向。伯吉斯让小亚力克斯在恶的泥潭里陷落,陷落到人性的最底部、人性的地狱,情不自禁地对恶产生本能的厌恶,然后人性开始上升。我从《动物凶猛》中也读到这样的意思。人之所以要对人性恶保持慎独意识,就在于恶对于恶者首先是一种伤害,它使人否定自己,逃避自己,并最终失去自由的人性。这种不自由的种子,在方枪枪小时候就埋下了,《看上去很美》所挖掘的,就是这样一粒种子。
  无论对自己的审视还是对时代的反思,《看上去很美》都体现了王朔的真诚和责任感,这是王朔以往的作品所不具备的。
  从语言上来说,王朔以往那种失之油滑的“痞子”文风在《看上去很美》中也有了根本的克服。一个最直感的改变就是:“丫”少了。感觉自从出了王朔以后,不管什么人,只要一说“丫”,就很入流的样子。对于“丫”我一直不大理解,直到有一次在火车上,有人开口“你丫”,被另一人劈手一嘴巴子,被打愣了的人问,你打谁?打人的人回答,打的就是你丫。于是,第一次对“丫”有了一个具体的理解:“丫”就是“欠抽”。
  《看上去很美》当中并非没有不美的地方,但它毕竟体现了王朔写作的另一种潜质,证明了王朔从“痞子文学”向严肃文学的转型,应该得到肯定。
  《看上去很美》当中的不美,很大程度是王朔对自己的创作初衷妥协的结果。在《自序》中,王朔说,他的初衷是“还原生活”,所以在写作的过程中本来是一心求“真”的,可是后来,他对“真”产生了怀疑,发现所谓的“真”,其实最终还是虚拟的真实,“还原生活”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又老老实实地按照小说的规律,回到虚构上去;允许回忆,但回忆也必须服从虚构的安排;并使出许多花招,来提高读者的阅读兴趣。《看上去很美》中最离谱的一件事——散布“李阿姨是妖怪所变”的谣言,可能就是花招之一,而这恰恰是一个败笔。还有其他一些自以为好玩自以为热闹的小噱头,可能也出自这样的花招。当文本变得松弛的时候,基本上可以读出来:王朔又在耍弄招徕小孩子的把戏了。王朔以为这样可以增加看点,从而增加销量,可是,他在《自序》中已经坦言过了:文学追求与畅销本来就是背道而驰的。
  王朔已经畅销过了,现在既然要单纯地追求一次文学价值,就不要再考虑销量的问题了。既要文学追求,又要考虑销量,既要熊掌,又要鱼,首鼠两端,左右摇摆,结果就是这样:不伦不类、不尴不尬。但是,这都是可以宽容的,一个作家的转型是很难在一部作品中彻底完成的。
  另外,看得出来,《看上去很美》中王朔还有点拿不准和放不开,这也是转型的必然。王朔最早的创作并不是“痞子文学”,而是部队题材的作品,开始写“痞子文学”的时候,他也是试探犹疑和放不开来的,但后来,不是写得一溜栽花了吗?所以,王朔的转型是值得期待的,根本不去认真对待《看上去很美》,便做出王朔已经江郎才尽的断言,未免失之草率。
  创作的转型得不到肯定,王朔变得很不自信。王朔接受了过多负面的心理暗示,并且把这种心理暗示固着下来,以至于很难超脱了。媒体报道说,王朔已经放下写作,要转行当导演了。也许他具备当导演的潜力,但由于某种认识上的错位,而错失自己写作方面的更大的可能性,也是一件令人遗憾和痛惜的事情。希望他自己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希望更多的人能够意识到这一点。
  伯格曼的《野草莓》被称为“孤独者的梦幻”,《看上去很美》会成为王朔孤独的梦幻吗?
  
  (作者单位:南京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文学评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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