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就贪恋远方，不为什么。年轻的心总是想着离开，然后是飞驰，为了漫无边际的自由。童年的我，看见红领巾就想起天安门，然后站在人堆里，举着塑料花儿高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好像自己就在天安门一样。忽地一下子，小学毕业了，好像还在昨天，我背着印有忍者神龟图案的小书包，和伙伴们在暮色稠紫的黄昏里玩跳房子的游戏，心却早已不知不觉跳出那个画在地上的歪歪扭扭的房子，兴奋而又忐忑。
　　初中，剪了短发，望着镜子里的假小子，好不适应。青涩的学生时代，生命的轨迹被造物主无声地展开，老师也不再哄我们不哭，说表现好给贴小红花。负责办教室板报的我，在黑板的正中央，用稚嫩的字体抄下汪国真的诗，自习的时候，回过头望一眼，既骄傲又感动。那时，我窃以为，生命就应是场流浪，什么也不怕。
　　小县城的马路，大人一步便可跨过去，我也觉得一伸手就能触到对面街边的蔓藤枯草。妈妈给我剪很齐的刘海，沙沙的声音至今还在耳边，那时我还不知道，外面有多么大的天地在等我。
　　日子浑浑噩噩的一天天过去，成绩差强人意的我，除了语文课什么也不爱。冰心的《小橘灯》映照着我苍白的少年时代。吸着鼻子站在讲桌前读周记给大家听，一切就像是打油诗一样。校园花坛上方，柳树枝儿轻轻垂下，在柔软的空气中绿得不可收拾。奇异温暖的下午，几个女孩子穿着早上约定好一定得穿来的花裙子，扭扭捏捏走进学校，然后安静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相互望着，渴了连冰糕也不敢去买。高中部的大男生总是很坏很好奇，在我们洁净的青春期。
　　初二的时候，学校里来了位从天津来的实习生老师，温文尔雅。我至今都忘不了他做自我介绍的样子，那时候我觉得眼镜这东西就是为他而发明的，风度翩翩，诗酒趁年华。可是生物这门课我们谁都没好好放在心上，所以一到周四下午的第二节生物课，每个孩子都变得生龙活虎。我抗拒地坐在后排，就像一位匆忙的看客走过喧闹的村镇，镇子前方放着无声电影，慌忙瞥一眼，老师那张斯文的脸淹没在人头攒动的硝烟里，文弱书生的声音闪躲游离。
　　冬日的一个下午，上生物课的我们，犹如冬天奶奶院落里的大公鸡，个个精神抖擞，仿佛这节课是学校给我们安排的一堂自由活动课。这堂课，因为要讲生理卫生方面的知识而更让我们这些小鬼躁动不安。
　　我们忐忑又紧张地望着讲台上年轻的生物老师，猜想着他要怎么开始进行下面的内容。我坐在最后一排，仿佛看见老师额头上有星星点点的汗珠。
　　“哗啦”一声，复习完上一节的内容.老师翻书了。有同学在底下唏嘘道：“嗨，翻页了，翻页了……”在青春期赤红色的唏嘘声中，讲台上的老师讲到了青春期，讲到了生理卫生，还讲到了我们的身体结构……
　　晔，满教室一片哗然！男孩们开始左顾右盼装扮鬼脸，女孩们都不好意思地这抓抓那挠挠，有的干脆装得什么也听不见，头深深地埋着。班里有个出了名的调皮大王，曾经因为不想上数学晚自习，在下午放学的时候用剪刀一一剪断了教室的好几根电线，气得赶来上晚自习的数学老师站在昏暗的教室门口嘴唇发抖。今天他又按捺不住了，一跃跳到了教室的火炉子上面，正准备来个猴子望月，没想连人带炉翻倒在地，班里瞬时炸开了锅。烟雾缭绕中，似乎都辨不清谁是谁了，每个人都在等着年轻的男老师气白了脸地收拾他，大家看看倒在地上的调皮大王。调皮大王像一只落败的猴子，两只眼睛被炉灰渣子迷糊得半睁不睁：这时，只见老师像一阵风一样从讲台上匆忙走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调皮大王身边，表情严肃地扶起了狼狈不堪的调皮大王，并帮他轻轻地拍掉了身上的炉灰，然后拿起扫帚和簸箕清理炉灰，和几个男生把倒了的炉子放正。调皮大王用怯怯的眼神偷偷地瞄着老师，他一定在惊讶吧，惊讶老师为什么不斥责他，为什么不收拾他。
　　清扫完炉灰的老师走到调皮大王身边说了声“回到座位上去”就返身走上了讲台。几秒钟的肃静之后，老师扶了扶眼镜说： “你们还是孩子，但不要太不懂事，回去都看看地图，看看天津离你们这有多远，我不想这么大老远地来这里骂你们一顿或打你们一顿，对于我的一生来说，这段实习的时间非常短暂和珍贵，我不想在这里留下不好的回忆，那样的话我回去会良心不安的……”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老师打骂学生并不是那么的天经地义；老师打骂学生他自己也会舍不得；老师打骂学生竟然会一辈子感到良心不安……我在底下愣愣地看着讲台上老师的脸，感觉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烫。
　　老师的教诲还没有停，底下传来抽泣的声音，一个叫生辉的同学哭着站起来说： “老师，对不起，我们以后上课不捣乱……”话还没说完他就哽咽了，这下，我也跟着哭了，全班同学都哭了，我们永远都忘不了这一堂最温暖最感人的生物课。
　　日子转眼到了盛夏，老师的实习期结束了，六月的一个周五下午，我们在校园的大柳树下拍照留念，花坛里有月季盛开，大碗大碗的紫，大碗大碗的红。刚被打扫过的校园，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泥土清香，好像没有丝毫离愁，我只是掏谨地站在他身边，趁照相师傅摆弄相机的时候，我偷偷回头端详老师的脸，太阳光照得老师的眼镜边框一闪一闪，我眯起眼睛，感觉他好高好高。
　　老师走了，剩下我们独自承担青春期的苦恼、独自回味青春期的秘密、独自怀念和老师一同站在校园的大柳树下拍照的那一天。记得老师走的时候跟我们说：“好好学习，青春很美好也很短暂，将来争取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时光荏苒，岁月定格，几年后再翻看照片，我奇怪地发现老师并没有我记忆中那么魁梧高大，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那其实就是一个人人格魅力的高度；也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体味到老师当年那一番话的真正含义。远方是善良的，远方也是温厚的。如果一个人存有对于远方的敬畏之心，那他就一定拥有诗人般豁达又浪漫的情怀。这样的情怀，会让我们朴素无华的生命变得如歌如诗，如画如梦。
　　高中毕业后的我，拎了几件衣服，坐上驶向北方的列车，日日夜夜带着迷茫魅惑的心境行走在北方大地上，每每想起中学时代的那位老师，心头就浮起一抹青色的温暖。瘦瘦的皮肤黝黑的老师，波光闪闪的在我生命的深处，像一颗星，像一支乐曲，教我如何敬畏远方，敬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