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我希望我的创作充满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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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土地的爱和关注,是永生都不会改的。不过爱的方式不一样了,以前就是爱,现在爱里面充满着恨。恰恰充满着恨使这样一种爱非常深刻。”
  阎连科说,有三类人不必看《丁庄梦》:感情脆弱的人,喜欢看《无极》《十面埋伏》和《英雄》的人:想通过小说了解艾滋病知识及相关细节的人。谨慎的阎连科再三申明,他所了解到的艾滋病的情况仅仅是一个村庄的,不代表河南,更不代表中国。作为一个搞文字工作的人,他有责任这样做,有记录下这些内容的良知。
  
  人心中的艾滋病要比身体上的严重得多
  
  2005年8月,写完《丁庄梦》的最后一页,阎连科木呆呆地盯着对面雪白的墙壁,仿佛望着小说中那“飘劝的一群雪白的孝布”和“堆满了白雪样的家家都贴着白色门联(丧联)的胡同”,一任泪水横七竖八地流淌。
  阎连科说,《丁庄梦》消耗的是他的寿限,这种强烈痛苦的绝望,是一种长久写作的崩溃。
  中国新闻周刊:据说你1 996年就开始关注艾滋病题材,为什么2005年才最终写成《丁庄梦》?
  阎连科:我是来自河南的作家,有条件、有可能、也有能力去了解这些人群,把他们面临死亡的情感历程,把人性的、人情的和道德的感受都集中表达出来。但这中间特别复杂,艾滋病村并不是你想去就能去,(我)真正能够进入(艾滋病)村庄是在2003年。
  中国新闻周刊:《丁庄梦》中有多少是艾滋村里真实的内容?
  阎连科:许多细节,比如有的农民常常卖完血了就无力站起来,“血头”就会捏着对方的脚抖抖,这样血就能从脚上流到身体里恢复体力;比如进到村头看到一个巨大的棺材铺,家家户户门口都摆放着棺材,这些都是真的。真正触目惊心、耸人听闻的事我没往里面写。小说虚构成分更大一些,仅仅是用了艾滋病村这样一个背中国新闻周刊:你在《丁庄梦》后记中说写完这本书就崩溃了,是因为你去到艾滋村亲眼所见的还是因为写作?
  阎连科:我觉得后者给我带来的触动更大一点,毕竟人心中的艾滋病要比人身体上的艾滋病严重得多。一个社会机体上的艾滋病、社会心脏上的艾滋病,要比人群中的艾滋病严重得多,也更难治愈。人体的艾滋病至少可以预防,但是人心中的艾滋病谁又能预防呢?谁又能去治疗呢?
  我更关注底层生活的底层人,我希望我的创作能充满一种疼痛的感觉。从1994年开始写《日光流年》,到2002年写作《受活》,再到2005年写作《丁庄梦》,已经有12年的时间。人眼就是盯一片蓝天12年也要疼的,盯着一个黑洞12年的确是精神上崩溃的一种感觉。
  中国新闻周刊:之前你的作品哪怕是再疼痛,还能够看到人们在最底层求生、要过好日子的挣扎,但是这种生命的欲望在《丁庄梦》里彻底破灭了,为什么?
  阎连科:还是自己目前心理上比较灰暗,写完后特别绝望。不是仅仅对这个艾滋病村庄的绝望无奈,其实只要能够拿出三十万,五十万,就能把村庄弄得很好。艾滋病也不是说彻底地不能治,还是能够维持一段(时间)的。我觉得还是自己对人生比较悲观。
  我对创作中许多问题都开始重新认识,包括人情、人性、人伦和道德。我们必须有重新直面道德的一种勇气,这是我在以往小说中没有的,或者说我最初创作中有很多这样的东西,我在80年代、90年代初期写过,但(当时)认识的方向是不一样的。那时小说中充满了一种浪漫的、理想的东西,到现在就没有这种东西了,回到最初的原点,但原点和原点还不一样。
  中国新闻周刊:这是你自己快到知天命之年对人生的感慨,还是有别的原因?
  阎连科:我觉得是两方面,毕竟我已经四十七八岁了,经过的看到的太多了,我所看到的生活中的龌龊和肮脏远远超出看到的美好东西。从写作的经历来说,小说中表达的所谓的温暖已经不是简单的一把火的事情,不是一段情感的事情,也不是简单的复仇的事情。
  
  我的每部小说都是一片荆棘
  
  阎连科说,他希望在创作中“尽最大的力量爱所有的人,爱他的仇人、敌人,爱最不值得爱的人”。
  中国新闻周刊:你曾说过对社会有些东西你是憎恨的,有些东西你是充满恐惧的。
  阎连科:比如权力对人的侵害,我觉得就很可怕。再比如到艾滋病村,你特别好心想帮助一个孩子,给他寄点学费,寄1000块钱,让另外一个村庄里的成年人把学费转给孩子,成年人到家里告诉孩子说,我去拿这个钱的时候请人家吃了一顿饭,花了160块钱,我得从1000块里扣160块。作为捐助者,你会觉得160块钱虽然不多,但对捐助人的伤害是非常大的。可是回头又想想,我是从农村来的,如果我的父亲、母亲、姐姐、妹妹和哥哥都在这个村庄的话,我觉得我哥哥姐姐都有可能这样做,因为他们的确是太无助了。你(对他们)真的是爱恨交加,是完全来自骨髓的爱和骨髓的恨,这种心理复杂是完全无法说清楚的。
  如果读者能和我一样从心里流血流泪的话,他是不会忘记(我的作品)的,(因为阅读时)会有很多思考的东西。(就像)我们今天说鲁迅,他给我们带来太大的伤害,萧红的小说也给我们带来太大的伤害,(可我们却无法忘记他们的作品)。
  我可能写不出那种鲜花般的小说
  中国新闻周刊:你希望达到的写作上最终的境界是什么?
  阎连科:我的每部小说都是一片荆棘,远看满眼是绿,走近却受到伤害。人家问《丁庄梦》是什么结构,我开玩笑说(是)一片野草,一片荆棘,看上去很美,但真正碰它会伤害你。
  中国新闻周刊:你打算在这两年之内先沉淀一下,不再写了?
  阎连科:我还有很多问题理不清楚,最重要的一点,我为什么要写作?这个问题我今天都回答不出来。
  人活着需要有非常庸俗的目的来支撑你的生命和生活,即便是巴尔扎克写小说是为了还账,为了挣钱,为了和贵族夫人结交,这够庸俗的了吧?他也能写出很伟大的作品。
  中国新闻周刊:你以前有写作目的吗?
  阎连科:以前有,比如我最初写作就是为了混一碗饭吃,我也是通过写作改变我的命运的。因为写作提干了,因为写作进城了,把自己由一个农民变成一个城里人了,你的孩子至少完完全全是城里人。写作最初的目的你都实现了,慢慢心里有点膨胀,希望成名成家的虚荣心逐渐在增大,现在这种虚荣心或多或少得到满足,而你不再需要虚荣心的时候,你不知道写作是为什么了。
  但我还是非常感谢文学,它不光是改变你的命运,文学会充实你,使你不会那么无聊,最无聊的时候还会觉得文学能带给你一种安慰。
  
  带恨之爱更深刻
  
  1992年,阎连科发表了《夏日落》,刚出来时一片叫好之声,可是后来他为这部作品写了很长时间的检查,惹了许多的争吵和议论。可十年后,《夏日落》甚至还出 了单行本。阎连科说,现实主义,与生活无关,与社会无关,只与作家的内心和灵魂有关。
  中国新闻周刊:从早期的《夏日落》到《为人民服务》,到《丁庄梦》,你的作品几个都是很具有争议或者敏感的题材。
  阎连科:要么你就背叛你的文学观、世界观。当你忠于你的文学观、世界观的时候,你的写作必然是现在这个样子。我觉得(我的)小说写得还是比较收敛。
  中国新闻周刊:在你的文学创作历程里,有哪些是始终没变的?哪些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
  阎连科:没变的可能是对土地的爱和关注,这是永生都不会改的。
  变的话是那种爱的方式不太一样了。以前就是爱,现在爱里面充满着恨,恰恰充满着恨,使这样一种爱非常深刻。比如《平凡的世界》的作者路遥,对土地的爱就像一个母亲看到自己的孩子长得处处都是好。(现在)我对土地的爱就像一个母亲看到孩子的缺点,但都是一样的爱,爱这么一个孩子,爱这么一块土地。
  中国新闻周刊:你认为写作需要和时代保持同步吗?
  阎连科:写作与时俱进那不是作家的任务,昨天的事情发生就让昨天过去,你不能昨天发生今天就去写它。任何一件事情不经过时间的沉淀和时间的思考的话是把握不住的。比如文革刚结束时所有文学都在批判文革,今天看这些作品还有多少价值?我觉得随着社会发展,人们的思想观念是要与时俱进的,但文学最忌讳的就是与时俱进。
  中国新闻周刊:现在很多中年作家遭遇创作危机,但你的产量一直很高,你担心有创作枯竭的时候吗?
  阎连科:我有满肚子对人生的感受,这种苦辣酸甜的感受太多了,写不完的故事,最主要的是找不到合适的叙述方式和结构方式。我觉得(自己)不太会灵感枯竭,除非哪天我有痴呆症了,或者太老了我就没办法了——最终还是有这样一天的。
  
  我们离社会很近,但离家太远,离土地太远
  
  阎连科出生于河南省嵩县农村,那是河南数一数二的贫困县。2004年10月,46岁的阎连科脱掉军装,成了北京市作协的专业作家,做了北京人。可阎连科说,北京和他的关联就是几间房子,在家门口买买菜,和几个朋友吃吃饭,而在故乡河南,“谁都知道那是你家,亲人都在那,你也每年都回去好多趟,但真的住一段时间你会烦躁不安。这个农村不是原来那个农村,也不是你青少年时期的那个村庄了。”
  阎连科说,那是很复杂的说不清的感受,如今他与故乡的关系是“不回去不行,回去也不行”。
  外表憨实的阎连科仍然一口乡音,一张嘴还是乡里乡亲的厚道。故乡人也没有拿他当外人,他回家,农民围着长途客车兜售自制的可能不够卫生标准的食品,突然从人流中认出他来,都说,“哎呀,原来是你呀连科!”说,“吃鸡蛋吧,自己家煮的”。
  故乡人知道阎连科写作累坏了腰,每次他回来,都有乡亲给他介绍治腰疼的秘方,还有人会叫着他的外号“红薯”——因为他小时候内向,一说话就脸红。而大家找他帮忙时也一点没有把他当外人,虽然不知道他在北京什么单位,具体做什么,但都知道他写东西,有点名。阎连科说,所有人找他都不会碍着面子,常常是扛着方便面,提二斤鸡蛋就来了。他母亲现在还经常在电话里说,“你帮人家把什么事办下来吧,人家给你拿了两箱方便面呢。”
  阎连科给20岁的儿子讲,如果有一天他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要把他埋到家乡里去,不要把他放在外面。因为“那个乡村和你血肉相连,你恨它你也爱它,它就是家乡不是别的,再好再不好我所有的亲人都埋葬在这个土地,他们至今还生活在这个土地上。”
  阎连科在《受活》的题记上说,“忘记,是我们共同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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