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爸爸被诊断得了淋巴瘤，我们就以医院为家，在各个病室间，不停地“搬家”。这次化疗以后，他出现了很凶险的情況，我和他住进了医院的层流病房。房间看起来像胶囊旅馆，小小的一间里一个病人一个陪侍，陪侍都是防护服装、口罩等全副武装。
　　爸爸整天都不怎么说话，看表情很难受。小小的屋子里只有我的自言自语和时钟非常微弱的嘀嗒声。我每天都要重复地问他：“您想吃什么，我去给您买。”他永远都说不想吃，然后我就买稀饭回来。
　　这天我依旧问他想吃什么，他表情颇不耐烦，也不和我说话。最近他总这样，我想他的心里充满了烦闷。
　　“爸爸，”我依旧叫他，“真的什么也不想吃吗？”
　　爸爸闭着眼，皱着眉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爸爸老成了这样，孱弱成了这样。过去他一直有一头浓密的头发，现在却已经看得到头皮。而且，枕头上、衣服上，全是碎头发。也许不久以后，他会去剃光头，彻彻底底地变成病人的样子。
　　我想着，眼睛忍不住湿润了。可是我不想这样，不想让气氛那么苦情。
　　“爸，您想吃雪糕吗？”
　　爸爸对我的提问有点惊诧，也有些无语。
　　“世界上最好吃的雪糕，脆宝。”
　　我终于看到他笑了。
　　我小时候一直梦寐以求的雪糕叫脆宝，雪糕娃娃的样子，外壳是巧克力，里面是牛奶雪糕。那时候我住在一所农村中学的院子里，离最近的小镇都有20分钟路程，只是从城里的一个表姐口中听说过“世界上最好吃的脆宝”。
　　爸爸偶尔会去外地听课，每次问我想要带什么，我就答脆宝。可脆宝是雪糕啊，怎么带回来呢？
　　有一天，我正在写作业，爸爸竟然推开我的房门，说：“快出来吃脆宝。”
　　我兴奋地冲出来，拿起脆宝，撕开包装，却掩饰不住失望：“这是脆皮，不是脆宝。”爸爸本来很高兴，大概期待我会说“真好吃”。听我这么一说，他的眼神明显黯淡下来。
　　夏天都要过完了，我还是吃不到脆宝。小镇有冰柜的商店很少，爸爸每一家都问过了。有时候楼下会有拖着泡沫箱叫卖冰棍的小贩，爸爸也会跑下楼去问，但是，脆宝在小镇上似乎是一种奢侈品。
　　要入秋了，我都换上了厚厚的牛仔裙。有一次，爸爸出差竟然给我带回了脆宝！我那天刚好在学校门口玩，远远看到一个人高高地扬着手跑过来，近了才看清楚那是我爸，他戴着眼镜，额头上都是汗，手里高高扬着一根脆宝。
　　虽然脆宝都快化了，娃娃的眼睛也变形了，但是特别香甜，我把雪糕棍都舔得干干净净。爸爸心满意足地看着我。我曾好奇地问过爸爸，怎么把脆宝带回来的？爸爸说在公交车上遇到了一个带了泡沫箱批发雪糕的，就在车站买了一支托他保管。那支脆宝的味道，让我回味了十几年。
　　后来上中学，我家搬到了城市，而且雪糕品种与日俱增，脆皮、脆宝也渐渐淡出了历史舞台。
　　高考结束后，有个小学同学邀我去她家玩，故地重游，去了童年的集市等熟悉的地方。快要打道回府的时候，在汽车站旁的小店买矿泉水，那个老板竟然还认得我：“你是不是王老师的女儿？”
　　我说是，他马上感慨岁月，随后竟然说：“你爸爸当年可真疼你，为了给你带支冰棍，天天来问我进不进货，有一次硬是拖着我去城里进货，还帮我出了路费……”
　　我不曾告诉爸爸，我知道了当年的脆宝是怎么来的。以前总觉得自己一直是个孩子，任性地拒绝承认爸爸妈妈已经是老人。可是爸爸得病以后，现实还是逼着我看清了现状。虽然照顾爸爸的时候，我总是强颜欢笑，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经常一个人看着窗户枯坐到天明。窗外大桥上永远车水马龙灯火通明，可我却似乎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努力地在桥面上奔跑，他戴着眼镜，手高高地扬着，拿着一支快化了的脆宝。
　　编辑 钟健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