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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日暮，月出拂晓，我始终站在那片广阔无垠的麦田之中，看着无数细小的芽苗经历风雪雨雷吸收天光地灵结成金黄色的果穗，然后经由人类收割，麦田又重归寂静。我总是会在此时，下一场轮回到来之前，俯身拾起几支凌乱的桔梗塞入体内，作为自己荣誉的象征。
因为，我是一个稻草人——这片麦田的守卫。周围的妖怪们给了我一个称号，唤我为守望者。
其实，我的真名叫厘原。
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就算是曾经最令我佩服的对手风暴之鹰，我也没有对他说起。我永远记得，他口吐鲜血奄奄一息地臣服在我的脚下，请求知道我的名字。因为骄傲如他，若不记得打败自己的人的真名，一定会死不瞑目。
最后，我把他的尸体埋在了温热的大地之下，用干裂的手合上了他那充满遗憾的双眼。我震惊于自己可以无情到如此地步，可是，谁又知道，当时的我拼命地想要发出声音，最终却只有自己听见了那段焦急和愧疚。
因为，稻草人是不可以说话的，这是神的旨意，亦是诅咒。
我很少知道诅咒的内容，只记得，这片麦田上的许多同伴最后只有我留了下来。他们因为受不了妖怪们频繁的挑衅，曾在一个月光清冷的晚上，结成浩浩荡荡的队伍，向妖怪的巢穴发起进攻。可谁也没有料到，他们还未到达就牺牲在了征途之中。确切地说，他们在冲出麦田的一瞬间，全部死亡。
这便是诅咒的力量。后来，再无稻草人踏出麦田。尽忠职守的结果，便是牺牲在壮烈的战斗之中。但我却出奇地存活到了现在，尽管前来挑战的妖怪越来越强大，而我总是能在血雨腥风之后安然无恙。
妖怪们说我得到了神的力量。这片麦田成为我一个人的天下。他们再也不敢奢望能够打倒我，只是远远观望，静待时机。
然而，最近我很少再看见他们，就连经常停在我双肩上的雀鸟也消失了踪影。这种令人窒息的宁静，在一开始，让我极不舒服，但回想起来，这正是我一直所追求的初衷。
我开始在麦田里四处漫游，累了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望着夜空里遥远的星尘，直到天际出现鱼肚白，我才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以免被人类发现。
但这种没有对手的生活，令身经百战的我渐渐不适应起来。听说神明居住在距麦田五百里外一个叫北镇的地方，我突然很想去那里看看。我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要给予我们诅咒，为什么不能让我们自由。
最关键的是，诅咒要如何才能解开。
于是，我试图踏出麦田。但由于前车之鉴，我在麦田边缘徘徊了许久，最后仍旧没有勇气做到。尽管在人类眼中，我只是几根旧木头和一堆干草，以及一张裹身的抽丝的破布，但我真想告诉他们，我有思想，而且并不比他们差多少，甚至，有他们不及之处。但神为什么要选中我们？
我渐渐开始回忆，想要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是稻草人。但记忆似乎被装上了齿轮，总是卡在我睁开眼第一次看见麦田的地方，然后再也倒退不了，似乎那便是记忆的起点。而我隐约感觉到，所有被想起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时光，落入了尘土之中。
就在我苦思冥想之时，一只乌鸦停在了我干枯而又伤痕累累的肩上。我甚至不知道她何时进入了麦田，怎样靠近了我。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否则，我早就惨死在妖怪的利爪之下了。于是，我猛然惊觉，自己的退步已非朝潮夕汐之事。
“我叫苏羽，你呢？”乌鸦开口问。
“厘原。”话出口的瞬间，我竟然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是真真切切惊动了空气的那种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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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羽说，她从很遥远的地方来，但被这片麦田的宁静所吸引，不小心落在了我的肩上停留片刻。
我没有太仔细听她的话，因为我正诧异于自己为什么能够突然发出声音。难道是神大发慈悲解除了这个诅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我的确很寂寞。日日夜夜，朝朝暮暮，只有大片大片的麦田始终守在我的身边。而麦田是不会讲话的。
我说：“苏羽，你能不能做我的朋友？”
她张开满覆黑羽的翅膀，对着天空扇动了几下。
“对不起，我只能送给你一个故事，你要记得我说的每一句话，因为我必须要留在你的记忆里，以证明我曾活在这个世界。”苏羽的眼瞳里映照着夕阳的光辉，热烈又美丽。
故事发生在北镇，那个传说中神明居住的地方。本来一切如初，平静且毫无波澜。但有些悲剧注定要发生，便在一开始就埋下了伏笔。男主人公是一名次神，名叫云沐，从昆仑而来，在北镇小居。没有人知道他掌管世界的哪一部分，但他那柔软清新的白色长袍，却成为了镇上最醒目的印记。
他不太喜欢与人说话，也不关心镇上的事，经常一个人背着六弦琴徒步登上山腰，洒一叠苍翠的绿叶，然后席地而坐。他的琴艺高超，是北镇从未出现过的卓绝之声。放在普天之下，估计也无多少人可及。
琴声落进了她的世界，成为她生命的支撑体。她是居住在北镇里的一只猫。在别人眼中，她只是普通至极的猫，没有漂亮的花色，也没有清爽的须发。但那段时间却是她剥离骨血般的痛苦日子。
她被关在黑暗的房间里，地板上全是繁复杂乱的咒印，疼痛钻入她每一个细小微弱的毛孔，直入骨髓。很多次，她想要中途放弃，但最后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因为，成仙还是为妖，那一刻她的信念非常重要。
而当她修行完成时，北镇的琴声也同时消失了。她疯狂地想要见到他，逢人便问他的去向。可没有人知道他的离开，亦如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到。他如烟似云，无影无踪。就在快绝望之时，她却在山腰树林里发现了他的六弦琴。
琴下压着一张纸条，写道：百年之后，你我相守。
于是，她真的在北镇等了他一百年。对于她来说，那是一段充满期待而又痛苦的时光。但对于他来说，不过是须臾之间。
百年之后，他果然如约而至。她满心欢喜地搂着六弦琴奔赴于他，而他，只是淡淡地接过琴，说了一声谢谢。
他说：“鲮，你终于变得美好了。” 这句话，他是对着六弦琴说的。
她顿时恍然大悟，一百年的守候便在顷刻之间化为了齑粉，那些历尽风雨之晖的坚持瞬间崩塌消失于无形。
话到此处，苏羽闭上了嘴，麦田的主人正向这边走来。我立刻恢复成正常姿态，苏羽便停在我的肩上一动不动，夕阳的逆光之中，她宛如一朵盛开的莲花。
主人走远后，苏羽扑打着翅膀，飞入天空。
“故事就这样完了？”我着急地问。
“还有后续呢，但我要走了，如果能回来，再讲给你听！”苏羽说。
“你总是让别人以这种方式记住你吗？”我问。
“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因为我一直在寻找一件东西。请你原谅我，听我故事的朋友！”
我以为她会留下来，至少会多给我一些时间。但每个人的生命不就如此这般，突然闯入别人的世界，然后又匆匆离开。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是彼此的过客，唯一所能期待的便是多留下一些回忆，供孤单时欣赏，快乐时遗忘。
但麦田周围的妖却不相同，因为我知道他们又回来了。一阵扑鼻的妖气穿过层层叠叠青绿的麦禾，在我的眼前幻化出一个熟悉的身形。
他是枫，曾经最不可一世的狼妖之首。
3
那天夜里，我始终能够感受到枫那双流转着腥红之光的眼睛犹如落在田野的星尘。一直到破晓，他才逐渐隐退，像是看望老朋友般恋恋不舍地往回走。最后，他的气息完全消失在了天地间。
但他的气息里似乎还混有别的东西，我花了一整晚也没有参透，总之与以前的他相比，多了些什么。也许是他变得更加强大了。
因为他曾说，他会在强大到足够打败我时回到这片麦田来。
也许，正是这个时间——我的退步，便是他的进步。
于是，为了不输给他，我开始进行高强度的训练。我以为自己遗忘了招式与步法，然而最容易想起的反倒是这些，难的是内劲的回归。
要想在短时间里找回自己，我只能用最难的修炼方式。
我在麦禾之上行走、奔跑、倒立，看似简单，却要做到不伤害任何一株麦禾以及苗尖上的须发。到最后，就算我疾冲而过，也不会扬起轻微的风。动如风，却不让风动。这便是最高境界。
而枫却似从这片大地上蒸发了似的，亦如前几天他突然悄无声息的回归。我静静地守在麦田里。用最佳的战斗姿势。
几天之后，枫没有出现，我却等来了这个季节里最猛烈的暴雨。我在麦田之上施放了一层屏障，以保护麦禾不受破坏。
就在这时，苏羽扑打着翅膀向我飞来。暴雨中，她弱小的身体很快掉入麦田中。我飞奔而去，用双手托起她。如同回到家一般，她立即在我的掌心昏睡了过去。
雨过之后，天空出现了彩虹，但她却一连病了好几天。我用法术维持住她虚弱的心脉，总算帮她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
我多么希望她可以一直病下去，那样我就能一直照顾她。别怪我太自私，有谁能真正懂得一个人究竟会孤单到何种程度。毕竟，针刺中谁，谁才会最痛。
当苏羽在天空里开心地飞了一圈之后，她又落在了我的肩上，就好像我的肩膀是她的着陆点，或者回归点。本以为她康复了会立即去远方，但她却告诉我，她决定留下来。
“故事的后续还没有告诉你呢！”她得意地说。
“其实，如果我能生出翅膀，就可以和你一起走，你可以一边飞翔一边给我讲故事。”我坐在一颗大石头上。远远的，麦田的尽头能够看见一株茂盛的大树。
“这么想和我在一起？”她问。
“我只是不想再一个人！”我说。
她小心地避开了这个问题，而是说：“故事的后续是这样的。”
当女主人公知道自己只是为那名次神守护了一百年的六弦琴后，心灰意冷。痛苦了几天之后，她决定去向他坦白。她不信自己会输给一架不会说话的琴。
然而，在他的门外，她却听见了他们的情话，这足以摧毁她的所有念想。但她却鬼使神差地用手指在纸窗上捅开一个小洞。房间里，他躺在那名女子的腿上，双眼闭合，眉间带笑。女子轻抚他浓密的头发，指尖却钻出细密的树须，慢慢向他的脖颈缠去。
她怒火中烧，直接碎开了墙壁，冲入屋内。来不及解释，她便攻向那名女子。他睁开眼，一片慌乱。而战斗已经推倒了整栋房子，伤及了隔壁的神。他拦在她面前，拉着那名女子就想跑开，却被隔壁的神挡住去路。
那名女子是六弦琴幻化而来，不是神，便是妖。挡在他身前的神发现了事情的真相，立即锁住了他、她，和六弦琴的化身。
他们被关入昆仑的虚空之牢，等待众神的审判，因为他和妖来往，这是神守则中的禁令。
我突然打断苏羽，示意她别说话。似乎在麦田的尽头，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风的味道，夹杂着枫的气息。
我顿时精神百倍，战意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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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的月色下，我在麦禾之上疾驰而过。苏羽怎么也不肯单独留在麦田里，而是紧紧地抓住我的右肩，强烈的风将她的羽毛悉数吹开，宛如骤然盛开的昙花。
“我是去杀妖怪呢！”我强调道。
“可麦田里说不定有老鼠，我最怕它了。”她不好意思地说。
“那一会儿你要抓紧我，别掉下来！”
风在耳边呼呼作响，而枫却在麦田的尽头静静地看着我。曾经不可一世的王，现在已经锐气全失，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双眼腥红，毫无杀气。
就算我来到他的面前，他也丝毫无畏。
“枫，我们来大战一场吧。”我说。
他没有任何反应地看着我。像是无法听见我所说的话。
我看向肩上的苏羽，疑惑地问：“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吗？”
苏羽点点头。但下一秒，枫却疯狂地扑了过来，我迅速移动身体，避开了他的进攻。他的好战性依然不减。
可是，一向攻势严谨的他竟然露出了许多破绽。起初，我以为是他故意留下的陷阱，于是一直不敢轻举妄动。但在遁入空中迎击他锋锐的狼爪时，苏羽不小心从我的肩上滑落，她惊慌失措地沿着枫的脊背往后奔跑，爪子割开了枫的皮肤，伤口处立刻喷出许多浓稠的绿色液体。 枫的精神顿时消散在天地间，一如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一样。我面对着洒满桔梗的绿液，疑惑不解。
“还有液体妖怪？”苏羽问。
“或许吧，总之我是第一次遇到。”我说。
可枫明明是一只狼妖。
我看着麦田的尽头，那棵大树在风中摇晃着枝叶，张牙舞爪，像是宣战。但那颗大树是什么时候生长起来的呢，我竟然完全不知道。
苏羽扇动了几下翅膀，但仍然飞不起来。于是，她又开始讲述那个未完的故事。
在昆仑的虚空之牢里，六弦琴承受不了强烈的仙气，早已变回了本体。他用手指拨动琴弦，音律随即展开，牢狱守卫顿时陷入他的幻术之中。
离开前。他对她说：“我送给你一个故事。”
那是关于他和鲮的故事。
鲮是大河里的一条鲟鱼，修炼了千年，即将化为人形。恰巧他被派遣到那里管理相关事务。每个人初到陌生的地方，都会感觉到寂寞，神也一样。最开始的日子，他经常一个人对着大河讲话。那些秘密便顺着河水流向远方，消失在每一个暗礁和水草之间。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多少，但所有的话全被石缝里的鲮记在了心底。于是，她开始怀疑自己的修行是否正确，如果人如此寂寞，为何还要努力去变成人？
当他再来的时候，她浮出水面，问：“寂寞真的无药可解吗？”
他不知如何回答，但他们却聊到了别的话题，一句句直到后来，他被传召回昆仑。鲮想要跟他一起走。他编造了一个谎言，说昆仑没有水，只有大片大片的山，和许许多多的树，鱼在那里是活不下去的。他以为这样可以让鲮放弃。没想到，鲮把化身为人形的愿望改成了变为一棵树。而他又以另外一个理由拒绝了她。情急之下，鲮幻化成了人类的六弦琴模样。
“只要你能带我走，我变成什么样子都可以！”鲮哀求说。
可昆仑是容不下妖的，尽管她修炼了千年，仍然还是一只妖。于是，他把她带去了北镇。
虚空之牢迅速被围得水泄不通，许多神漂浮在外墙的半空。他怀抱六弦琴，无论如何抵抗，也毫无作用。
神和妖相恋这种罪，足以摧毁他的根源。就在神力聚集而来时，他将六弦琴用力地抛了出去。而他却被神击成重伤，灵魂被封印流放，下落不明。
“那只猫妖呢？”我问。
“那只猫不是妖，但也受到了惩罚。”苏羽若有所思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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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苏羽讲的故事并不怎么精彩，但我还是做了一名认真的听众。我知道尊重这种东西非常重要，无论是人、妖，还是神，都会有尊严。
不过，我的心里始终在想关于枫的事情。他怎么会变成一团脆弱的液体，如同被人抽空了内脏，只剩下一身皮囊？
然而，第二夜，麦田的尽头又传来了强烈的妖气。我带着苏羽飞快地赶了过去。这一次，来的是风暴之鹰。
苏羽见我脸色不太对，问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没有回答。如果我告诉她眼前的敌人其实早已被我杀死，不知她是否会害怕。下一秒，风暴之鹰已经急速冲杀过来。
他用钢铁般尖锐的翅膀向我横挥而下，对于他的攻势，我早已熟记在心。于是，在他下一招劈来时，我知道他会用羽毛射杀我。
果然如我所料，但从他身上喷射而出的不是羽毛，而是一支带着剧毒的木箭。我差点就被划伤皮肤。随后，风暴之鹰不断地使出自己的杀手锏，那些对我用过千百次的招式，在被强化之后，将麦田震得千疮百孔。
趁着他攻势的漏洞，我迅速出击，将他制服在地。我用尖锐的手甲抵住他的咽喉，问：“背后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谁知，他只是轻蔑地一笑，笑容异常生硬。然后。他用脚爪猛地划开了肚皮。又是一滩绿液倾覆而出，浸湿在麦田里。
“苏羽，我感觉一切都变了。”我望着明朗的星空说。
“时光总是向前，而众生却一直在后退。”苏羽拍着翅膀。
“后退？”我疑惑不解。
“退向生命的起点，也就是死。”她说。
“我已经活了很多年，不知道终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我说。
“估计只有神清楚生命的根源。”她说。
“我想见见神，因为我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我说。
“神可没有你想的那么美好，神非常小气，也不容侵犯。你贸然前去，只会死路一条。”她说。
“但我真的想见见他们，我要解除身上的诅咒，我要自由。”我说。
苏羽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也许我能带你去北镇。”
我在麦田四周设下了防御结界，足以抵抗妖怪们一段时间。但就在我站到麦田的边缘时，心里仍旧有许多担心。那些同伴们曾经在跨出麦田的一瞬间全部死亡的影像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苏羽见我有些犹豫，便说：“如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知道信念需要将生死置之度外，于是深呼吸之后，猛地跨步而出。结果并没有像传说的那般恐怖。我仍旧活着，像在麦田里一样。
我们前往北镇，可路越来越崎岖，周围全是乱石林立的山峰和颓败的树枝。而身后，总是隐隐约约地跟着一些妖怪。
天空越来越昏暗，乌云四起，山谷间回荡着凄惨的乌鸦叫声。苏羽示意我快一点，穿过这里就是北镇。
然而，就在我放松警惕时，一个石头从山顶落下，我纵身一跃，大地被砸出一个大坑。但苏羽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紧接着，一群暗黑妖猴在山壁间快速爬动，不断嘶叫着向我冲来。我无路可退，被他们团团围住。领头的妖猴走到我的身前，说：“你就是那个守望者？”
我说：“我叫厘原。”
他似乎听不见我的声音，然后双手一挥，妖猴们将我紧紧抱着，利口撕咬。我的四肢全被他们牢牢抓住而无法动弹，疼痛顿时击晕了我的大脑。
模模糊糊中，我听见领头妖猴的声音：“带他去见须濂大人。” 6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全身被树须缠绕，悬挂在硕大的枝干上。不远处，是我一直所守卫的麦田。
苏羽停在离我不远的枝桠上，我用虚弱的声音呼唤她。她只是微微地转过头，用陌生的眼光看了看我，然后又转过身面向远方。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想要极力挣脱困住我的树须。但越用力，树须反而缠得越紧，几乎要陷入我的皮肉之中。
突然，树动了起来。千百条枝桠像柔软的藤条般交错流转，最后在空中凝聚成一张人脸。
“守望者，那么多妖怪拿你没办法，而我甚至不用亲自动手，就擒住了你。”她有些得意地说。
“我一直是你们的梦魇，只要我还活着，这个恶梦就不会结束。”我说。
“或许你应该问我，为什么妖怪们都想要攻入麦田？要知道我们对那些小麦可没有兴趣。”她故意牵出了这个问题。
我沉思了片刻，说：“我只清楚我的职责是守卫麦田。”
她仰头大笑，问：“谁给你的这份职责？神吗？”
我点了点头。她笑得更加疯狂了，枝条形成的脸上抖落许多绿叶。
“神，只是自私的混蛋。他们总是纵容人类的各种恶行，而对妖赶尽杀绝。同样是生命，为什么会如此不公平？”她大吼道。
“不如我们一起去北镇，我也正要问神一些事情。”我说。
“北镇……”她低声呢喃，接着露出狰狞的笑容，说：“我可不会上你的当。”
然后，她的脸迅速消失，枝条再次流转，回复到最初的形态。整个过程里，苏羽一直盯着远方，没有回头。
“树妖，你打算怎么处置我？”我用尽力气喊道。
“我的名字叫须濂。午夜之时，我要你眼睁睁地看着这片麦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她的声音尖锐地回荡在空气里。
我看着不远处的麦田，心中的惆怅剥离成丝一片混乱。
苏羽是在暮色降临之后才来到了我的身前。她不说话，只是仰起头给我看她喉结上的刺。我用嘴将那根刺拔出，她才终于如释重负。但一根枝条立刻向她袭来，她张开翅膀，便飞入了空中。
“厘原，对不起，我回到你身边，是因为被须濂威胁。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被困在这里。”苏羽大声说，眼泪从空中落下来，砸在我的脸上，一片温热。
“快去你所追寻的远方吧。”我说。
“其实，我在寻找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灵魂，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这个世界。”她哀伤地说。
“要相信最初的信念。你一定能找到的！”我鼓励她。
这时，须濂扬起密集的枝条击向苏羽。苏羽看了看我，不舍地向远方飞去。枝条扑了空，被须濂快速收回。
“她中了我的毒，就算逃走也活不了多久。”须濂说。
“你不怕她去请救兵吗？”我问。
须濂的树根钻出地面，渗出大量的绿色液体。那些液体即刻凝聚出许多妖怪。我再次看见了枫、风暴之鹰，还有以前很多败在我手上的妖。甚至，还有稻草人——我的那些已死的同伴。
整棵大树下顿时站满了各种液体妖，他们激动地拍着胸膛，呲牙咧嘴，有的拖着沉重的大铁球。有的握着形状怪异的双刀，还有的浑身缠着锈迹斑斑的铁链。
“就算把神请来，我也不会畏惧！”须濂说。
“我已经被你困住，你没必要再如此兴师动众吧。”我说。
“所以，你应该关心一下，这么多年里，我们总是向你发起挑战的原因！”须濂说。
我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好像自从我有意识起，便把守卫麦田作为了自己的唯一责任。那么，须濂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真相？我屏住呼吸，尽量不让身上的树须越缠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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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枝条突然插入我的后背，因为疼痛我挣扎着大叫起来，几秒钟之后，我的大脑昏昏沉沉，似被抽走了全部精神。
须濂的话如同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她说：“身临其境，才会懂得别人的痛苦。”
然后，我的眼前出现了耀眼而广阔的白光。流云不断地从我身旁飞速倒退。风声震动着琴弦，瑟瑟作响。我以极快的速度从天空里俯冲而下，直直地落入了森林之中。
又是一阵模糊而无法辨别的影像，只记得，视线清晰以后，我的心里非常着急紧张，像是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低下头我才发现身上的琴弦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我想去寻找，却又无法动弹。
我深深地扎在土壤之中，吸收着从树缝里洒下的阳光。冬夏轮换，我的身体开始抽枝发芽，长出一片一片的嫩叶。树须汹涌地钻人大地，吸食着能够供我生长的养分。
无数个日子以后，我终于成为整座森林里最高大茂盛的树。于是，我利用遍地的树须渗入森林的各个角落寻找失去的琴弦。没有它们，我的生命便不完整。更何况，他曾那么用心地抚摸过它们。
然而，人类在这个时候进入了森林。他们驾驶着巨大的机械，在吵杂的轰鸣声中，一棵棵树毫无反抗地倒下。动物们不得不四下逃散。我只能暂时放弃寻找琴弦，用树须抓紧土壤快速地离开了森林。
人类的屠杀能力惊人，森林很快便被夷为平地。我看见许多动物无处可去，他们抱着残存的旧念想要钻入运送大树的卡车。但他们的举动无异于飞蛾扑火，很快他们便倒在了人类的枪声之下。
这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令剩下的动物们魔性汹涌滋生，最后变成了复仇心切的妖。而森林却被人类开垦成一片广阔无垠的麦田。
我亲眼看见许多妖在麦田里欢喜地肆意妄为。然而。有一天，麦田里突然来了许多稻草人。他们拥有强大的力量，击退了一次又一次前来进攻的妖。但妖却从来没有放弃，败了许多次后，他们突然心生一计，在麦田尽头布满了陷阱。而在稻草人结集成队踏出麦田的一瞬间，妖发动了机关，于是，他们全部阵亡。
可我对这些挑衅和战斗并没有兴趣。我只在乎那些遗失的琴弦，因为我在等一个人，我必须要在他找到我之前变回曾经的模样。我要让他知道，无论时光如何变迁，我仍旧是我，从未改变。 但麦田里最后一名稻草人似乎得到了神的力量，怎么也无法打败他。狼妖枫、风暴之鹰等等许多妖中的强者均败在了他的手下。似乎一切都成了定局，我只能眼睁睁地躲在角落里观看着一场场毫无胜算的战斗。后来，我意识到自己必须做点什么的时候，才惊觉自己拥有超常的力量。
不过，就算我成为了方圆百里的妖之首领，就算我能够用树须里的液体复制出已经死去的强者，但仍旧不是那个稻草人的对手。直到有一天，在我百愁莫展之时，一只乌鸦却轻易地落在了那名稻草人的肩上。那一刻，我看见了战局扭转的曙光。
我只是在那只乌鸦经过我的上空时轻易地抓住了她，她便成为了我攻破战局的重要钥匙。每个人都会有弱点，越是看上去强大的部分就越是脆弱。而那些所追求的东西，亦是最无法舍弃的。
视线逐渐暗淡下去，只有疼痛依然灼烈地在蔓延。当我再次看清楚面前的景象时，树须已经深深地刺入了我的体内。
出乎意料的是，我的伤口处竟然流出了殷红的鲜血。而此时，须濂发动了号令，绿色液体所形成的妖，和那些暗黑妖猴，以及其他想要复仇的妖怪们组成了浩浩荡荡的联军，黑压压的一片冲向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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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们在麦田里肆意妄为，麦禾被大片大片地踏平。须濂的笑声回荡在我的耳边，兴奋而又得意。我的心如受重创，守卫了这么多年，仍然无法阻止这场毁灭。
我试图挣脱树须，但树须猛然钻入我的体内，刺激着每一根神经。须濂又扬起几根枝条直插我的脊椎各个关节，疼痛顿时如暴雨倾盆轰击着我的大脑。
“不想观看这场精彩的表演，那你就提前谢幕吧，哈哈！”须濂大笑。
绿色液体像长有牙齿一般，撕咬着我的灵魂。我的身体无法做出任何抵抗，但能感觉到我的精神力量在一点点地消亡。就在我绝望而又准备放弃时，一扇被关闭了许久的门似乎被打开，将那些渗入体内的绿色液体全部吸食殆尽。
万丈金光从我的身体里喷薄而出，直上云端，夜空里黑云涌动，闪电似蛇行沿着光柱爬下，缠绕在我的周围。稻草人的外壳逐渐消融，露出我透明的灵魂，吓得须濂全身的枝条抖动。她立刻化为了一个高大的树人，横在天地之间，手里拿着没有琴弦的巨大六弦琴。
记忆复苏，我看见了许多破碎而又不断更迭的画面。我看见了鲮，被我抛出时琴弦结出的泪珠，我清晰地听见了她的哭泣，无助而又悲伤。在众神之力击来的瞬间，我的灵魂与肉体脱离，神的封印降落，五彩斑斓的光华之后，我失去了所有知觉。直到醒来时，我的面前横列着一大片金黄的麦田，一个声音告诉我：厘原，守护它，这是你的命运。
“鲮！”我喊道。
须濂的身体突然震动了一下，许多树叶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犹如绿色的雪花。接着，她突然大笑起来，说：“你以为你装作是他，我就会上当吗？”
这时，妖怪们几乎将麦田一层一层地翻开，终于找到了深埋在地下的琴弦。须濂伸出右手，虚空一划，再按在琴身上，六弦琴顿时光芒四射。她轻轻地拨动了一根弦，巨大的弧形光刀立刻击在了麦田里，许多妖怪来不及逃跑，顿时化为了齑粉。
“鲮……”我喊道。
“这个名字不是你叫的，没有实体的混蛋。”须濂生气地滑动着琴弦，无数把巨大的光刀射来。
我无法抵抗，因为没有肉体，只要被任何一把光刀击中，我的灵魂便会瞬间烟消云散。
“鲮，我是云沐。”我大吼。
突然，光刀停在了半空，须濂犹豫了片刻之后，挂满树须的脸浮现出狰狞的笑容。
“是吗？我真的很想念你，这些年，寂寞简直快杀了我。”她说。
“但，我特别喜欢现在的自己！”她似乎入了魔，疯狂地笑起来，声音洪亮如同雷鸣。
我以为她知道是我，便会平静下来。没想到，那些停在半空的光刀又急速向我击来。或许，我应该接受这一切，包括死亡。
但苏羽却突然从远处飞来。她径直撞入我透明的身体，血肉神经顿时自心脏处滋生，迅速布满全身。苏羽在消失之前，说道：“云沐，我终于找到了你，神把你的肉体变为了乌鸦，抽走了我的灵魂安放在里面。他们给我的惩罚到此结束，而你也将重生。能不能找回你自己，全靠你的信念。我即将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你一定要记得我。在那个故事里，我的名字叫猫月。”
当光刀落下的瞬间，我虚空一指，闪电从手心冲射而出，与光刀交错在一起，无数火花在摩擦处进发，像是满天飞扬的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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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濂大怒，不断地拨动琴弦，光刀如雨点挥洒，我轻轻一跃，身后的大地顿时发生了强烈的爆炸。下一秒，我已经站在须濂的肩上。须濂挥舞着巨大的手掌向我抓来，我不断地跃动，在她的四周生成了许多影子。
“鲮，跟我走，再这样下去，会惊动众神！”我劝慰道。
“我讨厌神，也包括你。我要为妖讨回一个公道，让天地还给我们平等。”她说。
麦田里的妖纷纷站出来，不断地嘶叫着，像是在发出共鸣。然后，他们全部遁入天空，向我发动了攻击。
“你是神，我是妖。”须濂怒吼道。
琴声如流水哗哗响起，光刀再次袭来，我迅速移动身形，那群妖怪立刻全军覆灭。我知道无法再让须濂回头。但那些和她的记忆在脑中像电影般不断地放映，我陷入了犹豫之中。
大地已被毁得千疮百孔，麦田早也不存在，只有许多桔梗横七竖八地伸在土壤外。须濂晃动着她巨大的身体，扬起六弦琴，口中嚷着：“我要杀神，杀神，没有谁生来就是主宰。”
她的眼睛已经变成了血红色，闪耀着浓烈的光晕。许多细小的树须从她的手指上生长出来，在琴弦上交错滑动。整个天地都为之颤抖，光刀更是飞入各个方向。
就算她对这个世界有再多的仇恨，我也无法原谅她此时的行为。我在双手间凝聚了全身的力量，想要给她致命的一击。但在我冲向她的那一刻，漆黑的苍穹之顶突然透出耀眼的光芒，黑云以漩涡状向四周散开。众神缓步而下，停在半空，平静地看着我和须濂。
须濂变得狂躁不安，她扬起六弦琴，发射出一枚无比巨大的光刀劈向众神。我大惊失色，却又来不及阻止她。
一朵细小的莲花自神的手中滑落，向光刀飞旋而去。而莲花在接触到光刀的一瞬间，硬生生地被震开成无数细碎的花瓣。须濂得意地大笑，众神却依然面无表情。
碎开的莲花在空中飘散，而那枚光刀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突然，裂纹在光刀上兀自生成，然后以极快的速度不断地扩展开，光刀即刻变为齑粉，消失在夜空里。
须濂紧张地飞速拨动琴弦，光刀只射出一小段距离，便破裂开消失不见。许多光线在空中滋生，与莲花碎片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的光网。光刀在撞入网内的一瞬间立刻消散，而那张网突然加快速度，向须濂罩去。
我瞬间从百米之外闪到须濂的身前，光网将我们一起罩在了里面。须濂不断地挣扎，似乎想要冲破这层光网，嘶吼声响彻云端。
“鲮，我始终会在你身边，就算是死。”我在她的耳边说道。
她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我，突然似乎惊觉到了什么，泪水顿时如瀑布般倾泻而出。
“可是你曾经抛下了我，我该如何再相信你。”她悲伤地说。
“现在便是最好的时刻，我们重新开始，以死为证。”我温柔地看着她。
她突然像个小孩子开心地笑了，然后化为一把六弦琴躺在我的怀中。光网顿时聚合而来，紧紧地裹住我们。我看见天上的众神摇了摇头，然后驾云离去，留下我们在苍茫的大地上静待死亡。
“你看，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我说。
“你会后悔吗？”鲮说道。
“会的。”我说。
琴弦立刻强烈地震动起来，我接着说：“说什么你都相信哦，有够笨啊！”
破晓之前，被毁坏的麦田里突然升起一支光柱，轻微地爆裂开，然后消散得毫无痕迹。
我只记得，很多年以后，我对着大河不断地诉说哀伤，一只鲟鱼浮出水面，天真地问道：“寂寞真的无药可解吗？”
其实，我多么想告诉她：“因为等了你太久，所以才会寂寞。”
清晨日暮，月出拂晓，我始终站在那片广阔无垠的麦田之中，看着无数细小的芽苗经历风雪雨雷吸收天光地灵结成金黄色的果穗，然后经由人类收割，麦田又重归寂静。我总是会在此时，下一场轮回到来之前，俯身拾起几支凌乱的桔梗塞入体内，作为自己荣誉的象征。
因为，我是一个稻草人——这片麦田的守卫。周围的妖怪们给了我一个称号，唤我为守望者。
其实，我的真名叫厘原。
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就算是曾经最令我佩服的对手风暴之鹰，我也没有对他说起。我永远记得，他口吐鲜血奄奄一息地臣服在我的脚下，请求知道我的名字。因为骄傲如他，若不记得打败自己的人的真名，一定会死不瞑目。
最后，我把他的尸体埋在了温热的大地之下，用干裂的手合上了他那充满遗憾的双眼。我震惊于自己可以无情到如此地步，可是，谁又知道，当时的我拼命地想要发出声音，最终却只有自己听见了那段焦急和愧疚。
因为，稻草人是不可以说话的，这是神的旨意，亦是诅咒。
我很少知道诅咒的内容，只记得，这片麦田上的许多同伴最后只有我留了下来。他们因为受不了妖怪们频繁的挑衅，曾在一个月光清冷的晚上，结成浩浩荡荡的队伍，向妖怪的巢穴发起进攻。可谁也没有料到，他们还未到达就牺牲在了征途之中。确切地说，他们在冲出麦田的一瞬间，全部死亡。
这便是诅咒的力量。后来，再无稻草人踏出麦田。尽忠职守的结果，便是牺牲在壮烈的战斗之中。但我却出奇地存活到了现在，尽管前来挑战的妖怪越来越强大，而我总是能在血雨腥风之后安然无恙。
妖怪们说我得到了神的力量。这片麦田成为我一个人的天下。他们再也不敢奢望能够打倒我，只是远远观望，静待时机。
然而，最近我很少再看见他们，就连经常停在我双肩上的雀鸟也消失了踪影。这种令人窒息的宁静，在一开始，让我极不舒服，但回想起来，这正是我一直所追求的初衷。
我开始在麦田里四处漫游，累了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望着夜空里遥远的星尘，直到天际出现鱼肚白，我才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以免被人类发现。
但这种没有对手的生活，令身经百战的我渐渐不适应起来。听说神明居住在距麦田五百里外一个叫北镇的地方，我突然很想去那里看看。我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要给予我们诅咒，为什么不能让我们自由。
最关键的是，诅咒要如何才能解开。
于是，我试图踏出麦田。但由于前车之鉴，我在麦田边缘徘徊了许久，最后仍旧没有勇气做到。尽管在人类眼中，我只是几根旧木头和一堆干草，以及一张裹身的抽丝的破布，但我真想告诉他们，我有思想，而且并不比他们差多少，甚至，有他们不及之处。但神为什么要选中我们？
我渐渐开始回忆，想要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是稻草人。但记忆似乎被装上了齿轮，总是卡在我睁开眼第一次看见麦田的地方，然后再也倒退不了，似乎那便是记忆的起点。而我隐约感觉到，所有被想起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时光，落入了尘土之中。
就在我苦思冥想之时，一只乌鸦停在了我干枯而又伤痕累累的肩上。我甚至不知道她何时进入了麦田，怎样靠近了我。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否则，我早就惨死在妖怪的利爪之下了。于是，我猛然惊觉，自己的退步已非朝潮夕汐之事。
“我叫苏羽，你呢？”乌鸦开口问。
“厘原。”话出口的瞬间，我竟然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是真真切切惊动了空气的那种实感。
2
苏羽说，她从很遥远的地方来，但被这片麦田的宁静所吸引，不小心落在了我的肩上停留片刻。
我没有太仔细听她的话，因为我正诧异于自己为什么能够突然发出声音。难道是神大发慈悲解除了这个诅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我的确很寂寞。日日夜夜，朝朝暮暮，只有大片大片的麦田始终守在我的身边。而麦田是不会讲话的。
我说：“苏羽，你能不能做我的朋友？”
她张开满覆黑羽的翅膀，对着天空扇动了几下。
“对不起，我只能送给你一个故事，你要记得我说的每一句话，因为我必须要留在你的记忆里，以证明我曾活在这个世界。”苏羽的眼瞳里映照着夕阳的光辉，热烈又美丽。
故事发生在北镇，那个传说中神明居住的地方。本来一切如初，平静且毫无波澜。但有些悲剧注定要发生，便在一开始就埋下了伏笔。男主人公是一名次神，名叫云沐，从昆仑而来，在北镇小居。没有人知道他掌管世界的哪一部分，但他那柔软清新的白色长袍，却成为了镇上最醒目的印记。
他不太喜欢与人说话，也不关心镇上的事，经常一个人背着六弦琴徒步登上山腰，洒一叠苍翠的绿叶，然后席地而坐。他的琴艺高超，是北镇从未出现过的卓绝之声。放在普天之下，估计也无多少人可及。
琴声落进了她的世界，成为她生命的支撑体。她是居住在北镇里的一只猫。在别人眼中，她只是普通至极的猫，没有漂亮的花色，也没有清爽的须发。但那段时间却是她剥离骨血般的痛苦日子。
她被关在黑暗的房间里，地板上全是繁复杂乱的咒印，疼痛钻入她每一个细小微弱的毛孔，直入骨髓。很多次，她想要中途放弃，但最后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因为，成仙还是为妖，那一刻她的信念非常重要。
而当她修行完成时，北镇的琴声也同时消失了。她疯狂地想要见到他，逢人便问他的去向。可没有人知道他的离开，亦如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到。他如烟似云，无影无踪。就在快绝望之时，她却在山腰树林里发现了他的六弦琴。
琴下压着一张纸条，写道：百年之后，你我相守。
于是，她真的在北镇等了他一百年。对于她来说，那是一段充满期待而又痛苦的时光。但对于他来说，不过是须臾之间。
百年之后，他果然如约而至。她满心欢喜地搂着六弦琴奔赴于他，而他，只是淡淡地接过琴，说了一声谢谢。
他说：“鲮，你终于变得美好了。” 这句话，他是对着六弦琴说的。
她顿时恍然大悟，一百年的守候便在顷刻之间化为了齑粉，那些历尽风雨之晖的坚持瞬间崩塌消失于无形。
话到此处，苏羽闭上了嘴，麦田的主人正向这边走来。我立刻恢复成正常姿态，苏羽便停在我的肩上一动不动，夕阳的逆光之中，她宛如一朵盛开的莲花。
主人走远后，苏羽扑打着翅膀，飞入天空。
“故事就这样完了？”我着急地问。
“还有后续呢，但我要走了，如果能回来，再讲给你听！”苏羽说。
“你总是让别人以这种方式记住你吗？”我问。
“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因为我一直在寻找一件东西。请你原谅我，听我故事的朋友！”
我以为她会留下来，至少会多给我一些时间。但每个人的生命不就如此这般，突然闯入别人的世界，然后又匆匆离开。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是彼此的过客，唯一所能期待的便是多留下一些回忆，供孤单时欣赏，快乐时遗忘。
但麦田周围的妖却不相同，因为我知道他们又回来了。一阵扑鼻的妖气穿过层层叠叠青绿的麦禾，在我的眼前幻化出一个熟悉的身形。
他是枫，曾经最不可一世的狼妖之首。
3
那天夜里，我始终能够感受到枫那双流转着腥红之光的眼睛犹如落在田野的星尘。一直到破晓，他才逐渐隐退，像是看望老朋友般恋恋不舍地往回走。最后，他的气息完全消失在了天地间。
但他的气息里似乎还混有别的东西，我花了一整晚也没有参透，总之与以前的他相比，多了些什么。也许是他变得更加强大了。
因为他曾说，他会在强大到足够打败我时回到这片麦田来。
也许，正是这个时间——我的退步，便是他的进步。
于是，为了不输给他，我开始进行高强度的训练。我以为自己遗忘了招式与步法，然而最容易想起的反倒是这些，难的是内劲的回归。
要想在短时间里找回自己，我只能用最难的修炼方式。
我在麦禾之上行走、奔跑、倒立，看似简单，却要做到不伤害任何一株麦禾以及苗尖上的须发。到最后，就算我疾冲而过，也不会扬起轻微的风。动如风，却不让风动。这便是最高境界。
而枫却似从这片大地上蒸发了似的，亦如前几天他突然悄无声息的回归。我静静地守在麦田里。用最佳的战斗姿势。
几天之后，枫没有出现，我却等来了这个季节里最猛烈的暴雨。我在麦田之上施放了一层屏障，以保护麦禾不受破坏。
就在这时，苏羽扑打着翅膀向我飞来。暴雨中，她弱小的身体很快掉入麦田中。我飞奔而去，用双手托起她。如同回到家一般，她立即在我的掌心昏睡了过去。
雨过之后，天空出现了彩虹，但她却一连病了好几天。我用法术维持住她虚弱的心脉，总算帮她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
我多么希望她可以一直病下去，那样我就能一直照顾她。别怪我太自私，有谁能真正懂得一个人究竟会孤单到何种程度。毕竟，针刺中谁，谁才会最痛。
当苏羽在天空里开心地飞了一圈之后，她又落在了我的肩上，就好像我的肩膀是她的着陆点，或者回归点。本以为她康复了会立即去远方，但她却告诉我，她决定留下来。
“故事的后续还没有告诉你呢！”她得意地说。
“其实，如果我能生出翅膀，就可以和你一起走，你可以一边飞翔一边给我讲故事。”我坐在一颗大石头上。远远的，麦田的尽头能够看见一株茂盛的大树。
“这么想和我在一起？”她问。
“我只是不想再一个人！”我说。
她小心地避开了这个问题，而是说：“故事的后续是这样的。”
当女主人公知道自己只是为那名次神守护了一百年的六弦琴后，心灰意冷。痛苦了几天之后，她决定去向他坦白。她不信自己会输给一架不会说话的琴。
然而，在他的门外，她却听见了他们的情话，这足以摧毁她的所有念想。但她却鬼使神差地用手指在纸窗上捅开一个小洞。房间里，他躺在那名女子的腿上，双眼闭合，眉间带笑。女子轻抚他浓密的头发，指尖却钻出细密的树须，慢慢向他的脖颈缠去。
她怒火中烧，直接碎开了墙壁，冲入屋内。来不及解释，她便攻向那名女子。他睁开眼，一片慌乱。而战斗已经推倒了整栋房子，伤及了隔壁的神。他拦在她面前，拉着那名女子就想跑开，却被隔壁的神挡住去路。
那名女子是六弦琴幻化而来，不是神，便是妖。挡在他身前的神发现了事情的真相，立即锁住了他、她，和六弦琴的化身。
他们被关入昆仑的虚空之牢，等待众神的审判，因为他和妖来往，这是神守则中的禁令。
我突然打断苏羽，示意她别说话。似乎在麦田的尽头，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风的味道，夹杂着枫的气息。
我顿时精神百倍，战意四起。
4
清凉的月色下，我在麦禾之上疾驰而过。苏羽怎么也不肯单独留在麦田里，而是紧紧地抓住我的右肩，强烈的风将她的羽毛悉数吹开，宛如骤然盛开的昙花。
“我是去杀妖怪呢！”我强调道。
“可麦田里说不定有老鼠，我最怕它了。”她不好意思地说。
“那一会儿你要抓紧我，别掉下来！”
风在耳边呼呼作响，而枫却在麦田的尽头静静地看着我。曾经不可一世的王，现在已经锐气全失，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双眼腥红，毫无杀气。
就算我来到他的面前，他也丝毫无畏。
“枫，我们来大战一场吧。”我说。
他没有任何反应地看着我。像是无法听见我所说的话。
我看向肩上的苏羽，疑惑地问：“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吗？”
苏羽点点头。但下一秒，枫却疯狂地扑了过来，我迅速移动身体，避开了他的进攻。他的好战性依然不减。
可是，一向攻势严谨的他竟然露出了许多破绽。起初，我以为是他故意留下的陷阱，于是一直不敢轻举妄动。但在遁入空中迎击他锋锐的狼爪时，苏羽不小心从我的肩上滑落，她惊慌失措地沿着枫的脊背往后奔跑，爪子割开了枫的皮肤，伤口处立刻喷出许多浓稠的绿色液体。 枫的精神顿时消散在天地间，一如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一样。我面对着洒满桔梗的绿液，疑惑不解。
“还有液体妖怪？”苏羽问。
“或许吧，总之我是第一次遇到。”我说。
可枫明明是一只狼妖。
我看着麦田的尽头，那棵大树在风中摇晃着枝叶，张牙舞爪，像是宣战。但那颗大树是什么时候生长起来的呢，我竟然完全不知道。
苏羽扇动了几下翅膀，但仍然飞不起来。于是，她又开始讲述那个未完的故事。
在昆仑的虚空之牢里，六弦琴承受不了强烈的仙气，早已变回了本体。他用手指拨动琴弦，音律随即展开，牢狱守卫顿时陷入他的幻术之中。
离开前。他对她说：“我送给你一个故事。”
那是关于他和鲮的故事。
鲮是大河里的一条鲟鱼，修炼了千年，即将化为人形。恰巧他被派遣到那里管理相关事务。每个人初到陌生的地方，都会感觉到寂寞，神也一样。最开始的日子，他经常一个人对着大河讲话。那些秘密便顺着河水流向远方，消失在每一个暗礁和水草之间。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多少，但所有的话全被石缝里的鲮记在了心底。于是，她开始怀疑自己的修行是否正确，如果人如此寂寞，为何还要努力去变成人？
当他再来的时候，她浮出水面，问：“寂寞真的无药可解吗？”
他不知如何回答，但他们却聊到了别的话题，一句句直到后来，他被传召回昆仑。鲮想要跟他一起走。他编造了一个谎言，说昆仑没有水，只有大片大片的山，和许许多多的树，鱼在那里是活不下去的。他以为这样可以让鲮放弃。没想到，鲮把化身为人形的愿望改成了变为一棵树。而他又以另外一个理由拒绝了她。情急之下，鲮幻化成了人类的六弦琴模样。
“只要你能带我走，我变成什么样子都可以！”鲮哀求说。
可昆仑是容不下妖的，尽管她修炼了千年，仍然还是一只妖。于是，他把她带去了北镇。
虚空之牢迅速被围得水泄不通，许多神漂浮在外墙的半空。他怀抱六弦琴，无论如何抵抗，也毫无作用。
神和妖相恋这种罪，足以摧毁他的根源。就在神力聚集而来时，他将六弦琴用力地抛了出去。而他却被神击成重伤，灵魂被封印流放，下落不明。
“那只猫妖呢？”我问。
“那只猫不是妖，但也受到了惩罚。”苏羽若有所思地说。
5
尽管苏羽讲的故事并不怎么精彩，但我还是做了一名认真的听众。我知道尊重这种东西非常重要，无论是人、妖，还是神，都会有尊严。
不过，我的心里始终在想关于枫的事情。他怎么会变成一团脆弱的液体，如同被人抽空了内脏，只剩下一身皮囊？
然而，第二夜，麦田的尽头又传来了强烈的妖气。我带着苏羽飞快地赶了过去。这一次，来的是风暴之鹰。
苏羽见我脸色不太对，问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没有回答。如果我告诉她眼前的敌人其实早已被我杀死，不知她是否会害怕。下一秒，风暴之鹰已经急速冲杀过来。
他用钢铁般尖锐的翅膀向我横挥而下，对于他的攻势，我早已熟记在心。于是，在他下一招劈来时，我知道他会用羽毛射杀我。
果然如我所料，但从他身上喷射而出的不是羽毛，而是一支带着剧毒的木箭。我差点就被划伤皮肤。随后，风暴之鹰不断地使出自己的杀手锏，那些对我用过千百次的招式，在被强化之后，将麦田震得千疮百孔。
趁着他攻势的漏洞，我迅速出击，将他制服在地。我用尖锐的手甲抵住他的咽喉，问：“背后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谁知，他只是轻蔑地一笑，笑容异常生硬。然后。他用脚爪猛地划开了肚皮。又是一滩绿液倾覆而出，浸湿在麦田里。
“苏羽，我感觉一切都变了。”我望着明朗的星空说。
“时光总是向前，而众生却一直在后退。”苏羽拍着翅膀。
“后退？”我疑惑不解。
“退向生命的起点，也就是死。”她说。
“我已经活了很多年，不知道终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我说。
“估计只有神清楚生命的根源。”她说。
“我想见见神，因为我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我说。
“神可没有你想的那么美好，神非常小气，也不容侵犯。你贸然前去，只会死路一条。”她说。
“但我真的想见见他们，我要解除身上的诅咒，我要自由。”我说。
苏羽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也许我能带你去北镇。”
我在麦田四周设下了防御结界，足以抵抗妖怪们一段时间。但就在我站到麦田的边缘时，心里仍旧有许多担心。那些同伴们曾经在跨出麦田的一瞬间全部死亡的影像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苏羽见我有些犹豫，便说：“如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知道信念需要将生死置之度外，于是深呼吸之后，猛地跨步而出。结果并没有像传说的那般恐怖。我仍旧活着，像在麦田里一样。
我们前往北镇，可路越来越崎岖，周围全是乱石林立的山峰和颓败的树枝。而身后，总是隐隐约约地跟着一些妖怪。
天空越来越昏暗，乌云四起，山谷间回荡着凄惨的乌鸦叫声。苏羽示意我快一点，穿过这里就是北镇。
然而，就在我放松警惕时，一个石头从山顶落下，我纵身一跃，大地被砸出一个大坑。但苏羽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紧接着，一群暗黑妖猴在山壁间快速爬动，不断嘶叫着向我冲来。我无路可退，被他们团团围住。领头的妖猴走到我的身前，说：“你就是那个守望者？”
我说：“我叫厘原。”
他似乎听不见我的声音，然后双手一挥，妖猴们将我紧紧抱着，利口撕咬。我的四肢全被他们牢牢抓住而无法动弹，疼痛顿时击晕了我的大脑。
模模糊糊中，我听见领头妖猴的声音：“带他去见须濂大人。” 6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全身被树须缠绕，悬挂在硕大的枝干上。不远处，是我一直所守卫的麦田。
苏羽停在离我不远的枝桠上，我用虚弱的声音呼唤她。她只是微微地转过头，用陌生的眼光看了看我，然后又转过身面向远方。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想要极力挣脱困住我的树须。但越用力，树须反而缠得越紧，几乎要陷入我的皮肉之中。
突然，树动了起来。千百条枝桠像柔软的藤条般交错流转，最后在空中凝聚成一张人脸。
“守望者，那么多妖怪拿你没办法，而我甚至不用亲自动手，就擒住了你。”她有些得意地说。
“我一直是你们的梦魇，只要我还活着，这个恶梦就不会结束。”我说。
“或许你应该问我，为什么妖怪们都想要攻入麦田？要知道我们对那些小麦可没有兴趣。”她故意牵出了这个问题。
我沉思了片刻，说：“我只清楚我的职责是守卫麦田。”
她仰头大笑，问：“谁给你的这份职责？神吗？”
我点了点头。她笑得更加疯狂了，枝条形成的脸上抖落许多绿叶。
“神，只是自私的混蛋。他们总是纵容人类的各种恶行，而对妖赶尽杀绝。同样是生命，为什么会如此不公平？”她大吼道。
“不如我们一起去北镇，我也正要问神一些事情。”我说。
“北镇……”她低声呢喃，接着露出狰狞的笑容，说：“我可不会上你的当。”
然后，她的脸迅速消失，枝条再次流转，回复到最初的形态。整个过程里，苏羽一直盯着远方，没有回头。
“树妖，你打算怎么处置我？”我用尽力气喊道。
“我的名字叫须濂。午夜之时，我要你眼睁睁地看着这片麦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她的声音尖锐地回荡在空气里。
我看着不远处的麦田，心中的惆怅剥离成丝一片混乱。
苏羽是在暮色降临之后才来到了我的身前。她不说话，只是仰起头给我看她喉结上的刺。我用嘴将那根刺拔出，她才终于如释重负。但一根枝条立刻向她袭来，她张开翅膀，便飞入了空中。
“厘原，对不起，我回到你身边，是因为被须濂威胁。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被困在这里。”苏羽大声说，眼泪从空中落下来，砸在我的脸上，一片温热。
“快去你所追寻的远方吧。”我说。
“其实，我在寻找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灵魂，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这个世界。”她哀伤地说。
“要相信最初的信念。你一定能找到的！”我鼓励她。
这时，须濂扬起密集的枝条击向苏羽。苏羽看了看我，不舍地向远方飞去。枝条扑了空，被须濂快速收回。
“她中了我的毒，就算逃走也活不了多久。”须濂说。
“你不怕她去请救兵吗？”我问。
须濂的树根钻出地面，渗出大量的绿色液体。那些液体即刻凝聚出许多妖怪。我再次看见了枫、风暴之鹰，还有以前很多败在我手上的妖。甚至，还有稻草人——我的那些已死的同伴。
整棵大树下顿时站满了各种液体妖，他们激动地拍着胸膛，呲牙咧嘴，有的拖着沉重的大铁球。有的握着形状怪异的双刀，还有的浑身缠着锈迹斑斑的铁链。
“就算把神请来，我也不会畏惧！”须濂说。
“我已经被你困住，你没必要再如此兴师动众吧。”我说。
“所以，你应该关心一下，这么多年里，我们总是向你发起挑战的原因！”须濂说。
我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好像自从我有意识起，便把守卫麦田作为了自己的唯一责任。那么，须濂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真相？我屏住呼吸，尽量不让身上的树须越缠越紧。
7
一根枝条突然插入我的后背，因为疼痛我挣扎着大叫起来，几秒钟之后，我的大脑昏昏沉沉，似被抽走了全部精神。
须濂的话如同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她说：“身临其境，才会懂得别人的痛苦。”
然后，我的眼前出现了耀眼而广阔的白光。流云不断地从我身旁飞速倒退。风声震动着琴弦，瑟瑟作响。我以极快的速度从天空里俯冲而下，直直地落入了森林之中。
又是一阵模糊而无法辨别的影像，只记得，视线清晰以后，我的心里非常着急紧张，像是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低下头我才发现身上的琴弦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我想去寻找，却又无法动弹。
我深深地扎在土壤之中，吸收着从树缝里洒下的阳光。冬夏轮换，我的身体开始抽枝发芽，长出一片一片的嫩叶。树须汹涌地钻人大地，吸食着能够供我生长的养分。
无数个日子以后，我终于成为整座森林里最高大茂盛的树。于是，我利用遍地的树须渗入森林的各个角落寻找失去的琴弦。没有它们，我的生命便不完整。更何况，他曾那么用心地抚摸过它们。
然而，人类在这个时候进入了森林。他们驾驶着巨大的机械，在吵杂的轰鸣声中，一棵棵树毫无反抗地倒下。动物们不得不四下逃散。我只能暂时放弃寻找琴弦，用树须抓紧土壤快速地离开了森林。
人类的屠杀能力惊人，森林很快便被夷为平地。我看见许多动物无处可去，他们抱着残存的旧念想要钻入运送大树的卡车。但他们的举动无异于飞蛾扑火，很快他们便倒在了人类的枪声之下。
这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令剩下的动物们魔性汹涌滋生，最后变成了复仇心切的妖。而森林却被人类开垦成一片广阔无垠的麦田。
我亲眼看见许多妖在麦田里欢喜地肆意妄为。然而。有一天，麦田里突然来了许多稻草人。他们拥有强大的力量，击退了一次又一次前来进攻的妖。但妖却从来没有放弃，败了许多次后，他们突然心生一计，在麦田尽头布满了陷阱。而在稻草人结集成队踏出麦田的一瞬间，妖发动了机关，于是，他们全部阵亡。
可我对这些挑衅和战斗并没有兴趣。我只在乎那些遗失的琴弦，因为我在等一个人，我必须要在他找到我之前变回曾经的模样。我要让他知道，无论时光如何变迁，我仍旧是我，从未改变。 但麦田里最后一名稻草人似乎得到了神的力量，怎么也无法打败他。狼妖枫、风暴之鹰等等许多妖中的强者均败在了他的手下。似乎一切都成了定局，我只能眼睁睁地躲在角落里观看着一场场毫无胜算的战斗。后来，我意识到自己必须做点什么的时候，才惊觉自己拥有超常的力量。
不过，就算我成为了方圆百里的妖之首领，就算我能够用树须里的液体复制出已经死去的强者，但仍旧不是那个稻草人的对手。直到有一天，在我百愁莫展之时，一只乌鸦却轻易地落在了那名稻草人的肩上。那一刻，我看见了战局扭转的曙光。
我只是在那只乌鸦经过我的上空时轻易地抓住了她，她便成为了我攻破战局的重要钥匙。每个人都会有弱点，越是看上去强大的部分就越是脆弱。而那些所追求的东西，亦是最无法舍弃的。
视线逐渐暗淡下去，只有疼痛依然灼烈地在蔓延。当我再次看清楚面前的景象时，树须已经深深地刺入了我的体内。
出乎意料的是，我的伤口处竟然流出了殷红的鲜血。而此时，须濂发动了号令，绿色液体所形成的妖，和那些暗黑妖猴，以及其他想要复仇的妖怪们组成了浩浩荡荡的联军，黑压压的一片冲向麦田。
8
妖怪们在麦田里肆意妄为，麦禾被大片大片地踏平。须濂的笑声回荡在我的耳边，兴奋而又得意。我的心如受重创，守卫了这么多年，仍然无法阻止这场毁灭。
我试图挣脱树须，但树须猛然钻入我的体内，刺激着每一根神经。须濂又扬起几根枝条直插我的脊椎各个关节，疼痛顿时如暴雨倾盆轰击着我的大脑。
“不想观看这场精彩的表演，那你就提前谢幕吧，哈哈！”须濂大笑。
绿色液体像长有牙齿一般，撕咬着我的灵魂。我的身体无法做出任何抵抗，但能感觉到我的精神力量在一点点地消亡。就在我绝望而又准备放弃时，一扇被关闭了许久的门似乎被打开，将那些渗入体内的绿色液体全部吸食殆尽。
万丈金光从我的身体里喷薄而出，直上云端，夜空里黑云涌动，闪电似蛇行沿着光柱爬下，缠绕在我的周围。稻草人的外壳逐渐消融，露出我透明的灵魂，吓得须濂全身的枝条抖动。她立刻化为了一个高大的树人，横在天地之间，手里拿着没有琴弦的巨大六弦琴。
记忆复苏，我看见了许多破碎而又不断更迭的画面。我看见了鲮，被我抛出时琴弦结出的泪珠，我清晰地听见了她的哭泣，无助而又悲伤。在众神之力击来的瞬间，我的灵魂与肉体脱离，神的封印降落，五彩斑斓的光华之后，我失去了所有知觉。直到醒来时，我的面前横列着一大片金黄的麦田，一个声音告诉我：厘原，守护它，这是你的命运。
“鲮！”我喊道。
须濂的身体突然震动了一下，许多树叶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犹如绿色的雪花。接着，她突然大笑起来，说：“你以为你装作是他，我就会上当吗？”
这时，妖怪们几乎将麦田一层一层地翻开，终于找到了深埋在地下的琴弦。须濂伸出右手，虚空一划，再按在琴身上，六弦琴顿时光芒四射。她轻轻地拨动了一根弦，巨大的弧形光刀立刻击在了麦田里，许多妖怪来不及逃跑，顿时化为了齑粉。
“鲮……”我喊道。
“这个名字不是你叫的，没有实体的混蛋。”须濂生气地滑动着琴弦，无数把巨大的光刀射来。
我无法抵抗，因为没有肉体，只要被任何一把光刀击中，我的灵魂便会瞬间烟消云散。
“鲮，我是云沐。”我大吼。
突然，光刀停在了半空，须濂犹豫了片刻之后，挂满树须的脸浮现出狰狞的笑容。
“是吗？我真的很想念你，这些年，寂寞简直快杀了我。”她说。
“但，我特别喜欢现在的自己！”她似乎入了魔，疯狂地笑起来，声音洪亮如同雷鸣。
我以为她知道是我，便会平静下来。没想到，那些停在半空的光刀又急速向我击来。或许，我应该接受这一切，包括死亡。
但苏羽却突然从远处飞来。她径直撞入我透明的身体，血肉神经顿时自心脏处滋生，迅速布满全身。苏羽在消失之前，说道：“云沐，我终于找到了你，神把你的肉体变为了乌鸦，抽走了我的灵魂安放在里面。他们给我的惩罚到此结束，而你也将重生。能不能找回你自己，全靠你的信念。我即将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你一定要记得我。在那个故事里，我的名字叫猫月。”
当光刀落下的瞬间，我虚空一指，闪电从手心冲射而出，与光刀交错在一起，无数火花在摩擦处进发，像是满天飞扬的星尘。
9
须濂大怒，不断地拨动琴弦，光刀如雨点挥洒，我轻轻一跃，身后的大地顿时发生了强烈的爆炸。下一秒，我已经站在须濂的肩上。须濂挥舞着巨大的手掌向我抓来，我不断地跃动，在她的四周生成了许多影子。
“鲮，跟我走，再这样下去，会惊动众神！”我劝慰道。
“我讨厌神，也包括你。我要为妖讨回一个公道，让天地还给我们平等。”她说。
麦田里的妖纷纷站出来，不断地嘶叫着，像是在发出共鸣。然后，他们全部遁入天空，向我发动了攻击。
“你是神，我是妖。”须濂怒吼道。
琴声如流水哗哗响起，光刀再次袭来，我迅速移动身形，那群妖怪立刻全军覆灭。我知道无法再让须濂回头。但那些和她的记忆在脑中像电影般不断地放映，我陷入了犹豫之中。
大地已被毁得千疮百孔，麦田早也不存在，只有许多桔梗横七竖八地伸在土壤外。须濂晃动着她巨大的身体，扬起六弦琴，口中嚷着：“我要杀神，杀神，没有谁生来就是主宰。”
她的眼睛已经变成了血红色，闪耀着浓烈的光晕。许多细小的树须从她的手指上生长出来，在琴弦上交错滑动。整个天地都为之颤抖，光刀更是飞入各个方向。
就算她对这个世界有再多的仇恨，我也无法原谅她此时的行为。我在双手间凝聚了全身的力量，想要给她致命的一击。但在我冲向她的那一刻，漆黑的苍穹之顶突然透出耀眼的光芒，黑云以漩涡状向四周散开。众神缓步而下，停在半空，平静地看着我和须濂。
须濂变得狂躁不安，她扬起六弦琴，发射出一枚无比巨大的光刀劈向众神。我大惊失色，却又来不及阻止她。
一朵细小的莲花自神的手中滑落，向光刀飞旋而去。而莲花在接触到光刀的一瞬间，硬生生地被震开成无数细碎的花瓣。须濂得意地大笑，众神却依然面无表情。
碎开的莲花在空中飘散，而那枚光刀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突然，裂纹在光刀上兀自生成，然后以极快的速度不断地扩展开，光刀即刻变为齑粉，消失在夜空里。
须濂紧张地飞速拨动琴弦，光刀只射出一小段距离，便破裂开消失不见。许多光线在空中滋生，与莲花碎片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的光网。光刀在撞入网内的一瞬间立刻消散，而那张网突然加快速度，向须濂罩去。
我瞬间从百米之外闪到须濂的身前，光网将我们一起罩在了里面。须濂不断地挣扎，似乎想要冲破这层光网，嘶吼声响彻云端。
“鲮，我始终会在你身边，就算是死。”我在她的耳边说道。
她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我，突然似乎惊觉到了什么，泪水顿时如瀑布般倾泻而出。
“可是你曾经抛下了我，我该如何再相信你。”她悲伤地说。
“现在便是最好的时刻，我们重新开始，以死为证。”我温柔地看着她。
她突然像个小孩子开心地笑了，然后化为一把六弦琴躺在我的怀中。光网顿时聚合而来，紧紧地裹住我们。我看见天上的众神摇了摇头，然后驾云离去，留下我们在苍茫的大地上静待死亡。
“你看，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我说。
“你会后悔吗？”鲮说道。
“会的。”我说。
琴弦立刻强烈地震动起来，我接着说：“说什么你都相信哦，有够笨啊！”
破晓之前，被毁坏的麦田里突然升起一支光柱，轻微地爆裂开，然后消散得毫无痕迹。
我只记得，很多年以后，我对着大河不断地诉说哀伤，一只鲟鱼浮出水面，天真地问道：“寂寞真的无药可解吗？”
其实，我多么想告诉她：“因为等了你太久，所以才会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