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落蚕豆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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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姚镇菜场的时光,走得很慢。上午十点左右,小贩们便整理摊子,准备打道回府。童达收拾着案板上的鱼鳞,范花月打来电话问今天给老三的准备好了吗。童达对着老年机喊,早留好了,两条野生小昂刺,弄一块嫩豆腐,放些小番茄,熬锅鱼汤。邻摊的老乔问这几天老三怎么样,他摇头道,还是老样子,在太阳里坐上半小时就吃不消了。老乔道,这种病,等后半截子,是这样子的。他说他大哥后来也坐不住,只好搁在躺椅上。顶多还有两个月,老乔竖起两根指头。他从水桶里捞了两条小黄鳝,扔给童达。童达推辞道,那怎么好意思呢。老乔倒扣了水桶说,又不是给你的。童达笑了笑,熟练地掐住黄鳝,扔进塑料袋里。老乔吸着鼻子道,能吃,总归还有乐趣。
  太阳光从顶棚的缝隙里漏下来。童达感觉脖颈有了暖意。清明一过,天气一日日舒缓过来。三轮车载上卖剩的鱼,开出菜场大门,油菜花扑入怀中。那金黄带着蜜的香,像金色的河流,一路流淌。童达掀动鼻翼,拼命吸著。他恨不得长出两个鼻子来,帮老三也吸一份去。
  驶进院子,见范花月在水井边的洗衣板上剥鸡胗皮。一旁的洗菜盆里,一只煺了毛已开膛破肚的鸡,两脚朝天。范花月说,野山鸡是她外甥送来的,她想着先给老三做一碗鸡胗糊去。童达应声着,把小黄鳝和昂刺倒入水桶。厨房里,煤炉子燃得很旺,陶瓷水壶咕咕冒着热气。灶台上,洗干净的马兰和小油菜放在塑料淘箩里,水灵灵的,大概都是范花月刚刚从地头剪来的。自从这女人进门后,屋子里到处亮堂堂的,散发着好闻的气味。这常常让童达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原来的女人还没走。十多年前,他们也曾有过这种暖烘烘的小日子。
  范花月手脚很麻利。童达换了件干净外套,倚着门抽了两支烟,厨房里已飘来鸡肉香。童达也凑上去,搭把手。只一支烟的工夫,两个陶瓷菜盒里装上荠菜鸡胗糊和昂刺番茄豆腐汤。热气氤氲,童达的脸被濡湿了。他吸了吸鼻子,眼睫毛都有点湿。我送过去。他对范花月说。范花月的菩萨脸绽开来。你问老三,明天喜欢吃什么。好。
  2
  老三住在村子的桥里头。他们这个村庄靠近海边,叫做七塘户。村里的一百多户刘姓人家聚族而居。童达家是外来户。童达父亲说,当年东洋鬼子攻进来,祖父领着他们全家避难到这里,是老三的祖父收留了他们。老三的祖父当年在村里做保长,腾出村里的仓库给他们一家住,又送来粮米,才使他们得以活命。顺德叔仁义呀……童达父亲常这样感慨。童达从小就知道,他们家跟老三家走得最近。老三比他小一岁,家里五个兄弟。童达跟其他几个男孩都玩不来,只跟老三是真正的“赤卵兄弟”。人与人相处,就得靠缘分。童达吃了老三五十九岁的寿酒后,红着酒脖子坐在桥头墩跟几个老汉聊天。一个月后,老三查出了肝癌。
  桥里头的水泥路,总是挖了填,填了挖,修了好几个月还是老样子。童达停下三轮车,靠在路边的小超市门口。又给老三送饭了。管小超市的谢秋芬歪在柜台边嗑瓜子。你比老三的亲兄弟还要好。童达憨笑着,从三轮车的后兜里拎出菜盒子。范花月怕菜盒子倒翻,特地用布条绑在车架上。你女人做的?谢秋芬凑近来看,差一点要掀盖子了。你女人真细心。谢秋芬这样一夸,童达都不好意思走了,停下来买了包烟。
  老三家的大门一直开着。老三躺在里屋的床上,瞪眼望着天花板。童达进屋后,扶他坐起来。今天好点吗。这话几乎天天问。老三翻着眼皮道,昨晚没做那样的梦。童达笑道,放心,清明过了,阎王爷把你忘记了,你又逃过了一年。老三也咧了咧嘴。他的脸很瘦,一露牙齿更像骷髅。今天做的是鸡胗糊、昂刺汤,合口味的话,明天再做。童达把旁边的小电脑桌架起来,放在被子上,又把菜盒子放上去。老三从被窝里伸出手捏调羹。他的手棕褐色,长满了类似老年斑的黑点,似乎只剩下一张皮。童达看了看自己的手,因为每天杀鱼,常年套在橡皮手套里,白得有点虚肿。这两双手绞在一起扳手腕,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童达推了推菜盒。老三张开黑洞洞的嘴,一调羹鸡胗糊送进去。味道可以吗?鲜!童达找了一双筷子剥去番茄皮,顺势从碗底翻出蘑菇和豆腐。尝尝这个。他夹住蘑菇送到老三嘴边,老三像孩子张大嘴。
  鸡胗糊和昂刺汤都喝了一大半。老三的脑门上冒出汗珠,他双手撑着床垫,在靠枕上磨蹭背脊。最近一阵子,医生不知给他用了什么药,时常浑身发痒。童达赶紧帮他抓痒。老三舔着嘴唇说童达真是好福气。童达知道老三羡慕他在女人走了多年后,又有了范花月。童达眯了眯眼睛道,你有子孙,我没有,说到底,还是你好。老三耸了耸宽肩膀道,子孙只是外名气,老婆才贴心。你看,我生了这种病,到头来还是你做兄弟的来照顾我……话说到这份上,童达就不扯开去了。他的手在老三瘦骨嶙峋背脊上摩挲着,老三微微呻吟。按摩到后来,老三说,他想去晒晒太阳。童达便扶他到外屋的躺椅上。这把躺椅是童达的侄女买来孝敬他的,童达转手给了老三。
  老三,油菜花开了。童达抱了一条被子盖在老三身上。老三在太阳光里,闭了闭眼。他说,昨晚没做梦,一直醒着,现在一晒太阳,困得很。童达让他睡一会儿。老三就闭上眼。他没有问,童达有没有吃过午饭。他从来不问,童达也从来不说。
  3
  范花月也醒着的时候,童达会给她胡扯过去的事。扯着扯着,总是扯到老三家。
  老三的女人人称母大虫。分田到户后,老三最怕跟老婆一起下地头。每每老三干活慢半拍,她便怒目,你个死尸,叫我一脚踢翻……这么强悍的女人,刚刚办完孙子的满月宴,就一觉没有醒来。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童达的女人去世还不到三周年。
  范花月推了一把童达。她不喜欢听这一段。童达拍拍范花月温热的胳臂,开始讲另一段。另一段说起来有点费劲。事情的来龙去脉,似乎已不那么清楚了,有一个场景倒还历历在目。那个黄昏,西落的太阳黏在屋角,母大虫捏着柴刀气势汹汹上门来,骂一句宰一刀,童达家门口那棵野生杨梅树,被砍得满地残枝。那大概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童达家刚刚翻了三楼,木工活都是承包出去的。当时老三儿子明辉还是个小木匠,搭手敲大衣柜,把大衣柜的门都做歪了,怎么也关不上。童达女人很生气,还是把工钱付给了包头。不想包头扣下了明辉的工钱,母大虫不明真相,兴师问罪来了。   那时,老三在哪里呢?范花月问。老三没来,好长一段时间里,他看见我就扭头。童达笑道,他就是这样的人。老三女人后来怎么样了?童达想起一桩事。那一年,童达女人已不能下地了,一直在县城医院里,童达天天陪着。秋分来临,正是收棉季节,心里惦记地里的庄稼。童达的兄弟基本上各顾各,女人娘家也不在本地,找个替手脚的人都没有。有一晚,童达在病房盥洗室里碰到同村的泥水匠刘庆丰。刘庆丰告诉他,他看见刘老三夫妇在童达的棉地里忙活。你放心,有母大虫帮衬着,没什么办不成的。
  说起这些,童达心里暖暖的。范花月进门的时候,棉地已经被政府征去,造工业区了。童达不在意,这些年做海鲜买卖,人活络很多,反正也不缺那几个钱。老三却像失了魂,不种地,似乎被人抽去了脊椎骨。好在还有几分私留地,老三天天像上朝一样去侍弄他的庄稼。
  再后来呢?范花月好像很有兴致。童达说当年女人得病后,母大虫自告奋勇来操持他家的事。母大虫就是这么个性子,见不得别人可怜。童达女人喜欢打扮,可怜年轻时没闲钱买新衣服。她得病后,母大虫倒是一件件买来送她。那时候,羊绒大衣要好几百块一件,母大虫也下得了手。童达女人穿着那衣服,还拍了好几张照片。本来童达不想说这事,但说着说着,来了兴致。范花月好像听得很认真,没有不高兴。
  说溜了,嘴就越来越快。童达又忍不住讲女人过世后,自己老往老三家跑的事。那时,老三也闲,常招呼邻居“斗地主”。有那么半年,童达还常去老三家蹭饭吃。吃完饭,又没完没了闲扯,上至国家大事,下到稻田蚂蝗,好像嘴巴一停就心里着慌。母大虫不烦他,还很好客。有时候,见他好几天不来,她就端了烧好的菜饭送过来。客气啥,你跟老三是最亲的兄弟!母大虫总是这样说。童达眼窝里热辣辣的。那阵子,要不是老三和母大虫这样关照他,他真不知自己怎么熬过去。他真的很害怕一开门,看见屋里空荡荡的,锅冷灶头空,自己默默地一个人做饭吃。
  我说这些,你不难过吧。童达问范花月。范花月不吭声,摸摸他快到头顶的发际线。天色隐约露出亮光,鸟雀开始啾叫。又要去进货了。童达摸索着起床。范花月从被窝里抽出手臂道,她外甥打电话来说单位里分给他两个名额可以去新疆玩,让他们二老准备一下。童达提着裤子愣住了。范花月坐起身嗔怪道,别傻了,我已回绝了,知道你丢不下老三的。童达连声嗯道,回掉好,回掉好,外甥皇帝孝顺,我们以后总有机会去的。
  几个硬币从裤袋里滑落到地板上,一个个蹦得老远。童达蹲下身,寻找那些发亮的光点。
  4
  村口的锣鼓喧闹时,油菜花已凋谢。村委大楼的空地上,人头攒动。县文化馆送戏下乡来了。
  他们这里的社戏,早不像旧时那样在春节前后。前些年,村里出了个“白发仙师”,很灵验。“白发仙师”的儿女们在老母寿诞日请草台班来演几天。“白发仙师”仙逝后,好几年没见草台班的影子,村里的老头老太熬得都要便秘了。
  那日午后,老三正喝着范花月熬的鳝丝粥,听到咚咚咚的锣鼓声。童达说,村里唱戏的来了。老三嘟囔着,好几年没看戏了。我记得上回看戏时,你女人还没来。这几日,他的舌头像硬掉了,说话很费劲。童达接过调羹喂他,老三的嘴巴往外凸,像只猿猴。
  童达说,他也记得上回看戏的事,就是那次碰到邻村的黄保国老婆,给他介绍了范花月。后来,黄保国老婆带他去看,就相中了。老三嘿嘿笑着,说就是这回事。童达见老三高兴,趁机多喂了他几口。
  锣鼓声越来越近,中间混着咿咿呀呀的声音。老三问童达今天演什么,童达说好像是《沙漠王子》。老三“哦”了一声,没说话。他靠着床,闭目养神。这阵子,身子不痒了,但吃完饭总要休息一会儿。童达知道,对老三来说,吃饭也是力气活。
  锣鼓声渐渐不响了,屋子里很安静,只听见墙壁上的钟滴答滴答来回摆动。童达看着老三的脸,精神有些恍惚。他忽然记起儿时老三的模样,黝黑的脸,宽脑门,朝天鼻,眼睛很细,微微凸出的嘴巴里总是叽里咕噜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那时,草台班的戏台搭在五大队的晒场上。有一回演《追鱼》,一些演员扮作虾兵蟹将,在台上打来打去。那鲤鱼精拔鱼鳞更精彩,又是翻跟斗,又是打虎跳,还甩腿流蹚,打滚作转。这在平常的剡戏里是很难见到的。那日戏班子走后,老三在晒场的稻草堆上学鲤鱼拔鳞,童达也跟着一起耍。那会儿,童达才六岁还是七岁,已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老三的宽脑门和朝天鼻。那应该是童年最初的记忆了。
  老三睁开眼,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他的眼睛像两个窟窿,让人不敢往里看。老三……童达叫道,要是你想去看,我就带你去。能行吗?怎么不能。童达兴奋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可高兴的。
  童达把老三扶到三轮车的椅子上,用绳子连带椅子和老三的身体牢牢绑在三轮车的靠背上。你把我绑成粽子了。老三枯瘦的手指拨拨绳子。童达笑道,人家蜜粽,肉粽,你是腊肠粽。老三的下巴抖动着,也笑起来。他笑的样子像哭,脸皮像一张皮筋几乎要绷断。
  幸亏路已修好,三轮车不至于太颠簸。但童达还是不敢骑,慢慢地推着。经过小超市門口,谢秋芬跑出来,戏谑道,这五花大绑的,上法场呀。玩笑归玩笑,她还是丢了瓜子壳,拍净手来推了一把。过路的人都停下来跟老三打招呼。大家嗔怪童达不应该把老三绑成这样。泥水匠刘庆丰的儿子不是有轿车吗,不能让他载一下吗。童达不好意思摇摇头。他回过头来,见老三正费劲地仰头看天。今天的天真蓝,像范花月外甥从大西北拍来的风景照。
  到了村委门口,才知道《沙漠王子》还没开演,现在是加演《祥林嫂·问苍天》一折。看戏的村民见老三来了,纷纷起来让位子。老三盘着舌头嘀咕,只有童达能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坐不住的。童达向大家解释着。他随即刹了车,爬上三轮车后兜,倒坐在坐垫上,像抱大孩子一样抱住老三。
  虽说戏台有些远,台上的戏还是看得一清二楚。“祥林嫂”头发花白,一手挽着破篮子,一手拄着竹竿,竹竿下端是开叉的。她在无比凄凉地诉说自己身世。“人说道天大的罪孽都可赎 / 却为何我的罪孽仍旧没有轻半点,轻半点 / 我要告诉去……我一定要告诉去……我到哪里告诉去……我到哪里告诉去啊…… ”“祥林嫂”枯瘦的手,颤颤巍巍指向天幕。“雪花”落下来,粘在她头上。童达怀中的老三也随着二胡的弦响微微颤抖。他斑白稀疏的头发,也像盖上了雪片。   老三,你冷吗。童达帮老三掖了掖被子。老三没有应声,眼睛直直地望着台上。“我只有抬头问苍天(抬头问苍天)/ 魂灵究竟有没有?魂灵究竟有没有……”二胡的声音喑哑了,童达看见“祥林嫂”朝天的眼神,心里怪难受的。他的右手越发沉重,原来老三的脑袋歪过来,一点点歪过来,压在他右手上了……
  推着老三回去,甚是尴尬。周边的人说,正戏还没开始呢,这就回去了?童达只好解释道,老三的药还没吃呢。村民说,那吃了药再来。童达点点头。老三却歪着脑袋一声不吭,童达能听到他浓重的喘息声。
  锣鼓声渐渐淡去,想必“祥林嫂”已倒毙在大雪里了。老三突然发出很古怪的声音,阿达,你说我下世还能做人吗?童达愣住了。他停了车,拍拍老三的背,笑谑道,老三,你看着,下世你做人,我做狗。老三的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响,比哭还难听。童达咽了咽口水,抬头看了看天。
  老三,你看天上有什么?
  5
  明辉说他爸的病势越发沉重了,这几天夜里不是醒着,就是做噩梦惊叫。做什么噩梦?还不是黑白无常来抓他,铁链一挥,套入脖颈……童达正捣鼓手上胖头鱼的鱼头。那个鱼头刚刚被他切下,鱼尾还在蹦跶中。薄刀划过砧板,鱼鳞飞溅到明辉脸上。
  明辉这两年也老了很多。三十六七岁的后生,脸庞已虚肿,眼袋比嘴唇还厚。他还是老本行,大多时候做包工活。自从老三患病后,他只敢做零活了。他开裂的手指划了一下胖头鱼的眼珠,说老爹看样子也熬不了多久,左邻右舍来看的倒是不少,但老爹最喜欢达叔陪他。真是太麻烦您了!他向童达屈了屈身。童达看见他酱红色的右耳轮,与老三一模一样。
  这日中午,童达送去的是河鲫鱼蘑菇汤。老三勉强喝了几口,就没兴趣了。我想睡一会儿,只睡一会儿,你别走开。老三深陷的眼睛里现出死鱼灰。童达点点头。老三就闭上眼睛。他的脸像是一个剔尽肉的鱼头,只剩下一个大鼻孔轻轻翕动着。童达很想碰碰他的大鼻孔,还是忍住了。他站起身,觉得自己应该干点别的。
  旧棕色床头柜上,堆满了杂物。除了各类针剂和药丸,还有小孩子的玩具和漫画读物,大概是明辉孩子的。明辉孩子长得很像老三,但跟老三不亲。倒是明辉老婆对公爹挺孝顺。她在纺织厂里做,每天十二小时,一周倒班,非常辛苦。她下班再晚,也来问候老三。老三的衣服被褥,都是她拿去洗的。做儿媳的,能到这份上,也算是不错了。
  童达一件件整理着。压在最底下的两本书,上面一本已脱落了封面。第一页上面写着《约翰福音》。他吃了一惊,略略翻着,里面都是繁体字,但他还是能辨认出教义来。他突然想起,老三病后,在他二哥的指引下,已成教徒了。另一本是祷告词。“医治的神,求你看顾在病魔中受苦难的弟兄姊妹,求你拯救他们……”“你是拯救我生命的源泉,在你里面充满喜乐和盼望,即使在黑暗中行走,你的光却永远照亮……”
  他略略翻着,那些句子让他心惊肉跳。七塘户的大多数人家信基督。童家却世代信佛。他们迁徙到七塘户后,其他的都入乡随俗,只有这点不曾改变。到了童达这一代,虽已不怎么虔诚,但还是顺着祖辈的习惯。现在,他跟我们走各条路啰。范花月对老三改信教曾笑着戏谑道。其实,老三并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把祷告当正业,他很少去教堂,也难得听他唱赞美诗。家里唯一表明他信仰的是那张基督挂图。图上的耶稣脚踏云层,头上光芒四射。那光芒跟范花月买来的观音图里的佛光甚是相似。老三第二次手术后,家里的这张信仰图也不知脱落到哪里去了。此刻,童达翻阅着祷告词,想起老三的梦,不禁觉得好笑,基督教里是没有黑白无常的,老三嘴里念着祷告,心里祈求的却是菩萨。
  阿达……救我……老三突然怪叫着挺了一下身子,枯瘦的手臂在空中拍打,眼睛却紧闭着。童达握住老三的手,他才睁开眼。阿达,我以为你走了……老三团着硬舌头。他们来抓我,把我按到棺材里。他喘气道,大鼻孔呼哧呼哧响着。童达摸摸他的额头,都是虚汗。他随手抓起那本《约翰福音》,放在老三胸口道,别怕,主会保佑你的。老三碰了碰书面,半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想看看我的棺材。
  棺材!童达吓了一跳。他们这里实施火葬已多年了。十几年前,母大虫过世时,政策还宽松,母大虫的娘家兄弟坚持让老三在吴山上造坟。母大虫火葬后,骨灰放进了棺材埋葬。前几年,老三得了病,几个同族的兄弟建议,用棺材冲一冲,估计会好点。明辉就动手做了一口窄小的杉木棺材,放在后屋的杂物间里。
  后屋没有窗,黑漆漆的。童达扶着老三,推开后屋门,开了灯。屋里摆放着长年不用的农具,罩满了灰尘。在两个废弃的拖拉机轮胎旁,一口窄小的棺材闪着黝黑的光。我现在住大房子,过几天就只能住这样的小房子了,人生一场空呀……他拽着童达的手叹息道。他的手又冷又硬,童达能感觉到他手指里微弱的脉息。童达说,老三,你等等……他绕过各式杂物,绕到棺材前,蹲下身,研究了一番。突然,他猛地掀开棺材盖。老三呜呜叫着,不要碰,晦气的,不要碰……童达像没听见,一脚跨进棺材,蹲下身子。里面挺好的,老三,哈哈哈……他拍着棺材沿笑着,盘曲着腿,像斜躺在浴缸里。他又把双手叠在后脑勺,闭上眼,鼻息平和,跟睡着了一样。耳边只听到老三嗡着鼻子的声音,阿达,快出来……
  爬出棺材后,童达拍拍手道,真没什么,住大房子住小房子,就是那么回事,等以后我老了,只能住更小的房子了。照你这么说,住在里面也舒服的了。老三嗫嚅着。当然舒服了。童达扶着老三跨出后屋。阳光很好。老三的脸似乎有了点血色。
  6
  油菜花凋谢后,天气一日暖似一日。走到地头,能闻到豆麦的香味。雨水也渐渐多起来,范花月好几回都是冒雨掐来嫩豌豆榨成汁,叫童达给老三送去。
  老三的境况一天比一天差。除了吃饭(那也是象征性的),能靠着床坐几分钟,其他时候根本坐不住。其间,他们又送他去中医院住了一星期,也只是靠打针去腹水排尿止痛。医生說,老三的血管越发硬了,能打针的部位全是针孔,已无缝可插了。有一晚,老三突然什么话也不说,半夜也没哼唧。这着实让明辉吓了一跳,他跟童达商量着,还是出院回家比较保险。   回家后的两天里,老三反而来了精神。族里不少人来看望他,他竟能坐起身跟人聊一会儿。童达却烦躁得不行。家里的自来水龙头坏了,他修了老半天还没修好,只得扔下。晚饭前,他又跑到七太公家,弄来两捆稻草,坐在门口搓草绳。范花月喊他吃晚饭好几遍,他都不吭声。范花月嘟囔了几句,他突然吼起来。催催催,我是聋子呀?范花月很憋屈。自她来到童达家后,他们从没吵过架。这会子,竟莫名其妙地被吼。她闷坐了一会儿,自顾吃饭。童达还没过来,只是埋头搓呀搓呀,手里的草绳在矮凳上绕了一大束。范花月忍不住端着饭碗走过来,问他到底怎么回事。童达扔了草绳,脑袋沉埋在两膝间。老三的日子,不长了!他像个孩子捂住脸叫道。范花月忙放下碗,给他绞了条毛巾,又把地上的草绳一圈圈绕起来。
  这天夜晚,童达一点也睡不着。身边的范花月也没有往日的鼾声。他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其实,他很想跟她说说那日爬进老三棺材的事,终于还是忍住没说。
  窗外,雨声不断,击打在玻璃窗上,像在细数历历往事。童达想起亡故多年的女人。他已记不得女人最后的日子,只记得自己每天在医院和家里奔波。因为长期陪夜,他白天都恍恍惚惚,走路像踩在棉花上。他倒记得母大虫来替过他几夜,当然还有老三捧来的钱。最后那天从医院出来时,他更是忙着准备女人的后事。在女人临终的那一刻,他刚好奔走在路上,是母大虫守在一边。等他到家时,母大虫已经给女人换好衣服了。他记得女人当时的样子并不难看,反而比平日清秀。头发很干净,他不知道是母大虫在女人闭眼后梳的,还是梳头时尚有一口气。
  童达摸摸范花月的后背,心里稍稍平静些,终于混沌过去。但似乎只是浅睡状态,脑子像涂着一团浆糊,耳际似乎有沙沙的雨声。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发现范花月已不在身边。他下了床,蹑着步子走出卧房,隐隐听见隔壁小房间里传来念经的声音。原来范花月跪在观音图像前,默默祷告。
  7
  第二天十点左右,明辉打来电话,说他老爸痛得整个人都躺不住了。童达立马赶过去,见老三的房间里挤满了人。明辉说,他本来想送父亲去医院,但这种境况送医院也没多大意思。万一半路上出问题了,再回家就来不及了。
  可是,老三的样子非常不好。谢秋芬倚着门框说,这种痛法跟女人生孩子的阵痛有得一拼。泥水匠刘庆丰哀叹道,这种病到最后,就是活活痛煞,就像油灯熬干油,连灯芯都烧完。大家都唏嘘着。老三的撞击更厉害了,僵硬的身体像一条刚下油锅里的鱼,一次次翻腾。童达压住他的手臂,发现他脸上手臂上都是乌青。明辉满脸愧疚地说,昨夜老爹折腾了大半夜,快到天亮时才安息。他稍稍混沌过去,不想早上醒来,老爹已疼得滚到地上了。
  童达轻揉着老三胸口。老三闭着眼,干裂的嘴唇里迸出“哎呀哎呀”的声音,身体却翻腾得更厉害。童达根本压不住他,有好几下反而被他的手臂撞到脸和鼻子。这样使劲压了几分钟,童达已满头大汗。他松开手,吸了吸鼻子走出房间。屋外,太阳晃着亮光,他呆立着。似乎,不断有人从他身边走过,屋里嘈杂的声音犹如渐远渐进的潮水。
  他恍恍惚惚地走出院子,推了三轮车。已是立夏时分,空气里有一股混着发酵气味的燥热。塘河里,一些类似水葫芦的植物覆盖着水面,一艘破旧的水泥船漂浮着,里面堆满了垃圾。骑过三座石桥,不觉到了邻村六塘户。六塘户原本跟七塘户一样安静,这几年有个老板开了家毛绒鞋厂,家家户户都成了手工作坊,加工做毛绒拖鞋。那塘河到了这一段,彻底发黑,连水葫芦也看不到了。水里只有河边高楼的倒影——六塘户的确比七塘户富裕得多。
  沿着河道继续往前骑,转弯进村的水泥路很宽,轿车来回疾驶着。在一棵很大的樟树下,童达停了下来。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隐隐约约的,像浮云从头顶缓缓飘过。继续往前,声音近了,是一群老女人的声音,齐声在念“南无阿弥陀佛”。童达看到大路边的一户人家门口聚满了人,门口贴着白条幅,原来在办丧事。一群老太婆围坐在门口,她们手里捋着念珠。一个藤黄色的佛牒在她们手上传来传去。童达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感觉有泪水涌出来,在太阳底下,温热地糊住了眼睛。
  他重新骑上车,他明白自己要去哪里。六塘户的社区医疗站是范花月的娘家堂侄开的,他可以弄来杜冷丁。
  8
  打了杜冷丁,老三安静下来,喘了几口粗气就睡着了。这一觉竟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童达不放心,来看了三趟。最后一趟,范花月也一起过来的。他们离开时,已是半夜十一点了。
  第二天中午,童达比往日早收摊,午饭前就赶到老三处。屋里除了明辉,没有别人。老三精神很好,竟坐起来了。他说,昨夜梦见阎王,说抓错了人,打了几板子就回来了。童达看见老三的眼睛,亮亮的,像刚刚滴了眼药水。童达问老三,想不想吃东西。老三摇摇头,说昨夜小鬼送他回来时,赏了他一顿好吃的,现在还很饱。老三说这些话时,很镇定,不像是梦游的样子。明辉跟童达交代了几句,自顾忙去了。
  太阳很好,透过窗帘照进屋内,在老三的灰色被单上投下两道白条子。童达恍惚了一下,似乎眼前只是寻常日子,老三并没有病入膏肓,自己只是来老三处串门。就像几年前,他与老三玩双人麻将,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年的收成。老三喜欢讲历史故事,什么隋唐演义、杨家将,讲起来一本一本的,比说书的还顺溜。童达原本不喜欢,后来也喜欢了。
  老三弯了弯僵瘦的手指说,好久没出去了,他想看看自己的庄稼。童达说明辉出去了,他怕一个人搀不动。你怕啥,我今天有的是力气。老三自己掀开被子,童达忙帮他套上鞋子。
  走到门口,童达觉得老三今日好得反常。虽说扶起他,却不像往日,把整个身子都压过来。天空很明净,太阳下,一切像装在玻璃瓶里。童达扶着老三走到屋后的菜地。菜地里,蚕豆和豌豆都长得鼓鼓的,里面的豆粒像要撑破似的爆出来。新种下的瓜秧毛茸茸的,新叶像孩子噘着嘴,一片嫩。两株桃树结满了小桃子,一个个藏在叶缝里,用手一摸,挺结实的。老三摘了一片桃叶,摩搓着说,医生说我过不了清明,再过一阵子,桃子都可以吃了。童达应声道,医生的话怎么可以相信呢。他背过身,掐了一个蚕豆荚,剥出三颗豆粒来。鲜嫩的豆粒泛出好看的绿色。老三抓了一颗豆粒放在唇边,说真香。他用力咬了一下,豆粒的白色汁水沿着嘴角流下来。童达用手背帮他擦了擦嘴角,说想吃豆子,明天叫范花月煮一碗来。老三咽了咽口水,只是憨笑,沒说什么。他被两只小鸡仔吸引了。那两只小鸡,头上还没有肉冠,浅褐色的羽毛刚刚长出,尖嘴唧唧叫着。它们钻到番茄架下啄泥土,又跳向油菜地里,尾羽一翘一翘,煞是可爱。   小鸡仔屁股一撅,拉下一摊浅绿的液体。老三说他也想拉屎。童达赶紧扶他回去。老三却说就在菜地里解决吧。这怎么可以呢?童达很为难。老三摸摸菜叶子说,他就想在菜地里。要是菜地里有床,我还想睡觉呢。童达明白了他的意思,扶他靠住桃树,自己跑回屋。他找了一卷手纸和一根长凳过来。老三似乎已等不及了,凳子还没摆好,他就脱了裤子坐下来。
  阳光很温热,菜园里的植物泼了油似的发亮。初夏的风吹来,渗入骨头,让人舒服得有些慵懒。老三解决问题后,像个孩子抬抬屁股站起身。他让童达搀着他走到池塘边的小竹林。他说,今天他要把自家的每块地都走遍,每个地方都拉一泡屎尿,就像孙悟空在如来佛手掌心里闹一闹。昨晚,我在阎王殿吃多了。他盯着童达的眼睛说道。
  9
  回到屋里,老三已气喘不已,脸上却泛出红光。他喝了口水,让童达继续扶着他走。他想把家里所有的房间都走一遍。童达迟疑了一下,答应了。
  他们走到厨房。老三家的厨房跟二十多年前一样,水兜用水泥砌成的,灶台上贴着白瓷砖。老式橱柜,一看就知道是结婚时木匠做的。上层的四扇小门上,分别写着“春夏秋冬”。里面摆放的瓷瓶画着农业学大寨的图案。图案里,浓眉大眼的姑娘很像母大虫年轻时的模样。想当年,童达没了女人后,常来这里蹭饭。虽说母大虫粗枝大叶,几道菜做得还是挺合口味的。你还记得我女人做的鱼鲞烧肉吗?老三碰了碰灶台,下巴抖动着。童达说,怎么不记得了!那时我天天赖在你家吃饭,每次她烧这碗菜,我就吃三碗饭。老三缩了缩脖子道,我可是喜欢你家花月烧的酸菜鱼。都好吃,都好吃。童达应声道。
  他们走到堂屋。堂屋的八仙桌靠着墙壁。墙上挂着母大虫的遗像。遗像里的母大虫,剪着短发,露出两只耳朵,眼睛瞪得很大,一副教训人的模样。童达突然想笑。老三年轻时是个愣头青,娶了母大虫后,立马变成温顺的猫,连屁都不敢放。老三一屁股坐在八仙桌旁的大木椅上,他想翘起二郎腿,一只脚怎么努力都搁不到另一只脚的膝盖上。童达道,你有儿有孙,不翘二郎腿,也能做老太爷。老三轻拍着桌面,喉咙底里发出鸭子样的怪音。
  卧房在堂屋后面,母大虫过世后,老三就搬出来了。童达推开门,里面黑洞洞的,散发出一股旧抽屉的气味。童达揉揉眼睛,才慢慢看清里面的物件,房桌、五斗柜、大衣柜、眠床……老三的眠床特别漂亮,雕花和油漆是他见过的婚床中最精致的那种。他记得老三结婚那晚,他做伴郎,帮老三挡了好多酒,差一点倒在婚床上。大衣柜和五斗柜也气派,连同四只樟木箱,把小小的卧房挤得满满的。母大虫是要面子的人,老三家不富有,她的嫁妆却撑足了面子。
  现在,这些旧货像一批古董,陈列在这间屋子里。蛛网和灰尘像两位老人诉说着如梦时光。老三走进去,顾不得灰尘,东摸摸西摸摸。童达拉开沉重的麻纱窗帘,房间里所有的家具都暴露在日光里,连同老三在灰尘上留下的手指划痕。那些划痕像一道道伤口,又像新生的一层层皮肉。
  屋子里,寂静得出奇,似乎连空气也停滞了。童达握住老三枯瘦的手指說,老三,我们出去吧。老三像睡着了似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好。
  10
  第二天,天还没亮,老三就走了。当时,童达挨着范花月,酣睡得像个婴儿。
  老三走后的第四天,童达又在姚镇菜场做他的生意。邻摊的老乔说,老三还是有福气的,碰到你这样的好兄弟。童达摇摇头。老乔从水桶里捞了两条小黄鳝,扔给童达。童达推辞道,老三走了,你不要给我了。老乔道,你们自己不能吃呀?童达呵呵笑着。老乔说,你肯定好久没吃一顿安生饭了。他说话的口气,像是每天跟在童达身后似的。
  转眼又到了中午。童达收拾好摊子,骑着三轮车驶出市场。立夏刚过,空气里弥漫着豆香味。想起老三走的前一天,说要吃豆子的事,不由踩着三轮车拐到桥对面。老三家屋后的菜地十分安静,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童达摘了一捧鲜嫩的蚕豆,倒在车兜里。太阳亮得像一道佛光,世界显得特别安静。微风拂过,只有那些小鸡仔在豆叶下唧叫。童达蹲下身,想碰碰鸡仔的尾羽。小鸡仔一跳,就跳开了。童达捏着豆叶,呆呆立着。他觉得这会儿,自己应该想着什么。但他很平静,什么都没想。是的,什么都没想。
  回到家,已是午饭时间了。童达老远看见范花月在水井边忙活。塑料箩里,刚刚洗干净的小白菜和西红柿滴着水。范花月抬起头,说回来了。她今天穿着青底碎花的棉麻长袖裙子,脑后的马尾辫一甩一甩。厨房里,煤气灶上冒着热气,炖锅里冒出鱼汤的香味。那气味很舒服,像似把心里的皱褶都熨平了。
  童达说,他去老三屋后摘了蚕豆,很新鲜。范花月抬头“哦”了一声。童达又说,老乔又给了他两条小黄鳝。范花月说,养着吧,过几天老三头七了,可以派用场。童达说,他们不是不信这个吗?范花月说,他们不信,我们信。本来,黄鳝是不上桌的,但老三爱喝我做的黄鳝羹,到时候也做一碗。童达点点头。范花月甩了甩湿漉漉的手,端起菜箩子回转身。她家的几只小鸡仔,唧唧叫着,一跳一跳跟在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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