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是这座城市最平凡的夫妻。每天勤勤恳恳地上班，努力工作，用微薄的工资维持着一个家的运转。没有太多的甜言蜜语，没有去过舞厅，更没有泡过桑拿，一天几十块钱的开销她在深夜开着日光灯一毛一毛地算计着。有时，他会泡杯茶放在她身旁，然后自己坐在椅子上翻阅着过期的报纸。对于他来说，有贤惠的妻子，有懂事的女儿，这样就很满足了。偶尔他望着她爬满皱纹的脸，想起她与他谈恋爱的时候那么光滑细腻的肌肤，人生才恍惚过去一半，她就老了。他摸着自己的手掌，粗糙，有厚厚的茧。
　　记得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才１８岁，月儿弯弯的眼睛，悦耳的声音，甜蜜得让人心醉的笑容，惹得大堆大堆的小伙子狂追，其中还有工厂厂长的儿子。可她却偏偏看中了他，看中了他这样要模样没模样、要财没财的工人。他们结婚的那天，很多人都说他们熬不过几年，可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一直相依为命。
　　他觉得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她，结婚前他说要给她幸福的家庭，让她不愁吃不愁穿，天天打扮得像贵妇人。可他如今仍然是个没用的老工人。
　　有一次，她去参加老同学聚会，没什么首饰戴，连衣服都没有几件好的，全是十几块钱买的。好不容易翻到一件旧的旗袍，洗得干干净净穿上去风采不减当年。女儿在旁边叫着，妈妈，好漂亮。听得他鼻子酸酸的。这件旗袍是她母亲留给她作嫁妆的。这么多年，他连一件好的衣服都给她买不起。夜晚，她回来，他在旁边打转，好半天没说话。睡觉时，他抱着她不安地说，这么多年，你连一件好衣服都没有，我对不起你啊。她转过身来，摸着他的脸，满足地说，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很满足，没有衣服就没有，只要有你、女儿，我就无求了。
　　结婚纪念日，他还是决定买件东西送给她。做了十多年的夫妻，连花都没送，委实对不住她。他开始暗地帮许久前就辞职做生意的同事开车。幸好以前学过开车，所以很快他开始在大大小小的街道穿梭。
　　他白天要上班，晚上又要开车，每天都累得不堪重负。但想起她，想起他这么多年连戒指都没有买给她，心里酸得苦涩。慢慢地他回家一天天地晚，总说加班加班，她脸色渐渐沉重了许多。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为了给她一个惊喜，他强忍着不说。没料到在一个疲倦的夜晚，他突然昏过去，神志不清，幸亏好心人路过才把他送到医院。等她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已经在进行抢救，她慌慌张张在外面等了良久，心一点也不踏实，生怕有什么意外。医生出来的时候问，谁是病人的家属？她迎上去。医生语重心长地说，他是突然中风，幸好抢救及时，但留下很严重的后遗症。当时，她听着，整个人都傻了，今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她站在空荡荡的医院走廊里哭得不能自已。
　　在充满药味的病房里，她看见自己曾经那么健康的丈夫就这样软绵绵地躺在床上，没有半点人气。她一步步地走近他，拉把椅子坐在他身边，摸着他仍然温暖的脸庞心里一阵颤抖。她慢慢地沿着他身体摸下去，摸到手的时候发现他紧紧地握着拳头，她使劲掰开，一个光亮的东西从他手里滚下来，她捡起来一看，是一枚小小的金戒指。她戴上去，不大不小，刚好合适。她想起这段时间他早出晚归，泪又刷刷地流下来。
　　早上，他动了动，她立即惊醒。望着他，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想说什么却含糊不清，慢慢地眼泪从他眼里滑下来。她用手轻轻地擦着，她明白他的担心，担心她，担心年迈的母亲和要中考的女儿。她握着他的手，用力地说，别慌，有我在。猛然间他的眼泪又涌出来。那一刻，他相信，有她在，他什么都不怕。
　　一天天地帮他做治疗，但效果总是不佳。她每天来回在工厂、医院、家里奔波着，疲倦不堪却心甘情愿。女儿也长大了许多，经常帮着她弄饭菜，做家务。在欣慰之余，她想起了婆婆，至今她仍未把消息告诉她，怕她受不了。有时跑去照顾在他弟弟家的婆婆，她总是敷衍着说他现在工作很忙，又出差了，所以来不了。每每望着老人企盼的眼神，她心如刀割。
　　后来，听人说中风用传统针灸治疗比较有效果。她帮丈夫转到中医院，托熟人找了一位经验丰富的医师。治疗费很贵，一个疗程下来就要８００元，为了丈夫的医药费，她硬是天天盐水泡米饭混着吃，整整半年没吃肉。由于后遗症严重，大半年了他还没什么好转。但她相信自己的丈夫一定可以站起来。她是个有心人，为了节约开销，她跟着刚来的实习生学着按摩，就这么天天帮着丈夫按着。终于，丈夫一天天好转起来；终于，他开始下地行走；最后，他出院了。
　　出院那天，女儿已经上高一了。家里买了很多好吃的饭菜，他一口口地吃着，她一次次地夹着。一切尽在不言中。睡觉时，她抱住他温暖的身体，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半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握着他的手，泪洒了一枕头。他却转过身，对她说，别哭，有我在。
　　在他心中，她是他的天；在她心中，他是她的地。他们天地交合创造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没有凶杀，没有爱恨情仇，没有迷乱欲望，只有一页页翻过的柴米油盐，只有细水长流般的柔情在天地中一天天浓郁。他们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妇，没有金钱，没有缠绵，却在彼此的相依中温暖地老去，一句“有我在”，其实就是他与她最好的感情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