罔市罔市

来源 :台港文学选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dai841012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在我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以前,北势寮的地图上,已坐落一间“罔市罔市”。那时,我还飘浮在北势寮外海上,尚且可以记起,太阳热腾腾的翻煮海浪。白光烈极,我张开手指,拨开沙砾,丛聚的云——港镇没有KTV,没有电影院,“罔市罔市”却像凭空浮出地表的古老遗址;只知道时间久远,其他的象形与擦痕都无法辨别。罔市、罔市——隔壁的杜龟叔伸出老迈的手去指,对小小的我说,那两个字,你不能乱喊,不能乱说;尤其行经安乐路的菜市场时,如果不小心喊出口,至少会有七个长辈女性回头望你,或许还夹杂着一两个山里的精怪。贫户人家孩童,得了病,没钱看医生,易夭折,据农民历姓名学,取名“罔市”。父母故作潇洒,表明这是烂孩子破孩子死孩子,随便养养,不高调不喧哗,不招鬼神妒忌。
  神秘主义的禁忌,诅咒缠绕的姓名,我默念,罔市、罔市,好像诵读着宿命的课本。杜龟叔打了个哈欠,躺在藤椅上,细读报纸。他的开水还没跳起来,我注视着那透明塑胶壶,折现出摇摇晃晃的木桌、钢杯、脚踏车、通往海的巷口……有层迷雾覆上眼睛,或许在我心里,“罔市罔市”就跟庙口神坛没什么两样。
  冷气轰轰地吹,窗外的风翻拂进来,窗框亮闪闪地有些催眠。一个恍神,一个顿首,他们聊起了刘一新。刘一新?哪个刘一新?教生物的那个啊,養鹅的那个刘一新啊……对啦,我几乎都要忘了,刘一新那个家伙,曾在校园莲花池中养过三头呆鹅。鹅的颈子皆挂一副木牌,要特别抓起放大镜,才能看见上头密密麻麻刻满了回家的路:“我的爸爸是生物科办公室的刘一新。捡到我请护送我回家,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学生老师都视这三头同名“阿呆”的鹅为校鹅,宠爱保护有加。三头鹅晃着大屁股,左左右、右右左,在校园里享有特权自由穿梭。直到某个万径人踪灭的冬天假期,工友廖桑目睹刘一新蹲在生物科办公室外,拉一张矮凳,给饮水机接上亮橘水管。廖桑走近一瞥,差点昏厥,那三头赤裸的鹅,竟在大铝盆里载浮载沉!廖桑顿如痛失亲人,抛头洒泪,一口气逃出校门外两公里远。他哽咽着说,“这三只鹅比我女儿还亲——”我们都明白,廖桑对鹅的感情深重,却不免困惑:若鹅是廖桑的女儿,则他跟刘一新岂非一对?
  遭廖桑指控引滚水,烫活鹅,刘一新矢口否认,却解释不出三头鹅为何失了踪。鹅的神秘消失,各路传言启动,然而接下来的辩解,让刘一新在枋寮小学的声誉更是一败涂地:“廖桑是看到我在拔鸡毛掸子吧?”
  有一搭没一搭聊,补充,回顾,抵达鹅的死,终临尽头。翻包包的翻了好久,看手机的,连两年前的简讯都抓出来读。我决定发难,见好就收,提议可以拍手解散——
  “那个……”
  砰!立式风调机忽然发出爆响,几个比较敏感的女生,立刻掩耳尖叫。白烟和烧焦味,立即充满整间嘟嘟牛排馆。短手短脚的嘟嘟娘,一双红白拖鞋踩得嘎嘎响;她气定神闲走进店内,双手施力搬开风调机,拔除插头。她挥了一把汗,将窗户全拉开,还给自己盛一杯红茶:“掯咧,这烂货跳电第五次了。这热天是在热心酸的喔……”我忽然想起,一则地方报纸的小小栏位,也是这样酷热的午后:体育馆的空调跳了电,维修人员接到电话,爬上屋顶整理烧坏的管线——穿着运动短裤的刘一新,忽然按住胸口——
  那是一场生物老师的桌球友谊赛。橘黄色的乒乓小球,沿着桌沿儿飞了出去,撞上墙,在木质地板上反弹,旋转了一阵子,终于停下。刘一新紧握着球拍,直直往后躺了下去,一分钟内便没了呼吸。
  我竟想起他的鹅,赤裸漂浮于滚烫的热开水中,狼狈悲惨,却令人忍俊不禁。
  有些恍神。
  “去网咖怎么样?”一个平头男生猛然开了口,在炎热的紧张时刻,更让人觉得不合时宜。他的声线和五官皆单调,单调得让人烦躁。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或许只因为整场同学会,此人总是一派的笑容可掬……不,在我的小学记忆之中,他仿佛只残留一口黄牙及苍白的上下唇瓣。我想,抽象如斯模糊,或许因为当时的他,是班上最高的男生,总坐在最后一排。提早的发育,让他享有三年的校篮队员资格;那在小学男孩的心中,是一件比考第一名还要光荣的事(考第一名的人总要遮遮掩掩,或许还会被酸“除了念书你还会什么?”)。   班上的男生,每天总要穿着NBA球员服跳绳,喝牛奶,吃菠菜。只要睡前感觉腿腹酸疼,便开心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快要可以加入篮球队了!快要可以加入篮球队了!
  当然没有任何人进入NBA,我也比那平头男高了一整颗头。
  “网咖?”冷气迟迟无法运转,大伙被逼出汗,似乎尚未反应过来,或者根本没人意料到会有这个烂提议。
  “北势寮有网咖?”
  静默。
  “你是说……网咖吗?”果然经验老到,小肥发挥了主办人的本领,赶忙填补空白,“哪一间?”
  “罔市罔市啊,还有哪一间?”平头男孩看起来有些脸红,难为情地抓了抓头;我看见他的头顶,几颗痘子红蕊待绽,“老板娘是我姨婆,每个小时可以少收五块……”
  不记得有谁应和,平头男孩已领着我们,穿过飞舞大头苍蝇的衰颓渔市。跨上白海大桥,汗流浃背的同学们,沉默不语,女生的妆容(她们到底什么时候学会这项技术?)则开始缓慢剥落。海风将海浪的浮光吹打过来,我揉了揉眼睛,让泪液分泌,以确认我们并不是走在漫漫荒漠之中。“罔市罔市”的招牌已在不遠处闪闪烁烁,“天那么亮还开灯?浪费电呐——”我们的环保概念,总是第一个横飞出来,恨不得要攀一把铝梯,将那浮夸色调的镭射LED切掉谜样的光线在我眼前打转,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接着是由中心向外辐射的七彩霓虹。那些狐狸、鹤、狼犬,像是云块,大幅大幅地漫长起来。
  巫婆罔市点起香,抓牢了木剑。
  “很酷吧——”平头男生像瞭望台上的水手,终于看见久违的陆地线,“罔市罔市到喽——罔市罔市到喽——”
  忽然下起雨来。
  我们走出“嘟嘟”时,只是细雨,没人在意。渐渐转大,同学才拿出伞来。我伸手,掏了掏后背包,竟未带伞,仿佛早已决心背水一战。有一人忽然说,“我妈刚刚打来,叫我先回去了。”
  “啊,我也要走了。”“那我也先走好了。”“我也是。”“我跟她一起走。”……城破之日,势如破竹,一个牵走一个。好,没关系,掰掰,下次见。还有机会嘛。再见。人愈走愈少,连小肥都挥手告别,气氛有些结冰,我也好想逃走。
  不能走。我定住自己的脚跟。我告诉自己:“我是班长。”
  店门口前,同学竟走了三分之二。我满怀歉意,偷偷瞥了一眼平头男,他倒是心平气和,依然愣愣傻笑。
  跟在他的身后,我们步上门前的小小斜坡。
  “姨婆,这里四个。还有位子吗?”平头男掀开雾面玻璃门,直直走向网咖祖母。手横上柜台(那木柜恰如米瓮,贴了一个红色的“馀”),脚斜倚,夸张地作出亲昵的样子,“他们听我说过很多次了,这次刚好有空,吵着想来。”
  我们的笑容或许僵到可以夹杀苍蝇。我看到两只苍蝇,在网咖祖母的头上,回旋一个8字,立刻浮现这个老掉牙的比喻。网咖祖母静坐这座电脑迷宫的核心中,缓缓直起身子;我能感觉她的脊椎齿轮,一节一节地排列、重组起来……喀、喀喀,苍蝇降落在网咖祖母的无名指银环上,滑鼠还在缓慢点击,喀喀。喀。“你们去最边边,喏,一连排的位子,给你们坐。”
  “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
  “你如果快去坐好我会更感谢你。”网咖祖母的手慢,说话却是尖高快速,“好了。”
  “姨婆,”平头男讨了个无趣,仍笑嘻嘻地说,“一样是D槽吗?”
  “有没有那个、最新的那款……”
  “保证最新。”
  网咖祖母给人一种NPC(非玩家角色)的感觉,与平头男应答如流。仿佛已排练多次,而他们也愿意一遍又一遍,在陌生客人面前搬演。
  烟味很沉,从脚底缠附上来,鞋子顿时横涉三条大河,变得笨重无比。几个还穿着小学制服的小屁股,瞳孔衰黄,直盯着荧光幕入定,我经过他们时,刻意放轻脚步,怕扰动了这群穴居的大型蝙蝠。前几天的新闻报道闪过脑海,小琉球(那么稀罕的地名,不经意便记了下来)的一家网咖,遭到不肖歹徒开枪。或许因为过度紧张,准度差,什么都轰得粉碎,就是无人伤亡。岛上的警察没花什么气力,便捉住了歹徒;发现那个戴着厚重黑框眼镜的男子,竟是个三十二岁的台北宅男。他为了寻线上游戏里的仇,第一次踏上这座东南方的小岛。
  他连挑衅的敌人都无法确定(穿着无袖内衣的中年老翁,浓妆妹,还是跟这群屁孩一样屁的屁孩……),便花费两个月薪水,网购一把私枪,一副子弹。前一天从台北搭统联南下,再于东港上船,在船囱的废烟重重里,抵达孤岛。
  他翻开笔记本,循着查到的IP位址,徒步至那家网咖,拔枪,射击——
  一六三三年,荷兰人的小牛皮鞋踩上小琉球。他们携带精锐刀械,很快就攻陷琉球屿最大的村庄。他们挑选一些年轻男人成为奴隶,老弱妇孺则全逼进了崖边岩洞,并在唯一出口设下陷阱。“他们是从过去来的鬼。”琉球屿巫师在洞里,聆听铁锹铿铿锵锵,穿出一个仅容煤炭和硫磺车可以进出的孔洞,他知道他们终将在打火石上敲出岛民此生最后的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锐的哭喊,在我的耳际炸开。我迟了两秒才用力捂住耳朵。
  回过神,我已在最里边、最靠近厕所的位子,坐了下来。
  同学皆已坐定,竟仿佛无人察觉那个声响。
  眼神飞掠过那群大型蝙蝠的头顶,网咖祖母斜支着颐,往我这边望来。她的脸庞出奇光滑,并非因为年轻,让人感觉生命跳动的滑嫩,而是一种“早已没有东西在里面”的光滑。
  若要形容,大概就像胶膜娃娃吧:眼神空空荡荡,反自然,难以分解,难以毁弃;或者即使焚烧,也留一团剧毒恶臭。
  她眯起细长的眼,仿佛在说:“你也听见了吗?”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无聊的人。线上游戏玩过几次,却总是难以投入;我想起初中的语文老师,曾在我的作文纸上写:“文笔流畅。惟缺乏想象力。”   小我一岁的表弟阿Q是个职业电脑玩家,学生身份只是兼差。小学四年级,就靠贩售虚拟宝物,赚了一台打档车。“你只要打打键盘,就有钱掉下来耶!”他花费两只BOSS的时间,鼓吹我加入他的猎宝阵营,“我不是随便找人喔。我是看你有这个潜力。”
  那是一个时空背景设定在“古精灵大陆”的线上游戏。游戏目的,无非从这个城堡,骑马(或坐车)穿越草原、冰川、火山,到另一座城堡跟长相一模一样的国王谈话。玩家可以伪作刺客杀敌,保镖运货,或者拿起一根干枯树枝,对着恶龙魔兽射出雷电火球。我自觉像个罐头工厂女工,重复捺按同一个钮,对一模一样的怪物,追赶砍杀。让我想及现实,比现实还要现实的千篇一律。我玩了几次就疲乏,近乎崩溃。砍账号,删档案。
  阿Q玩游戏时,始终不发一语。直到我正式“引退江湖”那日,我告诉他:“这游戏比现实生活还要无聊耶,每天都在做一样的事。”他才摇了摇头,浅笑像个哲学家:“不一样啊。即使杀着同一只怪,久了还是会升等、会掉宝……”
  他补了一句:“你根本是暴殄天物。”
  其他同学也跟我差不多,没有任何游戏背景,只是睜大观光客的眼睛。看见电脑桌面有几个捷径,便滚动滑鼠去点;开启程式人口,也会尴尬听游戏的音乐前奏回转一遍。平头男看不下去,终于站起身,他假意清痰,轻声朗念起各式游戏名称:实境射击,角色扮演,拳击格斗……每念出一项,我们便摇一次头,更加茫然,被弃掷于这座荒凉城堡之中。
  “好啦,这个游戏最简单啦,比拉屎还要简单……”他干笑了几声,抓了抓头,“我们来玩爆爆王。”
  耳边又响起那声尖锐的呼喊。
  “干!”平头男见我们恍若失忆,语调有些愤怒:“你们忘了吗?不会吧……这又不是数学公式……”
  他见我们依然沉默,只好干巴巴硬笑几声,“哈!哈!”
  “就是我们小学最爱玩的那个啊——对啦,那个时候叫做弹水阿给。‘弹水’不是那个‘淡水’喔,是炸弹的弹,”平头男自问自答,像是午饭时间的公播影带,无情无感地放送,“以前取‘淡水’谐音,叫做‘弹水阿给’,后来听说被淡水的商家按铃控告,就改名成‘爆爆王’了。”
  小学五年级以前,住家的宽频网路尚未与线上游戏一同普及,同学们若要玩GAME,除了网咖,只有一周一度的电脑课。电脑老师把荧幕抓过去,教网页设计、程式语言,同学们便躺在电脑桌下,促膝聊天、剪指甲、看秘笈。直到最后半个小时,老师才会大发慈悲,将电脑荧幕交还同学“自主练习”。女生最爱逛无名,看SHE的官方网站分享专辑资讯;男同学则神秘兮兮,从包包夹层掏出早上在便利商店买的“石器时代”、“天堂”资料片(“爆爆王”那时候就流行了吗?),分享给全班下载。最阳春的通讯软体还在,那些原来闭俗害羞的同学,总会在登入时换张嘴、换副脑袋,化身脱口秀主持人,屁话浪语铺天盖地而来。
  平头男大概也是其中之一吧?躲在匿名的ID皮囊里,竹板连拍,滔滔不绝地独白。
  我被平头男分派跟一个瘦弱如骷髅的女孩一组。我暗暗叫苦,却还是硬着头皮看她;她意识到了,也回过头。她绑了个马尾,眼眶凹陷,节制地笑出一个酒窝(可能也是营养不良造成的空洞),完全不认识那样地点了点头。小学那些年,我和她大概是班上对彼此最无话可说的人。缘于反差的恶趣味,我和她被谣传成了一对,且还是女生爱慕倒追。同学只顾着开玩笑,开完即抛;我们却在不知不觉之中,照着别人写好的剧本搬演。
  事实上,骷髅女是我生命里第一个喜欢的女生,也是我第一场失败的恋爱。小六开学,重排座位,堪称丰腴的她,和我共用一张课桌。有时恍神,来不及抄写笔记,探头看,她会微微侧身,让我碰软钉。直到某次午饭时间,我在同学起哄下,表演舌头舔手肘,她才在残落的立可白线另一头问我:“班长,你在班上有没有喜欢的人?”我不置可否,像个大人:“少在那边八卦。”她继续追问,我才装作无可奈何,抽出一张随堂测验纸,画了一条简单的鱼。
  她的嘴角牵动。我眨眨眼:“你咧?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等她把便当盒和环保筷全摆了整齐,才仿佛下定了决心:“我先去盛菜。”
  午睡时我躺桌上,她则将两张椅子并拢。我睁着眼睛,看老旧风扇纠缠蛛丝,笨拙转动。为什么我要画那只鱼呢?“妤”是最顾人怨的风纪股长,同学们总在私底下叫她“鱼病毒”。妤的嗓门大,屁股也大,曾在升旗典礼时,坐坏一张童军椅。“妤”摔跌在地,目睹的同学皆憋忍着笑,见“妤”在地上挣扎像只翻底的乌龟。
  我满头大汗,坐立起来,将制服衬衫的扣子解掉几颗。再躺下,感觉轻松许多。余光转落,骷髅女已经睡了。小腿在裙子底下交叉,胸部微微隆起,透显内衣的纹路,安静起伏。
  那天以后我们无话可说。
  再见到她已瘦得不成人形,随时会被大风吹过巴士海峡的样子。感慨起喜欢过的女生,果然没什么好的下场。第二个被我暗恋的女生,也是小学同班同学。我总爱耍酷,想象自己是个大好大恶之人,喜欢上了就告白,若遭拒绝,便永不相见。因此我藏好情书,打算在毕业典礼那天破釜沉舟。 在那之前,我反复演练着抑扬顿挫,为了那最戏剧性的一句话:“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颁发最后一位“全勤奖”时,才听老师低声宣布,那个女生今天不会来了。她在校门口前下公车,被送饮料的小弟撞个正着。那个没有驾照的痘疤男孩,跳下车,女孩挂着纪念手环的手,已扭卷进轮轴,抽拔不出。
  “爆爆王”这个名字,虽然跟它设定的故事背景一样幼稚,却仍是个必须捉对厮杀的GAME。骷髅女选了桃子妹,我选栗子头。她手忙脚乱,不知道如何设定,竟将ID取做王子侨。
  那是她的本名。我想起来了。
  我呼了口气,里头没有水,也没有鱼。
  当当、当当。战斗开始。我在Q版的积木森林、巷弄之间穿梭,收集能源,堆放水球炸弹。平头男和另一个同学,都选了一个肥胖角色,速度慢,威力却大。他们交互掩护,默契十足。平头男负责守我,另一人则追击骷髅女。不经意间,两人已渐渐收网,朝我逼近。我不断向后败退,一个失手,便被平头男高技巧连株致死。   我和那骷髅女,手指不灵,脑袋不快,连续被杀十三个回合。骷髅女孩丢给我一张崩溃脸:“那个男的,到底有多恨我们啊?”
  毕业那天,我把那封要交给第二个暗恋女生的情书,稍加修改,直接转给了另外一个女生——担任风纪股长的“妤”。她穿着毕业袍,受宠若惊承受了我的信,我的告白。这是我画给骷髅女的鱼,我的承诺。
  我的诅咒。
  这或许是她此生最接近脱离单身的机会,她想了一分多钟拒绝了我。
  “我很喜欢你,”她说,“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第二个暗恋的女生,在医院里胡乱打了四天点滴,死掉了。在那以后,我的恋爱史糊成一团。我决定为她们一一编码:NO.l、NO.2、NO.3……很快有了NO.4、NO.5、NO.6、NO.N。我们成功地在一起,拥抱,并且分手。我还深深记得一些场景,她们的名字、脸庞,却一样模糊不清。她们一个个跨坐在顶楼女儿墙上,穷凶极恶啃着高热量的午后点心。数学参考书压着泡面碗。塑胶梳子纠缠着发根……
  当当,当当。开战铃响。新的对手加入战局。
  新加入的对手,ID竟挂着刘一新——
  他妈的,是刘一新。刘一新!他正僵尸般朝我前进。没有人看到吗?我倾身向前,骷髅女和平头男仍在现实里安坐,仿佛陷落深层的催眠。他们为什么没有发现?为什么不说?“是刘一新哪!”我想要大叫大吼,脑袋轻飘飘的,带着愤怒激动,却又忍不住地,嘴角上扬。
  刘一新选了一个跑速很快的角色。他闪躲,却似乎不懂得如何攻击。我向前走,他便退后;我往后,他也跟着往后。我们犹如行星卫星,动动静静,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这场战斗遂成了一场无有终点的追逐。我追随他,移步换景,穿过积木村庄、深海、暴风雪冰屋、热带雨林、古战场、飘着雨的欧风小镇……最后,他停下脚步。一排教室已横在眼前。
  我认得这里。风吹掠我的刘海,吹过树叶,不远处的榕树果实刷刷坠落。我看见骷髅女,看见平头男,看见妤。他们站在围墙边,拉一条粉红色的塑胶绳索,刘一新在其中跳著。我在风中听见他喊:“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虽然微弱,却带有命令的口吻:那些“游戏”中的人,面无表情,静静受控于他。
  直到我凭借着那些树木的掩护,逐渐靠近,他才惊呼:“撤!”幻影转瞬破散成沙,陷落成坑——
  我猛敲键盘,再一波攻势,终于将刘一新逼进体育馆。
  他走至桌球台前,捡起球拍。
  “你是刘一新吗?”我问,但其实没有开口,“你不逃了吗?”
  不逃了。我知道他会这么说。不逃了。他从头到尾,背对着我。他将橘色的小球,供在掌心,轻轻一抛——挥拍。啪。啪。啪。整个体育馆,回响着那颗乒乓球,空空洞洞的击打声。
  炸弹引爆。电线走火的焦味,像浪潮那样掩覆上来。
  他带我回到这里。他必须回到这里。在体育馆的屋顶垮落以前,烈风吹焚我的衣服以前,我必须,跟随他,回到他的死亡。
  然后,RESET。
  “刘一新已经退出游戏……”
  我抬起头。
  “罔市罔市”的日光灯,只剩下我头顶的那盏,还亮着光。那一大群屁孩及我不相熟的同学们,早已不见踪影。
  我欢快地想,这是今天,我和骷髅女的第一场胜利。我好想若无其事,对她说,喂,赢了耶。对啊,赢了。即使早在我未察觉之时,他们先走了,留我孤独一人。
  网咖祖母安坐柜台,面颊依然紧实细致,微微反光。灰白色的月光斜照进来,让她更像一尊冰凉的瓷瓶。废墟,我想,这里也是一座废墟。经历过不得了的战争,形成的壮丽废墟。
  “我们差不多要打烊啰。”她转过头来,再也不说一句话。
  我知道她说的是,游戏已经结束。
  大学联考那天,我烧得一场糊涂。
  考生来来往往,抱着书,速速翻阅生怕亏本。发烧反而好,什么杂事都不必想,更别说“最后冲刺”。填画答案卡时,把自己放空成一架机器,自动运笔,自动演算。身体像灌过了铅,很沉很沉,仿佛不按住桌子,便会陷落到下一层楼。
  考完试后,失了几天的眠,做了几个色彩混错的梦,就好像“罔市罔市”的招牌。
  我一再想起,骷髅女丢给我的密语:“超不爽ㄉ,回家再一ㄑ练功ㄅ?”
  放榜那天,“罔市罔市”从北势寮的地图上,彻底消失了。
  地方新闻报道,“罔市罔市”的电线老旧,盘整处过热,以致走火;乡里之间却传言,竟是网咖祖母自己纵的火。她在拥挤的电脑桌间起舞,挥洒机油如泼漆,掩盖了“罔市罔市”。每一件电器及家具,皆晃着闪烁光亮,仿佛刚要开张。“罔市罔市”在深夜爆炸,海风从黑乎乎的海面旋卷而来;那些盘根错节的电路、仪表板、键盘滑鼠……烧了整整一个晚上。火在身旁飙舞,网咖祖母坐回她熟悉的柜台,似还等待着下一个客人光临。她被消防队员连拉带扯救出来时,眼里燃烧着火,无情无感注视紫蓝色火焰之后,星子漫布的夜。她全身湿透像是刚跳水自杀,头发遭火烧,右脑后处残秃一片。
  杜龟叔再跟我谈起“罔市罔市”,是我开始写《北势寮志》之后的事。他不再伸手去指,而是躺在北势寮最大间的医院,让整面白墙包围。
  “彼间‘网咖’,是伊的后生留给伊的遗产。”
  “哦?”我习惯性地发出一些声音,让杜龟叔继续讲下去。
  “后生伫风台后,走去捡漂流木,乎肖狗涌卷入去海底。”杜龟叔扭了扭脖子,“到今仔搁找无遗体……至少有二十年啊。”
  网咖祖母在十年前,将儿子的保险理赔全数领出,把原来一人掌厨的“罔市罔市”小吃店,全面翻改成网咖。她做了几个月的功课,还报名“资讯人才培训班”,上台北拜师学艺。学成归乡后,硬体软体、网路配置、空间设计一把抓,“乡长”还找她到“妈妈教室”演讲。
  “尪咧?”
  “毋知影。”
  “伊本来就住这?”   “毋知影。”
  “伊為啥么欲开网咖?”
  “毋知影。”
  “所以,罔市阿嬷是将网咖当成家里的囝仔在饲吗?”
  “对啦,就矇饲矇饲嘛……”杜龟叔笑了一会,突然敛起脸色:“但是,伊在想啥只有问伊家里。”
其他文献
摘要:对已陷入经济困境的公司进行破产重整或者清算,其目的在于对损失进行分配并且以提升公司价值和减少利害关系人损失的方式运营公司资产。随着破产重整在现代破产法中的作用越来越被重视,重整期间公司经营控制权及其主体间的问题也由此突现。我国现行破产法所建立的破产管理人模式和美国破产法中确立的DIP模式是两种不同的公司控制模式,它们既来源于不同理念又将产生不同的司法实践结果。我国现行的控制权制度应当借鉴美国
冬日是四英岭下人家婚嫁频繁的季节。下村陈奶奶到牛雄家来找他爹,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刚放学的牛雄终于听到了陈姑姑要出嫁的消息。他心里猛地忽悠了一下,心跳便快了许多。爹是村里仅两个拖拉机机手之一,每逢婚嫁人家都会来找他帮拉嫁妆。  在乡下,有闺女出嫁,都得要娘家人用车(那时候只有拖拉机)去送嫁妆。而在这车上,是必须得有一个小男孩的。他坐在嫁妆中间,把嫁妆护到姑娘的婆家去,这就叫护车。嫁妆为财,
摘 要:如何确切理解海德格尔关于东西方对话的观点?文章将海德格尔的名篇《关于语言的对话》放在其哲学基本关怀与前提的视域中进行审慎解读文章阐明,海德格尔所谓的异文化对话的危险性只与欧洲语言相关他对日本概念的阐述有明显的改造痕迹特别重要的是,文中所描绘的与“日本人”的对话基本上是海德格尔关于其哲学思想的独白,它可被称为一个宏大的独语文章认为,隐藏在海德格尔对东西方对话的暧昧态度之后的是一种关于传统的整
摘要:五四时期是激进思潮集中爆发的时期,其主要表征是整体性的反传统和整体性的西方化。立足当代语境,我们应该充分肯定五四激进思潮的历史价值,也应该看到它多方面的缺失。五四激进思潮的缺失主要包括: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民族文化的虚无意识、归咎于古人的无能心态、以己之短比人之长的“弱人政策”以及总体性西化的“认知不足”等。  关键词:五四运动;激进思潮;反思  作者简介: 柴文华(1956—),男,安徽涡
第一卷  那顽皮的小飞虫,永不疲惫,先在“普”字上踱步,不能拒绝香气的侵袭,振翅而飞,又在“救”字上兜圈,然后停在“寺”字上。  “庙门八字开,”故事因弦线的抖动而开始,“微风游戏于树枝的抖动中,唯寺内的春色始于突然。短暂的‘—’,藐视轨道的束缚。”  下午。黄金色的。  檐铃遭东风调戏而玎玲;抑或檐铃调戏微风于玎玲中?  和尚打了个呵欠,冉冉走到门外,将六根放在寺院的围墙边,让下午的阳光晒干。这
谁也不知台北是雨先来,还是冬天先来。  我想是雨先来的。常常是天高气爽好个秋,过后下了两天闷热细雨,花树微茫,每天撑伞出门,惨虽惨,初始还觉得像宋词小令,惨中带雅。可是天天踩着湿鞋出门,骑车时一蓑烟雨,等红灯时伶仃无告,拦计程车时,断雁叫西风,渐觉不堪,怨气沉沉,剩得一个惨字,那就是冬天到了。  流行歌常提到台北的冬雨浪漫—再怎么难过的事,入了歌词都美。冬雨总是凄清孤独,青灰的楼蓝灰的天,眉眼苍茫
老舍(1899—1966)在《我怎样写短篇小说》一文里将他的《月牙儿》《阳光》《断魂枪》和《新时代的旧悲剧》这几个短篇归为一组,形容它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只是表现了“一个事实,一点觉悟”。在写作这一组小说时,老舍说:“我的态度变了。事实逼得我不能不把长篇的材料写作短篇了,这是事实,因为索稿的日多,而材料不那么方便了,于是把心中留着的长篇材料拿出来救急。”  这番话说得诚恳又客气,但是搭上前
自序  一九八五年春,梁锲斋有邓蔚、超山赏梅之约,程十发复为安排浙东之游,遂遍历会稽、天台、雁荡诸胜,得诗一卷,聊记行踪云。蟠螭山石壁①  虚谷②憨山③去不还,孤根蟠结石垣间。  片帆安稳波千顷,七十二峰薮上山。④  ① 蟠螭山石壁:苏州光福风景区,位于蟠螭山顶,内有石壁精舍,创建于明嘉靖年间。石壁上石刻众多,立于石壁之顶,极目远眺,太湖七十二峰屏列于前,渔帆出没于万顷碧波之中,是观赏湖光山色及太
施先生  已经没人能知道施先生的名字了。  据见过施先生的人说,他长着一头油光可鉴的黑发,发梢长长地拖到脚跟。在街巷深处行走、会友、雅集,或者行医,那头黑发就像一面黑色的旗帜,能瞬间刻印在人的心底。施先生好像不怎么喜欢吃面食,一个月都难得吃上一顿。他平日吃得最多的,是一些时令的果子,然后,再饮上几杯淡酒。倘若有人硬强逼他进主食,他也不拒绝,一顿饭能吃光一斗的糙米。  施先生原是一介书生,醉心于科考
写诗与指南针  写诗,指南针;  指向确定的地方  却未必知道  自己在哪里———  或许平放在湖边生满青苔的凉椅上  或许弃置在候鸟群聚的河口旁  或许失落在死火山小屋的小道上  或许掉入宁静蔚蓝的深海中  或许摆放在老妇人衣柜深处的红色八音盒里  或许藏在探险队队长背包的水壶边  或许被送到收破烂的老人那里  或许就在路边而猫咪刚好经过  或许躺在常年在战场夜晚偷偷哭泣军人的口袋里  或许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