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爷爷和我签订合同
　　爷爷终于醒了。
　　爷爷终于说话了。
　　守在急诊室门外的奶奶、爸爸、妈妈终于松了一口气。
　　像上次一样，爷爷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我，说的第一句也是：“老祖宗马克思还是不接收我，必须要我完成最后一次任务才能来报到。”
　　最后一次任务是什么？爷爷还是不说。我按照爸爸妈妈之意，问过爷爷几次，爷爷就是不说。奶奶说，你爷爷这一辈子不知道完成多少个最后一次任务了，现在他老了，脑子也不像过去那么灵了，最后一次任务究竟是什么，就怕他自己也说不清了。奶奶特别对我说：爷爷最喜欢你，你就把爷爷当老顽童吧，随着他、顺着他，让他高兴就行。
　　我和爷爷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我是在爷爷讲的故事中完成了幼儿园、小学结业的。进入初中，我对听爷爷讲故事的热情一年比一年降温;到了高中，我听故事的热情已降到了冰点。由于对爷爷的敬重，听到他说，孙儿来，爷爷给你讲个新故事，我只好去听。其实所谓的新故事还是从“从前呀”开始，我一听“从前呀”三个字头皮发麻，好在爷爷眼睛有白内障，看不清，我装着一面认真听一面在玩手机，爷爷还表扬说：“我的孙儿就好，不但认真听，还做记录呢。”我想笑，更想哭。爷爷17岁参加革命，打过仗、负过伤，都80岁了，还念念不忘教育我们千万不要忘本，说我们的家就是贫苦出身，是共产党救了我们，你们有今天的好日子，都是共产党给的。有时还特别把我叫到他书房“吃小灶”：你是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千万不要学坏，千万不要过早地找女人，千万不要贪图享受。有一次我参加军训回来，对爸爸妈妈说，军训太苦了，学生又不是军人，有这个必要去学军吗？后来不知是谁告诉了爷爷，爷爷把我叫到他书房，举着拐杖，命令说：“把门关好！”我吓了一跳，第一次看到爷爷用这样的眼神望着我，心里慌得没有底，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让爷爷生这么大的气。
　　“你小子给我站好。”爷爷用拐杖指着我问：“军训怎么不好，这点儿苦都不能吃，你读大学还有什么用？建设国家的重担还放心压在你们这一代人身上吗？”
　　我一听是这么一回事，松了一口气，就用过去的老办法，叫了一声“爷爷——”，就跑过去抱住爷爷。过去凡是爸爸妈妈骂我、打我，我就抱住爷爷求救，每次都是高高兴兴地收场。这次——
　　爷爷把我推开，伸出颤颤发抖的手指着我说：“你……让爷爷……”
　　上高中第一年，我参加军训获得“军训优秀奖”，爷爷高兴地抱住我，从口袋里掏几颗不知放了多久的糖果（要是巧克力多好），让我当面剥开放在嘴里。爷爷爱我，我也爱爷爷。从上幼儿园到上高中，每次离开家，我都先要和爷爷握手告别。上了大学之后，我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我和爷爷之间被看不见的纱幕隔了一层又一层。到了大学三年级后期，我整天想着选什么专业，找什么工作，能挣多少钱，这些关系到我未来一生幸福的事，爷爷在我心中不像过去那么重要了。尽管我安慰自己：爷爷奶奶苦了一辈子，吃了不少苦，我要多挣钱好让爷爷奶奶过上像富人家的生活。其实我心里更多的还是在想：现在是市场经济，竞争激励，富二代有爸爸妈妈这个后台，像我这样的穷二代只能靠自己拼命挣钱了。爷爷奶奶的人生路快走完了，我的人生路还才开始呢！过去我什么事都先跟爷爷说，从不说假话，现在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越来越不敢说真话，怕爷爷生气。我说假话骗爷爷，心里很不好受，可有些事实话告诉爷爷，爷爷不理解，还会生气。我过去都听爷爷的，现在听奶奶的了，我有了女朋友，就先告诉奶奶。奶奶说，千万别让你爷爷知道，奶奶还悄悄对我说，方便的时候，带回来先让奶奶看看。
　　奶奶真好。爷爷也好，就是跟不上时代了。
　　毕竟我和爷爷的感情是很深的，爷爷为人正派、善良，同情弱者，宽容曾经伤害过他的人。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半个多世纪了，爷爷很多事都听奶奶的，奶奶很多事都先想到爷爷。我们这一代人是很难做到的。爷爷从医院回来的那天晚上，奶奶一个晚上都守在爷爷床前，天一亮，我还没有起床，奶奶就来对我说：“你早一点儿去和爷爷告别，千万别忘记要握住爷爷的手，爷爷就喜欢你握他的手。”
　　我穿好衣服就来到爷爷床前，爷爷还没有醒，我用双手紧紧握住他几乎是皮包骨头的瘦小的手，这双曾经握过枪打过仗的手如今已软软的没有一点儿力气了，可我心里仍然感到这双手的力量。……爷爷终于醒了，他看到我守在他床边高兴地笑了，尽管只是脸抽动了一下，我却感觉到他是在笑了，至少他心里在笑。
　　爷爷又恢复了正常生活，全家三代人，大家都没有把爷爷不止一次地说“要完成最后一次任务”当回事。奶奶一直在说，爷爷老了，脑子也有点儿糊涂了，他说什么，就听什么，让着他、顺着他，千万别让他生气。
　　可是爷爷却没有忘记。有一天，爷爷抓住我的手不放，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说：“爷爷要和你订一个合同，你看完就在上面签字。”
　　我认真地看合同，一共三条：
　　1.在阳台上放好桌子和椅子;
　　2.买一台录音机（钱我已准备好），每天晚上回来，必须打开录音机，把我讲的故事整理出来（不超过俩小时，不影响你休息）;
　　3.一定要保密，不能让你奶奶、爸爸、妈妈知道（我怕她们会阻止我讲故事）。
　　爷爷戴着深度老花镜望着我。
　　“看完啦？”
　　“看……完了。”
　　“签字吧！”爷爷命令似的说。
　　“我……晚上拿出两个小时来整理有点儿难。”
　　“那就改成一个小时吧！你正忙着找工作上的事，爷爷帮不上忙，就依你吧。”
　　我只好签了字。
　　爷爷叫我保密，我保密不了，当晚就告诉奶奶、爸爸、妈妈。爸爸说：“就当我们不知道，让爷爷去讲没有一个人听的故事吧。”
　　妈妈有点儿担心地说：“爷爷讲故事没有一个人听，会不会影响他的情绪？” 　　奶奶把手一挥：“我跟你爷爷五十多年了，这个倔老头决定做的事，谁都挡不了他。就随他自己讲给自己听吧，到时候他自己都厌了，我们再去听。”
　　按照奶奶、爸爸妈妈一起商量的结果，我也拟了三条协议：
　　一、血压上升到145mmHg以上必须停止讲故事（血压机就放在桌子上，10点准时奶奶给你送药时帮你量）;
　　二、上午只准讲两个小时，下午必须休息，午睡起来做一些休闲活动，奶奶陪你一小时，爸爸妈妈和我下午有时间也会轮流来陪你;
　　三、按你的要求，我把你喜欢听的老歌和音乐都已设置好，到时候你只要按一下键（上面已做了记号）就可以听;上午听一次，下午听一次。
　　以上协议，望坚决执行。
　　爷爷认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在第二条款两个小时后面加了“左右”两字，签上自己的名字：张锦成。
　　一
　　……
　　战斗正处在阻击战最艰苦的阶段。
　　这天早上，我照例提着水桶去河边打水，运输员老徐叔急匆匆地跑来对我说：“队长要你赶快回去，有急事找你。”
　　队部的防空洞和战地医院紧连在一起，距离小河边还有一段路，我把水桶给老徐叔，就向队部跑去。半路上，就和队长遇上了。
　　“张锦成同志，前沿阵地三号包扎所急需要我派一个人去帮忙，原来的老陈已上阵地组织担架队了。”
　　这是队长第一次叫我全名，过去不是叫小张就是叫小鬼，而这次口气又是这样严肃。我意识到任务一定很急，还没有等队长说具体任务，就问：“什么时候走？”
　　队长没有直说，而是先介绍三号包扎所的情况：
　　三号包扎所只有四个女同志，所长叫方赛萍，阵地前沿三个包扎所都是她负责，班长叫沈雯英，还有老护士赵甜妹，护士金小燕。她们强烈要求队长派一个男子汉去。
　　“你还不满十八岁，可我能派出去的男子汉就剩下你这么一个男人了。”队长为难的口气，明显有点儿不放心。我便一个立正敬礼，说：“我不满十八岁，可我也是一个男子汉！”
　　“好样的，男子汉。你的任务就是帮助护士姐姐们做一些生活的杂务事，烧水呀、砍柴呀、挖厕所呀、站岗呀，必要时帮姐姐们打打下手。”
　　“什么是下手？”我必须弄清每个任务的具体内容。
　　“有的伤员伤在下身，思想封建，不肯让女同志去看，到时候……”
　　“我明白了，什么时候出发？”
　　“好样的，像个男子汉！”我还没有出发，队长已表扬两次“好样的”了。
　　临走时，队长像送儿子出征一样，详细检查我的装备：一只药箱，四个手榴弹紧紧捆绑在腰上，还把一块香肥皂塞在我的袋里。
　　“我从来不用这个东西。”
　　“看你美的，是带给四个姐姐用的。”
　　队长送到山脚下的一个小河边，停了下来，把腰上的一支他最心爱的小手枪给我。
　　“路上遇上特务和散兵，这个就可以派上用了。你会用吗？”
　　我点点头：“老徐叔已教会我了。”
　　队长又用手指着前面，说：“你就沿着这条河一直去，中间还要过一个桥，如果桥炸坏了，你还得趟过河去。你会游泳吗？”
　　“我在钱塘江边长大，十二岁就参加渡江比赛了。”
　　“好，我再说一遍，遇到特务和散兵，能避开就避开，你的任务是安全到达包扎所。”
　　队长突然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声音嘶哑地说：“注意安全，要学会保护自己，我一定要你活着回来见我。”
　　我频频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按照队长的指点，沿着河边走了好一段，回过头来，还看到队长站在那里向我招手哩。我心里在想：一定要为队长争口气，做一个好样的男子汉。
　　二
　　我赶到三号包扎所，姐姐们正忙着转送伤员，谁也没有注意到我这个男子汉的到来。我看到一个比我还瘦小的小姑娘提着一桶水，顺着我来时的小河边摇摇晃晃地过来。我急忙跑过去帮她提水桶，没想到水桶太重，我也只能是摇摇晃晃往前走。小姑娘跟在后面笑着问：“你就是队长派来的男子汉吧？”
　　我喘着粗气，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嗯”了一声。没想到她却更进一步让我下不来台：“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样的男子汉呢。”
　　我没让她再说下去，就加快脚步，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把水桶提到烧饭的灶间草房。
　　第一次和四位姐姐见面，出现了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的难堪场面。方所长介绍说：“这就是队长给我们派来的男子汉。”
　　“扑哧”，三位姐姐全笑起来。
　　突然一位大姐姐向我走来，猛地把手伸到我裤裆里，还说：“我倒看看是不是真的男子汉。”我慌忙把双手捂住下身，又引来一阵笑声。
　　“别闹了。”方所长立即阻止大家这样胡闹，对我说：“张锦成同志，姐姐们是在和你开玩笑，别当真。她们太希望来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我就是真正的男子汉！”我大声说。
　　“对，对，”那个已经嘲笑过我的小姑娘说：“我已经和这位真正的男子汉见过面了。”
　　还有一个身体比三位姐姐都要强壮的姐姐没有开口，我估计她比这个小姑娘还要厉害，就赶紧转过话题问所长：“我的具体任务是什么？”
　　方所长却指着那个把手伸到我裤裆里的山东大姐说：“她是班长，具体什么任务，她来向你交代。”
　　我不自然地向后退了一步，这位班长却跟上来一步：“不要退呀，男子汉，具体任务队长有没有向你交代过。”
　　“队长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我所以这样说，是想尽快结束这次不愉快的见面会。“帮姐姐们做做杂务，提水、站岗、挖厕所，还有……”
　　姐姐们又一阵大笑。一直未开口的姐姐这次却开口了：“连挖厕所的事都说啦，这个你不用干，我会……”
　　我最怕的小姑娘又冒出一句：“在这里就要听班长的。” 　　“好了，好了！”班长把我拉到一边，转身说：“她们就是想找个话题跟你这个男子汉说说话。”
　　我来这里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挖厕所。既然我是男子汉，就应该有自己的厕所。姐姐们现在用的厕所太差了，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坑，除了后面有山挡住外，全露在外面了。我重新找了一个地方，挖了一个比较深的厕所，还找来两块石板垫脚，又砍来一些树枝和草，搭了一个简易草棚。要是有一块布，我还想再做一个门帘哩。
　　第二件事要做的就是为防空洞挖一个通风口。现在的防空洞不但又闷又热，还有一股我说不出的女人的气味。在队部野战医院女护士住的防空洞，也有一股男人受不了的味道。防空洞有了通风口，空气流通了，这股味道肯定就小了。现在的防空洞是一个自然山洞。陈队长来看过，从洞口进去，是逐步向上延伸的，只要找准位置，挖一个通风口并不难，但也不是一两天就干好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扛着铁锹，来到灶间草房，还没有放下铁锹，姐姐们就把我围住，我最怕的那个叫金小燕小姐姐还拉着我说：“好样的，男子汉，为我们做了一件大好事。”
　　我蒙住了，我做了什么好事呀？
　　班长用毛巾替我擦汗，说：“姐姐们都夸你挖了一个好厕所。”
　　“比上海南京路国际饭店的厕所还要好，可称‘天下第一’！”小燕姐姐说这话的时候，才发觉她还拉着我呢。
　　下午我扛着铁锹，在找挖通风口的地方，没想到赵姐也扛着铁锹，跟在我后面了。
　　“这重活儿是我干的，你怎么也来啦？”
　　“什么你干我干的，大家的事大家一起干。”
　　幸亏赵姐跟着来，她熟悉地形，顺着一条自然沟，我们就找到了最靠近防空洞后面的一个山凹地，土质也比较松，我们很快就挖出了近两米，按照这个速度，两天时间就可以挖通。这是个重活儿，赵姐的力气比我大好几倍。中间休息的时候，赵姐把水壶递给我，还说：“水壶和枪都是当兵离不了的东西。”
　　回去吃晚饭的路上，赵姐提醒我：“通风口的事暂时不要说，等做好了，再说也不迟。”
　　晚上睡觉，我就把被子放在洞口右边的一个凹坑，并主动提出站岗的事。
　　班长说：“没有伤员在，我们一般不站岗的。”
　　班长坚持自己睡在洞口，说我年纪小，睡得死，一有情况反应不过来。我就是不让：“队长说过的，要我好好照顾姐姐们，既然不站岗，我就应该睡在洞口外面。”班长这次让步了，她还是把被子放到紧靠我一边。我坚持睡在洞口外面，还有一个秘密不好说出口：睡在洞里面，那股味道实在受不了。
　　三
　　天还没有完全亮，枪声把我从梦中惊醒，姐姐们已穿好衣服，只听到班长说：“按各自分工去做迎接伤员的准备。”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烧水，伤员一来，首先要用热水清洗一下。第一锅水还没有烧热，阵地里就送来第一批伤员，其中有一个伤员伤在下身，就是不让班长去看。
　　“男子汉，你快过来。”
　　一听到班长叫，我急忙端着一盆子还不是很热的水跑进防空洞。我脱下伤员裤子，大腿根部和命根子之间在流着血。班长一看，急忙用纱布按住，一只手按住大腿动脉，要我用三角巾往屁股后面扎住，再用夹板固定好。血不流了，伤员也不叫了。班长用热水轻轻地擦洗周围的血迹。
　　班长问伤员：“你是新兵吗？”
　　伤员点点头。
　　“你是害怕吧。”
　　“我不害怕！”伤员大声叫起来，“当兵怕死最可耻！”
　　“那你连死都不怕，还怕难为情？”
　　伤员低下头，不敢正视班长。班长要我把担架员叫过来，并对担架员说：“快送到队部战地医院。告诉队长，要尽快手术，保住命根子。”
　　阵地上不断传来激烈的枪炮声和刺杀声。第一批伤员送走，班长对我说：“快去拆几个弹药箱，到时候，夹板不够用不行。”
　　我搬来放在灶间草房的三只空弹药箱，一边拆，一边望着正在灶间做饭的赵姐。赵姐很少闲着，重活儿、粗活儿她都抢在我前头做。
　　“你在看什么，班长叫你快拆。”
　　我抬头一看，是小燕姐。说心里话我并不想和她一起干活儿，她那张嘴总不让人。
　　“队长叫我来帮帮你。”小燕姐解释说，“今天的枪声比往日激烈，伤员肯定很多，夹板也要用很多。”
　　小燕姐把我拆下来的板用纱布包着，按大小分开摆好。
　　“我知道”，我有些不耐烦地说。“这些班长都给我说了，用不着你来指挥我”，这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就怕她生气。我还是喜欢和赵姐在一起干活儿。
　　小燕姐没再说话，我抬起头望着她。来包扎所好几天了，还是第一次靠这么近看小燕姐。她的脸真好看，两只又大又黑又亮又圆的大眼睛，像晚上手电筒光一样，照在你脸上热乎乎的。因为靠得太近，随着风，不时传来一股香味，真奇怪了，防空洞里那么一股难闻的气味，怎么她身上会有香气呢。
　　“你怎么这样看我？”
　　“你身上怎么有香气？”
　　她低声说：“你带来的那块香皂，班长让我保管。刚才我去洗脸，偷偷地擦了几下，你可千万别跟班长说呀！”
　　“不说，不说。”我连连摇头。“我也向你提一个要求。”
　　她睁着大眼望着我，我都不好意思起来。
　　“以后在大家面前，你不要让我难堪。”
　　“这个呀，好吧，来勾小指头。”
　　见她不说话，我却想和她说话了：“香皂怎么这样香呀，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包得这么好看的香皂呢。”
　　小燕姐不以为然地笑着说：“我过去很少用，我都用香水。”
　　“香水？”我也是第一次听到香水这个名字。“世上还有水是香的？”
　　小燕姐笑了：“这个你都不懂呀，是人用各种香料做出来的呀！”
　　不知为什么，此刻我又特别想和小燕姐说话。她说的很多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过。 　　“你不愁吃不愁穿，怎么会想到来当兵呢？”我又找了一个话题，让小燕姐多说话。
　　果然，小燕姐很高兴我这样问她。
　　“我们学校组织报告会，请志愿军英雄报告团讲故事，我们听了都感动得哭了，我们几个好姐妹当天就找到军管会报名参加。第二天就跑出来跟部队走了。”
　　“你爸爸妈妈都知道？”
　　“我没有妈妈，是爸爸把我带大的。爸爸把我当宝贝，要是他知道了，我肯定跑不了啦！”
　　“我也是。”找到了知音，我的话也多了。“解放军打过长江，晚上就住在我们家，连长很喜欢我，说解放军是解放全国穷苦老百姓翻身求解放的部队，欢迎你来参加。我说我还不到18岁，连长说，他16岁就当兵了。现在跟着他的通讯员也只有17岁呢。第二天部队走的时候，我偷偷地跑到小山脚下等他们。”
　　“你爸爸妈妈不知道呀？”
　　“我爸爸在我五岁时就去世了，听说是给日本鬼子打死的。后来妈妈找到队伍上，要我回去。指导员给妈妈讲了半天话，妈妈就改口了，对我说，既然队伍是为我们贫苦百姓求解放的，妈妈不拦你，到队伍上好好干，不要给妈妈丢脸。”
　　“你妈真好。”小燕姐很欣赏我有这么好的妈。“我爸爸是大资本家，是要被打倒的资产阶级。他不敢到军管会来找我，只好派人给我带来玻璃丝袜、新衣裤。为了表示我的决心，我用剪刀当着大家的面剪掉了。”
　　“你的觉悟比我高。”
　　我确实是说的心里话，小燕姐却不高兴地说：“觉悟高有什么用，我当兵就是一心想做特工。”
　　“什么特工？”
　　“我跟父亲到美国去玩，看了很多美国电影，不少都是美女特工打进敌人内部偷窃情报，最后炸掉敌人指挥部，又神奇又刺激。我到部队就是要求做间谍工作。他们说我各方面条件都适合，就是资本家出身，要经受很大考验才行。”
　　她的经历把我吸引住了，我关心地问：“那你到包扎所来就是为了要经受很大考验？”
　　她点点头。
　　我站起来说：“好，小燕姐，今后我一定好好配合你经受很大考验。”
　　“真的？”
　　“我是男子汉，说到做到，不信来勾小指头。”
　　短短几分钟时间，已勾了两次小指头了。
　　我们正谈在兴头上，赵姐在防空洞口大声喊道：
　　“男子汉，班长叫你快把夹板拿过来。”
　　我抱着夹板跑进防空洞，小燕姐也跟着进来。她动作快，很快就帮着赵姐处理好了两位轻伤员。我来到班长身边，班长看也不看我，就说：“快找一块肚子大小的夹板。”
　　我看见躺在面前的重伤员肠子都露在外面了，班长细心地把肠子放进肚子里，再用夹板固定好。伤员咬着牙，满脸是汗，班长一边用毛巾替他擦汗，一边安慰说：“再坚持一下，很快就送你到后方医院去。”并转身对我说：“快叫担架员来。”
　　等我把担架员找来，还叫不出名字的伤员已永久地“睡”着了。
　　我忍不住哭出声来。
　　“男子汉！”班长大声喊着，“哭，能把他救活过来吗？活着的人就要为牺牲的人报仇！”
　　……战斗越激烈，需要转送的伤员就越多。直到夜幕降临，还有三个伤员没有能转走。按规定，只要防空洞有伤员在，晚上就要站岗。在队部，因我年纪小，队长从不安排我站岗。在包扎所，我是唯一的男子汉，站岗是我的任务之一。班长照顾我和小燕姐，小燕姐第一岗8点至10点，我第二岗10点至12点。看到小燕姐拿着几乎和她一样高的八粒快步枪走出防空洞，向黑黑的树林走去的时候，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白天累了一天，骨头架子都像要散了似的，可是一躺下就是睡不着。白天抢救伤员的情景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出现在脑海里，还有小燕姐讲的故事，也让我睡不着。
　　“怎么还没有睡？”睡在我旁边的班长轻轻问我。
　　“睡不着”，我也轻声回答说。
　　“想家啦？”
　　“……”
　　“快睡吧，你接岗还有半个小时呢。”
　　这半个小时真难熬，我还是对班长说：“我去接岗吧，我怕小燕姐……”
　　班长又被我叫醒，不耐烦地说：“去吧，你自己也要小心。”
　　走出防空洞，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啊，外面的空气真舒服呀！按班长的提示，先停下来四周看一下，不要动静太大，千万别吓了小燕姐，怕她慌乱中开枪……
　　我看到小燕姐向树林方向去的，我便轻轻地向树林方向走去。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下，我渐渐看清小燕姐背着和她一般高的长枪，小心翼翼地在树与树之间摸索着，她肯定还没有看见我。我怕吓着她，也小心翼翼地在树与树之间向她靠近。突然一声响，我连忙蹲下来，却不见小燕姐身影。我握着队长送给我的手枪，弯着腰向小燕姐靠近，没想到她就蹲在我脚前小便。我没有看见，还是她先发现我。
　　“谁？”小燕姐慌忙去拿靠在树干的枪。
　　我连忙说：“是我，我是男子汉，我是男子汉呀！”
　　小燕姐一下子倒下了。我去抱她的时候，她连裤子还没有提上来，而且已经全湿了。小燕姐身子软软地倒在我身上哭起来。
　　“小燕姐，千万别哭，万一被敌人听到了怎么办？”
　　小燕姐不哭了，霍地站起来，重新背好枪。
　　“你裤子……”
　　她当着我的面将裤子提起来扎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又用平时给我讲故事的口气说：“刚才的事，你可不准告诉班长。”
　　“我保证不说。”
　　“真的不说。”
　　“真的不说。平时我不是都听你的吗。”
　　“来，勾小指头。”
　　“好，勾小指头，我肯定不说。”
　　我们走出树林，顺着一条小路来到防空洞左侧的小山坡。老陈叔告诉我，这个小山坡有一个自然坑，既可以掩护自身，又便于观察四周情况。我和小燕姐跳进自然坑，紧张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我向四周看看，什么动静也没有。我望着小燕姐，她的紧张神情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刚才在树林看见你，我以为是敌人，慌忙得枪都不知道怎么用了。”
　　“我也慌的。”我安慰她说。
　　“在家里我胆子特别小，有一次放学回家，我让司机半路上把我放下，刚走到里弄口，路灯突然熄了，吓得我哭起来，后来还是警察叔叔送我回家的。”
　　“我比你还狼狈，跨过鸭绿江大桥，一下子来了七八十架敌机，像乌鸦一样遮住了半个天，又是扫机枪，又是扔炸弹，吓得我小便都把裤子弄湿了。队长鼓励我说：第一次上战场都会害怕的，敌人让我们害怕，而我们就把害怕变成对敌人的仇恨。”
　　“这是不是要经受很大考验才能把害怕变成仇恨呢？”小燕姐又想到当间谍的事。
　　我回答不出，我自己也弄不清害怕和仇恨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又不想让小燕姐不高兴，就说：“下次碰到班长，我们问问她。”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到树梢顶上来了。该换岗了，小燕姐却说：“我真想就这样和你一起站到天亮。”
　　小燕姐嘴上这么说，哈欠却打了好几个。小山坡的自然坑有点儿深，我只好在后面托着小燕姐的屁股推她一把，她的裤子还是湿的呢。
　　我把小燕姐送到防空洞口，又回到小山坡自然坑。夜静得让人有点儿发怵，灰蒙蒙的月光，像一顶无边的大帽子覆盖在整个树林，周围的景色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它的轮廓。我本能地把八粒快步枪架在自然坑的凹槽上对准那片树林，要是真的有敌人，肯定会从树林里窜出来。刚才和小燕姐在一起，心情还比较平静，还想到自己是男子汉;现在剩下我一个人了，心却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发出的声音像敲鼓似的传到我耳朵里。覆盖在树林上的那顶无边大帽不知什么时候也戴在我的头顶上了，我心慌地向四周看看，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清，我闭闭眼睛再睁开，还是雾茫茫一片。我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耳光，眼睛冒出金星，我骂自己说：“你这个胆小鬼，别忘了自己是男子汉！”
　　这一耳光真的起了作用，班长的话代替了扑通扑通的敲鼓声：遇到情况第一要沉着，第二要动脑子想办法。现在什么情况也没有就慌成这样，将来……
　　突然传来脚步声，“谁？”我大声喊道，也是在为自己壮胆。
　　“我”，是班长的声音。我高兴忘了问口令，就喊起来：“班长！”
　　班长却反问我：“口令？”
　　“坚持！”我回答说。
　　班长跳进自然坑，轻摸着我的头，自言自语说：“战争把人推到考验的极限，我和所长就是这样过来的。”
　　“怎样才能把对敌人的害怕变成对敌人的仇恨呢？”我又想起小燕姐问我的问题。我自己也说不清，小燕姐说的话、问的问题，我总是牢牢记在心上。
　　班长看着我，又用手抚摸我的脸，认认真真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认识过程，有的人看到身边的战友倒下了，发誓为战友报仇雪恨;有的人看到朝鲜无数儿童妇女被敌人烧杀奸淫，就会想到万一战火烧到国内，祖国的无数儿童妇女就会遭到同样的命运，能不仇恨敌人吗？”
　　“对，对”，我连连说，“班长，今后我决不会再害怕了。我临来时，妈妈就对我说过，在部队要好好干，别给妈丢脸，别给为天下穷人求解放的人民军队丢脸。”
　　“对，这个脸我们谁也丢不起。”
　　四
　　枪声突然停了，听惯了的枪声一下子停了，反而感到不习惯。方所长一早赶到包扎所给班长说了几句又走了。班长把我们召集在一起，说：“敌人可能有更大的行动，队部要我们派一个人去拿急救药品和食品，我准备——”
　　“我去。”不等班长说完，我就自告奋勇要求去完成这个任务。“我是这里唯一的男子汉，临来时队长特别交代，重活儿、脏活儿一定要抢着干。”
　　很少说话的赵姐走上来，猛地一拍我的肩膀，我差一点儿跌倒，又引来一阵笑声。
　　“你这个小肩膀能担起三十斤一袋的大米，十斤重的药箱，再加二十颗手榴弹吗？”
　　班长也接着说：“男子汉，在力气上你可千万不要和赵姐去争。上次转送伤员，担架不够，她硬是把一个重伤员背到野战医院，受到了团党委的通令嘉奖。”
　　我不敢去争了，可心里总是不舒服，我本能地向小燕姐看了一下，聪敏的小燕姐看出了我心里的想法，提议说：“我建议让男子汉和赵姐一块儿去，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我没有想到小燕姐这个建议既得到了班长的同意，赵姐也欢迎我跟她一起去。班长和小燕姐把我们送到山脚下，把赵姐拉到一边又交代了几句，赵姐频频点头。小燕姐却悄悄拉了一下我的手，轻声说：“注意安全，我们等你顺利回来。”
　　决定走哪条路到队部，我和赵姐争起来，我坚持沿着河边这条小路走，赵姐却坚持走山路。
　　“这山路虽然难走，可以缩短一半路程，也比较安全。”赵姐见我还是不同意，把手一挥说：“班长交代了，要我一路好好照顾你，一切听我的。”
　　赵姐说完，看也不看我，转身向山间的小路走去，我只好跟在她后面。这条山路根本不是路，特别是半山腰的石头坑，要不是赵姐拉我一把，我很难爬过去。
　　“休息一下吧”，赵姐把毛巾递给我，“擦擦汗，爬过这道坑，上面的路就好走了。”
　　我不说话，肚子里这股气还是没有消掉。空手都这样难走，回来再拿这么重的东西……我都不敢往下想了。
　　“多喝一点水，爬山就有力气。”
　　赵姐喝了好几口水，见我不动，便问：“你水壶呢？”
　　“忘了带了。”
　　赵姐把水壶递我说：“当兵有两样东西必须随身带，一是枪，一是水壶。”这是赵姐第二次提醒我。
　　我接过水壶，咕咚咕咚全喝光了。我太渴了，忘了应该给赵姐留几口。赵姐一点儿也没有生气，接过我的空水壶，站起来说：“走吧，赶时间要紧。”
　　过了这石头坑，上面的路就好走多了，其实赵姐是在安慰我。石头坑没有了，路却更陡了，我一步一步紧跟在赵姐后面，她的大屁股一扭一摆的，完全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什么都不想，盯着赵姐的屁股，一步不落地向上爬。也怪，爬着爬着到山顶了，队部和野战医院出现在眼前，肚子里憋着半天的气顿时全消了。我忍不住叫了一声“赵姐”，赵姐望着我笑了。 　　陈队长站在我面前都不敢认了，脸上的颧骨都快要和鼻子一样高了。运输员老徐叔告诉我，队长在手术室为伤员做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手术，听说你们要来，才从手术室出来。
　　“怎么样男子汉，干得还好吗？”
　　不等我回答，赵姐插嘴说：“干得可好啦，我们大家都喜欢他，都说队长给我们派来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队长笑了，用手拍拍我肩膀，说：“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还得经受更大的考验。”
　　队长为我们准备的东西除了一袋三十斤重的大米和一只急救药箱外，还有一支冲锋枪和半箱子弹，原先准备的二十颗手榴弹，怕太重只给了十个。队长对赵姐说，这几天敌特和散兵活动得厉害，二号包扎所已经碰到这种情况，你们要特别小心。具体情况，方所长会向你们说的。听队长这么一说，我又从扣下的十个手榴弹里拿回五个，用空米袋绑在腰上。队长没有阻止，还用手试试我有没有绑紧。临走时，队长又像班长一样把赵姐拉到一边交代了几句。老徐叔帮我们找来一根扁担，把带走的东西捆得紧紧的。
　　“你们放心，我老徐捆过的东西，就是从山上滚下来也不会散。”
　　我试试担子，勉强能站起来，两条腿直打颤，一步也跨不出去。赵姐却像没事似的，担起担子晃晃悠悠地走了。我把药箱扛在肩上，冲锋枪吊在胳膊上，刚走了几步，队长又赶上来拉住我，把上次在小河边告别时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注意安全，要学会保护自己，我要你活着回来见我。”
　　队长说完，又从口袋掏出一把糖果给我：“刚缴获的美国糖果，你带着路上休息时吃吧。”
　　我数了数，一共七颗。
　　“我和赵姐一人两颗，所长、班长和小燕姐一人一颗。”
　　队长笑了：“怎么分，权利在你这里，不过所长那一颗我建议还是留给你自己吃。”
　　我当着队长的面，把一颗糖剥好，放在赵姐的嘴里。
　　赵姐笑了，挑着担子步子更快了。我向队长和老徐叔敬了一个军礼，转身跑着赶上了赵姐。我们很快就来到山脚下，赵姐说休息一下就爬山。就在这时，老徐叔边喊边向我们追来，把两只猪肉罐头和一小袋面粉给我。
　　“队长说啦，找个空闲时间包顿饺子，也算是他对大家的慰问吧。”
　　“不行，不行。”赵姐抢在我前头拒绝说：“这是组织上照顾队长的营养品，我们不能……”
　　“队长说你们不拿要我跟你们一起回包扎所。”
　　这次我抢先说：“我们收下，我做梦都想吃顿饺子。”
　　老徐叔走了，赵姐把我肩上的药箱挂在她挑的担子上，把冲锋抢套在我胸口，两只空手正好拿两个罐头。这样，赵姐的担子更重了，赵姐却说：“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挑着担子一步一步往上爬。我在后面跟着她的脚印一步不落地跟着爬，心里却在怨恨自己：口口声声说是男子汉，现在这个样子哪点像男子汉？想着想着，一不小心，脚踏了空跌倒了，手上的两只罐头也滚到了山脚下。赵姐把担子搁在半截树桩上，望着已经滚到山下的两个罐头，我低着头不知说什么是好。赵姐冒出一句：“你休息一下，我去找回来。”
　　我一把拉住赵姐：“我去找，应该休息的是你。”
　　我把冲锋枪交给赵姐，转身就往山下跑。心太急，把山坡当平地，一个前冲，人向前翻了个筋头像那两个罐头一样滚到山脚下。我忘了疼痛，咬着牙站起来，终于找到了两个罐头。我一手紧抱着罐头，一手扶着树干往上爬，才爬了两步，发现左脚又红又肿。我想找一根树桩撑着，红肿的脚就是抬不起来，急得我泪水和汗水一起往下淌。我想喊赵姐，又不好意思喊，只好靠在树上等赵姐来。赵姐真的来了，她看到我的脚肿得像小馒头，一句责备话都没有说，我反而失声地哭起来。
　　“有什么好哭的？我最讨厌男人像女人一样地哭。”
　　“我……错了……你先把东西挑回去吧，不要管我，我……不回去了。”
　　赵姐很生气，上来就把我背在背上。我伏在赵姐已全身衣服都湿透的肩膀上，忍不住地流泪，脑里成了一团糨糊，不知在想什么，也想不出什么。
　　“两个罐头还在吗？”赵姐突然问。
　　我摸摸腰，说：“在，我用空米袋和手榴弹绑在一起了。”
　　赵姐又不开口了，这时候我特别想听到赵姐说我骂我的声音，就是打我两下，我心里也好受一点。赵姐的腰弯得越来越低，爬山的脚步越来越沉，气喘得越来越急、越来越重，等赵姐背着我爬到她搁担子的地方时，我的心已经麻木得都不知道是不是还在跳。赵姐让我靠在树根上，她找来一根正好一头有枝杈的木棍给我，说：“你就把它当拐棍支撑左脚走。”
　　我试了一下，还行，就是脚痛得厉害。我咬着牙，抬着头望着树林顶上的天空。赵姐看出我忍受疼痛的表情，很严肃地说：“是不是男子汉，就看这次了。阵地上有的战士腿都打断了，还抱着敌人拼杀，你这点儿脚肿算什么，一咬牙就过去了。”
　　也许赵姐已意识到刚才的话太重了，就改口说：“要是痛得受不了，你就大喊大叫！”
　　我没有大喊大叫。我不止一次提醒自己：我已经没有权利大喊大叫了。我撑着拐棍，不停地咬着手指，硬是一步不落地跟在赵姐的担子后面爬到了山顶。赵姐说：“休息一下吧。”我整个身子都软了。赵姐把我红肿的脚脖抬起来放在一块石头上，手轻轻地摸了一下说：“是个男子汉，我的好弟弟。”她抱着我的头，泪水像雨点滴在我的脸上，已分不清是赵姐在哭还是我在哭。我已经没有力气说感激赵姐的话了，在赵姐怀里我特别感到安全舒服，我多么想在她怀里好好睡一觉呀！
　　赵姐喝了几口水，也让我喝了几口水，赵姐把我抱到一棵大树下，让我的头靠在一个树枝上，说：
　　“你就这样靠着，眼睛闭着休息，我把担子挑过石头坑放好，再来背你。”
　　我想一把拉住赵姐，我想撑着拐棍站起来，我想……
　　我只好眼睁睁地望着赵姐挑起沉重的担子，左手举着我上山时的拐棍，右手抓住扁担，一步一步、一摇一晃向山腰石头坑走去。她那站不稳的像喝醉酒似的摇晃着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突然发现整个山林都静止了，刚才还在飘动的树叶也停在空中一动不动，大地静悄悄的，仿佛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停止了。“是不是赵姐跌进石头坑里了？”这个想法一下子揪住我的心。我大声喊“赵姐！赵姐！”除了远处传来我的喊声回音外，没有听到赵姐的一点动静。我又大声喊了三次，还是没有赵姐的回应。
　　赵姐肯定跌进石头坑里了，我把两个罐头和五颗手榴弹又重新紧紧捆在一起，套在脖子上，两只手顺着赵姐走的路线一步一步向前爬着。幸亏是下坡，还不是很吃力，就是左脚每向前一步，像针扎一样疼。快到石头坑时，赵姐已爬过石头坑来接我了。她腿上、屁股上、背上的衣裤全划破，肉都露出来了，脸上的血还在流着。赵姐笑着说：“一不小心滑倒了，擦破了一点皮，不碍事。”
　　我望着赵姐，我想用世界上最好听的话来感谢赵姐，苦涩的泪水流进嘴里，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赵姐把我背上，举着那根拐棍向石头坑走去。“这里比较难走，你用力抱紧我。”赵姐提醒我说。我手臂软得使不出一点劲儿，赵姐只好用右手紧抓住我的胳膊，怕我从她背上滑下来。“你把眼睛闭上”，赵姐又一次提醒我。我伏在她背上，像坐在船上一样晃来晃去。石头坑呀，石头坑，这个鬼地方，现在想起来都不敢相信赵姐居然背着我跨过了石头坑。我们两个人四脚朝天躺在山坡草地上，一动也不动，半天不说一句话，要不是小便憋得慌，我就想这样一直躺下去。我动了一下，就是站不起来，被汗水浸湿了的裤子紧紧贴在肉上，怎么解也解不开。
　　“你要小便？”赵姐边问边站起来，脱下我的裤子，埋怨说：“你看命根子都憋成这样了。”赵姐一手抱着我的腰，一手托在我下面，小便憋得时间太长了好不容易才小出来。赵姐把我的裤子拉好，让身子靠在米袋上，就在我身后蹲下来，裤子也不脱小便了（裤子已经撕破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女人靠我这么近小便，我为有这么一个把我当做亲弟弟的好姐姐而感到高兴。
　　“走吧，再坚持一下就到了。”
　　赵姐把拐棍给我，又挑起那沉重的担子在前面走了。这段路是山谷间小路，不用上下爬坡。刚走出山谷，班长和小燕姐就来接我们了。当小燕姐接过我手里的两个罐头，我腿一软倒下了……
　　五
　　枪声断断续续，没有前几天那么激烈，送来的伤员却多起来了。伤员身上多处受伤却不严重，有的伤员清理了伤口，稍微包扎一下又拿着枪上前线了。班长说，这样的现象还是第一次碰到，伤员们说是爆炸性弹头。姐姐们忙了一整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躺在土坑上，咬着压缩饼干，咬着、咬着就睡着了，怎么叫也叫不醒。
　　这几天我的脚还没有全好，姐姐们照顾我，把我该做的事她们都抢着做了。赵姐把通风口打通了，又在通风口的拐弯处挖了一个为伤员方便的厕所。小燕姐对我有点儿误解，我在她面前讲赵姐很多好话，她听了不高兴，还不和我说话呢。我气不过，把她拉到小山坡的自然坑，强迫她听完我这次和赵姐去队部拿东西的过程。小燕姐受感动了，流下了泪，还主动帮赵姐干应该是我干的活儿。班长就更不用说了，她接连几个晚上，坐在我身边按摩我那红肿的脚，亲自用热水给我洗脚。
　　和姐姐们在生死随时都会交替的环境里生活，大家一天忙到晚，根本没有把生死放在心上。现在看到姐姐们都累成这样，我应该为她们做点什么。对，帮她们洗洗脚，脚热乎了，睡觉就更香。我端来一盆热水，先给班长洗。班长的脚可能站久了，有点儿肿，我用手轻轻地按摩，再用热毛巾裹好。我给赵姐洗脚脱袜子的时候，一股难闻的气味直冲进鼻子里，差一点儿要吐出来。我特地为赵姐又换了一盆热水，还把小燕姐包里藏着的香皂（已成了半块）拿来给赵姐擦脚，直到一点儿气味也没有，才把香皂放进小燕姐包里。给小燕姐洗脚很轻松，还有点儿兴奋。小燕姐的脚软软的，还很干净。我刚来到包扎所的那几天，还为小燕姐洗脚的事闹了点矛盾。我明明烧了很多热水，一转身变少了，班长还批评我应该多烧点热水。我有嘴说不清，偷偷留神看看，才发现都是小燕姐用来洗脚了（按规定只是晚上洗一次脚）;有一次我还看见她用热水洗屁股，屁股本来就不干净，还用那么多热水来洗太浪费了。小燕姐骂我是小流氓，还把这件事告诉班长。班长要我下次一定要注意，并提醒我：女人有些事一定要回避，绝不能偷看。我气得直跳脚，我脑子里根本没有去想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更不要说偷看了，躲还来不及呢。班长说：“我相信你，只是提醒一下。男女在一起生活，免不了有些不方便，不要太记在心上。”
　　班长要我不要太记在心上，对小燕姐向班长打小报告这件事我就要记在心上。看到小燕姐端着盆子到灶间草房，我抢先把一桶热水拿到草屋后面，弄得她两次都端着空盆回防空洞。我心里一阵高兴，“看你还打不打小报告了。”
　　……又软又柔和的脚还握在我手上，想起了报复小燕姐用热水洗脚的事，自己都感到好笑，给这么好的姐姐赌气，是大错特错。我向小燕姐检讨时，小燕姐打了我一拳，笑着说：“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男子汉。”现在小燕姐的脚在我的手里慢慢红了，我又用自己平时很少用的新毛巾把她的脚又擦搓了个遍。洗好姐姐们的脚，我准备把姐姐们身上被汗水浸湿的衣服脱下来，想到班长的提醒，只好给她们盖上被子。走出防空洞，伸出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太阳已经落山了，最后一点余晖也变得暗淡起来。我跑到灶间茅屋，准备烧一锅稀饭，一看上次从队部拿来的米袋已空了。最近敌人加大了后方运输线的轰炸，弹药粮食很难运上来。班长要我们这几天勒紧裤腰带，要不是朝鲜人民军派人给我们送来一麻袋土豆，我们的裤腰带还要勒得更紧呢。土豆怎么煮？要放多少水？我弄不清，还是先烧热水吧。一锅水还没有烧开，就听到外面有人喊叫声，原来是老陈叔担着一个重伤员来了。我跑进防空洞去叫班长，却在防空洞口和班长撞上了，赵姐和小燕姐也出来了。刚才我那么叫她们都没醒，老陈叔一来就醒了，而且动作这么快。老陈叔说这是团部通讯连的电话兵，上阵地接电话线时被敌人扔下的定时炸弹炸断双腿。班长说，立即把血止住，赵姐两个手同时按住大腿上部的股动脉，小燕姐迅速用三角巾在赵姐手按的部位扎紧，接着把夹板递给班长将已经骨折的双腿固定好。班长对老陈叔说：“马上转运到队部临时野战医院，及时手术，有可能保住右腿，左腿有点儿难保了，你亲自把这个情况告诉队长。” 　　老陈叔抬着担架走了，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像这样的紧急抢救，姐姐们已习以为常了。小燕姐是这里文化最高的，从小就没有吃过一点儿苦，看到大腿上的股动脉直往外喷血，居然一点儿不慌地配合赵姐止血包扎，我都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情景是真的。班长不止一次地说，战争总是把人推向考验的极限，对我这个还不算真正的男子汉来说，特别需要来一次极限的考验。
　　什么时候才能遇到特别需要的极限考验呢？
　　我把班长和小燕姐清理好的带血纱布拿到河里去洗（是我从小燕姐手里夺过来的），正好碰到赵姐洗好土豆走来，赵姐说：“今天还吃水煮土豆，有营养，就是放屁太多。”
　　赵姐又说到放屁，我已经笑不出来了，心里酸酸的。这几天主要吃土豆和黄豆，肚子发胀，就想放屁。开始班长放屁，大家不敢笑，赵姐放屁特别响，又是一个接一个的连环屁，大家忍不住笑了。小燕姐开始总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就跑出防空洞，还没有跑出，屁就放出来，我笑着也跟随着跑出防空洞，却看见小燕姐哭了。我告诉班长，班长开始不说话，眼睛红起来;赵姐也把脸转过去轻声说：“以后我一定注意，要放就忍着跑出外面去放。”也许这句话触动了班长，班长用手擦了擦眼睛说：“战争逼着我们去适应环境，逼着我们重新学会生活，更激起我们去仇恨敌人！”
　　从这一天起，没有一个人因为放屁笑过。方所长为这事还特别鼓励我们说：“为了胜利，为了彻底打败敌人，不给祖国人民丢脸，我们什么样的环境都能忍、什么样的苦都能吃、什么样的仗都能打，因为我们是为正义而战。”
　　“为正义而战”五个字，这一天就深深地刻在我心上了。
　　六
　　天还没亮，阵地上就传来比往常都激烈的枪炮声。我忽地爬起来，一看，姐姐们还睡在床上，要是过去，她们早就来准备好了。班长拉了我一下，说：“再睡一会儿，伤员一时还不会来。”后来我才知道阵地上已挖了坑道，敌人打炮就进坑道，敌人进攻就出来迎战。果然，一个上午还不见一个伤员送来。
　　现在让人最心烦的就是接连几天的绵绵细雨下个不停。雾气在群山之间随风飘动着，湿漉漉的空气弄得人身上像小虫子爬似的，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防空洞虽然扩大了，后面的通风口也打通了，可吹进来的湿漉漉的空气和人身上的热气一结合，紧贴在身上的衣服让人更加不好受。班长指指墙上的小闹钟，我才想起该烧开水了。我跑出防空洞，就脱光上衣，光着背烧水，等水烧开了，衣服也吹干了。我去防空洞拿姐姐们的水壶灌水（这也是每天工作之一），刚走进防空洞，就听到“哇”的一声，原来姐姐们正脱光衣服在拧水呢。我吓得退到洞口，大声解释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男子汉别跑呀”，班长说着伸出光光的手臂，把三只水壶递给我。和姐姐们生活在一起，是有些不方便，我已经习惯了，姐姐们也用不同的方式来表示对我的喜欢。班长总是喜欢抚摸我的脸，笑着说：“还没长胡子哩”;赵姐看到我干重活儿，总是找各种理由来帮助我，“我力气比你大，我是你姐哩”;小燕姐总是爱拉着我讲她过去的故事，开始我很反感，特别是小燕姐只比我大几个月却要我叫她姐姐，“大一天也是姐姐”，她傲慢的样子我很看不惯。小燕姐还看不起赵姐，说她脑子里没文化，就会出力气。我把和赵姐去队部拿东西回来的事给她说了，小燕姐才改变了对赵姐的偏见。小燕姐改变了对赵姐的看法，我比谁都高兴。小燕姐在我的心里更重要了，她缠着我讲的故事也开始喜欢听了。小燕姐用一种羡慕的口气讲一个美国美女间谍，如何利用自己美色打进敌人内部，窃取情报、炸毁敌人指挥所，还俘虏了一个敌指挥官，成为反战英雄，扬名世界。
　　“美色是什么武器，怎么这样厉害？”
　　小燕姐神秘地笑了：“这是秘密，到时候我再告诉你。要不是我出身不好，早到情报学校去了。”
　　“那我们就不认识了。”
　　“现在不是认识啦！”
　　“对，小燕姐，”我不由自主地抓住她的手。“我一定配合你，经受很大考验，组织上一定会保送你到情报学校。”
　　“我要先争取入党。”
　　“入党？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入党。”
　　小燕反而把我的手抓得更紧了：“你应该想到入党的事，这才是很大的考验。”
　　“我听你的，你说要想到入党我就想到入党。”
　　小燕姐真了不起，她上午说到入党的事下午就发生了。方所长和老陈叔从一号包扎所（也是团指挥部所在地）赶来，把班长叫出去，接着赵姐也跟着去了。她们来到我和小燕姐常去的那个小山坡开什么会。为什么不叫我和小燕姐呢？我要跑过去问个清楚，小燕姐从防空洞跑出来一把拦住我：“是赵姐入党的事，你我都是群众，还没有资格去参加哩。”
　　“我们可以不当群众，也要争取入党。”
　　“你可以，出身好，班长和赵姐都喜欢你，我不行，资本家出身，布尔乔雅——资产阶级小姐。”
　　“什么布尔呀的，我们和班长、赵姐一样，都是志愿军战士，都在为抢救伤员不分白天黑夜地干，为什么我们就是一般群众，她们就是党员？”
　　其实，什么叫党员？为什么要入党？入党有什么要求？入党的人和不入党的人有什么不一样？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在队部也看到队长他们开党员会，我给开会的人倒开水，队长却说：我们开党员会，这里没有你的事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党员开会的事。这次看到赵姐也入党了，心里有点儿亮了。赵姐是我们包扎所最能吃苦，最能关心人、帮助人的好人，说明能入党的人都是好人，要不小燕姐也想入党呢。好人入党，我也要像赵姐那样做好人，入党。
　　我把赵姐拉到她刚才入党的小山坡问：“你入党啦？”
　　赵姐点点头，说：“今后我要做在前、干在前，党员要比群众多吃苦，做好样子。”
　　“我也要入党！”我说得很坚决，就像接受任务表决心一样。临来时队长就告诉我，只要经得起生死考验，有立功表现，就能入党。
　　“班长也是这样对我说的，我一定帮你入党。”
　　我又想到小燕姐，“小燕姐也想入党。” 　　“方所长说啦，小燕子爸爸是大资本家，要经过特别大的考验才行。你和我一样，是苦出身，你肯定要比小燕姐先入党。”说到这里，赵姐靠近我说：“你写一个申请书，要赶在小燕姐前头写。”
　　“申请书怎么写呀？”
　　“申请书要自己写，自己不会写，也要自己说，让别人代写。我就是班长代写的。”
　　“你是怎么说的？”我越来越着急，生怕落在小燕姐后面。
　　“不怕苦、不怕死，听党的话，苦活儿重活儿干在前头。”
　　“这个我也能做到。”我更有信心了，“我也这样写”。
　　“不行，不行，和我写的一样，班长一看，就认为是我叫你写的，而不是你自愿的。”
　　赵姐走了，我坐在小山坡的草地上想着写入党申请书的事，想来想去，还是离不开赵姐申请书上的内容。赵姐写不怕苦，我就写苦不怕;赵姐写不怕死，我就写死不怕;赵姐写听党的话，我就写党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赵姐说，苦活儿、重活儿干在前头，我就写我是包扎所唯一的男子汉，什么苦活儿重活儿我都要抢着做。我怕落在小燕姐后面，写好后看也不看就去找班长，路上正巧碰到小燕姐，我一边跑一边说：“我去找班长有急事。”小燕姐一把拉住我：“我刚从班长那儿来，我做了一生中最大的决定。”
　　我不等她告诉什么重大决定，就挣脱她的手跑去找到班长。
　　班长接过我写的入党申请书，笑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小燕子刚刚送来入党申请书，接着你又送来了，是一起商量好的吧！”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句话也说不出，越是怕落在小燕姐后面，结果还是让小燕姐抢先了。
　　“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收到你和小燕子的入党申请报告。”
　　我脑子里很乱，我说：“小燕姐爸爸是大资本家，是要被打倒的人，她……”
　　“怎么？你也不欢迎小燕子入党？”
　　“不，不，我巴不得和小燕姐一起入党呢。”
　　“小燕子爸爸是大资本家，对小燕子入党是有影响，主要还是看小燕子本人是不是真正认识我们党，真正跟党走。方所长的爸爸是当地最大的地主，被当地政府抓起来枪毙了，方所长还不是照样入党当干部。”
　　“这么说，小燕姐也能入党？”
　　“当然能，只要她努力，经受了考验，就一定行。”
　　“太好了！”我高兴地跳起来，“我这就去告诉小燕姐。”
　　小燕姐正在河边洗纱布和手术器具，我把班长刚才说的话告诉她，小燕姐用湿漉漉的双臂把我紧紧抱住，把嘴对着我的耳朵说：“还是男子汉关心我。”
　　我不好意思地把小燕姐的手拉开，说：“看你这样高兴，我真高兴。”
　　小燕姐娇媚地笑了：“其实，这些话刚才班长也对我说了。”
　　“我要知道班长已对你说了，我就不高高兴兴来告诉你。”
　　“你来告诉我和班长对我说感觉不一样，尽管是同样的话，由你嘴里说出来，而且又是这么高高兴兴，说明你心里有我。”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慌忙解释说，“你们三个姐姐都在心里，我……”
　　小燕姐打断我：“你越解释越可爱。”
　　我本来想帮小燕姐一起洗的，听她这么一说，我更不好意思了，转过身就往回跑，后面传来小燕姐哈哈的大笑声。
　　七
　　阵地上有了坑道，白天敌人打炮，战士进坑道，晚上敌人休息，战士们走出坑道去反击。伤员也比以往少了，有时接连几天不见一个伤员送来。姐姐们不像过去那样“眼睛一睁忙到熄灯”，整个一天忙到晚，累得就想睡觉;现在变了，要做的事少了，反而感到不自在，脑子里真的胡思乱想起来。组织上同意班长和一营营长全国战斗英雄郭达祥结婚，等这次战斗结束就举行婚礼，班长也不像过去那样把心放在我们身上了。前天听说郭营长病了，班长急得连夜跑到营指挥所去，直到下半夜才回到包扎所。我问班长郭营长怎么样，班长松了一口气说：“是感冒，有点儿发烧，我去的路上，心里扑通扑通直跳，生怕……你还没有睡？”
　　“我在等你，我心里也扑通扑通跳，包扎所没有班长，大家心里都空虚虚的，赵姐、小燕姐也怪我为什么不跟你一起去。”
　　“你真好，睡吧。”
　　我还想跟班长说些话，班长已睡入梦乡了。我真想战斗快结束，高高兴兴参加班长的婚礼。
　　一直忙忙碌碌的赵姐现在都专心学文化起来，就像小燕姐缠着我要讲故事一样，也缠着我教她认字。不知哪里来的钢笔，一有空就在手上写，她写的字连文化最高的小燕姐都不认识。我很喜欢帮助赵姐，每次我都认认真真地教她认字。小燕姐又不高兴了，问我：“你知道这赵姐的钢笔是谁送的吗？是老陈叔代他当连长的儿子送的。”还有这样的事？我去问班长。班长告诉我，在我还未来包扎所以前，她带着赵姐上阵地抢救伤员，老陈叔的儿子腿部中弹，赵姐背他下山，包扎好，陈连长又逼着赵姐再把他背到山上指挥战斗，陈连长就记住赵姐了。听说赵姐没有文化，就让他父亲代他送来一支钢笔，钢笔也是陈连长对赵姐的一片心意。赵姐认真学文化，表示赵姐对陈连长有好感。“你要好好帮赵姐学文化认字，赵姐入党之后，各方面表现比以前更好了，你要入党，就要好好向赵姐学习。”班长的交代，正合我的心意。我把听小燕姐讲故事的时间，一半用来教赵姐认字。小燕姐不高兴了，她看我提着桶去河边打水，气呼呼地跑过来，抢我的桶。
　　“你为什么不来听我讲故事了？”
　　“我……班长叫我帮赵姐学文化。你比我文化高，你来教赵姐肯定比我好。”
　　我打着班长的旗号，小燕姐有话也说不出口了。
　　“你和我一道教赵姐认字，赵姐肯定更高兴。”
　　小燕姐笑了，她就高兴听我表扬她的话。
　　“我教赵姐认字，你一定要听我讲故事。”
　　我不想再让小燕不高兴，她已答应帮赵姐学文化，已经是给我很大面子了。
　　“我一定听，我烧好水就在老地方听你讲故事。” 　　“好，男子汉说话算数。”
　　小燕姐又习惯地伸出小指头，“给我勾勾小指头，大家不准反悔。”其实小燕姐过去的故事已经讲得差不多了，有几次讲讲就重复了，这次她说有一个新故事，我倒想听听。说心里话，和小燕姐在一起，靠得那么近，看她的脸，听她讲故事的声音，有一种很兴奋的感觉，这种感觉在班长和赵姐身上从来没有过。我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感觉。小燕姐自己也说我就是想给你讲故事，给你讲故事我就高兴，就有说不完的话。我不知道小燕姐的高兴，和我的兴奋是不是一样的，我不敢问小燕姐，有几次连正面看她都不敢，就像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心里扑通扑通地直跳。有一次小燕姐一对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我，我突然想到班长的提醒，慌得拔起腿就跑。小燕姐以为有什么事，也跟着我追，班长问：“你不是在听小燕子讲故事吗？怎么又跑回来？”
　　“我……要烧水了。”
　　后来班长又问我：“你爱听小燕子讲故事吗？”
　　“开始不喜欢，后来听听也喜欢了，特别她讲的女间谍打进敌人内部的事，越听越想听。”
　　班长想了一下，又问我：“你就是喜欢听故事吗？就没有其他想法。”
　　“其他想法也有。”
　　“那你快说说什么其他想法？”班长的口气让我都不敢讲了。
　　“我……要上阵地和敌人面对面地交火，在这里整天忙忙碌碌，就是看不到敌人。”
　　“你呀！”班长松了一口气，抚摸着我的头，提醒我说：“别忘了，这里也是战场，说不定哪一天敌人真的会来袭击我们，二号包扎所就和敌人正面打过了。”
　　“真的？”
　　“是敌人空降特务，他们把包扎所当成指挥部了，幸亏有了准备，没有受到大的损失。”
　　我真希望有一天我们三号包扎所也能和敌人面对面交火，亲手杀死几个敌人呀。
　　烧好水，我急忙跑到小山坡听小燕姐讲新的故事，路上又碰到班长。
　　“又去听故事啦？”
　　我点点头。
　　“现在没有伤员，听听故事也好。伤员一来，可不行这样了。”
　　“是！”我立正敬了一个军礼。“我永远听班长的。”
　　小燕姐已坐在小山坡草地上等了，我还没有坐下，她就对我说：“我刚才已经教赵姐认字了，还布置了几个习题让她复习。我兑现了我对你的承诺。”
　　“我也说话算数，水一烧好，我就赶来听你讲新故事了。”
　　“我晚上做了一个梦，敌人空降一个排把我们包扎所包围了，班长命令赵姐守在防空洞后面的通风口，让我配合她;班长守在防空洞前面，要你来配合她。”
　　“这太好了，我真的能和敌人正面交火了。”我高兴地说。我忘了这是一个梦，我喜欢听她讲这个梦的故事，小燕姐却说：“我建议班长让你配合我，冲到洞外面守在小山坡上，我可以用英语把敌人引开。”
　　“这不行，我们两个人都没有作战经验，我绝不离开班长，我要和班长在一起……”
　　“班长接受了我的意见，让我带着你守在小山坡的自然坑。就在这时，一伙敌人眼看就要冲到防空洞口，为了救班长，我用英语大喊大叫，我早在这里等你们啦！果然已冲到洞门口的敌人向我这边又喊又叫地跑过来了。”
　　“那你不是危险啦？”我已经完全进入小燕姐的新故事里了。
　　“我是什么人，我是受过训练的高级间谍，敌人不可能打死我。”
　　“可你只有一个人呀！”
　　“就在这时，方所长带着援兵来了，消灭了残余敌人，来到防空洞才发现班长已经牺牲了。”
　　我忽地站起来，“不允许你说班长死！包扎所最不能死的就是班长。”
　　“我只是在做梦呀！”小燕姐也站起来责问我说，“我一开始就说是一个梦，梦又不是真事，你这样急，好像……”
　　“你做梦也不能做班长死”，说完就转身往回跑。小燕姐追上来抓住我的手，求我说：“我保证不再做班长牺牲的梦，要是真的梦里有人牺牲，我……”
　　“你也不能死，你的前途比我大。方所长说，等胜利回国了，组织上会把你送到情报学校去学习的，你肯定会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真高兴听你这样说。”说完，小燕姐又靠近我一步，轻声说：“你是我们这里唯一的男子汉，你更不能死。”
　　“赵姐也不能死！”我赶紧插嘴说。我怕小燕姐会说出让赵姐牺牲的话，仗打完了，她就要和陈连长结婚了。班长说过，就在包扎所为赵姐举办婚礼。要是包扎所真要死一个人，就应该是……
　　我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小燕姐用手捂住我的嘴：“我们谁都不能死，也不会死。”
　　往回走的路上，小燕姐又提醒我：“关于死的事，你千万别告诉班长。”
　　“你要保证不再做让班长死的梦，我保证不告诉班长。”
　　这次我主动伸出小指头，小燕姐把我的小指头勾得特别紧，两只又亮的大眼睛和两个神奇的小酒窝的脸，直愣愣地望着我，弄得我都不好意思起来。听到小燕姐说“我就喜欢你这样可爱的男子汉”，转过身就跑，我跑得很快，真怕小燕姐会追上来。
　　八
　　第一次听说敌人要搞“细菌战”。一早方所长带着老陈叔从一号包扎所赶来，要三个姐姐立即去阵地进坑道给战士们辅导防“细菌战”的卫生知识。老陈叔来主要是担心我一个人在包扎所会害怕。我送三位姐姐走出包扎所右边的小丛林，这是去阵地的唯一的一条路。路上谁也不说话，好像是在和三位姐姐告别，心里觉得虚虚的。班长说：“男子汉，你快回去吧，去阵地的路我走过好多次了。”赵姐说得更直白：“我们又不是不回来了，不说话像送葬似的真不好受。”班长拉了一下赵姐：“说这么难听，你真的要跟小燕子好好学学文化。”平时一直话多的小燕姐就是一句话不说，直到我站在那里目送她们，小燕姐才转过头向我看了一下，又转过头跟在班长向阵地方向走去。我站在那里，一直到完全看不见姐姐们了，才转过身回到包扎所。 　　老陈叔正在小丛林里挖一个临时灶，上面还搁着一个大汽油桶，这个汽油桶我早看见了，不知道是老陈叔放在这里的。
　　老陈叔说：“我在包扎所想得最多的就是搭一个临时烧水洗澡的灶，女人们可不比我们男人，几个月不洗澡一样过日子，身上再臭也不会太在意，女人可不行。”
　　“班长也说过想洗一次澡。”
　　其实想洗澡说得最多的还是小燕姐，她连做梦都想洗澡了。
　　老陈叔搭好烧水的灶，又在灶旁边挖了一个两米长一米宽的像床似的炕。“挖个土炕床干什么用？”我问老陈叔。老陈叔说：“洗澡时可以坐在这里脱换衣服。”他怕我还不明白又说：“这里还要盖一个简易草房，你快去割一些草和树枝来。”
　　等我抱着一大捆草来，房架已搭好，原来老陈叔早就把材料准备好了。我提着桶到河边打水，汽油桶的水只装了一大半，草房已完全搭好，连土炕上也铺了一层厚厚的草。班长不止一次对我说过，老陈叔平时话不多，做很多事从不去宣扬，大家都尊敬他。
　　一个简易的洗澡房坐落在小丛林中，既隐蔽又透光。老陈叔坐在一块石头上，掏出旱烟袋，我连忙用火柴给他点着，也紧靠在老陈叔旁边坐下来。
　　“小张呀，想家了吧？”
　　老陈叔问我，一股白烟从他说话的嘴里窜出来，在我跟前随着看不见的风飘浮着。
　　“开始很想家，现在不想了。”我望着眼前飘浮着的烟雾回答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妈妈。等仗打完了，我要复员回家，好好照顾妈妈。妈妈为我吃了不少苦，我一定要让妈妈过上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
　　老陈叔吸完了一袋烟，又从口袋里掏出烟丝装上，我连忙又用火柴帮他点着。老陈叔深深地吸一口，吐出来的烟雾又多又浓，烟雾在我和老陈叔头顶上许久才像晨雾一样慢慢散去。
　　“你是个孝子，有出息。”老陈叔站起来，用他长得老茧的手把我拉起来，边走边说：“你在部队好好干，争取立功入党，让你妈妈脸上有光。”
　　“妈妈也说过要我在部队好好干，不要给她丢脸，我一定要争这口气，决不给妈妈丢脸。”
　　老陈叔用手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有志气，男人就应这样。你妈是军属，政府有政策，会照顾好的。”
　　我五岁父亲就去世了，我对父亲是什么样子一点儿印象也没有，老陈叔让我看到了父亲的样子。在老陈叔的指导下，我学会烧无烟灶（不让敌机看到烟火）。老陈叔还带我去挖了一大把野菜（万一断粮也可以充饥），煮了一大锅土豆、野菜和大米掺和在一起的菜干饭，整个灶间草屋都笼罩在饭的香气中。
　　老陈叔坐在用树桩做的凳子上，掏出烟袋，这次他自己用火柴点着了。我站在一旁看着老陈叔，他一道道深沟的脸，一种得意的充满自信的微笑，浮现在因皱纹而明显苍老的脸上。他望望我，望望正在冒热气的饭锅，又望望外面明亮的天空，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他看到什么在笑，至少我认为他看到的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可笑的。可他还是望着我笑，望着冒着热气饭锅笑，望着外面很少出现的明亮的天空笑。看到老陈叔这样笑，我本想问问他战争结束以后有什么打算，想想还是没有问。老陈叔肯定不会有那么多的想法，他是实实在在的人。
　　一袋烟吸完了，老陈叔砸去烟袋里的烟灰站起来，他仍然望着我笑，自言自语说：“今天要让班长她们高高兴兴过一天。她们都是女人呀，这么累、这么苦真不容易。”老陈叔望望天空，对我说：“兴许班长她们已在路上了，你快去路口接她们。”
　　这正是我最想做的事。我大声说：“是！”就一口气跑到上午我和姐姐们告别的地方，还没有站稳，三位姐姐就向我又喊、又招手，冲在前头是小燕姐，她几乎把我都抱了起来。我怕班长又说我没有回避，忙把她推开，没想到班长也把我抱起来，像分别多年突然相见一样，高兴得直摸我的头说：“好样的，真是我们的好男子汉。”赵姐没有抱我，像往常一样，在我肩膀上拍两下，又在我胸口打了一拳。
　　九
　　香喷喷的菜饭，姐姐们边吃边夸奖，老陈叔却把功劳记在我身上。我想解释，班长向我摆摆手，弄得我脸都红起来。赵姐吃了三大碗，小燕姐吃了一碗半，还有半碗说留着等会儿再吃。
　　班长高兴地向我们介绍这次进坑道给战士们辅导卫生课的情况，班长特地走到小燕姐面前拍拍她瘦小的肩膀说：“这次我们的小燕子可出了风头啦。我们一进坑道，战士们高兴得又跳又唱，手都拍红了。”
　　过去班长说话，赵姐从不插话，这次也忍不住了：“战士们特别喜欢我们的小燕子，一批又一批围上来看她，争着和小燕子握手。”
　　班长也忍不住插嘴说：“我们的小燕子这次表现真好，大大方方，主动跟战士们握手。有一个在坑道口站岗的小战士说，真想和这么漂亮的女战士一起照一张相，可惜没有照相机。小燕子就主动和这个战士靠在一起站了一会儿，还拉着这个小战士的手说：‘多杀几个敌人，我会在心里记住你的。’小战士激动得都流出了眼泪。我们上完防‘细菌战’的辅导课，小燕子又教战士学会用英语说‘缴枪不杀，优待俘虏’。陈连长还代表全连战士向我们的小燕敬了一个军礼呢。”
　　我第一次看见小燕姐通红的脸低得都看不见了，她拉拉班长的手说：“今后我们有空就去坑道看看在阵地上和敌人面对面作战的战士吧。”
　　赵姐和老陈叔带头鼓掌。班长对赵姐开玩笑：“这样你和陈连长就可以见面啦。”
　　赵姐脸一红跑出去了。
　　让姐姐们高兴得要发疯的是洗澡。姐姐们吃完菜饭，老陈叔向我挤挤眼，大声说：“现在由我们的小男子汉向大家宣布一件事。”
　　班长和小燕姐愣住了，刚跑出去的赵姐也跑进来睁着眼望着我等着老陈叔说的消息。我傻了，也不知道老陈叔说要我宣布的是什么消息。老陈叔笑了，粗糙的手在我背上上下搓了几下。我正在想是什么意思，小燕姐跳起来：“洗澡！”就站在我身边的班长顺手把我抱起来，说：“大家都来抱抱我们可爱的男子汉。”我以为小燕子会抢在赵姐前头抱我，她却让赵姐先来抱我。赵姐还是和过去一样，打了我一拳，不同的是这一拳比以往要轻。小燕姐也没有像过去那样把我抱得紧紧的，她知道班长在，不要让我下不了台。我提出让班长第一个洗，赵姐和小燕姐拍手同意。班长摆摆手说：“应该让小燕子第一个洗，这次她为我们争了光。” 　　“同意，同意。”赵姐立即表态说。其实在平时不管班长说什么，赵姐都是同意的。
　　“班长，我去洗啦！”小燕姐一点儿也不推让，跳着唱着向防空洞跑去。不一会儿就端着脸盆进来，站在班长面前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我正要走，班长叫住我：“小燕子去洗澡，你在外面替她站一会岗。”
　　“谢谢班长，”小燕子端着脸盆向班长低头鞠一躬，转过身向我挤挤眼，笑着跑去洗澡了。班长走到我面前，轻声说：“把手枪带上，一有情况就鸣枪。我们要保护好小燕子。”
　　看得出班长比过去更喜欢小燕子了，我特别感到高兴，但也说不出为什么会特别高兴。我从防空洞取出手枪，小燕姐已走进洗澡草屋。“你可别偷看呀！”草屋里传出小燕姐的说笑声，我反击说：“要不是班长叫我来站岗，我想躲还来不及呢。”
　　草屋里传来小燕姐的歌声，一个歌接着一个歌，很多歌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还有我连歌词都听不懂的英文歌。只要小燕姐高兴，我听懂听不懂无所谓。也许是入朝以来第一次洗澡，小燕姐洗了很长时间还没有出来，我只好叫了：“小燕姐，你快出来，班长、赵姐还等着哩。”
　　歌声停了，不一会儿小燕子端一脸盆换下来的衣服出来，我吓了一跳，她上衣扣还没扣好，披头散发就走出来了。我转过身大声说：“快把扣子扣好。”
　　小燕子吃吃大笑着还是老样子向我走来，我说了一句：“我去叫班长来洗了。”就跑进了防空洞。
　　班长是和赵姐一起走进洗澡草屋的，我仍然在刚才的地方站岗。不一会儿，小燕姐端着脸盆过来了，她到河边去洗衣服，根本不要经过我站岗的地方。“谢谢你，男子汉。”小燕子就说了这么一句又从来的路去小河边了。草屋里传来了班长和赵姐的说笑声。没想到洗一个澡姐姐们会这样高兴，难怪老陈叔把能让姐姐们洗一次澡的事一直放在心上呢。
　　姐姐们洗完澡，我想让老陈叔先洗，到处都找不到老陈叔，就拿了替换衣服走进草屋，迅速脱光衣裤把腿伸进汽油桶。水浑浊得就像在家里妈妈洗刷锅碗的水，还夹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水擦在身上黏糊糊的，就在我不想洗的时候，老陈叔提着一桶热水进来了。他好像知道水已经很脏了，说：“男人洗澡用不着那么讲究，来，我们互相擦擦背，用热水冲一下就行啦！”
　　我给老陈叔擦背时，才发现他身上有好几块伤疤。“这是解放战争留下的纪念，我还想留一个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伤疤作纪念哩。”
　　我不好意思让老陈叔给我擦背，老陈叔笑着说：“我儿子就喜欢要我擦背。”
　　“你儿子就是陈连长吗？”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呀，他比我有出息，一起当兵，他都当上连长啦！”
　　老陈叔和我从进草屋洗澡出来，还不到小燕姐洗澡的一半时间。老陈叔所以要这么急匆匆地洗好澡，是因为方所长和郭团长等一会儿也要来洗。
　　“他们怎么知道这里能洗澡？”
　　“我跑去告诉他们的。”老陈叔说着提起水桶要去打水，“我去。”我抢过他手里的水桶说：“我在队部就听陈队长说过，郭团长是解放战争中全国一级战斗英雄，队长送给我的手枪就是郭团长送给队长的。”
　　老陈叔没有和我争，等我提着水桶进来，老陈叔已把汽油桶里的脏水倒掉了，还用清水洗刷干净。我在烧水的时候，老陈叔又从外面割了一些草来，把土炕床铺厚了一层。一切都安排得那么顺当，我们回到防空洞，班长就把我拉到一边，交代任务：“郭团长到师指挥所开会路过这里，方所长陪他来洗个澡，你的任务就是站好岗，做好安全保卫工作。郭团长可是敌人注意的目标呀。”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方所长是郭团长的老婆。老陈叔和班长去路口等方所长和郭团长，小燕姐把剩下的半块香肥皂塞在我手里。我问她：“你见过郭团长吗？”“早见过啦！他还给我喝了一杯刚缴获的美国咖啡呢。”“郭团长长的什么样子？一定很高大吧！”“那当然啦！”小燕姐越说越神奇：“听说在抗日战争的时候，他和小鬼子拼刺刀，一个人刺死两个日本鬼子，还刺伤一个、俘虏一个，立了大功。”
　　听小燕姐这么一说，我更想快一点儿见到郭团长了。当郭团长站在我面前大声说：“小鬼，你就是陈队长派来的男子汉吧？”我又不敢正面看了。我的头只到郭团长的肩膀，他的大手抓住我的胳膊只要轻轻往上一提，我的脚就会离开地面。我轻轻回答说：“是。”
　　郭团长对班长说：“陈队长对他比对自己的亲儿子还亲昵，我几次向他提出让小鬼来跟我当警卫员，他都不放。”
　　郭团长最后一句话让我格外惊喜，我早就想上第一线阵地了，更何况又是跟着郭团长哩。我高兴地把郭团长和所长带到洗澡草屋，就回到原先为班长她们站岗的地方，执行保卫郭团长安全的任务。郭团长人大嗓门也大，一进草屋就哈哈大笑：“这个地方真不错呀，来，快抓紧时间干一下，我还要赶到师指挥部开会呢。”
　　“看你急的，”方所长的声音很轻，我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外面小男子汉还站着岗呢。”方所长还是用很低的声音提醒郭团长。
　　“怕什么，我们干的也是传宗接代的好事。”郭团长的声音还是很大。“再说，他还是个孩子呢。”
　　接下去声音就没有了。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又听到了团长的声音：“真没想到还能洗上这么好的热水澡。”
　　“这都是老陈对你的关心，跑这么远的路来告诉你。”这次方所长的声音也大起来了。
　　“要不是老陈年纪大又没文化，我早提他当连长营长了。”
　　“等战争结束了，我们胜利回国，你一定要把老陈安排好。他对我们部队建设是有贡献的人。”
　　“这还用你提醒我？”郭团长有点儿不耐烦地说。“再说他当连长的儿子可是个大孝子，他肯定会照顾好的。”
　　“老陈这个儿子真不错。上午她们去坑道给战士们上防‘细菌战’卫生课，战士们可高兴啦，那个叫小燕子的女战士特别受欢迎。”
　　“那当然啦，整天在男人堆里看来看去都一个样，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漂亮的女战士来，当然高兴啦！这就是男人的本能反应，很正常。” 　　“你这么快就洗好啦？”
　　“男人洗澡就这么一回事，和水亲个嘴就行啦！”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郭团长走出草屋，又回过身去问所长：“听说包扎所里有个叫赵甜妹的护士和陈连长好上啦！”
　　“就是上次上阵地抢救，正碰着陈连长负伤，赵姐背他下山包扎好，又背他上阵地指挥战斗，你不是还当面表扬过她吗？”
　　“这就好上啦？部队可有规定，他还不够条件结婚哩。”郭团长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同意的。
　　“现在不够条件，提一级不就可以啦！”
　　“这倒是，党委已经有这个想法了，这小子打仗确实有一套。”
　　方所长又进一步说：“生死之交，要比坐在公园里谈情说爱更能得人心。”
　　“对，对对，我们不就是……”
　　“好啦，你快走吧，我还没有洗好哩。”
　　郭团长走出草屋，衣服还没扣好，一眼就看见我。
　　“小鬼，看见什么啦？”
　　“什么也没有看见”，我有点儿紧张地回答说。
　　“那你一定听到什么了？”
　　“听到你和方所长说话的声音。”
　　“听到我和你们所长说了什么呀！”
　　“这个……我不能说。”
　　“哈哈，还算诚实。”郭团长拉住我的手边走边问：
　　“想不想上第一线和敌人面对面干？”
　　“想，我早就想了。”我感到有希望了，又继续说：“我看到班长，她们从坑道回来高兴的样子，就更想了。”
　　“那好。”郭团长停下脚步，望着我说：“我正缺一个警卫员，你来给我当警卫员。”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郭团长又说：
　　“你要是想去前沿阵地直接和敌人面对面战斗也可以。”
　　“真的，你说话算数？”
　　“我当团长的说话不算数，还怎么去指挥部队打仗？”
　　“太好了，我今天就跟你去。”
　　“好，我从师部开会回来，就带你一块走。”
　　我伸出小指头，郭团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说：“勾小指头就是说决定的事不许反悔。”
　　“小鬼，你还跟我玩儿这套。”郭团长打了我一下头就走了。
　　我返回草屋，路上碰见方所长端着换下来的衣服走来，我把跟团长当警卫员的事说了，还特别请方所长帮帮忙，所长笑了笑不说话就走了。
　　我走进草屋，正在把汽油桶的水一盆一盆往外倒，老陈叔急匆匆地闯进来，第一句话就是：“你小子闯大祸啦！”
　　我吓了一跳：“我……”
　　“你是不是要跟郭团长去当警卫员？”
　　我一听是这么一回事，松了一口气。
　　“是呀，郭团长还说，我要上阵地直接和敌人面对面地打，他也让我去。”
　　“你呀，”老陈叔一屁股坐在他亲手挖的土炕床上，“我说你什么好呢，你有没有想过班长，她们会怎么想？”
　　“糟糕，这个我还没有想呀。”
　　我把脸盆交给老陈叔就向防空洞跑去。方所长和郭团长已经走了，班长、赵姐和小燕姐都站在防空洞口，凶气逼人的目光望着我。我站在那里，腿也软得站不直。
　　“班长，我……”
　　“好呀，长本事啦，我们这个小包扎所容不下你这个大男子汉啦！”
　　“班长，我……”
　　“你一定要走，我绝不阻拦你。”班长把手一挥说：“我必须告诉你，我们这里也是战场！”
　　班长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进了防空洞。
　　我早就看到赵姐的拳头握得紧紧的，班长一走，我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不用怕，这次我绝不打你。”赵姐一步冲到我面前，她呼出的热气直扑到我的脸上，我问你：“我们几个姐姐对你怎么样？”
　　“姐姐对我好，都把我当亲弟弟看，事事都照顾好。”
　　“你嘴上抹了蜜，说多少甜蜜的话我也不相信你。再问一句：你有没有说过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就是死也在一起。”
　　“我……说过……”
　　“你要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就不会把说过的话当屁放！”
　　赵姐一直紧握着的拳头在我面前晃一下，也像班长一样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走进防空洞。现在，在防空洞口，就剩下我和小燕姐两个人。小燕姐的泪水早已挂在我一直想看又不敢正眼看的两个深酒窝的脸上。我的眼泪也忍不住顺着眼角沿着面额往下流，站在我面前的小燕姐也变得模糊起来。我要是知道跟郭团长走姐姐们会这样不高兴，就是团长用枪逼着我跟他走，我也不会去呀。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我只有上阵地多杀几个敌人，争取立功受奖来求姐姐们原谅了。
　　“你真的要走吗？”小燕姐低声地问。
　　“我已经和郭团长勾过小指头了。”
　　我只能这样说。小燕姐知道勾了小指头就不能反悔了。“我是男子汉，我不能说话不算话。”
　　“你算什么男子汉？你就是赵姐说的那种把说话当放屁的男子汉！”
　　小燕姐唾沫星子直喷到我的脸上，话音一落，顺手打了我一耳光，疼得我眼前直冒金星。比我还瘦小的小燕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手劲儿，她对我又气又恨又爱已经到了不能超越的极限。
　　我还是一声不响地站在小燕姐面前。
　　“你知道班长姐、赵姐为什么会气成这样？”
　　小燕姐口气比刚才缓和一些，但还是在气头上。我还是不敢抬起头看她挂满泪水的脸，和那又恨又爱纠结在一起的目光。
　　“姐姐们对我有很深的革命友谊。”我像犯了错误在领导面前认错似的低声说。
　　“因为我们都是女人！”小燕姐大声怒吼起来。“我们和那些在阳光和鲜花丛中谈情说爱的女人不一样，战争让我们更需要、更渴望身边有个男子汉来保护我们，我们……”小燕姐说不下去了，两只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不停地又拉又摇，“你懂不懂呀！我的男子汉！” 　　“我过去不懂，现在我……懂了。”
　　小燕姐松开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向我看了一眼，转过身也跑进了防空洞。我站在那里，脚像被钉子钉住一样一动也不动，我真想冲进防空洞大声说：“我要永远和姐姐们在一起战斗。”
　　我站在那里，真希望班长、赵姐和小燕姐从防空洞出来，像过去一样，摸摸我的头，在我的胸口打一拳，说一声“我们的男子汉”，这些每天都有的举动，平时不珍惜，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小燕姐说“因为我们是女人”，我当然知道姐姐们都是女人，和女人生活在一起，除了在开始生活上有些不方便，我没有感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郭团长说，在男人堆里突然冒出一个漂亮的女战士，战士们高兴得手都拍红了，这就是男人的本能反应。我也会有这种本能的反应吗？肯定不会有。那小燕姐望着你，心为什么就跳快呢？我就这样站在那里，向自己提问题、又自己来回答问题，可心里还是在想，在等班长她们从防空洞里出来……
　　“你站在这里发什么呆呀，”方所长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像找到救星一样，扑倒在方所长怀里哭起来。
　　“怎么？班长她们欺负我们的男子汉啦。”
　　“不，不，一切都是我的错。”
　　方所长好像已经知道我说的错是怎么一回事，就安慰我说：“你没有错，男子汉要求上前线直接和敌人战斗，这并没有错。”
　　我抬起挂满泪水的脸，说：“我现在不想上前线了。”
　　“为什么？是班长不放你？这没有问题，我是班长的领导，我叫她放，她不放也不行。”
　　“不，不，你千万别让班长放我。班长说得对，包扎所也是战场，它比阵地上的战场更需要、更渴望我这样的男子汉来保护她们。”
　　“这话是小燕子教你的吧？”
　　我只好点点头：“为这事小燕姐还打了我耳光。”
　　“有这事？等一会儿我批评她。”
　　“不，不，她打得对。”
　　“打人还对吗？对在哪里我真想听听。”
　　“她说她们都是女人，我也知道她们是女人，可我不知道女人会这样想，我现在有点儿懂了……”
　　方所长把我紧紧抱住，手拍拍我的头，自言自语：“你真可爱，是包扎所真正不能少的男子汉。”
　　“你同意我不走啦！”我从所长怀里挣脱出来，望着方所长像妈妈的那张脸兴奋地说：“我现在就去告诉姐姐们我不走啦！”
　　“你看……”我一转身，班长、赵姐和小燕姐已站在防空洞口望着我笑呢。
　　十
　　难得遇上一个好天气。一早，太阳就把它的光辉照射到树林后面的天空，薄薄的云层染红了一片。阵地上已经两天没有传来枪声了，自然也没有伤员送来。今天天气这么好，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晒衣被和铺草。班长开始没有同意，怕暴露目标，考虑到衣被和铺草也确实需要晒一晒了，就提醒我说：动作要快，目标要小，一听到敌机声，赶快收起来。正在烧早饭的赵姐还是有点儿担心，她拉住我的手说：“两天没有枪声，说不定今天就有呢。”我脑子里早就想到晒衣被和铺草了，赵姐的话根本听不进去。就在这时，方所长派人送来信，要班长立即赶到一号包扎所开会，还要我们像上次一样派一个人去队部领急救药品。班长决定让赵姐去，赵姐还希望我跟她一起去。班长告诉她，老陈叔也到队部去组织担架队，正好和她一起去，赵姐高高兴兴去防空洞拿上次用的扁担绳子。我们都知道，赵姐在和老陈叔儿子陈连长谈情说爱，就像一家人了。班长对我说：“包扎所就剩下你和小燕子两个人，要提高警惕，保护好小燕子。”
　　这本应高兴的事，我的心却一下子沉了下来。
　　班长安慰我说：“就半天时间，我会早一点赶回来的。”
　　班长又拉着小燕子的手亲亲热热地向小山坡走去。我拖着沉重的腿走进灶间草屋，我站在那里，竟忘了自己走进来是想干什么的。热热闹闹的包扎所突然就剩我和小燕姐两个人了，一种孤单的心情像石头似的压在我心上。这时小燕姐却从外面又喊又跳地跑进来。
　　“太伟大了，班长太伟大了。”小燕姐从背后一下子抱住我。“我对班长今天的任务分配太满意了，包扎所就剩我们两个了啦！男子汉，你指挥吧，小燕子一切都听你的。”
　　“班长呢？”
　　“走啦！”小燕姐还处于兴奋之中。“我代表你一直把班长送到小丛林路口。”
　　“赵姐呢？”我的焦虑一点也没影响到小燕姐的兴奋情绪，我真不知她为什么会这么高兴，而我……
　　“也走啦！我也代表你送赵姐去队部的那条山路口，正好老陈叔已在那里等她了。”说到这里，小燕姐才把手臂从我肩膀上放下来，很神奇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包像香烟大小的东西。“你看，美国饼干，是老陈叔从阵地上带下来的，给我们两个人一人一包。”
　　这个时候，我才回过神来，望着满脸笑容的小燕姐，口气很认真地说：
　　“小燕姐，现在包扎所就是我们两个人了，我们一定……”
　　“一定要提高警惕，完成任务。”
　　“你知道我就不说了。”
　　“你不说，我还有话要说。”
　　“你……”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领导，不准再叫我小燕姐，就叫小燕子。我有好的建议，你也必须接受执行。”
　　“行，行，行！”我怕她再烦下去，就说：“按原先分工，我把铺草抱到防空洞顶上去晒，你去晒衣被。”
　　“是！我的领导同志。”
　　铺草又湿又烂，我怕不够，又割了一大捆新草铺在土炕上。小燕姐又唱又跳来回抱着衣被去晒，很快一条连在一起的黄色“长城”就出现在眼前。被子主要湿在被里，我又一条一条把被子翻过来，黄色的“长城”顿时变成白色的“长城”，在太阳的照射下，更加醒目好看。我们把事先计划的事情全部做好，才感到腰腿又酸又胀又痛，我们躺在小山坡的草坪上，不停地喘着粗气。
　　“累得真舒服，”小燕姐就想和我说话，我懒得和她搭讪就想好好休息休息。
　　“你身上痒不痒？”小燕姐问。 　　怎么不痒呢，头发上、身上、脚上都是草屑，我怕小燕姐会引出我无法回答的话题，就随口说：“有点儿痒，不过……”
　　小燕不等我说完，忽地坐起来：“你热不热呀！”
　　“太热了。”我没有多想，指着头顶上的太阳说。
　　“我们现在就去河里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口气就像是在给我下命令。
　　“洗澡？就我们俩人？”
　　“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吗？”
　　“不行，不行，不行。”我连说三个不行。“要是给班长知道了，我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我一张嘴就可以说清楚。”我担心小燕姐会出什么馊主意的事这么快就提前开始了，“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去。”小燕姐站起来就往防空洞跑，头也不回说：“我一个人在河里出了事情，班长可要追查你的责任。”
　　我只好也跟着跑去。一会儿小燕姐就端着脸盆出来，轻声对我说：“你放心，我不会光着身子洗的，我们现在抓紧时间，快一点洗好上来正好收衣被。”
　　我听听也有道理，就跟着小燕姐走到河边洗澡了。
　　过去每次到河边来，除了打水就是洗带血的纱布和器具，这次却端着脸盆来洗澡，而且又是和小燕姐在一起洗澡，我不敢再往下多想，就选择了一条较隐蔽的长着密密丛丛草的小河拐弯处让小燕姐去洗。我就在小河上游较开阔的河面上游洗，一有情况可尽早发现。我出生在钱塘江边，从小就会游泳，站在河边向四周看，一切都很平静，远处的小燕姐已经下水了。我跳入水中，先把衣裤脱下来洗了洗，扔到岸边，平躺在水面上，顺水流而下。我太喜欢游泳了，一躺在水面上，就像睡觉一样，一动也不动，耳边传来了潺潺的水流声，不知不觉流淌到小河拐弯处，小燕姐猛然从水里站起来，一阵哈哈大笑。我回头一看，小燕姐竟光着上身，我慌忙回头，一个猛子潜入水中，忽听得从水里传来一阵嗡嗡声，我露出水面，“糟糕”，是敌机！我急忙光着身子跑上岸，边穿衣裤、边叫喊：“小燕姐，快上来，敌人轰炸机来了。”小燕姐也发现了敌机，光着身子跑过来，我大喊：“快穿上衣服，快穿上衣服。”
　　我拼命向由被子连接在一起的白色“长城”跑去，看到一个人已冲过去，拉断绳子，抱着被子向比较开阔的反方向跑去。两架敌机紧跟着俯冲过去，一阵机枪声，抱着被子的人一个踉跄跌倒了，敌机从跌倒的人上空飞过。跌倒的人又坚持站起来，刚跑了两步又倒下了。我喊叫着跑过去一看是班长，我紧紧抱住已经停止呼吸的班长拼命喊叫：“班长呀，班长，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你，是我……”我拼命用拳头打自己的脸，打自己的胸，打……“你是坏人！你是罪人！你应该和班长一起死……对，我该死……我要和班长一起走……”
　　我站起来，拔出队长给我保护自己的手枪，对准自己的头，这是我唯一可以选择“保护”自己的方法，就在这瞬间，小燕姐一把抱住我，夺过我的手枪，对着自己的头，含着泪水说：“是我提出去洗澡的，是我害死班长的！我应该陪班长去……”
　　我猛然惊醒，夺过小燕姐已经对着头的手枪：“你不能死，班长临走时，还特别关照我要保护好你。”
　　“现在班长已经走了，她是因为我的错误才走的。”小燕姐冲上来，要夺我的手枪，我死也不放，她又用命令的口气说：“你先把我打死，你再打死自己，这样我们一起陪班长走！”
　　“这……”
　　“你打枪呀！我的男子汉！”小燕姐发疯似的叫喊着。
　　“这……”我的手在发抖，要我打死小燕姐实在没有这个勇气。我把手枪给小燕姐，恳求说：“你先把我打死吧！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的罪比你大，你先把我打死让我陪班长一起走！”
　　手枪在小燕姐发抖的手上晃动着，好像喝醉了酒似的连连说：
　　“好！好！我先打死你！我先打死你！”
　　我闭上眼睛等她开枪，枪没有响，我睁开眼，看到小燕姐却把枪对着自己头。
　　“你疯啦！”我拼命夺她手中的枪，只听到“呯”的一声，小燕姐倒下了……
　　“小燕姐！”我扑倒在她身上，双手捧住她的头，却没有看见血，我在和她争夺手枪时，小燕姐扣动了扳机，子弹打偏了……
　　……
　　方所长愤怒的目光直盯着我，手上正握着我要打死自己的那支手枪……
　　方所长把小燕姐扶起来，用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方所长把沾满鲜血的被子盖在平躺在草地上的班长身上……
　　突然出现的赵姐冲到我面前抓住我双臂，几乎把我举了起来。
　　“赵姐，我……你打死我吧！”
　　“啪！”一记耳光，打得我眼前直冒金星，原地旋转，转了一圈半，还是没有站稳，倒在班长的脚下……
　　赵姐又冲上来，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拉起，又举手打时，小燕姐紧紧抱住赵姐的腿，哀求道：
　　“赵姐别打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班长的！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赵姐已高举的手慢慢放下来，扑倒在班长身上大哭……
　　方所长把赵姐扶起来，从班长口袋里拿出沾满血迹的两张入党申请书，一张是我的，一张是小燕姐的，所长把我写的一张还给我，语气非常严肃地说：“好好记住这次血的教训！”小燕姐的那一张，所长却放进自己的口袋，抓住小燕姐的手，特别亲切地说：“你父亲已经参加了祖国人民慰问志愿军代表团，我们已接到志愿军政治部通知，立即送你回国去学校深造，实现你追求的梦。等一会儿，老陈叔送你到队部，跟转送伤员的车子回国。”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小燕姐一下子蒙住了，等她回过神来却扑倒在我身上哭起来……
　　方所长宣布：由赵姐代理班长，队部已决定立即从野战医院派一名医生和两名护士来支援你们。
　　十一
　　小燕姐要走了，她抱住赵姐久久不放，两个人都哭起来。老陈叔背着小燕姐的背包从防空洞里出来，拉住我的手说：“别泄气，哪个男人不跌几回跤呀，好好干，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我点点头，说不出一句话。从方所长宣布组织上决定送小燕姐去学校，我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老陈叔又对我说：“你是男子汉，要经得起摔打。小赵代理班长，你要好好支持她的工作。”
　　我又点点头。这时，我听到赵姐说：“男子汉，送送小燕子。”
　　我还是点点头，可我心里有好多话想对小燕姐说。
　　我和小燕姐先来到班长墓前磕了三个头，敬了一个军礼，默默地转过身刚走了几步，小燕姐又回过来再向班长坟墓敬了一个军礼，我也跟着向班长坟墓敬了一个军礼。我们来到赵姐入党宣誓的小山坡，其实到队部的路并不经过这里。小燕姐跳进自然坑，把脸贴在自然坑边上的凹槽上，这个凹槽是我们用来架八粒快步枪用的。小燕姐又拉住我的手来到洗澡的草屋，她也向草屋敬了一个军礼，抱住汽油桶亲了一下。去队部的山路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我已经看到老陈叔在那里等着了。小燕姐伸出小指头，我也伸出小指头，两个小指头紧紧勾在一起，我真担心两个小指头会分不开了。
　　“我……等你胜利回来！”
　　小燕姐一说完就回过头向老陈叔跑过去。我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都稀里糊涂，泪水把我的眼睛挡住，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
　　十二
　　防空洞里没有找到赵姐，我跑到灶间草屋，也是空空的。我顺着小路来到我和小燕姐刚才还在这里的小山坡。
　　“小燕子走啦？”
　　赵姐问我，脸上挂满泪水。和赵姐在一起的日子里，这是我第二次看到赵姐流泪，看到这个坚强的女人流泪，我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你坐下吧！”
　　我在赵姐身边坐下。
　　“你靠近我一点儿。”
　　我把屁股向赵姐移了一下。
　　“你再靠近一点儿。”
　　我又把屁股往赵姐身边移了一下，实际上我已经靠得很近了。
　　“这时候我才想到自己是女人”，赵姐自言自语地说，“女人是需要男人来保护的。”
　　我误解了赵姐的意思，便说：“你放心，我一定听从你指挥。”
　　赵姐转过脸望着我，脸上的泪水还在往下淌。她伸出手摸摸我被她打的脸，温和地问：“还疼吗？”
　　我点点头。
　　“我打得太重了。当时我……”
　　“不，不重，我真希望你能把我打死，这样我就可以跟班长走了。”
　　“我也想跟班长一起去。”赵姐转过脸，望着前面的防空洞说：“我这一辈子最不能忘记的一个人就是班长，她对我有恩。要不是她把我从地主家救出来，我肯定活不到今天。”
　　“我也是。包扎所最不能死的人就是班长，可是我却……”
　　“别说了……你也是好心……”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坐着，心里想说话，又说不出什么话。四周静静的，静得让人说不出感觉来。热热闹闹的包扎所，现在就剩下我和赵姐两个人了。小燕姐对我说过，同样的事，同样的人，同样的环境，却会有不同样的感觉，我还不相信呢。就在这一天，就在这小山坡，我和小燕姐在一起，却是另一种感觉，究竟是怎样的另一种感觉我也说不出。我喜欢班长，我喜欢赵姐，和我喜欢小燕姐是一样又不一样，这个不一样只有我自己才感觉出来。班长说，你喜欢听小燕子讲故事，千万不能有其他想法。我一口否认，我怎么会有其他想法呢？而这个其他想法又是什么想法呢？现在我隐隐约约、模模糊糊，感觉到脑子里是有一点儿“什么想法”了。班长抱住我、赵姐抱住我，就是很高兴，而小燕姐抱住我，除了高兴外，就会有一点“什么想法”了。在石头坑，赵姐抱着我，脱下我的裤子让我小便，除了感激感动感谢外，没有一点儿“什么想法”;而小燕姐只是睁着又圆又黑又大的眼睛望着我，靠得太近的脸呼出的气吹到我脸上，就会产生一种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的“什么想法”。这个“什么想法”是不是就是男女之间的那个……不，不，我18岁还没有到呢，再说部队有铁的纪律，也不能胡思乱想什么。
　　“你在想小燕子？”赵姐突然问我。
　　我不开口，用沉默来回答。
　　“我在想陈连长。”赵姐说得很直接。“如果他在这里，我什么都不怕。”
　　她转过脸问我：“你害怕吗？”
　　“不怕。我现在就是想怎么为班长报仇？”
　　“我有点儿怕。不是怕死，是怕万一……”
　　“我是男子汉，我会保护你。”
　　赵姐摇摇头，又抓住我的手问：“你害怕过吗？”
　　我点点头，连忙解释说：“现在不怕了，我就想早一点和敌人面对面战斗，多杀几个敌人，为班长报仇！”
　　“我一生最害怕的就是在地主家里放羊遇到狼的事。”
　　赵姐是包扎所说话最少的人，现在就是想说话。她又问我：“你喜欢听我讲狼的故事吗？”
　　“喜欢！”我很快回答，我不想让赵姐扫兴。
　　“那天我起得很早，牵着一只大母羊和两只小羊羔去山上放羊，在半山腰，我刚坐下吃带来的馒头，一只大黄狼就坐在我面前，我吓得忙把手里只咬了一口的馒头扔给它，又把两只小羊紧紧抱在怀里。狼很快就吃完，坐在那里望着我。我又把口袋里最后一个馒头扔给它，狼很快又吃完了。我想这一下完了，狼肯定要吃小羊了，小羊被吃了，我也不想活命了。我把两只小羊抱得紧紧的，心想，你要吃羊，先把我吃了吧。过了好一会儿，我和羊都是好好的，狼却不见了，我赶紧抱着小羊羔牵着大母羊下山。快到山下的时候，我回头一看，狼就跟在我后面，直到我和羊都出了山口，狼才转过头向山上走去。”
　　“真的有不吃羊的狼？”
　　“我回到家，把这事告诉老长工，老长工高兴地说，这肯定是我放走的那只小黄狼。一年前的一个早上，我在门口发现一只受了伤的小狼羔，就抱回家偷偷养着，一直到它伤口好了才放到山里去。第二天，老长工多给我三个馒头让我带给他放走的那只狼吃。我牵着羊到昨天来过的山腰，果然大黄狼已坐在那里，我把老长工让我带的三个馒头全给它，老母羊和两个小羊也大胆地就在狼四周吃草。我坐在那里吃馒头，也看着狼吃馒头。三个馒头吃完了，狼还是坐在那里，我把自己省下来的最后一只馒头扔给它，狼吃完了，还是坐在那里。不同的是，我牵着羊下山的时候，大黄狼一直跟在我们后面送我们，以后每天都这样。有一次老长工和我一起去放羊，狼就像看到老熟人似的坐在老长工身边。” 　　“太神奇啦，狼还会像人一样懂感情。”
　　“发动战争的人连狼都不如。”赵姐气愤地说。
　　“后来呢？”
　　“听说我从地主家出走之后，狼每天都在山口等我，后来被地主组织的帮工打死了。”
　　狼的故事结束了。赵姐是一个实在的人，我相信世界上真的有懂人性的狼，就像世界上真的有连狼都不如的人一样。
　　十三
　　队部派来的医生和护士还没有到，阵地上就传来了更为激烈的枪炮声。一群像乌鸦似的飞机从防空洞上空飞过，接着就传来了轰炸声，震得防空洞上的土都掉下来。我到包扎所一个多月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激烈的枪炮声和爆炸声。
　　“今天肯定有一场恶战”，赵姐很沉着地说，“不能坐等队部派的医生、护士来了，我们要做好一切准备。”
　　“我听你的，”我也很沉着地回答说，“大小夹板都准备好了，急救包也分类放好，开水烧了两大桶，还烧了一大锅稀饭。”我报账似的把急救伤病员必须做的准备工作一项一项都说一遍，好让赵姐放心。
　　赵姐仍按她的思路问我：“你会止血吗？伤员一到第一件事就是止血，特别是股动脉止血更重要。”
　　“我会，我跟着班长做下手的时候班长已教会我了。”
　　赵姐又问：“夹板固定既不能过紧，也不能过松。过紧压迫血管，影响血液流通;过松夹板容易移位，特别是骨折的病人，一移位就会影响复位的愈合。”
　　“这个班长也给我说过了，我一定小心去做。”我努力回答得让赵姐放心满意。她肩上的担子太重了，我要为她分担忧。
　　“伤员来了有的会哭，有的会闹，有的不说话，有的……”
　　“我一定耐心、谦让，细心照顾伤员，就像班长一样，针对不同伤员做思想工作。”
　　“如果伤员转移不出去……”
　　赵姐还没有说完，伤员就抬进来了，其中一个伤在大腿上，赵姐一下子按住正在出血的股动脉，迅速用三角巾扎住上段，血止住了;我用一条长长的夹板从下面把整个大腿固定住。伤员咬着牙，脸上全是汗，我端来了一盆热水，把伤员全身擦了一遍，伤员脸上有了笑容，赵姐又端来一碗稀粥，伤员三口两口就喝完了，赵姐让担架员迅速转送到队部野战医院去。伤员刚送走，又来了两副担架，伤员刚放下，担架员又匆匆走了。两个伤员还没有包扎好，又送进来一个重伤员，伤在头部，已经昏迷，赵姐先给他打了一支强心针，把受伤的部位包扎好，不一会伤员醒过来，他认出了赵姐。他就是在坑道口站岗要求和小燕姐拍照片的那个小战士，他用很微弱的声音问：“那个漂亮的女战士……在吗？”
　　“不在。组织上送她回国去学习了。”
　　“我真想……看……”
　　我走出防空洞去打热水，一下子怔住了：枪炮声、爆炸声连成一片，阵地上空腾起的烟云，几乎把西沉的太阳全遮住了。一批又一批的飞机在我们的后方盘旋轰炸：那正是队部野战医院和后勤运输转运站——阵地上需要的武器弹药和生活用品都是从这里送上来的。赵姐说的恶仗已经开始了，更大的考验在等着这个只有我和赵姐两个人的包扎所，既考验代理班长赵姐，也考验我这个刚犯了错误的男子汉。我不敢再去想小燕姐是不是还在队部野战医院，等着和伤员一起回国。我现在要特别专心配合代理班长赵姐的工作，我不能再犯错了。防空洞里三个伤员都急等担架转送到野战医院去，赵姐让我给每个伤员都盛一碗稀粥，她端了一盆热水，给头部负伤的重伤员泡脚，还轻声对我说：“去问问伤员是不是要大小便。”
　　又一个伤员进来了，他不是担架抬进来，而是自己走进来。他左胳膊受伤，赵姐一看，他就是一排长杨勇，他左胳膊肘骨已被打断。赵姐说：“你坚持一下，我先给你固定好，有可能要截肢，你要有思想准备。”
　　杨勇排长说：“没关系，我打枪是右手，不影响打仗。”
　　杨勇排长的坚强精神鼓舞了其他三位伤员，更增强了赵姐和我的信心。
　　杨勇排长还对其他伤员说：“他们两个人忙不过来，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对我说，我能帮你们做的，就不要麻烦他们了。”
　　防空洞沉闷的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我也高兴地对大家说：“请大家一定要坚持吃饭，我们烧了一大锅米粥，够大家吃的。一有担架来，我们就把你们转送到野战医院去。”
　　外面传来一阵喊叫声，我立即冲出去，一看是老陈叔和小燕姐抬着担架摇摇晃晃走过来，我急忙接过小燕姐的担子，小燕姐一句话也说不出就倒下了。这个受伤的伤员竟是老陈叔的儿子陈建军连长，他的一条腿炸断了，断了的小腿就靠一层表皮连着。赵姐一声不响，细心地把断了的骨头按原位接好、固定好，对老陈叔说：“必须立即送到野战医院，再拖下去肯定不行了。”
　　陈连长吃力地说：“不行，比我更重的伤员还没有送，应该先送他们。”
　　老陈叔同意儿子的意见，安慰赵姐说：“儿子说得对，越是危险就越要想到别人。”
　　赵姐只好用泪水来表达自己的内心痛苦，她发现我还站在旁边，就说：“快去看看小燕子。”
　　小燕姐还倒在那里，我把她扶起来，架着她来到灶间草房，盛了一碗稀饭刚转身，小燕姐就过来接过碗，三口两口很快喝完，又要我再装一碗。两碗稀饭下肚，她有精神了，我用热毛巾擦了擦她的脸，一张我想看又不敢看的长着两个酒窝的脸又出现在我面前。我控制住自己，只是静静地看着。小燕姐就像过去给我讲故事一样，说了她和我分开后发生的事。
　　“我们还没有到队部，就看到敌机正在轰炸野战医院，离野战医院不远的物资转运站也遭了轰炸。老陈带着我跑到队部，正碰见队长背着一个伤员向后山转移，队长说了一句：先帮着抢救伤员。轰炸结束了，大部伤员已转移到山后预备的防空洞里，队长对老陈叔说：‘阵地上急需担架，你赶快回阵地去。’又对我说：‘运输线遭到轰炸，一下子通不了，你就在队部等着。’老陈叔走了，队长又去忙了，我一个人站在那里不知做什么是好，于是就写了一个条子给队长：我跟老陈叔去前沿阵地了，就追上了老陈叔。” 　　我紧紧把小燕姐的脸抱在自己的胸口，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小燕姐也紧紧抱住我。最后她推我说：“我们再不会分开了，我们要一起战斗。”
　　我接着说：“我们一起多杀敌人，为班长报仇！”
　　“对，为班长报仇！这也是我下决心跟着老陈叔上阵地的动力。”
　　“我犯过错，我要先争取立功，再争取入党。”
　　小燕姐突然说出一句：“要死我们也死在一起。”
　　我停了一下，跟着表态：“对，要死也死在一起。”
　　老陈叔扛着担架从防空洞走出来，我跑过去要他进草屋吃饭，他摇摇头说，阵地上正急需要担架。说完就向通向阵地的小路走去。
　　我让小燕姐在灶间草屋休息一下，便提着一桶热水去防空洞给陈连长擦身，在防空洞口听到赵姐说：
　　“你放心，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等仗打完了，胜利回国了，我向组织上要求和你一起转业回到你的家乡，种上两亩地，再养一头母猪，我为你生几个娃，和爹爹一起平平安安过日子。”
　　“你真好……可我断了腿……”
　　“你还有一条腿啊，就是没有腿，我也会抱着你过一辈子……”
　　我把热水桶放在赵姐身边，转过身就回到灶间，把刚才听到的赵姐说的话告诉小燕姐。小燕姐一下子站起来把我抱住，又把我推开大声地说：
　　“这就是爱，这就是伟大的爱！这个伟大的爱是在战争硝烟中培养出来的爱！这是在生和死的考验中结出来的最坚固、最神圣、最美丽的爱情之果！”
　　我睁着眼睛望着面前正挥舞手臂亢奋激昂的小燕姐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我过去只喜欢小燕姐，现在更敬佩小燕姐了。她猛地抓住我的手说：“男子汉，我们也来创造这爱情之果吧！”
　　我傻了、蒙了、呆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你看，我们现在正在战火的硝烟中战斗，生命之花、生死之果就在我们身边旋转，在这样一个时刻，我们碰撞出爱情之火，肯定会有更多的后来人羡慕我们。”
　　我仍然没有回过神来，只好说：“我都听你的。”
　　“好，来勾小指头。”
　　我伸出小指头又缩回来，说：“我们一定要先争取立功再争取入党，然后再来碰撞——”
　　“爱情之火”，小燕姐抢着说。
　　我们两个小指头紧紧勾在一起。
　　十四
　　敌机轰炸直到太阳落山、黑夜降临的时候才停止，运输线多处炸断，野战医院遭到了破坏，包扎所的伤员暂时不能转送出去。队长答应的派医生和护士来也困难了，最大的考验还是敌人在我们四周空降了散兵和特务，二号包扎所已经遭到了袭击。陈连长要赵姐把现有人员组成战斗小组，分好工，任务到人，以防敌人突然偷袭。
　　赵姐说：“你是连长，有经验，你拿主义吧。”
　　“好，我先说说，大家一起议议。”陈连长在赵姐的帮助下坐了起来，说：“先把武器弹药集中起来统一调配;第二分成两个组，一个组由赵班长负责守在防空洞通风口，以防敌人从后面偷袭;我带一个组守在前面洞口，从正面对抗敌人。人员分工：杨排长配合赵班长，男子汉和我在一起。”
　　“我呢？”小燕姐着急地问。
　　“你在防空洞里，照顾伤员，尤其是头部负伤的重伤员。”
　　“我不同意。”小燕姐又犯好胜的老毛病了。“我建议还要组成第三组守在防空洞外的小山坡上，小山坡有一个自然坑，既可以隐蔽又便于观察敌人的动静，争取主动。要不都守在防空洞内，外面的情况一点儿也不知道，主动权掌握在敌人手里，我们只能被动挨打。”
　　陈连长频频点头说：“好，有道理，没想到我们漂亮的女战士还有点儿军事头脑。”
　　赵姐急忙表态：“外面这个组我去。”
　　“你不能去，你是这里的负责人，要去还是我和男子汉去。”
　　“我去！我和男子汉一起去。”小燕姐果断地说。
　　“不行，不行，你一个女同志……”
　　“你不是说我有军事头脑吗？我去有两个有利条件：一是我视力好，能尽快发现敌人;二是我会英语，到时候我会用我的神秘武器把敌人引开。”
　　小燕姐说完打了我手一下，我才表态说：“就让我跟小燕姐一起去吧。”
　　陈连长只好同意了，赵姐低声对小燕子说：“小心一点，注意安全。”又对我说：“男子汉，小燕子就交给你了，出了事一定找你算账。”
　　“是！”
　　接下来就是分配弹药，手榴弹17个，冲锋枪四支（头部负重伤的小战士带来一支），子弹217发，一支八粒快步枪，最让大家惊喜的还有两颗手雷（其中一颗是老陈叔从一个牺牲的战士手里拿出来的）。手榴弹每个组五个还多两个，赵姐说给小燕子;冲锋枪陈连长、赵姐、杨排长和我各一支（子弹平均分），杨排长主动把冲锋枪让给小燕姐，说我们这个组守在外面，冲锋枪更容易发挥威力;最难分配的是两颗手雷，陈连长主张他和赵姐各一颗，我觉得这样分最好。小燕姐却把赵姐拉到一旁说了些什么，赵姐就主动把手雷让给她了。我说：“手雷威力大，我们又不会用，还是给……”
　　“你不会用不等于我不会用。”小燕姐不让我说完，顺手把赵姐多给我们的两个手榴弹给赵姐。陈连长笑了：“你们双方同意，我没有意见。”
　　一切都分配好了，陈连长要我和赵姐把他扶抱到防空洞外面，他要观察一下周围地形，决定选择防空洞右边不远的一个小凹坑（这个小凹坑也是我刚来的第一天要睡觉的地方，后来班长硬拉我过去靠着她）。在陈连长的指导下，我和赵姐把小凹坑再挖大一点儿，可以容下他和另一个配合他的轻伤员守在这里。晚上敌人一般都不会有动静，他们怕晚上打仗。我和赵姐又把陈连长扶抱到防空洞里来。陈连长让杨排长带着赵姐把通风口修理一下，以便一有情况好很快进入位子。该做的事都做了，陈连长这才让我扶抱他靠在被包上。他太累了，腿疼得他满脸汗珠往下淌，小燕姐端来一盆热水帮他擦擦脸。我和小燕姐在两边靠着陈连长，大家静静地等着，等着即将发生的我们无法预见的一场战斗。 　　“小燕子”，陈连长叫了一声，小燕姐马上把身子靠上去，脸几乎贴到陈连长的脸上。
　　“你真了不起，战士们见了你都那么高兴、兴奋。我被抬下来的时候，他们都说见到最美的女战士，一定向她问个好。”
　　小燕姐轻声地笑了，哽咽地说：“我也喜欢他们……他们是世界上最值得爱的男子汉。”
　　“谢谢你，我……代表阵地上的战士……谢谢你。”
　　陈连长不停地喘着气，小燕姐用手不停地抚摸他的胸口，我喂陈连长喝了半碗稀粥。
　　“现在好多了……”陈连长又转过脸轻声地对小燕姐说，“要不是战争，你还正在学校里读书呢，战争把你推到女孩子不该来的地方。”
　　“我不后悔，要不是战争，我还见不到这么多值得敬佩的战士呢。”小燕姐支起上身，大声说：“作为一个女人，我为身边有这么多可爱的男人而高兴！将来有机会，我一定用各种方式呼吁我们同辈的女人来爱我们的战士——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女人爱的男子汉！”
　　传来两个轻伤员的鼓掌声，陈连长也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最应该感动的我却没有反应。小燕姐看了我一眼，我马上说：“我们为有小燕姐这样美丽的女战士感到骄傲。”小燕姐又看了我一眼，我又补充说：“我们都喜欢她，都……爱她。”
　　“你呢？”陈连长转身问我。我正感到为难时，一个轻伤员跑来说：“头部受伤的那个小战士好像不行了……”小燕姐第一个跑过去，一看就是那个要和她拍照的小战士。小燕姐把他抱起来，对着他耳朵说：“我就是要和你一起拍照的漂亮女战士。”小战士睁开眼，笑了，尽管没有笑出声音，“我……我……”小战士伸出三个手指，“我打死……三个……敌人……”小燕姐把小战士抱得更紧了。“你说过，多杀死几个敌……人，你就把我记……在……心……里。”小燕姐频频点头：“我已经把你记在心里了，你是好样的，我爱你……”
　　“我……冷，你抱紧……”小燕姐突然解开胸前的衣扣，把小战士的脸、手全裹贴在自己丰满的胸脯上。“你睡吧，你会好起来的……”“真暖和……”小战士睡着了。
　　小燕姐就这样紧紧地抱着小战士的头和放在她胸口的冰冷的手，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小战士的肩背，就像小时候妈妈抱着我拍着我的肩膀哄我睡觉一样。小战士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在小燕姐的怀里睡觉了。班长从通风口走过来，手摸着小战士的腿已经没有一点儿热气，再摸摸头呼吸已经停止了——小战士安静地睡在小燕姐怀里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小战士已经……”班长望着小燕姐吞吞吐吐说。
　　小燕姐像是没有听见，仍然用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已经熟“睡”在她怀里的小战士，直到突然响起的飞机轰鸣声……
　　班长和我跑出防空洞，小燕姐也跟着跑出来。
　　“是敌机要空降伞兵了。”还是小燕姐先猜出敌机动向。果然一架大飞机在前面的树林上空盘旋，不一会，有人开始跳伞，一个、两个、三个……我和小燕姐同时轻声数着，一共有十六个伞兵降下来。小燕姐继续监视着，我和赵姐回防空洞把这个情况报告给陈连长。陈连长果断说：“敌人把包扎所当成指挥所了，快，立即按分工进入战斗位置。”同时，他让双腿完好的杨勇排长迅速从通风口出去向团指挥所要求增援。杨勇排长说：“有一条小路到团指挥所比较安全，但路难走，时间可能要长一点。”
　　陈连长把冲锋枪给杨排长，杨排长说：“这里更需要，我带几个手榴弹就可以了。”我把队长送给我的手枪给杨排长，杨排长说：“这个行，对付一两个散兵不在话下。”
　　这时，小燕姐跑进来，证实了陈连长的判断是对的，她说偶尔听到敌人报话机的说话声，敌人要包围我们这个“指挥所”。
　　陈连长紧紧握住我的手说：“迅速进入阵地跳进自然坑观察敌人动静，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暴露目标。”
　　“是，保证完成任务。”
　　陈连长又握住小燕姐的手说：“你给赵姐说的方案可行，一定要等到敌人已经蹿出树林，直接威胁到防空洞的安全才开始。”
　　小燕姐点点头。赵姐上来，紧紧抱住小燕姐，把两包压缩饼干塞在她的口袋里。
　　“等仗打完了，我和陈连长一定向上级为你请功！”
　　十五
　　我们跳进小山坡自然坑，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平时一直想和敌人面对面地战斗，现在面对面的战斗就要开始了，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快呢，是害怕吗？我肯定不是怕死。为班长报仇已经深深在我心中扎根，心跳是刚才跑得太快了吧。我看看小燕姐，她也有点儿心神不定，紧握着冲锋枪的手都在微微发抖。我提醒自己：我是男子汉，我应该在这个生死关头拿出男子汉的样子来，好好保护好小燕姐。我紧握住小燕姐的手（真要命，我自己的手也在发抖）说：“有我在，你放心。要狠狠地打，为班长报仇！”
　　“有男子汉在，我一点儿也不怕。”小燕姐把我还在发抖的手放在她胸口，“我的心也在扑通扑通地跳。我们一直在盼望的壮烈的战斗场面就要展现在我们面前了，而我们又是第一次和真正的敌人面对面战斗，紧张害怕和为班长报仇、不给祖国人民丢脸的决心交集在一起，心扑通扑通跳是一种激励，是一种提醒，是一种战胜恐惧、勇敢杀敌的战斗号角。这绝不是怕。”
　　“小燕姐，你说得真好。就像在讲一个新的故事，真的很好听。”
　　“今天我们要创造属于我们自己的战斗故事。”
　　“对，小燕姐，我一切都听你的……”
　　小燕姐用手捂住我的嘴：“从现在开始叫小燕子。”
　　“是，小燕子，你真好。”
　　“是前面还要加‘我的’。”
　　“我—的—小—燕—子”，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现在小燕姐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我把她的手也放在我的胸口，说：“我的心……”
　　“你的心装着我，我的心也装着你。”小燕姐把脸靠近我，一股香气扑向我的脸，我真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做什么，小燕姐又想要我做什么。我又不好说我的心在想妈妈，真的，我真的想妈妈了。早不想晚不想，敌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突然想起妈妈来了。也许妈妈也知道我马上要和敌人面对面战斗了，她一定是在鼓励我，要我勇敢杀敌，不要给她老人家丢脸。对，妈妈到队伍上来就是这样说的。我是穷人家的孩子，参加为天下穷人求解放的队伍，就应该干出个样子来。 　　“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妈妈”，我只好老老实实说。
　　小燕姐也沉默了。在朦朦胧胧月光下我看到她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防空洞前面的那片树林，我也向四周看了一下，什么动静也没有，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好像都停止了活动。我把挂在腰上的四颗手榴弹拿下来，把盖子全打开，只要敌人冲过来，就可以很快扔出去。手雷一直在小燕姐手里保管着，我几次要看，她都不给我看。我想起放在口袋里的装满子弹的两只冲锋枪弹匣，我刚才跑得很急，怕丢了，用手摸了摸，还在，心也放下了。
　　“我也在想爸爸。”小燕姐仍然望着那片树林自言自语地说，“我太对不起爸爸了。”
　　我不知这个时候用什么话来安慰小燕姐，只好不开口。
　　“过去我一心要和资产阶级爸爸决裂，没想到爸爸这么快就站到革命这一边来了，还参加祖国人民慰问团。等打完这一仗，我一定去看爸爸，我要当面向爸爸道歉。”
　　没有参加过战斗的人，肯定体会不到我们这些第一次参加战斗的人此刻的心情：敌人就在前面，战斗就要开始，在战壕里等待枪声的响起，一分一秒都在揪着你的心;而这一刻，四周又特别的宁静，脑子里好像什么都不想，又什么都在想。一有风吹草动，紧张的心就会提到喉咙口。我和小燕姐空着的一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对我们来说，这就是最大的相互鼓舞，最有力的相互安慰，最能壮胆的相互友爱。我们的手握得太紧了，像被胶水粘着似的，我担心万一敌人来了，手分不开怎么办？陈连长说，要不是战争，像小燕姐这样的女孩子正在学校里读书呢。班长也说过，战争把我们过早地推到生命考验的极限。不过战争也让我认识了许多好人（像赵姐这样入党的好人），不参加革命、不生活在人民军队这个大家庭里，我不可能认识慈父般的陈队长和老陈叔;不可能扑倒在慈母般的方所长怀里大哭;不可能和班长、赵姐、小燕姐，亲亲热热、高高兴兴地生活在又闷又热又潮的防空洞里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不可能像我这样一个还不满18岁的小男子汉，就能看到战火中最美的女人——无畏、善良、纯洁又有钢铁般的坚强;更不可能只有小学水平的我，就很快懂得生存的意义和献身的价值。我负伤住院治疗，方所长来看我，谈起年轻人应该怎样对待生和死，方所长说：“每个时代都有无数像我们这样的青年为这个时代奋斗献身;现在正处在新旧社会交替的关键时刻，为新社会去战斗去献身，是我们一代人应有的责任。”当时我对什么是时代，什么是献身似懂非懂，现在，我伏在自然坑的战壕里，前面摆着四颗已打开盖子的手榴弹，手紧握着冲锋枪，眼睛紧盯着前面的那片树林里的敌人，才真正懂得什么叫时代责任，什么是光荣献身。想到这里，我向小燕姐望了一下，她仍然精神贯注地注视着离我们只有一百多米的树林，她第一次站岗就是在那片树林里，我也是在那片树林里拉着她的手来到自然坑的战壕里的。就一个多月时间，小燕姐此刻的神情和上一次在自然坑战壕的神情完全是两个人，一个从小就没有吃过苦的人，在生与死的考验面前，怎么会这么快就变得这么沉着？有一次开班务会，班长提出一个问题让大家讨论：打仗是要死人的，怎样才能不怕死？赵姐说：我是穷苦人家出身，吃不饱饿肚子的日子难受得就想去死;现在革命了，懂得了我们是在为天下穷人不饿肚子翻身解放战斗，我不会想到怕死。小燕姐却说：我的理想就是当间谍打入敌人内部窃取情报，炸毁敌人指挥所，就是死也不怕。组织上已批准她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了，小燕姐却主动跟着老陈叔又回到包扎所来，万一……
　　“你听，好像有脚步声”，小燕姐低声说。
　　我一听，是有人走动的声音。这声音不是在前面，而是从后面传过来，我紧张地回过头，是代理班长赵姐。这个时候见到赵姐，我们说不出有多高兴。赵姐给我们送来一壶水。赵姐说：“我刚才把小战士背到我们洗澡的小丛林后的小土坑里埋了，等仗打完了再移到班长墓旁边，也好让班长有个伴。”
　　我和小燕姐都不说话。
　　赵姐又说：“陈连长说，决不能让牺牲的同志再牺牲一次。”
　　赵姐走时，她抱着小燕姐，然后又伸出一只胳膊来抱住我，就像是最后的告别。
　　四周又恢复了平静，我们又把注意力集中在观察树林里敌人的动静上。也许实在太静了，小燕姐又说话了：“过去我最烦城市的喧闹声，现在特别想听到久别的喧闹声。”
　　我没有答话，小燕姐的很多话我都无法回应。我从小就在农村，不知道城市的喧闹声是怎样的声音。不开口搭话，是我常用的办法。
　　“有一次在美国看《鲁滨孙漂流记》电影，看到鲁滨孙一个人在荒岛上和恶劣环境做斗争，在绝望中求生存。当时我就不相信真有鲁滨孙这个人。一个人吃什么呢，拿什么和野兽斗呢？……”
　　“我也不相信鲁滨孙是人，在我们家乡只有狼、野猪有这个本事。”
　　“现在我相信了。”小燕姐突然拿出一直藏好的手雷给我看，“人在自己生命受到威胁时，就能发挥比它还大的威力战胜对方，因为……”
　　突然树林里传来一阵骚动声，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走动的声音。天刚发白，还没有全亮，敌人就提前行动了。小燕姐碰了我一下：“等敌人走出树林，快逼近防空洞时，我们再开枪把敌人吸引过来。”
　　我点点头：“等敌人靠近了，我先扔手榴弹，敌人往后跑的时候，你再用冲锋枪扫。我们要节省子弹，拖时间，争取杨排长带援兵来。”
　　小燕姐第一次向我伸出大拇指：“你在我面前突然高大了，我更喜欢你这个男子汉。”
　　“我看到你解开胸衣抱着小战士，很感动，在我面前你变得更伟大、更漂亮了。”
　　小燕姐笑了，说：“你比过去更会说话了。”
　　现在又没有话说了。我希望小燕姐再找什么话来打破这让人窒息的沉静。
　　“你看，树林里边有一个敌人伸出了头。”
　　我左看右看，还是没有看见伸出头来的敌人。
　　“这是敌人在试探，陈连长的位置在右侧，不容易观察到，我们不能再说话了。”
　　等了几分钟，肯定不到十分钟，敌人又伸出头，接着伸出身子走出了树林，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又出来一个……一共六个敌人向防空洞靠近。 　　我望了一下小燕姐，小燕姐轻声说：“陈连长再三交代，敌人出现不要急、沉住气，可以先打一枪，看看能不能把敌人吸引过来。陈连长他们听到枪声，也会做好准备。”
　　也许太紧张了，明明想打一枪，可手一扣扳机，打了个连发。还好打中了第二个出来的敌人，其他几个敌人都停了下来，向我们这边看了一下，又继续向防空洞靠近。
　　“我来把敌人引开，”小燕姐握着手雷，把冲锋枪挂在胸口，像下命令似的对我说：“等敌人跑到这个位置，”小燕姐指着树林左边一小片开阔地，“你从敌人屁股后面用冲锋枪扫他们。”
　　“是！”
　　小燕姐一只脚踏在自然坑中间的踏脚洞口，一跃就可以跳出去，却又转过身来，把冰冷的脸贴在我同样冰冷的脸上，说：“我的男子汉，我……走了……我等着你来救我！”
　　小燕姐跳出自然坑，一边跑、一边用英语叫着喊着唱着，还特意把帽子举过头顶，长长的头发，随着她一跳一蹦的身子，在肩后飘动着，真好看，谁会相信她是在打仗呢……
　　果然，敌人停了下来，调过枪头向小燕姐跑的方向追过来。小燕姐真神了，不知道她叫了什么，喊了什么，唱了什么，敌人居然也跟着她手舞足蹈，叫着、喊着、唱着。激烈的枪声又响了起来，这伙敌人还没有跑到小燕姐我要开枪的小片开阔地就忽然停住了。刚才的枪声是躲在树林里另一伙敌人向小燕姐打的。刚才还在追小燕姐的敌人又转过头向防空洞靠近。这时候小燕姐方向的枪声越来越激烈。小燕姐“我等着你来救我”的声音，像弹簧一下子把我弹出自然坑，我喊着跑着：“小燕姐，我来救你了！”
　　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响起，浓浓的烟云顿时腾上天空，等我跑到在浓烟升起的地方，躺着五个敌人，有两个腿部受伤的敌人正向树林里跑，我追上去一梭子，看他们倒下了，再跑回来找小燕姐。我把每一具敌人尸体都翻过来，就是没有找到小燕姐。我又顺着刚才小燕姐跑过来的小山沟，才发现小燕姐已倒在小山沟的一块石头上，胸口全是血，我扑上去叫喊：“小燕姐！小燕姐！我来救你啦！”
　　……
　　我抱着小燕姐，把她平放在草坡上。刚刚升起的太阳，照射在被鲜血染红的我的小燕子身上，四周一片景色都被映红了，我自言自语：“小燕姐，我要和你一起走;我是男子汉，说话算话，我决不能让你一个人走……现在我就去找些花来，你说过，我们的坟墓上一定要有鲜花……”
　　四周没有鲜花，硝烟把所有的鲜花都淹没了……我把沾满刚才腾起的烟云尘埃的草放在小燕姐身上，也留了一把准备放在自己身上。我把小燕姐已烧了几个洞的帽子重新给她戴上，又理了理小燕姐散乱的长发，敬了一个军礼：“小燕姐，我的小燕子，我要和你一起走，到另一个世界去听你讲属于我们自己的新的故事。”
　　我紧挨着小燕姐躺下来，把一把草放在身上，端起冲锋枪对着自己的胸口……
　　防空洞那边传来了赵姐的喊杀声（其实枪声一直在响，我只想和小燕姐在一起没有在意），我猛地站起来，责问自己：仗还在打，你怎么能……我又向小燕姐敬了一个军礼：“小燕姐，赵姐正在和敌人拼杀，我要去支援她。我向你保证，仗一结束我就过来和你一起走……”
　　我冲到防空洞，陈连长已经牺牲了，和他一起的那个轻伤员又第二次负了伤，他断断续续说：“赵班长看陈连长……就抱着一捆……手榴弹……”他指了指树林。我向树林冲去，大声叫喊：“赵姐，我来支援你啦！”
　　远处，正隐隐约约看到一伙敌人正包围着赵姐，我用冲锋枪扫过去，想把敌人引过来，这时我的头不知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接着是一声巨响……
　　十六
　　……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洁白的病床上，陈队长、方所长，还有老陈叔都站在床边。
　　“好了，终于醒过来了，”方所长高兴地说。“昏迷了整整一天一晚，队长就守在你床边。”
　　队长俯下身握住我的手，说：
　　“好样的，男子汉，”接着队长代表团党委宣布：经总部同意批准张锦成同志荣立二等功！
　　我静了一下，让自己能清醒一点儿。我望望陈队长、望望方所长、望望老陈叔，望望……
　　“赵姐呢？”
　　方所长沉默了一下，说：“赵甜妹同志……手抱一捆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了……”
　　“陈连长呢？”我的心开始紧张起来。
　　方所长没有回答，向老陈叔看了一下，老陈叔干涩的眼睛红起来，声音沙哑地说：“他和……赵甜妹在一起……”
　　方所长又接着说：“小燕子也……”
　　我忽地坐起来，推开陈队长，鞋子都没有穿，说了一句“我要和她们在一起”就拼命向班长坟墓跑去。我先向班长坟墓敬了一个军礼，又向赵姐坟墓敬了一个军礼，再向小燕姐墓前敬了一个军礼，说：“小燕姐，我来陪你了！”就向写着“金小燕同志之墓”的石碑撞了过去……
　　×××××××××
　　……我又醒过来了，还是睡在那张洁白的病床上，床边还是站着陈队长、方所长和老陈叔，陈队长毫无表情地宣布：“撤销张锦成同志二等功臣荣誉称号，再延长入党考验期一年……”
　　陈队长宣布完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走了，方所长看着我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一声不响地也走了。病房里就剩下老陈叔一个人站在那里望着我，他脸上布满的一道道皱纹更深了。他弯下身说：“你真是个孩子，怎么能这样做呢……”
　　我伸出手抚摸着老陈叔不平坦的脸，含着眼泪说：“我就是你的儿子，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的好儿子……”老陈叔把我抱在怀里，他那篆刻着几十年的艰苦奋斗留下的沧桑的脸，深深地贴在我的脸上，非常罕见的泪水，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滴了出来，顺着我的面额流进我的嘴里……
　　十七
　　战斗终于停止了。
　　近三年的抗美援朝战争终于胜利宣告结束。
　　经过半年的治疗，我也痊愈出院了。在我再三要求下，组织上同意我继承金小燕同志的没有实现的梦想——送我到通讯工程学院情报系学习。方所长也在我出院前一星期回国进医学院深造了。临走前她来医院看我，告诉我：“志愿军总部已批准班长沈雯英、代理班长赵甜妹、战士金小燕荣获一等功臣光荣称号。在原来掩埋的地方重建了新的坟墓和纪念碑。你回国前一定要去看看她们。” 　　×××××××××
　　……队长把我抱得太紧了，我把脸扑在队长怀里久久都不想离开。陈队长说：
　　“你长大了，在战火的考验中你开始像个男子汉了。”
　　我不说话，可心里在想：犯了两次错误，我开始懂得了怎样做一个合格军人的道理……
　　临走前，队长给我一包糖果，糖果比上一次多一倍。陈队长说：
　　“你去看她们，并代表我向人民功臣致敬。”
　　×××××××××
　　战斗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防空洞已经封了，洞口挂了一个牌子：光荣洞。灶间草屋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那口烧过无数次土豆野菜的大锅，被子弹打穿了四个洞。被小燕姐称为“天下第一”的洗澡草屋重新整修了一下，汽油桶擦得干干净净，老陈叔亲手挖的土炕床又铺上了一层干草，还散发出一股清香气。我最不能忘的是小山坡自然坑，这是赵姐宣誓入党的地方，也是我和小燕姐最后分手的战壕，小燕姐抱着手雷就是从这里跳出去把敌人引开的。我顺着小燕姐奔跑的小山沟来到她牺牲的地方，石头上小燕姐留下的血迹还在，显然来整理防空洞的人不知道小燕姐是在这里壮烈牺牲的。我找了一块石板，写上：“这是一等功臣金小燕同志壮烈牺牲的地方。”下面还写着：“属于小燕子的男子汉”，并用刀划破小拇指，让鲜血滴在上面。
　　……我手捧着叫不出名字的花草，站立在班长沈雯英、代理班长赵甜妹、战士金小燕的坟墓前。先在班长坟墓前放了三颗糖、一束花草，磕了三个头，敬了一个军礼;再向赵姐坟墓前放了六颗糖、两束花草，磕了六个头（陈连长和赵姐在一起），敬了两个军礼;最后我捧着花草在金小燕墓前站了很久，我希望自己能永久地站在这里，听她讲我非常喜欢听的故事，听她倾诉追求的美好的梦想，去撞击已永刻在我心中的“爱情之火”。我把剩下的十二颗糖分成三份，把花草也分成三份，一份给小燕姐，一份给就埋在她身边的那个睡在她怀里的小战士，一份代表我永远和我的小燕子在一起。我站在那里，往后退一步，就敬一个军礼，往后退一步，就敬一个军礼，一直到我看不见小燕姐放着花草的墓……
　　十八
　　爷爷的故事到这里应该讲完了，可爷爷向三位姐姐坟墓敬礼的手还没有放下来。我也沉浸在那个陌生的环境里，脑子里浮现出爷爷讲故事的情景——一条又长又阔的山沟，防空洞就在山沟中间凹进去的山洞里。防空洞的正面是一片从山下一直延伸到山顶的树林，赵姐就是抱着一捆手榴弹在这里同敌人同归于尽的，爷爷也是在那片树林里倒下的;防空洞的右侧是一小块丛林，小燕姐所说的“天下第一”洗澡草屋就隐蔽在这里，它的前面就是通向队部的山路;防空洞的左边是小山坡自然坑，小燕姐就是在这里和爷爷分手抱着手雷把敌人引开的;离自然坑不远的地方，就是爷爷现在举手敬礼的三位姐姐的墓地。爷爷举着的手开始颤抖，我没有去帮他放下，而是托着他的胳膊，让爷爷举着的手更稳、更有精神。我望着爷爷布满皱纹的脸，和脸上呈现出的那聚精会神的神情，我预感到爷爷的故事还没有完，我必须做好迎接爷爷新的故事的开始。
　　……爷爷的手终于放下来了，我用热毛巾捂住他冰冷的手，爷爷突然问我：“爷爷走了，你会哭吗？”
　　“我会大哭。”
　　“你不要哭，你是男子汉，哭是你奶奶和你妈妈的事。”
　　我茫然地望着爷爷，不知道爷爷为什么突然说到死。
　　“我走了，告诉你爸爸妈妈，什么都不要搞，天下的人有一样是相同的，从生到死，赤条条地来，也只能赤条条地去，什么都带不走，只留下一包灰。”
　　爷爷说到这里伸出手摸了我的脸，笑着说：“爷爷可没有什么遗产留给你。相反，爷爷走的时候，你千万别忘了让爷爷带上那本印好的故事，这可是爷爷准备了六十五年给三位姐姐的见面礼呀！”
　　爷爷虽然这样说，可精神很好。爷爷完成了“最后的一次任务”，轻松多了。
　　我也高兴地说：“爷爷，奶奶说你精神好多了，她还要和你一起过九十大寿呢。”
　　奶奶叫我了，我一看正十点钟，该给爷爷吃药了。我端着爷爷的茶杯推开窗口，爷爷按了一下录音机做了记号的键，“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曲响起来，爷爷转过身伸出手想跟我握手，我说：“爷爷我不走，我去奶奶那里拿药给你吃。”
　　爷爷望着我，好像点了点头，又好像望着我笑了一笑，我也笑了一笑，就去奶奶那里拿药了。
　　奶奶悄声问：“你爷爷精神还好吗？”
　　“好着呢，我来拿药，他还以为我要走，伸过胳膊来要跟
　　引  子
　　 ——爷爷和我签订合同
　　爷爷终于醒了。
　　爷爷终于说话了。
　　守在急诊室门外的奶奶、爸爸、妈妈终于松了一口气。
　　像上次一样，爷爷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我，说的第一句也是：“老祖宗马克思还是不接收我，必须要我完成最后一次任务才能来报到。”
　　最后一次任务是什么？爷爷还是不说。我按照爸爸妈妈之意，问过爷爷几次，爷爷就是不说。奶奶说，你爷爷这一辈子不知道完成多少个最后一次任务了，现在他老了，脑子也不像过去那么灵了，最后一次任务究竟是什么，就怕他自己也说不清了。奶奶特别对我说：爷爷最喜欢你，你就把爷爷当老顽童吧，随着他、顺着他，让他高兴就行。
　　我和爷爷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我是在爷爷讲的故事中完成了幼儿园、小学结业的。进入初中，我对听爷爷讲故事的热情一年比一年降温;到了高中，我听故事的热情已降到了冰点。由于对爷爷的敬重，听到他说，孙儿来，爷爷给你讲个新故事，我只好去听。其实所谓的新故事还是从“从前呀”开始，我一听“从前呀”三个字头皮发麻，好在爷爷眼睛有白内障，看不清，我装着一面认真听一面在玩手机，爷爷还表扬说：“我的孙儿就好，不但认真听，还做记录呢。”我想笑，更想哭。爷爷17岁参加革命，打过仗、负过伤，都80岁了，还念念不忘教育我们千万不要忘本，说我们的家就是贫苦出身，是共产党救了我们，你们有今天的好日子，都是共产党给的。有时还特别把我叫到他书房“吃小灶”：你是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千万不要学坏，千万不要过早地找女人，千万不要贪图享受。有一次我参加军训回来，对爸爸妈妈说，军训太苦了，学生又不是军人，有这个必要去学军吗？后来不知是谁告诉了爷爷，爷爷把我叫到他书房，举着拐杖，命令说：“把门关好！”我吓了一跳，第一次看到爷爷用这样的眼神望着我，心里慌得没有底，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让爷爷生这么大的气。 　　“你小子给我站好。”爷爷用拐杖指着我问：“军训怎么不好，这点儿苦都不能吃，你读大学还有什么用？建设国家的重担还放心压在你们这一代人身上吗？”
　　我一听是这么一回事，松了一口气，就用过去的老办法，叫了一声“爷爷——”，就跑过去抱住爷爷。过去凡是爸爸妈妈骂我、打我，我就抱住爷爷求救，每次都是高高兴兴地收场。这次——
　　爷爷把我推开，伸出颤颤发抖的手指着我说：“你……让爷爷……”
　　上高中第一年，我参加军训获得“军训优秀奖”，爷爷高兴地抱住我，从口袋里掏几颗不知放了多久的糖果（要是巧克力多好），让我当面剥开放在嘴里。爷爷爱我，我也爱爷爷。从上幼儿园到上高中，每次离开家，我都先要和爷爷握手告别。上了大学之后，我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我和爷爷之间被看不见的纱幕隔了一层又一层。到了大学三年级后期，我整天想着选什么专业，找什么工作，能挣多少钱，这些关系到我未来一生幸福的事，爷爷在我心中不像过去那么重要了。尽管我安慰自己：爷爷奶奶苦了一辈子，吃了不少苦，我要多挣钱好让爷爷奶奶过上像富人家的生活。其实我心里更多的还是在想：现在是市场经济，竞争激励，富二代有爸爸妈妈这个后台，像我这样的穷二代只能靠自己拼命挣钱了。爷爷奶奶的人生路快走完了，我的人生路还才开始呢！过去我什么事都先跟爷爷说，从不说假话，现在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越来越不敢说真话，怕爷爷生气。我说假话骗爷爷，心里很不好受，可有些事实话告诉爷爷，爷爷不理解，还会生气。我过去都听爷爷的，现在听奶奶的了，我有了女朋友，就先告诉奶奶。奶奶说，千万别让你爷爷知道，奶奶还悄悄对我说，方便的时候，带回来先让奶奶看看。
　　奶奶真好。爷爷也好，就是跟不上时代了。
　　毕竟我和爷爷的感情是很深的，爷爷为人正派、善良，同情弱者，宽容曾经伤害过他的人。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半个多世纪了，爷爷很多事都听奶奶的，奶奶很多事都先想到爷爷。我们这一代人是很难做到的。爷爷从医院回来的那天晚上，奶奶一个晚上都守在爷爷床前，天一亮，我还没有起床，奶奶就来对我说：“你早一点儿去和爷爷告别，千万别忘记要握住爷爷的手，爷爷就喜欢你握他的手。”
　　我穿好衣服就来到爷爷床前，爷爷还没有醒，我用双手紧紧握住他几乎是皮包骨头的瘦小的手，这双曾经握过枪打过仗的手如今已软软的没有一点儿力气了，可我心里仍然感到这双手的力量。……爷爷终于醒了，他看到我守在他床边高兴地笑了，尽管只是脸抽动了一下，我却感觉到他是在笑了，至少他心里在笑。
　　爷爷又恢复了正常生活，全家三代人，大家都没有把爷爷不止一次地说“要完成最后一次任务”当回事。奶奶一直在说，爷爷老了，脑子也有点儿糊涂了，他说什么，就听什么，让着他、顺着他，千万别让他生气。
　　可是爷爷却没有忘记。有一天，爷爷抓住我的手不放，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说：“爷爷要和你订一个合同，你看完就在上面签字。”
　　我认真地看合同，一共三条：
　　1.在阳台上放好桌子和椅子;
　　2.买一台录音机（钱我已准备好），每天晚上回来，必须打开录音机，把我讲的故事整理出来（不超过俩小时，不影响你休息）;
　　3.一定要保密，不能让你奶奶、爸爸、妈妈知道（我怕她们会阻止我讲故事）。
　　爷爷戴着深度老花镜望着我。
　　“看完啦？”
　　“看……完了。”
　　“签字吧！”爷爷命令似的说。
　　“我……晚上拿出两个小时来整理有点儿难。”
　　“那就改成一个小时吧！你正忙着找工作上的事，爷爷帮不上忙，就依你吧。”
　　我只好签了字。
　　爷爷叫我保密，我保密不了，当晚就告诉奶奶、爸爸、妈妈。爸爸说：“就当我们不知道，让爷爷去讲没有一个人听的故事吧。”
　　妈妈有点儿担心地说：“爷爷讲故事没有一个人听，会不会影响他的情绪？”
　　奶奶把手一挥：“我跟你爷爷五十多年了，这个倔老头决定做的事，谁都挡不了他。就随他自己讲给自己听吧，到时候他自己都厌了，我们再去听。”
　　按照奶奶、爸爸妈妈一起商量的结果，我也拟了三条协议：
　　一、血压上升到145mmHg以上必须停止讲故事（血压机就放在桌子上，10点准时奶奶给你送药时帮你量）;
　　二、上午只准讲两个小时，下午必须休息，午睡起来做一些休闲活动，奶奶陪你一小时，爸爸妈妈和我下午有时间也会轮流来陪你;
　　三、按你的要求，我把你喜欢听的老歌和音乐都已设置好，到时候你只要按一下键（上面已做了记号）就可以听;上午听一次，下午听一次。
　　以上协议，望坚决执行。
　　爷爷认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在第二条款两个小时后面加了“左右”两字，签上自己的名字：张锦成。
　　一
　　……
　　战斗正处在阻击战最艰苦的阶段。
　　这天早上，我照例提着水桶去河边打水，运输员老徐叔急匆匆地跑来对我说：“队长要你赶快回去，有急事找你。”
　　队部的防空洞和战地医院紧连在一起，距离小河边还有一段路，我把水桶给老徐叔，就向队部跑去。半路上，就和队长遇上了。
　　“张锦成同志，前沿阵地三号包扎所急需要我派一个人去帮忙，原来的老陈已上阵地组织担架队了。”
　　这是队长第一次叫我全名，过去不是叫小张就是叫小鬼，而这次口气又是这样严肃。我意识到任务一定很急，还没有等队长说具体任务，就问：“什么时候走？”
　　队长没有直说，而是先介绍三号包扎所的情况：
　　三号包扎所只有四个女同志，所长叫方赛萍，阵地前沿三个包扎所都是她负责，班长叫沈雯英，还有老护士赵甜妹，护士金小燕。她们强烈要求队长派一个男子汉去。
　　“你还不满十八岁，可我能派出去的男子汉就剩下你这么一个男人了。”队长为难的口气，明显有点儿不放心。我便一个立正敬礼，说：“我不满十八岁，可我也是一个男子汉！” 　　“好样的，男子汉。你的任务就是帮助护士姐姐们做一些生活的杂务事，烧水呀、砍柴呀、挖厕所呀、站岗呀，必要时帮姐姐们打打下手。”
　　“什么是下手？”我必须弄清每个任务的具体内容。
　　“有的伤员伤在下身，思想封建，不肯让女同志去看，到时候……”
　　“我明白了，什么时候出发？”
　　“好样的，像个男子汉！”我还没有出发，队长已表扬两次“好样的”了。
　　临走时，队长像送儿子出征一样，详细检查我的装备：一只药箱，四个手榴弹紧紧捆绑在腰上，还把一块香肥皂塞在我的袋里。
　　“我从来不用这个东西。”
　　“看你美的，是带给四个姐姐用的。”
　　队长送到山脚下的一个小河边，停了下来，把腰上的一支他最心爱的小手枪给我。
　　“路上遇上特务和散兵，这个就可以派上用了。你会用吗？”
　　我点点头：“老徐叔已教会我了。”
　　队长又用手指着前面，说：“你就沿着这条河一直去，中间还要过一个桥，如果桥炸坏了，你还得趟过河去。你会游泳吗？”
　　“我在钱塘江边长大，十二岁就参加渡江比赛了。”
　　“好，我再说一遍，遇到特务和散兵，能避开就避开，你的任务是安全到达包扎所。”
　　队长突然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声音嘶哑地说：“注意安全，要学会保护自己，我一定要你活着回来见我。”
　　我频频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按照队长的指点，沿着河边走了好一段，回过头来，还看到队长站在那里向我招手哩。我心里在想：一定要为队长争口气，做一个好样的男子汉。
　　二
　　我赶到三号包扎所，姐姐们正忙着转送伤员，谁也没有注意到我这个男子汉的到来。我看到一个比我还瘦小的小姑娘提着一桶水，顺着我来时的小河边摇摇晃晃地过来。我急忙跑过去帮她提水桶，没想到水桶太重，我也只能是摇摇晃晃往前走。小姑娘跟在后面笑着问：“你就是队长派来的男子汉吧？”
　　我喘着粗气，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嗯”了一声。没想到她却更进一步让我下不来台：“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样的男子汉呢。”
　　我没让她再说下去，就加快脚步，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把水桶提到烧饭的灶间草房。
　　第一次和四位姐姐见面，出现了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的难堪场面。方所长介绍说：“这就是队长给我们派来的男子汉。”
　　“扑哧”，三位姐姐全笑起来。
　　突然一位大姐姐向我走来，猛地把手伸到我裤裆里，还说：“我倒看看是不是真的男子汉。”我慌忙把双手捂住下身，又引来一阵笑声。
　　“别闹了。”方所长立即阻止大家这样胡闹，对我说：“张锦成同志，姐姐们是在和你开玩笑，别当真。她们太希望来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我就是真正的男子汉！”我大声说。
　　“对，对，”那个已经嘲笑过我的小姑娘说：“我已经和这位真正的男子汉见过面了。”
　　还有一个身体比三位姐姐都要强壮的姐姐没有开口，我估计她比这个小姑娘还要厉害，就赶紧转过话题问所长：“我的具体任务是什么？”
　　方所长却指着那个把手伸到我裤裆里的山东大姐说：“她是班长，具体什么任务，她来向你交代。”
　　我不自然地向后退了一步，这位班长却跟上来一步：“不要退呀，男子汉，具体任务队长有没有向你交代过。”
　　“队长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我所以这样说，是想尽快结束这次不愉快的见面会。“帮姐姐们做做杂务，提水、站岗、挖厕所，还有……”
　　姐姐们又一阵大笑。一直未开口的姐姐这次却开口了：“连挖厕所的事都说啦，这个你不用干，我会……”
　　我最怕的小姑娘又冒出一句：“在这里就要听班长的。”
　　“好了，好了！”班长把我拉到一边，转身说：“她们就是想找个话题跟你这个男子汉说说话。”
　　我来这里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挖厕所。既然我是男子汉，就应该有自己的厕所。姐姐们现在用的厕所太差了，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坑，除了后面有山挡住外，全露在外面了。我重新找了一个地方，挖了一个比较深的厕所，还找来两块石板垫脚，又砍来一些树枝和草，搭了一个简易草棚。要是有一块布，我还想再做一个门帘哩。
　　第二件事要做的就是为防空洞挖一个通风口。现在的防空洞不但又闷又热，还有一股我说不出的女人的气味。在队部野战医院女护士住的防空洞，也有一股男人受不了的味道。防空洞有了通风口，空气流通了，这股味道肯定就小了。现在的防空洞是一个自然山洞。陈队长来看过，从洞口进去，是逐步向上延伸的，只要找准位置，挖一个通风口并不难，但也不是一两天就干好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扛着铁锹，来到灶间草房，还没有放下铁锹，姐姐们就把我围住，我最怕的那个叫金小燕小姐姐还拉着我说：“好样的，男子汉，为我们做了一件大好事。”
　　我蒙住了，我做了什么好事呀？
　　班长用毛巾替我擦汗，说：“姐姐们都夸你挖了一个好厕所。”
　　“比上海南京路国际饭店的厕所还要好，可称‘天下第一’！”小燕姐姐说这话的时候，才发觉她还拉着我呢。
　　下午我扛着铁锹，在找挖通风口的地方，没想到赵姐也扛着铁锹，跟在我后面了。
　　“这重活儿是我干的，你怎么也来啦？”
　　“什么你干我干的，大家的事大家一起干。”
　　幸亏赵姐跟着来，她熟悉地形，顺着一条自然沟，我们就找到了最靠近防空洞后面的一个山凹地，土质也比较松，我们很快就挖出了近两米，按照这个速度，两天时间就可以挖通。这是个重活儿，赵姐的力气比我大好几倍。中间休息的时候，赵姐把水壶递给我，还说：“水壶和枪都是当兵离不了的东西。”
　　回去吃晚饭的路上，赵姐提醒我：“通风口的事暂时不要说，等做好了，再说也不迟。” 　　晚上睡觉，我就把被子放在洞口右边的一个凹坑，并主动提出站岗的事。
　　班长说：“没有伤员在，我们一般不站岗的。”
　　班长坚持自己睡在洞口，说我年纪小，睡得死，一有情况反应不过来。我就是不让：“队长说过的，要我好好照顾姐姐们，既然不站岗，我就应该睡在洞口外面。”班长这次让步了，她还是把被子放到紧靠我一边。我坚持睡在洞口外面，还有一个秘密不好说出口：睡在洞里面，那股味道实在受不了。
　　三
　　天还没有完全亮，枪声把我从梦中惊醒，姐姐们已穿好衣服，只听到班长说：“按各自分工去做迎接伤员的准备。”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烧水，伤员一来，首先要用热水清洗一下。第一锅水还没有烧热，阵地里就送来第一批伤员，其中有一个伤员伤在下身，就是不让班长去看。
　　“男子汉，你快过来。”
　　一听到班长叫，我急忙端着一盆子还不是很热的水跑进防空洞。我脱下伤员裤子，大腿根部和命根子之间在流着血。班长一看，急忙用纱布按住，一只手按住大腿动脉，要我用三角巾往屁股后面扎住，再用夹板固定好。血不流了，伤员也不叫了。班长用热水轻轻地擦洗周围的血迹。
　　班长问伤员：“你是新兵吗？”
　　伤员点点头。
　　“你是害怕吧。”
　　“我不害怕！”伤员大声叫起来，“当兵怕死最可耻！”
　　“那你连死都不怕，还怕难为情？”
　　伤员低下头，不敢正视班长。班长要我把担架员叫过来，并对担架员说：“快送到队部战地医院。告诉队长，要尽快手术，保住命根子。”
　　阵地上不断传来激烈的枪炮声和刺杀声。第一批伤员送走，班长对我说：“快去拆几个弹药箱，到时候，夹板不够用不行。”
　　我搬来放在灶间草房的三只空弹药箱，一边拆，一边望着正在灶间做饭的赵姐。赵姐很少闲着，重活儿、粗活儿她都抢在我前头做。
　　“你在看什么，班长叫你快拆。”
　　我抬头一看，是小燕姐。说心里话我并不想和她一起干活儿，她那张嘴总不让人。
　　“队长叫我来帮帮你。”小燕姐解释说，“今天的枪声比往日激烈，伤员肯定很多，夹板也要用很多。”
　　小燕姐把我拆下来的板用纱布包着，按大小分开摆好。
　　“我知道”，我有些不耐烦地说。“这些班长都给我说了，用不着你来指挥我”，这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就怕她生气。我还是喜欢和赵姐在一起干活儿。
　　小燕姐没再说话，我抬起头望着她。来包扎所好几天了，还是第一次靠这么近看小燕姐。她的脸真好看，两只又大又黑又亮又圆的大眼睛，像晚上手电筒光一样，照在你脸上热乎乎的。因为靠得太近，随着风，不时传来一股香味，真奇怪了，防空洞里那么一股难闻的气味，怎么她身上会有香气呢。
　　“你怎么这样看我？”
　　“你身上怎么有香气？”
　　她低声说：“你带来的那块香皂，班长让我保管。刚才我去洗脸，偷偷地擦了几下，你可千万别跟班长说呀！”
　　“不说，不说。”我连连摇头。“我也向你提一个要求。”
　　她睁着大眼望着我，我都不好意思起来。
　　“以后在大家面前，你不要让我难堪。”
　　“这个呀，好吧，来勾小指头。”
　　见她不说话，我却想和她说话了：“香皂怎么这样香呀，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包得这么好看的香皂呢。”
　　小燕姐不以为然地笑着说：“我过去很少用，我都用香水。”
　　“香水？”我也是第一次听到香水这个名字。“世上还有水是香的？”
　　小燕姐笑了：“这个你都不懂呀，是人用各种香料做出来的呀！”
　　不知为什么，此刻我又特别想和小燕姐说话。她说的很多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过。
　　“你不愁吃不愁穿，怎么会想到来当兵呢？”我又找了一个话题，让小燕姐多说话。
　　果然，小燕姐很高兴我这样问她。
　　“我们学校组织报告会，请志愿军英雄报告团讲故事，我们听了都感动得哭了，我们几个好姐妹当天就找到军管会报名参加。第二天就跑出来跟部队走了。”
　　“你爸爸妈妈都知道？”
　　“我没有妈妈，是爸爸把我带大的。爸爸把我当宝贝，要是他知道了，我肯定跑不了啦！”
　　“我也是。”找到了知音，我的话也多了。“解放军打过长江，晚上就住在我们家，连长很喜欢我，说解放军是解放全国穷苦老百姓翻身求解放的部队，欢迎你来参加。我说我还不到18岁，连长说，他16岁就当兵了。现在跟着他的通讯员也只有17岁呢。第二天部队走的时候，我偷偷地跑到小山脚下等他们。”
　　“你爸爸妈妈不知道呀？”
　　“我爸爸在我五岁时就去世了，听说是给日本鬼子打死的。后来妈妈找到队伍上，要我回去。指导员给妈妈讲了半天话，妈妈就改口了，对我说，既然队伍是为我们贫苦百姓求解放的，妈妈不拦你，到队伍上好好干，不要给妈妈丢脸。”
　　“你妈真好。”小燕姐很欣赏我有这么好的妈。“我爸爸是大资本家，是要被打倒的资产阶级。他不敢到军管会来找我，只好派人给我带来玻璃丝袜、新衣裤。为了表示我的决心，我用剪刀当着大家的面剪掉了。”
　　“你的觉悟比我高。”
　　我确实是说的心里话，小燕姐却不高兴地说：“觉悟高有什么用，我当兵就是一心想做特工。”
　　“什么特工？”
　　“我跟父亲到美国去玩，看了很多美国电影，不少都是美女特工打进敌人内部偷窃情报，最后炸掉敌人指挥部，又神奇又刺激。我到部队就是要求做间谍工作。他们说我各方面条件都适合，就是资本家出身，要经受很大考验才行。”
　　她的经历把我吸引住了，我关心地问：“那你到包扎所来就是为了要经受很大考验？”
　　她点点头。
　　我站起来说：“好，小燕姐，今后我一定好好配合你经受很大考验。” 　　“真的？”
　　“我是男子汉，说到做到，不信来勾小指头。”
　　短短几分钟时间，已勾了两次小指头了。
　　我们正谈在兴头上，赵姐在防空洞口大声喊道：
　　“男子汉，班长叫你快把夹板拿过来。”
　　我抱着夹板跑进防空洞，小燕姐也跟着进来。她动作快，很快就帮着赵姐处理好了两位轻伤员。我来到班长身边，班长看也不看我，就说：“快找一块肚子大小的夹板。”
　　我看见躺在面前的重伤员肠子都露在外面了，班长细心地把肠子放进肚子里，再用夹板固定好。伤员咬着牙，满脸是汗，班长一边用毛巾替他擦汗，一边安慰说：“再坚持一下，很快就送你到后方医院去。”并转身对我说：“快叫担架员来。”
　　等我把担架员找来，还叫不出名字的伤员已永久地“睡”着了。
　　我忍不住哭出声来。
　　“男子汉！”班长大声喊着，“哭，能把他救活过来吗？活着的人就要为牺牲的人报仇！”
　　……战斗越激烈，需要转送的伤员就越多。直到夜幕降临，还有三个伤员没有能转走。按规定，只要防空洞有伤员在，晚上就要站岗。在队部，因我年纪小，队长从不安排我站岗。在包扎所，我是唯一的男子汉，站岗是我的任务之一。班长照顾我和小燕姐，小燕姐第一岗8点至10点，我第二岗10点至12点。看到小燕姐拿着几乎和她一样高的八粒快步枪走出防空洞，向黑黑的树林走去的时候，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白天累了一天，骨头架子都像要散了似的，可是一躺下就是睡不着。白天抢救伤员的情景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出现在脑海里，还有小燕姐讲的故事，也让我睡不着。
　　“怎么还没有睡？”睡在我旁边的班长轻轻问我。
　　“睡不着”，我也轻声回答说。
　　“想家啦？”
　　“……”
　　“快睡吧，你接岗还有半个小时呢。”
　　这半个小时真难熬，我还是对班长说：“我去接岗吧，我怕小燕姐……”
　　班长又被我叫醒，不耐烦地说：“去吧，你自己也要小心。”
　　走出防空洞，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啊，外面的空气真舒服呀！按班长的提示，先停下来四周看一下，不要动静太大，千万别吓了小燕姐，怕她慌乱中开枪……
　　我看到小燕姐向树林方向去的，我便轻轻地向树林方向走去。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下，我渐渐看清小燕姐背着和她一般高的长枪，小心翼翼地在树与树之间摸索着，她肯定还没有看见我。我怕吓着她，也小心翼翼地在树与树之间向她靠近。突然一声响，我连忙蹲下来，却不见小燕姐身影。我握着队长送给我的手枪，弯着腰向小燕姐靠近，没想到她就蹲在我脚前小便。我没有看见，还是她先发现我。
　　“谁？”小燕姐慌忙去拿靠在树干的枪。
　　我连忙说：“是我，我是男子汉，我是男子汉呀！”
　　小燕姐一下子倒下了。我去抱她的时候，她连裤子还没有提上来，而且已经全湿了。小燕姐身子软软地倒在我身上哭起来。
　　“小燕姐，千万别哭，万一被敌人听到了怎么办？”
　　小燕姐不哭了，霍地站起来，重新背好枪。
　　“你裤子……”
　　她当着我的面将裤子提起来扎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又用平时给我讲故事的口气说：“刚才的事，你可不准告诉班长。”
　　“我保证不说。”
　　“真的不说。”
　　“真的不说。平时我不是都听你的吗。”
　　“来，勾小指头。”
　　“好，勾小指头，我肯定不说。”
　　我们走出树林，顺着一条小路来到防空洞左侧的小山坡。老陈叔告诉我，这个小山坡有一个自然坑，既可以掩护自身，又便于观察四周情况。我和小燕姐跳进自然坑，紧张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我向四周看看，什么动静也没有。我望着小燕姐，她的紧张神情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刚才在树林看见你，我以为是敌人，慌忙得枪都不知道怎么用了。”
　　“我也慌的。”我安慰她说。
　　“在家里我胆子特别小，有一次放学回家，我让司机半路上把我放下，刚走到里弄口，路灯突然熄了，吓得我哭起来，后来还是警察叔叔送我回家的。”
　　“我比你还狼狈，跨过鸭绿江大桥，一下子来了七八十架敌机，像乌鸦一样遮住了半个天，又是扫机枪，又是扔炸弹，吓得我小便都把裤子弄湿了。队长鼓励我说：第一次上战场都会害怕的，敌人让我们害怕，而我们就把害怕变成对敌人的仇恨。”
　　“这是不是要经受很大考验才能把害怕变成仇恨呢？”小燕姐又想到当间谍的事。
　　我回答不出，我自己也弄不清害怕和仇恨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又不想让小燕姐不高兴，就说：“下次碰到班长，我们问问她。”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到树梢顶上来了。该换岗了，小燕姐却说：“我真想就这样和你一起站到天亮。”
　　小燕姐嘴上这么说，哈欠却打了好几个。小山坡的自然坑有点儿深，我只好在后面托着小燕姐的屁股推她一把，她的裤子还是湿的呢。
　　我把小燕姐送到防空洞口，又回到小山坡自然坑。夜静得让人有点儿发怵，灰蒙蒙的月光，像一顶无边的大帽子覆盖在整个树林，周围的景色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它的轮廓。我本能地把八粒快步枪架在自然坑的凹槽上对准那片树林，要是真的有敌人，肯定会从树林里窜出来。刚才和小燕姐在一起，心情还比较平静，还想到自己是男子汉;现在剩下我一个人了，心却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发出的声音像敲鼓似的传到我耳朵里。覆盖在树林上的那顶无边大帽不知什么时候也戴在我的头顶上了，我心慌地向四周看看，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清，我闭闭眼睛再睁开，还是雾茫茫一片。我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耳光，眼睛冒出金星，我骂自己说：“你这个胆小鬼，别忘了自己是男子汉！”
　　这一耳光真的起了作用，班长的话代替了扑通扑通的敲鼓声：遇到情况第一要沉着，第二要动脑子想办法。现在什么情况也没有就慌成这样，将来…… 　　突然传来脚步声，“谁？”我大声喊道，也是在为自己壮胆。
　　“我”，是班长的声音。我高兴忘了问口令，就喊起来：“班长！”
　　班长却反问我：“口令？”
　　“坚持！”我回答说。
　　班长跳进自然坑，轻摸着我的头，自言自语说：“战争把人推到考验的极限，我和所长就是这样过来的。”
　　“怎样才能把对敌人的害怕变成对敌人的仇恨呢？”我又想起小燕姐问我的问题。我自己也说不清，小燕姐说的话、问的问题，我总是牢牢记在心上。
　　班长看着我，又用手抚摸我的脸，认认真真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认识过程，有的人看到身边的战友倒下了，发誓为战友报仇雪恨;有的人看到朝鲜无数儿童妇女被敌人烧杀奸淫，就会想到万一战火烧到国内，祖国的无数儿童妇女就会遭到同样的命运，能不仇恨敌人吗？”
　　“对，对”，我连连说，“班长，今后我决不会再害怕了。我临来时，妈妈就对我说过，在部队要好好干，别给妈丢脸，别给为天下穷人求解放的人民军队丢脸。”
　　“对，这个脸我们谁也丢不起。”
　　四
　　枪声突然停了，听惯了的枪声一下子停了，反而感到不习惯。方所长一早赶到包扎所给班长说了几句又走了。班长把我们召集在一起，说：“敌人可能有更大的行动，队部要我们派一个人去拿急救药品和食品，我准备——”
　　“我去。”不等班长说完，我就自告奋勇要求去完成这个任务。“我是这里唯一的男子汉，临来时队长特别交代，重活儿、脏活儿一定要抢着干。”
　　很少说话的赵姐走上来，猛地一拍我的肩膀，我差一点儿跌倒，又引来一阵笑声。
　　“你这个小肩膀能担起三十斤一袋的大米，十斤重的药箱，再加二十颗手榴弹吗？”
　　班长也接着说：“男子汉，在力气上你可千万不要和赵姐去争。上次转送伤员，担架不够，她硬是把一个重伤员背到野战医院，受到了团党委的通令嘉奖。”
　　我不敢去争了，可心里总是不舒服，我本能地向小燕姐看了一下，聪敏的小燕姐看出了我心里的想法，提议说：“我建议让男子汉和赵姐一块儿去，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我没有想到小燕姐这个建议既得到了班长的同意，赵姐也欢迎我跟她一起去。班长和小燕姐把我们送到山脚下，把赵姐拉到一边又交代了几句，赵姐频频点头。小燕姐却悄悄拉了一下我的手，轻声说：“注意安全，我们等你顺利回来。”
　　决定走哪条路到队部，我和赵姐争起来，我坚持沿着河边这条小路走，赵姐却坚持走山路。
　　“这山路虽然难走，可以缩短一半路程，也比较安全。”赵姐见我还是不同意，把手一挥说：“班长交代了，要我一路好好照顾你，一切听我的。”
　　赵姐说完，看也不看我，转身向山间的小路走去，我只好跟在她后面。这条山路根本不是路，特别是半山腰的石头坑，要不是赵姐拉我一把，我很难爬过去。
　　“休息一下吧”，赵姐把毛巾递给我，“擦擦汗，爬过这道坑，上面的路就好走了。”
　　我不说话，肚子里这股气还是没有消掉。空手都这样难走，回来再拿这么重的东西……我都不敢往下想了。
　　“多喝一点水，爬山就有力气。”
　　赵姐喝了好几口水，见我不动，便问：“你水壶呢？”
　　“忘了带了。”
　　赵姐把水壶递我说：“当兵有两样东西必须随身带，一是枪，一是水壶。”这是赵姐第二次提醒我。
　　我接过水壶，咕咚咕咚全喝光了。我太渴了，忘了应该给赵姐留几口。赵姐一点儿也没有生气，接过我的空水壶，站起来说：“走吧，赶时间要紧。”
　　过了这石头坑，上面的路就好走多了，其实赵姐是在安慰我。石头坑没有了，路却更陡了，我一步一步紧跟在赵姐后面，她的大屁股一扭一摆的，完全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什么都不想，盯着赵姐的屁股，一步不落地向上爬。也怪，爬着爬着到山顶了，队部和野战医院出现在眼前，肚子里憋着半天的气顿时全消了。我忍不住叫了一声“赵姐”，赵姐望着我笑了。
　　陈队长站在我面前都不敢认了，脸上的颧骨都快要和鼻子一样高了。运输员老徐叔告诉我，队长在手术室为伤员做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手术，听说你们要来，才从手术室出来。
　　“怎么样男子汉，干得还好吗？”
　　不等我回答，赵姐插嘴说：“干得可好啦，我们大家都喜欢他，都说队长给我们派来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队长笑了，用手拍拍我肩膀，说：“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还得经受更大的考验。”
　　队长为我们准备的东西除了一袋三十斤重的大米和一只急救药箱外，还有一支冲锋枪和半箱子弹，原先准备的二十颗手榴弹，怕太重只给了十个。队长对赵姐说，这几天敌特和散兵活动得厉害，二号包扎所已经碰到这种情况，你们要特别小心。具体情况，方所长会向你们说的。听队长这么一说，我又从扣下的十个手榴弹里拿回五个，用空米袋绑在腰上。队长没有阻止，还用手试试我有没有绑紧。临走时，队长又像班长一样把赵姐拉到一边交代了几句。老徐叔帮我们找来一根扁担，把带走的东西捆得紧紧的。
　　“你们放心，我老徐捆过的东西，就是从山上滚下来也不会散。”
　　我试试担子，勉强能站起来，两条腿直打颤，一步也跨不出去。赵姐却像没事似的，担起担子晃晃悠悠地走了。我把药箱扛在肩上，冲锋枪吊在胳膊上，刚走了几步，队长又赶上来拉住我，把上次在小河边告别时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注意安全，要学会保护自己，我要你活着回来见我。”
　　队长说完，又从口袋掏出一把糖果给我：“刚缴获的美国糖果，你带着路上休息时吃吧。”
　　我数了数，一共七颗。
　　“我和赵姐一人两颗，所长、班长和小燕姐一人一颗。”
　　队长笑了：“怎么分，权利在你这里，不过所长那一颗我建议还是留给你自己吃。”
　　我当着队长的面，把一颗糖剥好，放在赵姐的嘴里。 　　赵姐笑了，挑着担子步子更快了。我向队长和老徐叔敬了一个军礼，转身跑着赶上了赵姐。我们很快就来到山脚下，赵姐说休息一下就爬山。就在这时，老徐叔边喊边向我们追来，把两只猪肉罐头和一小袋面粉给我。
　　“队长说啦，找个空闲时间包顿饺子，也算是他对大家的慰问吧。”
　　“不行，不行。”赵姐抢在我前头拒绝说：“这是组织上照顾队长的营养品，我们不能……”
　　“队长说你们不拿要我跟你们一起回包扎所。”
　　这次我抢先说：“我们收下，我做梦都想吃顿饺子。”
　　老徐叔走了，赵姐把我肩上的药箱挂在她挑的担子上，把冲锋抢套在我胸口，两只空手正好拿两个罐头。这样，赵姐的担子更重了，赵姐却说：“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挑着担子一步一步往上爬。我在后面跟着她的脚印一步不落地跟着爬，心里却在怨恨自己：口口声声说是男子汉，现在这个样子哪点像男子汉？想着想着，一不小心，脚踏了空跌倒了，手上的两只罐头也滚到了山脚下。赵姐把担子搁在半截树桩上，望着已经滚到山下的两个罐头，我低着头不知说什么是好。赵姐冒出一句：“你休息一下，我去找回来。”
　　我一把拉住赵姐：“我去找，应该休息的是你。”
　　我把冲锋枪交给赵姐，转身就往山下跑。心太急，把山坡当平地，一个前冲，人向前翻了个筋头像那两个罐头一样滚到山脚下。我忘了疼痛，咬着牙站起来，终于找到了两个罐头。我一手紧抱着罐头，一手扶着树干往上爬，才爬了两步，发现左脚又红又肿。我想找一根树桩撑着，红肿的脚就是抬不起来，急得我泪水和汗水一起往下淌。我想喊赵姐，又不好意思喊，只好靠在树上等赵姐来。赵姐真的来了，她看到我的脚肿得像小馒头，一句责备话都没有说，我反而失声地哭起来。
　　“有什么好哭的？我最讨厌男人像女人一样地哭。”
　　“我……错了……你先把东西挑回去吧，不要管我，我……不回去了。”
　　赵姐很生气，上来就把我背在背上。我伏在赵姐已全身衣服都湿透的肩膀上，忍不住地流泪，脑里成了一团糨糊，不知在想什么，也想不出什么。
　　“两个罐头还在吗？”赵姐突然问。
　　我摸摸腰，说：“在，我用空米袋和手榴弹绑在一起了。”
　　赵姐又不开口了，这时候我特别想听到赵姐说我骂我的声音，就是打我两下，我心里也好受一点。赵姐的腰弯得越来越低，爬山的脚步越来越沉，气喘得越来越急、越来越重，等赵姐背着我爬到她搁担子的地方时，我的心已经麻木得都不知道是不是还在跳。赵姐让我靠在树根上，她找来一根正好一头有枝杈的木棍给我，说：“你就把它当拐棍支撑左脚走。”
　　我试了一下，还行，就是脚痛得厉害。我咬着牙，抬着头望着树林顶上的天空。赵姐看出我忍受疼痛的表情，很严肃地说：“是不是男子汉，就看这次了。阵地上有的战士腿都打断了，还抱着敌人拼杀，你这点儿脚肿算什么，一咬牙就过去了。”
　　也许赵姐已意识到刚才的话太重了，就改口说：“要是痛得受不了，你就大喊大叫！”
　　我没有大喊大叫。我不止一次提醒自己：我已经没有权利大喊大叫了。我撑着拐棍，不停地咬着手指，硬是一步不落地跟在赵姐的担子后面爬到了山顶。赵姐说：“休息一下吧。”我整个身子都软了。赵姐把我红肿的脚脖抬起来放在一块石头上，手轻轻地摸了一下说：“是个男子汉，我的好弟弟。”她抱着我的头，泪水像雨点滴在我的脸上，已分不清是赵姐在哭还是我在哭。我已经没有力气说感激赵姐的话了，在赵姐怀里我特别感到安全舒服，我多么想在她怀里好好睡一觉呀！
　　赵姐喝了几口水，也让我喝了几口水，赵姐把我抱到一棵大树下，让我的头靠在一个树枝上，说：
　　“你就这样靠着，眼睛闭着休息，我把担子挑过石头坑放好，再来背你。”
　　我想一把拉住赵姐，我想撑着拐棍站起来，我想……
　　我只好眼睁睁地望着赵姐挑起沉重的担子，左手举着我上山时的拐棍，右手抓住扁担，一步一步、一摇一晃向山腰石头坑走去。她那站不稳的像喝醉酒似的摇晃着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突然发现整个山林都静止了，刚才还在飘动的树叶也停在空中一动不动，大地静悄悄的，仿佛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停止了。“是不是赵姐跌进石头坑里了？”这个想法一下子揪住我的心。我大声喊“赵姐！赵姐！”除了远处传来我的喊声回音外，没有听到赵姐的一点动静。我又大声喊了三次，还是没有赵姐的回应。
　　赵姐肯定跌进石头坑里了，我把两个罐头和五颗手榴弹又重新紧紧捆在一起，套在脖子上，两只手顺着赵姐走的路线一步一步向前爬着。幸亏是下坡，还不是很吃力，就是左脚每向前一步，像针扎一样疼。快到石头坑时，赵姐已爬过石头坑来接我了。她腿上、屁股上、背上的衣裤全划破，肉都露出来了，脸上的血还在流着。赵姐笑着说：“一不小心滑倒了，擦破了一点皮，不碍事。”
　　我望着赵姐，我想用世界上最好听的话来感谢赵姐，苦涩的泪水流进嘴里，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赵姐把我背上，举着那根拐棍向石头坑走去。“这里比较难走，你用力抱紧我。”赵姐提醒我说。我手臂软得使不出一点劲儿，赵姐只好用右手紧抓住我的胳膊，怕我从她背上滑下来。“你把眼睛闭上”，赵姐又一次提醒我。我伏在她背上，像坐在船上一样晃来晃去。石头坑呀，石头坑，这个鬼地方，现在想起来都不敢相信赵姐居然背着我跨过了石头坑。我们两个人四脚朝天躺在山坡草地上，一动也不动，半天不说一句话，要不是小便憋得慌，我就想这样一直躺下去。我动了一下，就是站不起来，被汗水浸湿了的裤子紧紧贴在肉上，怎么解也解不开。
　　“你要小便？”赵姐边问边站起来，脱下我的裤子，埋怨说：“你看命根子都憋成这样了。”赵姐一手抱着我的腰，一手托在我下面，小便憋得时间太长了好不容易才小出来。赵姐把我的裤子拉好，让身子靠在米袋上，就在我身后蹲下来，裤子也不脱小便了（裤子已经撕破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女人靠我这么近小便，我为有这么一个把我当做亲弟弟的好姐姐而感到高兴。 　　“走吧，再坚持一下就到了。”
　　赵姐把拐棍给我，又挑起那沉重的担子在前面走了。这段路是山谷间小路，不用上下爬坡。刚走出山谷，班长和小燕姐就来接我们了。当小燕姐接过我手里的两个罐头，我腿一软倒下了……
　　五
　　枪声断断续续，没有前几天那么激烈，送来的伤员却多起来了。伤员身上多处受伤却不严重，有的伤员清理了伤口，稍微包扎一下又拿着枪上前线了。班长说，这样的现象还是第一次碰到，伤员们说是爆炸性弹头。姐姐们忙了一整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躺在土坑上，咬着压缩饼干，咬着、咬着就睡着了，怎么叫也叫不醒。
　　这几天我的脚还没有全好，姐姐们照顾我，把我该做的事她们都抢着做了。赵姐把通风口打通了，又在通风口的拐弯处挖了一个为伤员方便的厕所。小燕姐对我有点儿误解，我在她面前讲赵姐很多好话，她听了不高兴，还不和我说话呢。我气不过，把她拉到小山坡的自然坑，强迫她听完我这次和赵姐去队部拿东西的过程。小燕姐受感动了，流下了泪，还主动帮赵姐干应该是我干的活儿。班长就更不用说了，她接连几个晚上，坐在我身边按摩我那红肿的脚，亲自用热水给我洗脚。
　　和姐姐们在生死随时都会交替的环境里生活，大家一天忙到晚，根本没有把生死放在心上。现在看到姐姐们都累成这样，我应该为她们做点什么。对，帮她们洗洗脚，脚热乎了，睡觉就更香。我端来一盆热水，先给班长洗。班长的脚可能站久了，有点儿肿，我用手轻轻地按摩，再用热毛巾裹好。我给赵姐洗脚脱袜子的时候，一股难闻的气味直冲进鼻子里，差一点儿要吐出来。我特地为赵姐又换了一盆热水，还把小燕姐包里藏着的香皂（已成了半块）拿来给赵姐擦脚，直到一点儿气味也没有，才把香皂放进小燕姐包里。给小燕姐洗脚很轻松，还有点儿兴奋。小燕姐的脚软软的，还很干净。我刚来到包扎所的那几天，还为小燕姐洗脚的事闹了点矛盾。我明明烧了很多热水，一转身变少了，班长还批评我应该多烧点热水。我有嘴说不清，偷偷留神看看，才发现都是小燕姐用来洗脚了（按规定只是晚上洗一次脚）;有一次我还看见她用热水洗屁股，屁股本来就不干净，还用那么多热水来洗太浪费了。小燕姐骂我是小流氓，还把这件事告诉班长。班长要我下次一定要注意，并提醒我：女人有些事一定要回避，绝不能偷看。我气得直跳脚，我脑子里根本没有去想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更不要说偷看了，躲还来不及呢。班长说：“我相信你，只是提醒一下。男女在一起生活，免不了有些不方便，不要太记在心上。”
　　班长要我不要太记在心上，对小燕姐向班长打小报告这件事我就要记在心上。看到小燕姐端着盆子到灶间草房，我抢先把一桶热水拿到草屋后面，弄得她两次都端着空盆回防空洞。我心里一阵高兴，“看你还打不打小报告了。”
　　……又软又柔和的脚还握在我手上，想起了报复小燕姐用热水洗脚的事，自己都感到好笑，给这么好的姐姐赌气，是大错特错。我向小燕姐检讨时，小燕姐打了我一拳，笑着说：“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男子汉。”现在小燕姐的脚在我的手里慢慢红了，我又用自己平时很少用的新毛巾把她的脚又擦搓了个遍。洗好姐姐们的脚，我准备把姐姐们身上被汗水浸湿的衣服脱下来，想到班长的提醒，只好给她们盖上被子。走出防空洞，伸出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太阳已经落山了，最后一点余晖也变得暗淡起来。我跑到灶间茅屋，准备烧一锅稀饭，一看上次从队部拿来的米袋已空了。最近敌人加大了后方运输线的轰炸，弹药粮食很难运上来。班长要我们这几天勒紧裤腰带，要不是朝鲜人民军派人给我们送来一麻袋土豆，我们的裤腰带还要勒得更紧呢。土豆怎么煮？要放多少水？我弄不清，还是先烧热水吧。一锅水还没有烧开，就听到外面有人喊叫声，原来是老陈叔担着一个重伤员来了。我跑进防空洞去叫班长，却在防空洞口和班长撞上了，赵姐和小燕姐也出来了。刚才我那么叫她们都没醒，老陈叔一来就醒了，而且动作这么快。老陈叔说这是团部通讯连的电话兵，上阵地接电话线时被敌人扔下的定时炸弹炸断双腿。班长说，立即把血止住，赵姐两个手同时按住大腿上部的股动脉，小燕姐迅速用三角巾在赵姐手按的部位扎紧，接着把夹板递给班长将已经骨折的双腿固定好。班长对老陈叔说：“马上转运到队部临时野战医院，及时手术，有可能保住右腿，左腿有点儿难保了，你亲自把这个情况告诉队长。”
　　老陈叔抬着担架走了，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像这样的紧急抢救，姐姐们已习以为常了。小燕姐是这里文化最高的，从小就没有吃过一点儿苦，看到大腿上的股动脉直往外喷血，居然一点儿不慌地配合赵姐止血包扎，我都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情景是真的。班长不止一次地说，战争总是把人推向考验的极限，对我这个还不算真正的男子汉来说，特别需要来一次极限的考验。
　　什么时候才能遇到特别需要的极限考验呢？
　　我把班长和小燕姐清理好的带血纱布拿到河里去洗（是我从小燕姐手里夺过来的），正好碰到赵姐洗好土豆走来，赵姐说：“今天还吃水煮土豆，有营养，就是放屁太多。”
　　赵姐又说到放屁，我已经笑不出来了，心里酸酸的。这几天主要吃土豆和黄豆，肚子发胀，就想放屁。开始班长放屁，大家不敢笑，赵姐放屁特别响，又是一个接一个的连环屁，大家忍不住笑了。小燕姐开始总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就跑出防空洞，还没有跑出，屁就放出来，我笑着也跟随着跑出防空洞，却看见小燕姐哭了。我告诉班长，班长开始不说话，眼睛红起来;赵姐也把脸转过去轻声说：“以后我一定注意，要放就忍着跑出外面去放。”也许这句话触动了班长，班长用手擦了擦眼睛说：“战争逼着我们去适应环境，逼着我们重新学会生活，更激起我们去仇恨敌人！”
　　从这一天起，没有一个人因为放屁笑过。方所长为这事还特别鼓励我们说：“为了胜利，为了彻底打败敌人，不给祖国人民丢脸，我们什么样的环境都能忍、什么样的苦都能吃、什么样的仗都能打，因为我们是为正义而战。”
　　“为正义而战”五个字，这一天就深深地刻在我心上了。
　　六
　　天还没亮，阵地上就传来比往常都激烈的枪炮声。我忽地爬起来，一看，姐姐们还睡在床上，要是过去，她们早就来准备好了。班长拉了我一下，说：“再睡一会儿，伤员一时还不会来。”后来我才知道阵地上已挖了坑道，敌人打炮就进坑道，敌人进攻就出来迎战。果然，一个上午还不见一个伤员送来。 　　现在让人最心烦的就是接连几天的绵绵细雨下个不停。雾气在群山之间随风飘动着，湿漉漉的空气弄得人身上像小虫子爬似的，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防空洞虽然扩大了，后面的通风口也打通了，可吹进来的湿漉漉的空气和人身上的热气一结合，紧贴在身上的衣服让人更加不好受。班长指指墙上的小闹钟，我才想起该烧开水了。我跑出防空洞，就脱光上衣，光着背烧水，等水烧开了，衣服也吹干了。我去防空洞拿姐姐们的水壶灌水（这也是每天工作之一），刚走进防空洞，就听到“哇”的一声，原来姐姐们正脱光衣服在拧水呢。我吓得退到洞口，大声解释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男子汉别跑呀”，班长说着伸出光光的手臂，把三只水壶递给我。和姐姐们生活在一起，是有些不方便，我已经习惯了，姐姐们也用不同的方式来表示对我的喜欢。班长总是喜欢抚摸我的脸，笑着说：“还没长胡子哩”;赵姐看到我干重活儿，总是找各种理由来帮助我，“我力气比你大，我是你姐哩”;小燕姐总是爱拉着我讲她过去的故事，开始我很反感，特别是小燕姐只比我大几个月却要我叫她姐姐，“大一天也是姐姐”，她傲慢的样子我很看不惯。小燕姐还看不起赵姐，说她脑子里没文化，就会出力气。我把和赵姐去队部拿东西回来的事给她说了，小燕姐才改变了对赵姐的偏见。小燕姐改变了对赵姐的看法，我比谁都高兴。小燕姐在我的心里更重要了，她缠着我讲的故事也开始喜欢听了。小燕姐用一种羡慕的口气讲一个美国美女间谍，如何利用自己美色打进敌人内部，窃取情报、炸毁敌人指挥所，还俘虏了一个敌指挥官，成为反战英雄，扬名世界。
　　“美色是什么武器，怎么这样厉害？”
　　小燕姐神秘地笑了：“这是秘密，到时候我再告诉你。要不是我出身不好，早到情报学校去了。”
　　“那我们就不认识了。”
　　“现在不是认识啦！”
　　“对，小燕姐，”我不由自主地抓住她的手。“我一定配合你，经受很大考验，组织上一定会保送你到情报学校。”
　　“我要先争取入党。”
　　“入党？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入党。”
　　小燕反而把我的手抓得更紧了：“你应该想到入党的事，这才是很大的考验。”
　　“我听你的，你说要想到入党我就想到入党。”
　　小燕姐真了不起，她上午说到入党的事下午就发生了。方所长和老陈叔从一号包扎所（也是团指挥部所在地）赶来，把班长叫出去，接着赵姐也跟着去了。她们来到我和小燕姐常去的那个小山坡开什么会。为什么不叫我和小燕姐呢？我要跑过去问个清楚，小燕姐从防空洞跑出来一把拦住我：“是赵姐入党的事，你我都是群众，还没有资格去参加哩。”
　　“我们可以不当群众，也要争取入党。”
　　“你可以，出身好，班长和赵姐都喜欢你，我不行，资本家出身，布尔乔雅——资产阶级小姐。”
　　“什么布尔呀的，我们和班长、赵姐一样，都是志愿军战士，都在为抢救伤员不分白天黑夜地干，为什么我们就是一般群众，她们就是党员？”
　　其实，什么叫党员？为什么要入党？入党有什么要求？入党的人和不入党的人有什么不一样？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在队部也看到队长他们开党员会，我给开会的人倒开水，队长却说：我们开党员会，这里没有你的事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党员开会的事。这次看到赵姐也入党了，心里有点儿亮了。赵姐是我们包扎所最能吃苦，最能关心人、帮助人的好人，说明能入党的人都是好人，要不小燕姐也想入党呢。好人入党，我也要像赵姐那样做好人，入党。
　　我把赵姐拉到她刚才入党的小山坡问：“你入党啦？”
　　赵姐点点头，说：“今后我要做在前、干在前，党员要比群众多吃苦，做好样子。”
　　“我也要入党！”我说得很坚决，就像接受任务表决心一样。临来时队长就告诉我，只要经得起生死考验，有立功表现，就能入党。
　　“班长也是这样对我说的，我一定帮你入党。”
　　我又想到小燕姐，“小燕姐也想入党。”
　　“方所长说啦，小燕子爸爸是大资本家，要经过特别大的考验才行。你和我一样，是苦出身，你肯定要比小燕姐先入党。”说到这里，赵姐靠近我说：“你写一个申请书，要赶在小燕姐前头写。”
　　“申请书怎么写呀？”
　　“申请书要自己写，自己不会写，也要自己说，让别人代写。我就是班长代写的。”
　　“你是怎么说的？”我越来越着急，生怕落在小燕姐后面。
　　“不怕苦、不怕死，听党的话，苦活儿重活儿干在前头。”
　　“这个我也能做到。”我更有信心了，“我也这样写”。
　　“不行，不行，和我写的一样，班长一看，就认为是我叫你写的，而不是你自愿的。”
　　赵姐走了，我坐在小山坡的草地上想着写入党申请书的事，想来想去，还是离不开赵姐申请书上的内容。赵姐写不怕苦，我就写苦不怕;赵姐写不怕死，我就写死不怕;赵姐写听党的话，我就写党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赵姐说，苦活儿、重活儿干在前头，我就写我是包扎所唯一的男子汉，什么苦活儿重活儿我都要抢着做。我怕落在小燕姐后面，写好后看也不看就去找班长，路上正巧碰到小燕姐，我一边跑一边说：“我去找班长有急事。”小燕姐一把拉住我：“我刚从班长那儿来，我做了一生中最大的决定。”
　　我不等她告诉什么重大决定，就挣脱她的手跑去找到班长。
　　班长接过我写的入党申请书，笑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小燕子刚刚送来入党申请书，接着你又送来了，是一起商量好的吧！”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句话也说不出，越是怕落在小燕姐后面，结果还是让小燕姐抢先了。
　　“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收到你和小燕子的入党申请报告。”
　　我脑子里很乱，我说：“小燕姐爸爸是大资本家，是要被打倒的人，她……”
　　“怎么？你也不欢迎小燕子入党？”
　　“不，不，我巴不得和小燕姐一起入党呢。” 　　“小燕子爸爸是大资本家，对小燕子入党是有影响，主要还是看小燕子本人是不是真正认识我们党，真正跟党走。方所长的爸爸是当地最大的地主，被当地政府抓起来枪毙了，方所长还不是照样入党当干部。”
　　“这么说，小燕姐也能入党？”
　　“当然能，只要她努力，经受了考验，就一定行。”
　　“太好了！”我高兴地跳起来，“我这就去告诉小燕姐。”
　　小燕姐正在河边洗纱布和手术器具，我把班长刚才说的话告诉她，小燕姐用湿漉漉的双臂把我紧紧抱住，把嘴对着我的耳朵说：“还是男子汉关心我。”
　　我不好意思地把小燕姐的手拉开，说：“看你这样高兴，我真高兴。”
　　小燕姐娇媚地笑了：“其实，这些话刚才班长也对我说了。”
　　“我要知道班长已对你说了，我就不高高兴兴来告诉你。”
　　“你来告诉我和班长对我说感觉不一样，尽管是同样的话，由你嘴里说出来，而且又是这么高高兴兴，说明你心里有我。”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慌忙解释说，“你们三个姐姐都在心里，我……”
　　小燕姐打断我：“你越解释越可爱。”
　　我本来想帮小燕姐一起洗的，听她这么一说，我更不好意思了，转过身就往回跑，后面传来小燕姐哈哈的大笑声。
　　七
　　阵地上有了坑道，白天敌人打炮，战士进坑道，晚上敌人休息，战士们走出坑道去反击。伤员也比以往少了，有时接连几天不见一个伤员送来。姐姐们不像过去那样“眼睛一睁忙到熄灯”，整个一天忙到晚，累得就想睡觉;现在变了，要做的事少了，反而感到不自在，脑子里真的胡思乱想起来。组织上同意班长和一营营长全国战斗英雄郭达祥结婚，等这次战斗结束就举行婚礼，班长也不像过去那样把心放在我们身上了。前天听说郭营长病了，班长急得连夜跑到营指挥所去，直到下半夜才回到包扎所。我问班长郭营长怎么样，班长松了一口气说：“是感冒，有点儿发烧，我去的路上，心里扑通扑通直跳，生怕……你还没有睡？”
　　“我在等你，我心里也扑通扑通跳，包扎所没有班长，大家心里都空虚虚的，赵姐、小燕姐也怪我为什么不跟你一起去。”
　　“你真好，睡吧。”
　　我还想跟班长说些话，班长已睡入梦乡了。我真想战斗快结束，高高兴兴参加班长的婚礼。
　　一直忙忙碌碌的赵姐现在都专心学文化起来，就像小燕姐缠着我要讲故事一样，也缠着我教她认字。不知哪里来的钢笔，一有空就在手上写，她写的字连文化最高的小燕姐都不认识。我很喜欢帮助赵姐，每次我都认认真真地教她认字。小燕姐又不高兴了，问我：“你知道这赵姐的钢笔是谁送的吗？是老陈叔代他当连长的儿子送的。”还有这样的事？我去问班长。班长告诉我，在我还未来包扎所以前，她带着赵姐上阵地抢救伤员，老陈叔的儿子腿部中弹，赵姐背他下山，包扎好，陈连长又逼着赵姐再把他背到山上指挥战斗，陈连长就记住赵姐了。听说赵姐没有文化，就让他父亲代他送来一支钢笔，钢笔也是陈连长对赵姐的一片心意。赵姐认真学文化，表示赵姐对陈连长有好感。“你要好好帮赵姐学文化认字，赵姐入党之后，各方面表现比以前更好了，你要入党，就要好好向赵姐学习。”班长的交代，正合我的心意。我把听小燕姐讲故事的时间，一半用来教赵姐认字。小燕姐不高兴了，她看我提着桶去河边打水，气呼呼地跑过来，抢我的桶。
　　“你为什么不来听我讲故事了？”
　　“我……班长叫我帮赵姐学文化。你比我文化高，你来教赵姐肯定比我好。”
　　我打着班长的旗号，小燕姐有话也说不出口了。
　　“你和我一道教赵姐认字，赵姐肯定更高兴。”
　　小燕姐笑了，她就高兴听我表扬她的话。
　　“我教赵姐认字，你一定要听我讲故事。”
　　我不想再让小燕不高兴，她已答应帮赵姐学文化，已经是给我很大面子了。
　　“我一定听，我烧好水就在老地方听你讲故事。”
　　“好，男子汉说话算数。”
　　小燕姐又习惯地伸出小指头，“给我勾勾小指头，大家不准反悔。”其实小燕姐过去的故事已经讲得差不多了，有几次讲讲就重复了，这次她说有一个新故事，我倒想听听。说心里话，和小燕姐在一起，靠得那么近，看她的脸，听她讲故事的声音，有一种很兴奋的感觉，这种感觉在班长和赵姐身上从来没有过。我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感觉。小燕姐自己也说我就是想给你讲故事，给你讲故事我就高兴，就有说不完的话。我不知道小燕姐的高兴，和我的兴奋是不是一样的，我不敢问小燕姐，有几次连正面看她都不敢，就像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心里扑通扑通地直跳。有一次小燕姐一对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我，我突然想到班长的提醒，慌得拔起腿就跑。小燕姐以为有什么事，也跟着我追，班长问：“你不是在听小燕子讲故事吗？怎么又跑回来？”
　　“我……要烧水了。”
　　后来班长又问我：“你爱听小燕子讲故事吗？”
　　“开始不喜欢，后来听听也喜欢了，特别她讲的女间谍打进敌人内部的事，越听越想听。”
　　班长想了一下，又问我：“你就是喜欢听故事吗？就没有其他想法。”
　　“其他想法也有。”
　　“那你快说说什么其他想法？”班长的口气让我都不敢讲了。
　　“我……要上阵地和敌人面对面地交火，在这里整天忙忙碌碌，就是看不到敌人。”
　　“你呀！”班长松了一口气，抚摸着我的头，提醒我说：“别忘了，这里也是战场，说不定哪一天敌人真的会来袭击我们，二号包扎所就和敌人正面打过了。”
　　“真的？”
　　“是敌人空降特务，他们把包扎所当成指挥部了，幸亏有了准备，没有受到大的损失。”
　　我真希望有一天我们三号包扎所也能和敌人面对面交火，亲手杀死几个敌人呀。
　　烧好水，我急忙跑到小山坡听小燕姐讲新的故事，路上又碰到班长。 　　“又去听故事啦？”
　　我点点头。
　　“现在没有伤员，听听故事也好。伤员一来，可不行这样了。”
　　“是！”我立正敬了一个军礼。“我永远听班长的。”
　　小燕姐已坐在小山坡草地上等了，我还没有坐下，她就对我说：“我刚才已经教赵姐认字了，还布置了几个习题让她复习。我兑现了我对你的承诺。”
　　“我也说话算数，水一烧好，我就赶来听你讲新故事了。”
　　“我晚上做了一个梦，敌人空降一个排把我们包扎所包围了，班长命令赵姐守在防空洞后面的通风口，让我配合她;班长守在防空洞前面，要你来配合她。”
　　“这太好了，我真的能和敌人正面交火了。”我高兴地说。我忘了这是一个梦，我喜欢听她讲这个梦的故事，小燕姐却说：“我建议班长让你配合我，冲到洞外面守在小山坡上，我可以用英语把敌人引开。”
　　“这不行，我们两个人都没有作战经验，我绝不离开班长，我要和班长在一起……”
　　“班长接受了我的意见，让我带着你守在小山坡的自然坑。就在这时，一伙敌人眼看就要冲到防空洞口，为了救班长，我用英语大喊大叫，我早在这里等你们啦！果然已冲到洞门口的敌人向我这边又喊又叫地跑过来了。”
　　“那你不是危险啦？”我已经完全进入小燕姐的新故事里了。
　　“我是什么人，我是受过训练的高级间谍，敌人不可能打死我。”
　　“可你只有一个人呀！”
　　“就在这时，方所长带着援兵来了，消灭了残余敌人，来到防空洞才发现班长已经牺牲了。”
　　我忽地站起来，“不允许你说班长死！包扎所最不能死的就是班长。”
　　“我只是在做梦呀！”小燕姐也站起来责问我说，“我一开始就说是一个梦，梦又不是真事，你这样急，好像……”
　　“你做梦也不能做班长死”，说完就转身往回跑。小燕姐追上来抓住我的手，求我说：“我保证不再做班长牺牲的梦，要是真的梦里有人牺牲，我……”
　　“你也不能死，你的前途比我大。方所长说，等胜利回国了，组织上会把你送到情报学校去学习的，你肯定会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真高兴听你这样说。”说完，小燕姐又靠近我一步，轻声说：“你是我们这里唯一的男子汉，你更不能死。”
　　“赵姐也不能死！”我赶紧插嘴说。我怕小燕姐会说出让赵姐牺牲的话，仗打完了，她就要和陈连长结婚了。班长说过，就在包扎所为赵姐举办婚礼。要是包扎所真要死一个人，就应该是……
　　我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小燕姐用手捂住我的嘴：“我们谁都不能死，也不会死。”
　　往回走的路上，小燕姐又提醒我：“关于死的事，你千万别告诉班长。”
　　“你要保证不再做让班长死的梦，我保证不告诉班长。”
　　这次我主动伸出小指头，小燕姐把我的小指头勾得特别紧，两只又亮的大眼睛和两个神奇的小酒窝的脸，直愣愣地望着我，弄得我都不好意思起来。听到小燕姐说“我就喜欢你这样可爱的男子汉”，转过身就跑，我跑得很快，真怕小燕姐会追上来。
　　八
　　第一次听说敌人要搞“细菌战”。一早方所长带着老陈叔从一号包扎所赶来，要三个姐姐立即去阵地进坑道给战士们辅导防“细菌战”的卫生知识。老陈叔来主要是担心我一个人在包扎所会害怕。我送三位姐姐走出包扎所右边的小丛林，这是去阵地的唯一的一条路。路上谁也不说话，好像是在和三位姐姐告别，心里觉得虚虚的。班长说：“男子汉，你快回去吧，去阵地的路我走过好多次了。”赵姐说得更直白：“我们又不是不回来了，不说话像送葬似的真不好受。”班长拉了一下赵姐：“说这么难听，你真的要跟小燕子好好学学文化。”平时一直话多的小燕姐就是一句话不说，直到我站在那里目送她们，小燕姐才转过头向我看了一下，又转过头跟在班长向阵地方向走去。我站在那里，一直到完全看不见姐姐们了，才转过身回到包扎所。
　　老陈叔正在小丛林里挖一个临时灶，上面还搁着一个大汽油桶，这个汽油桶我早看见了，不知道是老陈叔放在这里的。
　　老陈叔说：“我在包扎所想得最多的就是搭一个临时烧水洗澡的灶，女人们可不比我们男人，几个月不洗澡一样过日子，身上再臭也不会太在意，女人可不行。”
　　“班长也说过想洗一次澡。”
　　其实想洗澡说得最多的还是小燕姐，她连做梦都想洗澡了。
　　老陈叔搭好烧水的灶，又在灶旁边挖了一个两米长一米宽的像床似的炕。“挖个土炕床干什么用？”我问老陈叔。老陈叔说：“洗澡时可以坐在这里脱换衣服。”他怕我还不明白又说：“这里还要盖一个简易草房，你快去割一些草和树枝来。”
　　等我抱着一大捆草来，房架已搭好，原来老陈叔早就把材料准备好了。我提着桶到河边打水，汽油桶的水只装了一大半，草房已完全搭好，连土炕上也铺了一层厚厚的草。班长不止一次对我说过，老陈叔平时话不多，做很多事从不去宣扬，大家都尊敬他。
　　一个简易的洗澡房坐落在小丛林中，既隐蔽又透光。老陈叔坐在一块石头上，掏出旱烟袋，我连忙用火柴给他点着，也紧靠在老陈叔旁边坐下来。
　　“小张呀，想家了吧？”
　　老陈叔问我，一股白烟从他说话的嘴里窜出来，在我跟前随着看不见的风飘浮着。
　　“开始很想家，现在不想了。”我望着眼前飘浮着的烟雾回答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妈妈。等仗打完了，我要复员回家，好好照顾妈妈。妈妈为我吃了不少苦，我一定要让妈妈过上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
　　老陈叔吸完了一袋烟，又从口袋里掏出烟丝装上，我连忙又用火柴帮他点着。老陈叔深深地吸一口，吐出来的烟雾又多又浓，烟雾在我和老陈叔头顶上许久才像晨雾一样慢慢散去。
　　“你是个孝子，有出息。”老陈叔站起来，用他长得老茧的手把我拉起来，边走边说：“你在部队好好干，争取立功入党，让你妈妈脸上有光。” 　　“妈妈也说过要我在部队好好干，不要给她丢脸，我一定要争这口气，决不给妈妈丢脸。”
　　老陈叔用手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有志气，男人就应这样。你妈是军属，政府有政策，会照顾好的。”
　　我五岁父亲就去世了，我对父亲是什么样子一点儿印象也没有，老陈叔让我看到了父亲的样子。在老陈叔的指导下，我学会烧无烟灶（不让敌机看到烟火）。老陈叔还带我去挖了一大把野菜（万一断粮也可以充饥），煮了一大锅土豆、野菜和大米掺和在一起的菜干饭，整个灶间草屋都笼罩在饭的香气中。
　　老陈叔坐在用树桩做的凳子上，掏出烟袋，这次他自己用火柴点着了。我站在一旁看着老陈叔，他一道道深沟的脸，一种得意的充满自信的微笑，浮现在因皱纹而明显苍老的脸上。他望望我，望望正在冒热气的饭锅，又望望外面明亮的天空，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他看到什么在笑，至少我认为他看到的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可笑的。可他还是望着我笑，望着冒着热气饭锅笑，望着外面很少出现的明亮的天空笑。看到老陈叔这样笑，我本想问问他战争结束以后有什么打算，想想还是没有问。老陈叔肯定不会有那么多的想法，他是实实在在的人。
　　一袋烟吸完了，老陈叔砸去烟袋里的烟灰站起来，他仍然望着我笑，自言自语说：“今天要让班长她们高高兴兴过一天。她们都是女人呀，这么累、这么苦真不容易。”老陈叔望望天空，对我说：“兴许班长她们已在路上了，你快去路口接她们。”
　　这正是我最想做的事。我大声说：“是！”就一口气跑到上午我和姐姐们告别的地方，还没有站稳，三位姐姐就向我又喊、又招手，冲在前头是小燕姐，她几乎把我都抱了起来。我怕班长又说我没有回避，忙把她推开，没想到班长也把我抱起来，像分别多年突然相见一样，高兴得直摸我的头说：“好样的，真是我们的好男子汉。”赵姐没有抱我，像往常一样，在我肩膀上拍两下，又在我胸口打了一拳。
　　九
　　香喷喷的菜饭，姐姐们边吃边夸奖，老陈叔却把功劳记在我身上。我想解释，班长向我摆摆手，弄得我脸都红起来。赵姐吃了三大碗，小燕姐吃了一碗半，还有半碗说留着等会儿再吃。
　　班长高兴地向我们介绍这次进坑道给战士们辅导卫生课的情况，班长特地走到小燕姐面前拍拍她瘦小的肩膀说：“这次我们的小燕子可出了风头啦。我们一进坑道，战士们高兴得又跳又唱，手都拍红了。”
　　过去班长说话，赵姐从不插话，这次也忍不住了：“战士们特别喜欢我们的小燕子，一批又一批围上来看她，争着和小燕子握手。”
　　班长也忍不住插嘴说：“我们的小燕子这次表现真好，大大方方，主动跟战士们握手。有一个在坑道口站岗的小战士说，真想和这么漂亮的女战士一起照一张相，可惜没有照相机。小燕子就主动和这个战士靠在一起站了一会儿，还拉着这个小战士的手说：‘多杀几个敌人，我会在心里记住你的。’小战士激动得都流出了眼泪。我们上完防‘细菌战’的辅导课，小燕子又教战士学会用英语说‘缴枪不杀，优待俘虏’。陈连长还代表全连战士向我们的小燕敬了一个军礼呢。”
　　我第一次看见小燕姐通红的脸低得都看不见了，她拉拉班长的手说：“今后我们有空就去坑道看看在阵地上和敌人面对面作战的战士吧。”
　　赵姐和老陈叔带头鼓掌。班长对赵姐开玩笑：“这样你和陈连长就可以见面啦。”
　　赵姐脸一红跑出去了。
　　让姐姐们高兴得要发疯的是洗澡。姐姐们吃完菜饭，老陈叔向我挤挤眼，大声说：“现在由我们的小男子汉向大家宣布一件事。”
　　班长和小燕姐愣住了，刚跑出去的赵姐也跑进来睁着眼望着我等着老陈叔说的消息。我傻了，也不知道老陈叔说要我宣布的是什么消息。老陈叔笑了，粗糙的手在我背上上下搓了几下。我正在想是什么意思，小燕姐跳起来：“洗澡！”就站在我身边的班长顺手把我抱起来，说：“大家都来抱抱我们可爱的男子汉。”我以为小燕子会抢在赵姐前头抱我，她却让赵姐先来抱我。赵姐还是和过去一样，打了我一拳，不同的是这一拳比以往要轻。小燕姐也没有像过去那样把我抱得紧紧的，她知道班长在，不要让我下不了台。我提出让班长第一个洗，赵姐和小燕姐拍手同意。班长摆摆手说：“应该让小燕子第一个洗，这次她为我们争了光。”
　　“同意，同意。”赵姐立即表态说。其实在平时不管班长说什么，赵姐都是同意的。
　　“班长，我去洗啦！”小燕姐一点儿也不推让，跳着唱着向防空洞跑去。不一会儿就端着脸盆进来，站在班长面前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我正要走，班长叫住我：“小燕子去洗澡，你在外面替她站一会岗。”
　　“谢谢班长，”小燕子端着脸盆向班长低头鞠一躬，转过身向我挤挤眼，笑着跑去洗澡了。班长走到我面前，轻声说：“把手枪带上，一有情况就鸣枪。我们要保护好小燕子。”
　　看得出班长比过去更喜欢小燕子了，我特别感到高兴，但也说不出为什么会特别高兴。我从防空洞取出手枪，小燕姐已走进洗澡草屋。“你可别偷看呀！”草屋里传出小燕姐的说笑声，我反击说：“要不是班长叫我来站岗，我想躲还来不及呢。”
　　草屋里传来小燕姐的歌声，一个歌接着一个歌，很多歌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还有我连歌词都听不懂的英文歌。只要小燕姐高兴，我听懂听不懂无所谓。也许是入朝以来第一次洗澡，小燕姐洗了很长时间还没有出来，我只好叫了：“小燕姐，你快出来，班长、赵姐还等着哩。”
　　歌声停了，不一会儿小燕子端一脸盆换下来的衣服出来，我吓了一跳，她上衣扣还没扣好，披头散发就走出来了。我转过身大声说：“快把扣子扣好。”
　　小燕子吃吃大笑着还是老样子向我走来，我说了一句：“我去叫班长来洗了。”就跑进了防空洞。
　　班长是和赵姐一起走进洗澡草屋的，我仍然在刚才的地方站岗。不一会儿，小燕姐端着脸盆过来了，她到河边去洗衣服，根本不要经过我站岗的地方。“谢谢你，男子汉。”小燕子就说了这么一句又从来的路去小河边了。草屋里传来了班长和赵姐的说笑声。没想到洗一个澡姐姐们会这样高兴，难怪老陈叔把能让姐姐们洗一次澡的事一直放在心上呢。 　　姐姐们洗完澡，我想让老陈叔先洗，到处都找不到老陈叔，就拿了替换衣服走进草屋，迅速脱光衣裤把腿伸进汽油桶。水浑浊得就像在家里妈妈洗刷锅碗的水，还夹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水擦在身上黏糊糊的，就在我不想洗的时候，老陈叔提着一桶热水进来了。他好像知道水已经很脏了，说：“男人洗澡用不着那么讲究，来，我们互相擦擦背，用热水冲一下就行啦！”
　　我给老陈叔擦背时，才发现他身上有好几块伤疤。“这是解放战争留下的纪念，我还想留一个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伤疤作纪念哩。”
　　我不好意思让老陈叔给我擦背，老陈叔笑着说：“我儿子就喜欢要我擦背。”
　　“你儿子就是陈连长吗？”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呀，他比我有出息，一起当兵，他都当上连长啦！”
　　老陈叔和我从进草屋洗澡出来，还不到小燕姐洗澡的一半时间。老陈叔所以要这么急匆匆地洗好澡，是因为方所长和郭团长等一会儿也要来洗。
　　“他们怎么知道这里能洗澡？”
　　“我跑去告诉他们的。”老陈叔说着提起水桶要去打水，“我去。”我抢过他手里的水桶说：“我在队部就听陈队长说过，郭团长是解放战争中全国一级战斗英雄，队长送给我的手枪就是郭团长送给队长的。”
　　老陈叔没有和我争，等我提着水桶进来，老陈叔已把汽油桶里的脏水倒掉了，还用清水洗刷干净。我在烧水的时候，老陈叔又从外面割了一些草来，把土炕床铺厚了一层。一切都安排得那么顺当，我们回到防空洞，班长就把我拉到一边，交代任务：“郭团长到师指挥所开会路过这里，方所长陪他来洗个澡，你的任务就是站好岗，做好安全保卫工作。郭团长可是敌人注意的目标呀。”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方所长是郭团长的老婆。老陈叔和班长去路口等方所长和郭团长，小燕姐把剩下的半块香肥皂塞在我手里。我问她：“你见过郭团长吗？”“早见过啦！他还给我喝了一杯刚缴获的美国咖啡呢。”“郭团长长的什么样子？一定很高大吧！”“那当然啦！”小燕姐越说越神奇：“听说在抗日战争的时候，他和小鬼子拼刺刀，一个人刺死两个日本鬼子，还刺伤一个、俘虏一个，立了大功。”
　　听小燕姐这么一说，我更想快一点儿见到郭团长了。当郭团长站在我面前大声说：“小鬼，你就是陈队长派来的男子汉吧？”我又不敢正面看了。我的头只到郭团长的肩膀，他的大手抓住我的胳膊只要轻轻往上一提，我的脚就会离开地面。我轻轻回答说：“是。”
　　郭团长对班长说：“陈队长对他比对自己的亲儿子还亲昵，我几次向他提出让小鬼来跟我当警卫员，他都不放。”
　　郭团长最后一句话让我格外惊喜，我早就想上第一线阵地了，更何况又是跟着郭团长哩。我高兴地把郭团长和所长带到洗澡草屋，就回到原先为班长她们站岗的地方，执行保卫郭团长安全的任务。郭团长人大嗓门也大，一进草屋就哈哈大笑：“这个地方真不错呀，来，快抓紧时间干一下，我还要赶到师指挥部开会呢。”
　　“看你急的，”方所长的声音很轻，我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外面小男子汉还站着岗呢。”方所长还是用很低的声音提醒郭团长。
　　“怕什么，我们干的也是传宗接代的好事。”郭团长的声音还是很大。“再说，他还是个孩子呢。”
　　接下去声音就没有了。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又听到了团长的声音：“真没想到还能洗上这么好的热水澡。”
　　“这都是老陈对你的关心，跑这么远的路来告诉你。”这次方所长的声音也大起来了。
　　“要不是老陈年纪大又没文化，我早提他当连长营长了。”
　　“等战争结束了，我们胜利回国，你一定要把老陈安排好。他对我们部队建设是有贡献的人。”
　　“这还用你提醒我？”郭团长有点儿不耐烦地说。“再说他当连长的儿子可是个大孝子，他肯定会照顾好的。”
　　“老陈这个儿子真不错。上午她们去坑道给战士们上防‘细菌战’卫生课，战士们可高兴啦，那个叫小燕子的女战士特别受欢迎。”
　　“那当然啦，整天在男人堆里看来看去都一个样，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漂亮的女战士来，当然高兴啦！这就是男人的本能反应，很正常。”
　　“你这么快就洗好啦？”
　　“男人洗澡就这么一回事，和水亲个嘴就行啦！”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郭团长走出草屋，又回过身去问所长：“听说包扎所里有个叫赵甜妹的护士和陈连长好上啦！”
　　“就是上次上阵地抢救，正碰着陈连长负伤，赵姐背他下山包扎好，又背他上阵地指挥战斗，你不是还当面表扬过她吗？”
　　“这就好上啦？部队可有规定，他还不够条件结婚哩。”郭团长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同意的。
　　“现在不够条件，提一级不就可以啦！”
　　“这倒是，党委已经有这个想法了，这小子打仗确实有一套。”
　　方所长又进一步说：“生死之交，要比坐在公园里谈情说爱更能得人心。”
　　“对，对对，我们不就是……”
　　“好啦，你快走吧，我还没有洗好哩。”
　　郭团长走出草屋，衣服还没扣好，一眼就看见我。
　　“小鬼，看见什么啦？”
　　“什么也没有看见”，我有点儿紧张地回答说。
　　“那你一定听到什么了？”
　　“听到你和方所长说话的声音。”
　　“听到我和你们所长说了什么呀！”
　　“这个……我不能说。”
　　“哈哈，还算诚实。”郭团长拉住我的手边走边问：
　　“想不想上第一线和敌人面对面干？”
　　“想，我早就想了。”我感到有希望了，又继续说：“我看到班长，她们从坑道回来高兴的样子，就更想了。”
　　“那好。”郭团长停下脚步，望着我说：“我正缺一个警卫员，你来给我当警卫员。”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郭团长又说：
　　“你要是想去前沿阵地直接和敌人面对面战斗也可以。” 　　“真的，你说话算数？”
　　“我当团长的说话不算数，还怎么去指挥部队打仗？”
　　“太好了，我今天就跟你去。”
　　“好，我从师部开会回来，就带你一块走。”
　　我伸出小指头，郭团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说：“勾小指头就是说决定的事不许反悔。”
　　“小鬼，你还跟我玩儿这套。”郭团长打了我一下头就走了。
　　我返回草屋，路上碰见方所长端着换下来的衣服走来，我把跟团长当警卫员的事说了，还特别请方所长帮帮忙，所长笑了笑不说话就走了。
　　我走进草屋，正在把汽油桶的水一盆一盆往外倒，老陈叔急匆匆地闯进来，第一句话就是：“你小子闯大祸啦！”
　　我吓了一跳：“我……”
　　“你是不是要跟郭团长去当警卫员？”
　　我一听是这么一回事，松了一口气。
　　“是呀，郭团长还说，我要上阵地直接和敌人面对面地打，他也让我去。”
　　“你呀，”老陈叔一屁股坐在他亲手挖的土炕床上，“我说你什么好呢，你有没有想过班长，她们会怎么想？”
　　“糟糕，这个我还没有想呀。”
　　我把脸盆交给老陈叔就向防空洞跑去。方所长和郭团长已经走了，班长、赵姐和小燕姐都站在防空洞口，凶气逼人的目光望着我。我站在那里，腿也软得站不直。
　　“班长，我……”
　　“好呀，长本事啦，我们这个小包扎所容不下你这个大男子汉啦！”
　　“班长，我……”
　　“你一定要走，我绝不阻拦你。”班长把手一挥说：“我必须告诉你，我们这里也是战场！”
　　班长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进了防空洞。
　　我早就看到赵姐的拳头握得紧紧的，班长一走，我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不用怕，这次我绝不打你。”赵姐一步冲到我面前，她呼出的热气直扑到我的脸上，我问你：“我们几个姐姐对你怎么样？”
　　“姐姐对我好，都把我当亲弟弟看，事事都照顾好。”
　　“你嘴上抹了蜜，说多少甜蜜的话我也不相信你。再问一句：你有没有说过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就是死也在一起。”
　　“我……说过……”
　　“你要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就不会把说过的话当屁放！”
　　赵姐一直紧握着的拳头在我面前晃一下，也像班长一样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走进防空洞。现在，在防空洞口，就剩下我和小燕姐两个人。小燕姐的泪水早已挂在我一直想看又不敢正眼看的两个深酒窝的脸上。我的眼泪也忍不住顺着眼角沿着面额往下流，站在我面前的小燕姐也变得模糊起来。我要是知道跟郭团长走姐姐们会这样不高兴，就是团长用枪逼着我跟他走，我也不会去呀。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我只有上阵地多杀几个敌人，争取立功受奖来求姐姐们原谅了。
　　“你真的要走吗？”小燕姐低声地问。
　　“我已经和郭团长勾过小指头了。”
　　我只能这样说。小燕姐知道勾了小指头就不能反悔了。“我是男子汉，我不能说话不算话。”
　　“你算什么男子汉？你就是赵姐说的那种把说话当放屁的男子汉！”
　　小燕姐唾沫星子直喷到我的脸上，话音一落，顺手打了我一耳光，疼得我眼前直冒金星。比我还瘦小的小燕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手劲儿，她对我又气又恨又爱已经到了不能超越的极限。
　　我还是一声不响地站在小燕姐面前。
　　“你知道班长姐、赵姐为什么会气成这样？”
　　小燕姐口气比刚才缓和一些，但还是在气头上。我还是不敢抬起头看她挂满泪水的脸，和那又恨又爱纠结在一起的目光。
　　“姐姐们对我有很深的革命友谊。”我像犯了错误在领导面前认错似的低声说。
　　“因为我们都是女人！”小燕姐大声怒吼起来。“我们和那些在阳光和鲜花丛中谈情说爱的女人不一样，战争让我们更需要、更渴望身边有个男子汉来保护我们，我们……”小燕姐说不下去了，两只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不停地又拉又摇，“你懂不懂呀！我的男子汉！”
　　“我过去不懂，现在我……懂了。”
　　小燕姐松开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向我看了一眼，转过身也跑进了防空洞。我站在那里，脚像被钉子钉住一样一动也不动，我真想冲进防空洞大声说：“我要永远和姐姐们在一起战斗。”
　　我站在那里，真希望班长、赵姐和小燕姐从防空洞出来，像过去一样，摸摸我的头，在我的胸口打一拳，说一声“我们的男子汉”，这些每天都有的举动，平时不珍惜，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小燕姐说“因为我们是女人”，我当然知道姐姐们都是女人，和女人生活在一起，除了在开始生活上有些不方便，我没有感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郭团长说，在男人堆里突然冒出一个漂亮的女战士，战士们高兴得手都拍红了，这就是男人的本能反应。我也会有这种本能的反应吗？肯定不会有。那小燕姐望着你，心为什么就跳快呢？我就这样站在那里，向自己提问题、又自己来回答问题，可心里还是在想，在等班长她们从防空洞里出来……
　　“你站在这里发什么呆呀，”方所长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像找到救星一样，扑倒在方所长怀里哭起来。
　　“怎么？班长她们欺负我们的男子汉啦。”
　　“不，不，一切都是我的错。”
　　方所长好像已经知道我说的错是怎么一回事，就安慰我说：“你没有错，男子汉要求上前线直接和敌人战斗，这并没有错。”
　　我抬起挂满泪水的脸，说：“我现在不想上前线了。”
　　“为什么？是班长不放你？这没有问题，我是班长的领导，我叫她放，她不放也不行。”
　　“不，不，你千万别让班长放我。班长说得对，包扎所也是战场，它比阵地上的战场更需要、更渴望我这样的男子汉来保护她们。”
　　“这话是小燕子教你的吧？”
　　我只好点点头：“为这事小燕姐还打了我耳光。” 　　“有这事？等一会儿我批评她。”
　　“不，不，她打得对。”
　　“打人还对吗？对在哪里我真想听听。”
　　“她说她们都是女人，我也知道她们是女人，可我不知道女人会这样想，我现在有点儿懂了……”
　　方所长把我紧紧抱住，手拍拍我的头，自言自语：“你真可爱，是包扎所真正不能少的男子汉。”
　　“你同意我不走啦！”我从所长怀里挣脱出来，望着方所长像妈妈的那张脸兴奋地说：“我现在就去告诉姐姐们我不走啦！”
　　“你看……”我一转身，班长、赵姐和小燕姐已站在防空洞口望着我笑呢。
　　十
　　难得遇上一个好天气。一早，太阳就把它的光辉照射到树林后面的天空，薄薄的云层染红了一片。阵地上已经两天没有传来枪声了，自然也没有伤员送来。今天天气这么好，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晒衣被和铺草。班长开始没有同意，怕暴露目标，考虑到衣被和铺草也确实需要晒一晒了，就提醒我说：动作要快，目标要小，一听到敌机声，赶快收起来。正在烧早饭的赵姐还是有点儿担心，她拉住我的手说：“两天没有枪声，说不定今天就有呢。”我脑子里早就想到晒衣被和铺草了，赵姐的话根本听不进去。就在这时，方所长派人送来信，要班长立即赶到一号包扎所开会，还要我们像上次一样派一个人去队部领急救药品。班长决定让赵姐去，赵姐还希望我跟她一起去。班长告诉她，老陈叔也到队部去组织担架队，正好和她一起去，赵姐高高兴兴去防空洞拿上次用的扁担绳子。我们都知道，赵姐在和老陈叔儿子陈连长谈情说爱，就像一家人了。班长对我说：“包扎所就剩下你和小燕子两个人，要提高警惕，保护好小燕子。”
　　这本应高兴的事，我的心却一下子沉了下来。
　　班长安慰我说：“就半天时间，我会早一点赶回来的。”
　　班长又拉着小燕子的手亲亲热热地向小山坡走去。我拖着沉重的腿走进灶间草屋，我站在那里，竟忘了自己走进来是想干什么的。热热闹闹的包扎所突然就剩我和小燕姐两个人了，一种孤单的心情像石头似的压在我心上。这时小燕姐却从外面又喊又跳地跑进来。
　　“太伟大了，班长太伟大了。”小燕姐从背后一下子抱住我。“我对班长今天的任务分配太满意了，包扎所就剩我们两个了啦！男子汉，你指挥吧，小燕子一切都听你的。”
　　“班长呢？”
　　“走啦！”小燕姐还处于兴奋之中。“我代表你一直把班长送到小丛林路口。”
　　“赵姐呢？”我的焦虑一点也没影响到小燕姐的兴奋情绪，我真不知她为什么会这么高兴，而我……
　　“也走啦！我也代表你送赵姐去队部的那条山路口，正好老陈叔已在那里等她了。”说到这里，小燕姐才把手臂从我肩膀上放下来，很神奇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包像香烟大小的东西。“你看，美国饼干，是老陈叔从阵地上带下来的，给我们两个人一人一包。”
　　这个时候，我才回过神来，望着满脸笑容的小燕姐，口气很认真地说：
　　“小燕姐，现在包扎所就是我们两个人了，我们一定……”
　　“一定要提高警惕，完成任务。”
　　“你知道我就不说了。”
　　“你不说，我还有话要说。”
　　“你……”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领导，不准再叫我小燕姐，就叫小燕子。我有好的建议，你也必须接受执行。”
　　“行，行，行！”我怕她再烦下去，就说：“按原先分工，我把铺草抱到防空洞顶上去晒，你去晒衣被。”
　　“是！我的领导同志。”
　　铺草又湿又烂，我怕不够，又割了一大捆新草铺在土炕上。小燕姐又唱又跳来回抱着衣被去晒，很快一条连在一起的黄色“长城”就出现在眼前。被子主要湿在被里，我又一条一条把被子翻过来，黄色的“长城”顿时变成白色的“长城”，在太阳的照射下，更加醒目好看。我们把事先计划的事情全部做好，才感到腰腿又酸又胀又痛，我们躺在小山坡的草坪上，不停地喘着粗气。
　　“累得真舒服，”小燕姐就想和我说话，我懒得和她搭讪就想好好休息休息。
　　“你身上痒不痒？”小燕姐问。
　　怎么不痒呢，头发上、身上、脚上都是草屑，我怕小燕姐会引出我无法回答的话题，就随口说：“有点儿痒，不过……”
　　小燕不等我说完，忽地坐起来：“你热不热呀！”
　　“太热了。”我没有多想，指着头顶上的太阳说。
　　“我们现在就去河里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口气就像是在给我下命令。
　　“洗澡？就我们俩人？”
　　“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吗？”
　　“不行，不行，不行。”我连说三个不行。“要是给班长知道了，我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我一张嘴就可以说清楚。”我担心小燕姐会出什么馊主意的事这么快就提前开始了，“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去。”小燕姐站起来就往防空洞跑，头也不回说：“我一个人在河里出了事情，班长可要追查你的责任。”
　　我只好也跟着跑去。一会儿小燕姐就端着脸盆出来，轻声对我说：“你放心，我不会光着身子洗的，我们现在抓紧时间，快一点洗好上来正好收衣被。”
　　我听听也有道理，就跟着小燕姐走到河边洗澡了。
　　过去每次到河边来，除了打水就是洗带血的纱布和器具，这次却端着脸盆来洗澡，而且又是和小燕姐在一起洗澡，我不敢再往下多想，就选择了一条较隐蔽的长着密密丛丛草的小河拐弯处让小燕姐去洗。我就在小河上游较开阔的河面上游洗，一有情况可尽早发现。我出生在钱塘江边，从小就会游泳，站在河边向四周看，一切都很平静，远处的小燕姐已经下水了。我跳入水中，先把衣裤脱下来洗了洗，扔到岸边，平躺在水面上，顺水流而下。我太喜欢游泳了，一躺在水面上，就像睡觉一样，一动也不动，耳边传来了潺潺的水流声，不知不觉流淌到小河拐弯处，小燕姐猛然从水里站起来，一阵哈哈大笑。我回头一看，小燕姐竟光着上身，我慌忙回头，一个猛子潜入水中，忽听得从水里传来一阵嗡嗡声，我露出水面，“糟糕”，是敌机！我急忙光着身子跑上岸，边穿衣裤、边叫喊：“小燕姐，快上来，敌人轰炸机来了。”小燕姐也发现了敌机，光着身子跑过来，我大喊：“快穿上衣服，快穿上衣服。” 　　我拼命向由被子连接在一起的白色“长城”跑去，看到一个人已冲过去，拉断绳子，抱着被子向比较开阔的反方向跑去。两架敌机紧跟着俯冲过去，一阵机枪声，抱着被子的人一个踉跄跌倒了，敌机从跌倒的人上空飞过。跌倒的人又坚持站起来，刚跑了两步又倒下了。我喊叫着跑过去一看是班长，我紧紧抱住已经停止呼吸的班长拼命喊叫：“班长呀，班长，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你，是我……”我拼命用拳头打自己的脸，打自己的胸，打……“你是坏人！你是罪人！你应该和班长一起死……对，我该死……我要和班长一起走……”
　　我站起来，拔出队长给我保护自己的手枪，对准自己的头，这是我唯一可以选择“保护”自己的方法，就在这瞬间，小燕姐一把抱住我，夺过我的手枪，对着自己的头，含着泪水说：“是我提出去洗澡的，是我害死班长的！我应该陪班长去……”
　　我猛然惊醒，夺过小燕姐已经对着头的手枪：“你不能死，班长临走时，还特别关照我要保护好你。”
　　“现在班长已经走了，她是因为我的错误才走的。”小燕姐冲上来，要夺我的手枪，我死也不放，她又用命令的口气说：“你先把我打死，你再打死自己，这样我们一起陪班长走！”
　　“这……”
　　“你打枪呀！我的男子汉！”小燕姐发疯似的叫喊着。
　　“这……”我的手在发抖，要我打死小燕姐实在没有这个勇气。我把手枪给小燕姐，恳求说：“你先把我打死吧！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的罪比你大，你先把我打死让我陪班长一起走！”
　　手枪在小燕姐发抖的手上晃动着，好像喝醉了酒似的连连说：
　　“好！好！我先打死你！我先打死你！”
　　我闭上眼睛等她开枪，枪没有响，我睁开眼，看到小燕姐却把枪对着自己头。
　　“你疯啦！”我拼命夺她手中的枪，只听到“呯”的一声，小燕姐倒下了……
　　“小燕姐！”我扑倒在她身上，双手捧住她的头，却没有看见血，我在和她争夺手枪时，小燕姐扣动了扳机，子弹打偏了……
　　……
　　方所长愤怒的目光直盯着我，手上正握着我要打死自己的那支手枪……
　　方所长把小燕姐扶起来，用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方所长把沾满鲜血的被子盖在平躺在草地上的班长身上……
　　突然出现的赵姐冲到我面前抓住我双臂，几乎把我举了起来。
　　“赵姐，我……你打死我吧！”
　　“啪！”一记耳光，打得我眼前直冒金星，原地旋转，转了一圈半，还是没有站稳，倒在班长的脚下……
　　赵姐又冲上来，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拉起，又举手打时，小燕姐紧紧抱住赵姐的腿，哀求道：
　　“赵姐别打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班长的！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赵姐已高举的手慢慢放下来，扑倒在班长身上大哭……
　　方所长把赵姐扶起来，从班长口袋里拿出沾满血迹的两张入党申请书，一张是我的，一张是小燕姐的，所长把我写的一张还给我，语气非常严肃地说：“好好记住这次血的教训！”小燕姐的那一张，所长却放进自己的口袋，抓住小燕姐的手，特别亲切地说：“你父亲已经参加了祖国人民慰问志愿军代表团，我们已接到志愿军政治部通知，立即送你回国去学校深造，实现你追求的梦。等一会儿，老陈叔送你到队部，跟转送伤员的车子回国。”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小燕姐一下子蒙住了，等她回过神来却扑倒在我身上哭起来……
　　方所长宣布：由赵姐代理班长，队部已决定立即从野战医院派一名医生和两名护士来支援你们。
　　十一
　　小燕姐要走了，她抱住赵姐久久不放，两个人都哭起来。老陈叔背着小燕姐的背包从防空洞里出来，拉住我的手说：“别泄气，哪个男人不跌几回跤呀，好好干，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我点点头，说不出一句话。从方所长宣布组织上决定送小燕姐去学校，我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老陈叔又对我说：“你是男子汉，要经得起摔打。小赵代理班长，你要好好支持她的工作。”
　　我又点点头。这时，我听到赵姐说：“男子汉，送送小燕子。”
　　我还是点点头，可我心里有好多话想对小燕姐说。
　　我和小燕姐先来到班长墓前磕了三个头，敬了一个军礼，默默地转过身刚走了几步，小燕姐又回过来再向班长坟墓敬了一个军礼，我也跟着向班长坟墓敬了一个军礼。我们来到赵姐入党宣誓的小山坡，其实到队部的路并不经过这里。小燕姐跳进自然坑，把脸贴在自然坑边上的凹槽上，这个凹槽是我们用来架八粒快步枪用的。小燕姐又拉住我的手来到洗澡的草屋，她也向草屋敬了一个军礼，抱住汽油桶亲了一下。去队部的山路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我已经看到老陈叔在那里等着了。小燕姐伸出小指头，我也伸出小指头，两个小指头紧紧勾在一起，我真担心两个小指头会分不开了。
　　“我……等你胜利回来！”
　　小燕姐一说完就回过头向老陈叔跑过去。我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都稀里糊涂，泪水把我的眼睛挡住，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
　　十二
　　防空洞里没有找到赵姐，我跑到灶间草屋，也是空空的。我顺着小路来到我和小燕姐刚才还在这里的小山坡。
　　“小燕子走啦？”
　　赵姐问我，脸上挂满泪水。和赵姐在一起的日子里，这是我第二次看到赵姐流泪，看到这个坚强的女人流泪，我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你坐下吧！”
　　我在赵姐身边坐下。
　　“你靠近我一点儿。”
　　我把屁股向赵姐移了一下。
　　“你再靠近一点儿。”
　　我又把屁股往赵姐身边移了一下，实际上我已经靠得很近了。
　　“这时候我才想到自己是女人”，赵姐自言自语地说，“女人是需要男人来保护的。”
　　我误解了赵姐的意思，便说：“你放心，我一定听从你指挥。” 　　赵姐转过脸望着我，脸上的泪水还在往下淌。她伸出手摸摸我被她打的脸，温和地问：“还疼吗？”
　　我点点头。
　　“我打得太重了。当时我……”
　　“不，不重，我真希望你能把我打死，这样我就可以跟班长走了。”
　　“我也想跟班长一起去。”赵姐转过脸，望着前面的防空洞说：“我这一辈子最不能忘记的一个人就是班长，她对我有恩。要不是她把我从地主家救出来，我肯定活不到今天。”
　　“我也是。包扎所最不能死的人就是班长，可是我却……”
　　“别说了……你也是好心……”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坐着，心里想说话，又说不出什么话。四周静静的，静得让人说不出感觉来。热热闹闹的包扎所，现在就剩下我和赵姐两个人了。小燕姐对我说过，同样的事，同样的人，同样的环境，却会有不同样的感觉，我还不相信呢。就在这一天，就在这小山坡，我和小燕姐在一起，却是另一种感觉，究竟是怎样的另一种感觉我也说不出。我喜欢班长，我喜欢赵姐，和我喜欢小燕姐是一样又不一样，这个不一样只有我自己才感觉出来。班长说，你喜欢听小燕子讲故事，千万不能有其他想法。我一口否认，我怎么会有其他想法呢？而这个其他想法又是什么想法呢？现在我隐隐约约、模模糊糊，感觉到脑子里是有一点儿“什么想法”了。班长抱住我、赵姐抱住我，就是很高兴，而小燕姐抱住我，除了高兴外，就会有一点“什么想法”了。在石头坑，赵姐抱着我，脱下我的裤子让我小便，除了感激感动感谢外，没有一点儿“什么想法”;而小燕姐只是睁着又圆又黑又大的眼睛望着我，靠得太近的脸呼出的气吹到我脸上，就会产生一种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的“什么想法”。这个“什么想法”是不是就是男女之间的那个……不，不，我18岁还没有到呢，再说部队有铁的纪律，也不能胡思乱想什么。
　　“你在想小燕子？”赵姐突然问我。
　　我不开口，用沉默来回答。
　　“我在想陈连长。”赵姐说得很直接。“如果他在这里，我什么都不怕。”
　　她转过脸问我：“你害怕吗？”
　　“不怕。我现在就是想怎么为班长报仇？”
　　“我有点儿怕。不是怕死，是怕万一……”
　　“我是男子汉，我会保护你。”
　　赵姐摇摇头，又抓住我的手问：“你害怕过吗？”
　　我点点头，连忙解释说：“现在不怕了，我就想早一点和敌人面对面战斗，多杀几个敌人，为班长报仇！”
　　“我一生最害怕的就是在地主家里放羊遇到狼的事。”
　　赵姐是包扎所说话最少的人，现在就是想说话。她又问我：“你喜欢听我讲狼的故事吗？”
　　“喜欢！”我很快回答，我不想让赵姐扫兴。
　　“那天我起得很早，牵着一只大母羊和两只小羊羔去山上放羊，在半山腰，我刚坐下吃带来的馒头，一只大黄狼就坐在我面前，我吓得忙把手里只咬了一口的馒头扔给它，又把两只小羊紧紧抱在怀里。狼很快就吃完，坐在那里望着我。我又把口袋里最后一个馒头扔给它，狼很快又吃完了。我想这一下完了，狼肯定要吃小羊了，小羊被吃了，我也不想活命了。我把两只小羊抱得紧紧的，心想，你要吃羊，先把我吃了吧。过了好一会儿，我和羊都是好好的，狼却不见了，我赶紧抱着小羊羔牵着大母羊下山。快到山下的时候，我回头一看，狼就跟在我后面，直到我和羊都出了山口，狼才转过头向山上走去。”
　　“真的有不吃羊的狼？”
　　“我回到家，把这事告诉老长工，老长工高兴地说，这肯定是我放走的那只小黄狼。一年前的一个早上，我在门口发现一只受了伤的小狼羔，就抱回家偷偷养着，一直到它伤口好了才放到山里去。第二天，老长工多给我三个馒头让我带给他放走的那只狼吃。我牵着羊到昨天来过的山腰，果然大黄狼已坐在那里，我把老长工让我带的三个馒头全给它，老母羊和两个小羊也大胆地就在狼四周吃草。我坐在那里吃馒头，也看着狼吃馒头。三个馒头吃完了，狼还是坐在那里，我把自己省下来的最后一只馒头扔给它，狼吃完了，还是坐在那里。不同的是，我牵着羊下山的时候，大黄狼一直跟在我们后面送我们，以后每天都这样。有一次老长工和我一起去放羊，狼就像看到老熟人似的坐在老长工身边。”
　　“太神奇啦，狼还会像人一样懂感情。”
　　“发动战争的人连狼都不如。”赵姐气愤地说。
　　“后来呢？”
　　“听说我从地主家出走之后，狼每天都在山口等我，后来被地主组织的帮工打死了。”
　　狼的故事结束了。赵姐是一个实在的人，我相信世界上真的有懂人性的狼，就像世界上真的有连狼都不如的人一样。
　　十三
　　队部派来的医生和护士还没有到，阵地上就传来了更为激烈的枪炮声。一群像乌鸦似的飞机从防空洞上空飞过，接着就传来了轰炸声，震得防空洞上的土都掉下来。我到包扎所一个多月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激烈的枪炮声和爆炸声。
　　“今天肯定有一场恶战”，赵姐很沉着地说，“不能坐等队部派的医生、护士来了，我们要做好一切准备。”
　　“我听你的，”我也很沉着地回答说，“大小夹板都准备好了，急救包也分类放好，开水烧了两大桶，还烧了一大锅稀饭。”我报账似的把急救伤病员必须做的准备工作一项一项都说一遍，好让赵姐放心。
　　赵姐仍按她的思路问我：“你会止血吗？伤员一到第一件事就是止血，特别是股动脉止血更重要。”
　　“我会，我跟着班长做下手的时候班长已教会我了。”
　　赵姐又问：“夹板固定既不能过紧，也不能过松。过紧压迫血管，影响血液流通;过松夹板容易移位，特别是骨折的病人，一移位就会影响复位的愈合。”
　　“这个班长也给我说过了，我一定小心去做。”我努力回答得让赵姐放心满意。她肩上的担子太重了，我要为她分担忧。
　　“伤员来了有的会哭，有的会闹，有的不说话，有的……”
　　“我一定耐心、谦让，细心照顾伤员，就像班长一样，针对不同伤员做思想工作。” 　　“如果伤员转移不出去……”
　　赵姐还没有说完，伤员就抬进来了，其中一个伤在大腿上，赵姐一下子按住正在出血的股动脉，迅速用三角巾扎住上段，血止住了;我用一条长长的夹板从下面把整个大腿固定住。伤员咬着牙，脸上全是汗，我端来了一盆热水，把伤员全身擦了一遍，伤员脸上有了笑容，赵姐又端来一碗稀粥，伤员三口两口就喝完了，赵姐让担架员迅速转送到队部野战医院去。伤员刚送走，又来了两副担架，伤员刚放下，担架员又匆匆走了。两个伤员还没有包扎好，又送进来一个重伤员，伤在头部，已经昏迷，赵姐先给他打了一支强心针，把受伤的部位包扎好，不一会伤员醒过来，他认出了赵姐。他就是在坑道口站岗要求和小燕姐拍照片的那个小战士，他用很微弱的声音问：“那个漂亮的女战士……在吗？”
　　“不在。组织上送她回国去学习了。”
　　“我真想……看……”
　　我走出防空洞去打热水，一下子怔住了：枪炮声、爆炸声连成一片，阵地上空腾起的烟云，几乎把西沉的太阳全遮住了。一批又一批的飞机在我们的后方盘旋轰炸：那正是队部野战医院和后勤运输转运站——阵地上需要的武器弹药和生活用品都是从这里送上来的。赵姐说的恶仗已经开始了，更大的考验在等着这个只有我和赵姐两个人的包扎所，既考验代理班长赵姐，也考验我这个刚犯了错误的男子汉。我不敢再去想小燕姐是不是还在队部野战医院，等着和伤员一起回国。我现在要特别专心配合代理班长赵姐的工作，我不能再犯错了。防空洞里三个伤员都急等担架转送到野战医院去，赵姐让我给每个伤员都盛一碗稀粥，她端了一盆热水，给头部负伤的重伤员泡脚，还轻声对我说：“去问问伤员是不是要大小便。”
　　又一个伤员进来了，他不是担架抬进来，而是自己走进来。他左胳膊受伤，赵姐一看，他就是一排长杨勇，他左胳膊肘骨已被打断。赵姐说：“你坚持一下，我先给你固定好，有可能要截肢，你要有思想准备。”
　　杨勇排长说：“没关系，我打枪是右手，不影响打仗。”
　　杨勇排长的坚强精神鼓舞了其他三位伤员，更增强了赵姐和我的信心。
　　杨勇排长还对其他伤员说：“他们两个人忙不过来，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对我说，我能帮你们做的，就不要麻烦他们了。”
　　防空洞沉闷的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我也高兴地对大家说：“请大家一定要坚持吃饭，我们烧了一大锅米粥，够大家吃的。一有担架来，我们就把你们转送到野战医院去。”
　　外面传来一阵喊叫声，我立即冲出去，一看是老陈叔和小燕姐抬着担架摇摇晃晃走过来，我急忙接过小燕姐的担子，小燕姐一句话也说不出就倒下了。这个受伤的伤员竟是老陈叔的儿子陈建军连长，他的一条腿炸断了，断了的小腿就靠一层表皮连着。赵姐一声不响，细心地把断了的骨头按原位接好、固定好，对老陈叔说：“必须立即送到野战医院，再拖下去肯定不行了。”
　　陈连长吃力地说：“不行，比我更重的伤员还没有送，应该先送他们。”
　　老陈叔同意儿子的意见，安慰赵姐说：“儿子说得对，越是危险就越要想到别人。”
　　赵姐只好用泪水来表达自己的内心痛苦，她发现我还站在旁边，就说：“快去看看小燕子。”
　　小燕姐还倒在那里，我把她扶起来，架着她来到灶间草房，盛了一碗稀饭刚转身，小燕姐就过来接过碗，三口两口很快喝完，又要我再装一碗。两碗稀饭下肚，她有精神了，我用热毛巾擦了擦她的脸，一张我想看又不敢看的长着两个酒窝的脸又出现在我面前。我控制住自己，只是静静地看着。小燕姐就像过去给我讲故事一样，说了她和我分开后发生的事。
　　“我们还没有到队部，就看到敌机正在轰炸野战医院，离野战医院不远的物资转运站也遭了轰炸。老陈带着我跑到队部，正碰见队长背着一个伤员向后山转移，队长说了一句：先帮着抢救伤员。轰炸结束了，大部伤员已转移到山后预备的防空洞里，队长对老陈叔说：‘阵地上急需担架，你赶快回阵地去。’又对我说：‘运输线遭到轰炸，一下子通不了，你就在队部等着。’老陈叔走了，队长又去忙了，我一个人站在那里不知做什么是好，于是就写了一个条子给队长：我跟老陈叔去前沿阵地了，就追上了老陈叔。”
　　我紧紧把小燕姐的脸抱在自己的胸口，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小燕姐也紧紧抱住我。最后她推我说：“我们再不会分开了，我们要一起战斗。”
　　我接着说：“我们一起多杀敌人，为班长报仇！”
　　“对，为班长报仇！这也是我下决心跟着老陈叔上阵地的动力。”
　　“我犯过错，我要先争取立功，再争取入党。”
　　小燕姐突然说出一句：“要死我们也死在一起。”
　　我停了一下，跟着表态：“对，要死也死在一起。”
　　老陈叔扛着担架从防空洞走出来，我跑过去要他进草屋吃饭，他摇摇头说，阵地上正急需要担架。说完就向通向阵地的小路走去。
　　我让小燕姐在灶间草屋休息一下，便提着一桶热水去防空洞给陈连长擦身，在防空洞口听到赵姐说：
　　“你放心，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等仗打完了，胜利回国了，我向组织上要求和你一起转业回到你的家乡，种上两亩地，再养一头母猪，我为你生几个娃，和爹爹一起平平安安过日子。”
　　“你真好……可我断了腿……”
　　“你还有一条腿啊，就是没有腿，我也会抱着你过一辈子……”
　　我把热水桶放在赵姐身边，转过身就回到灶间，把刚才听到的赵姐说的话告诉小燕姐。小燕姐一下子站起来把我抱住，又把我推开大声地说：
　　“这就是爱，这就是伟大的爱！这个伟大的爱是在战争硝烟中培养出来的爱！这是在生和死的考验中结出来的最坚固、最神圣、最美丽的爱情之果！”
　　我睁着眼睛望着面前正挥舞手臂亢奋激昂的小燕姐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我过去只喜欢小燕姐，现在更敬佩小燕姐了。她猛地抓住我的手说：“男子汉，我们也来创造这爱情之果吧！”
　　我傻了、蒙了、呆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你看，我们现在正在战火的硝烟中战斗，生命之花、生死之果就在我们身边旋转，在这样一个时刻，我们碰撞出爱情之火，肯定会有更多的后来人羡慕我们。”
　　我仍然没有回过神来，只好说：“我都听你的。”
　　“好，来勾小指头。”
　　我伸出小指头又缩回来，说：“我们一定要先争取立功再争取入党，然后再来碰撞——”
　　“爱情之火”，小燕姐抢着说。
　　我们两个小指头紧紧勾在一起。
　　十四
　　敌机轰炸直到太阳落山、黑夜降临的时候才停止，运输线多处炸断，野战医院遭到了破坏，包扎所的伤员暂时不能转送出去。队长答应的派医生和护士来也困难了，最大的考验还是敌人在我们四周空降了散兵和特务，二号包扎所已经遭到了袭击。陈连长要赵姐把现有人员组成战斗小组，分好工，任务到人，以防敌人突然偷袭。
　　赵姐说：“你是连长，有经验，你拿主义吧。”
　　“好，我先说说，大家一起议议。”陈连长在赵姐的帮助下坐了起来，说：“先把武器弹药集中起来统一调配;第二分成两个组，一个组由赵班长负责守在防空洞通风口，以防敌人从后面偷袭;我带一个组守在前面洞口，从正面对抗敌人。人员分工：杨排长配合赵班长，男子汉和我在一起。”
　　“我呢？”小燕姐着急地问。
　　“你在防空洞里，照顾伤员，尤其是头部负伤的重伤员。”
　　“我不同意。”小燕姐又犯好胜的老毛病了。“我建议还要组成第三组守在防空洞外的小山坡上，小山坡有一个自然坑，既可以隐蔽又便于观察敌人的动静，争取主动。要不都守在防空洞内，外面的情况一点儿也不知道，主动权掌握在敌人手里，我们只能被动挨打。”
　　陈连长频频点头说：“好，有道理，没想到我们漂亮的女战士还有点儿军事头脑。”
　　赵姐急忙表态：“外面这个组我去。”
　　“你不能去，你是这里的负责人，要去还是我和男子汉去。”
　　“我去！我和男子汉一起去。”小燕姐果断地说。
　　“不行，不行，你一个女同志……”
　　“你不是说我有军事头脑吗？我去有两个有利条件：一是我视力好，能尽快发现敌人;二是我会英语，到时候我会用我的神秘武器把敌人引开。”
　　小燕姐说完打了我手一下，我才表态说：“就让我跟小燕姐一起去吧。”
　　陈连长只好同意了，赵姐低声对小燕子说：“小心一点，注意安全。”又对我说：“男子汉，小燕子就交给你了，出了事一定找你算账。”
　　“是！”
　　接下来就是分配弹药，手榴弹17个，冲锋枪四支（头部负重伤的小战士带来一支），子弹217发，一支八粒快步枪，最让大家惊喜的还有两颗手雷（其中一颗是老陈叔从一个牺牲的战士手里拿出来的）。手榴弹每个组五个还多两个，赵姐说给小燕子;冲锋枪陈连长、赵姐、杨排长和我各一支（子弹平均分），杨排长主动把冲锋枪让给小燕姐，说我们这个组守在外面，冲锋枪更容易发挥威力;最难分配的是两颗手雷，陈连长主张他和赵姐各一颗，我觉得这样分最好。小燕姐却把赵姐拉到一旁说了些什么，赵姐就主动把手雷让给她了。我说：“手雷威力大，我们又不会用，还是给……”
　　“你不会用不等于我不会用。”小燕姐不让我说完，顺手把赵姐多给我们的两个手榴弹给赵姐。陈连长笑了：“你们双方同意，我没有意见。”
　　一切都分配好了，陈连长要我和赵姐把他扶抱到防空洞外面，他要观察一下周围地形，决定选择防空洞右边不远的一个小凹坑（这个小凹坑也是我刚来的第一天要睡觉的地方，后来班长硬拉我过去靠着她）。在陈连长的指导下，我和赵姐把小凹坑再挖大一点儿，可以容下他和另一个配合他的轻伤员守在这里。晚上敌人一般都不会有动静，他们怕晚上打仗。我和赵姐又把陈连长扶抱到防空洞里来。陈连长让杨排长带着赵姐把通风口修理一下，以便一有情况好很快进入位子。该做的事都做了，陈连长这才让我扶抱他靠在被包上。他太累了，腿疼得他满脸汗珠往下淌，小燕姐端来一盆热水帮他擦擦脸。我和小燕姐在两边靠着陈连长，大家静静地等着，等着即将发生的我们无法预见的一场战斗。
　　“小燕子”，陈连长叫了一声，小燕姐马上把身子靠上去，脸几乎贴到陈连长的脸上。
　　“你真了不起，战士们见了你都那么高兴、兴奋。我被抬下来的时候，他们都说见到最美的女战士，一定向她问个好。”
　　小燕姐轻声地笑了，哽咽地说：“我也喜欢他们……他们是世界上最值得爱的男子汉。”
　　“谢谢你，我……代表阵地上的战士……谢谢你。”
　　陈连长不停地喘着气，小燕姐用手不停地抚摸他的胸口，我喂陈连长喝了半碗稀粥。
　　“现在好多了……”陈连长又转过脸轻声地对小燕姐说，“要不是战争，你还正在学校里读书呢，战争把你推到女孩子不该来的地方。”
　　“我不后悔，要不是战争，我还见不到这么多值得敬佩的战士呢。”小燕姐支起上身，大声说：“作为一个女人，我为身边有这么多可爱的男人而高兴！将来有机会，我一定用各种方式呼吁我们同辈的女人来爱我们的战士——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女人爱的男子汉！”
　　传来两个轻伤员的鼓掌声，陈连长也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最应该感动的我却没有反应。小燕姐看了我一眼，我马上说：“我们为有小燕姐这样美丽的女战士感到骄傲。”小燕姐又看了我一眼，我又补充说：“我们都喜欢她，都……爱她。”
　　“你呢？”陈连长转身问我。我正感到为难时，一个轻伤员跑来说：“头部受伤的那个小战士好像不行了……”小燕姐第一个跑过去，一看就是那个要和她拍照的小战士。小燕姐把他抱起来，对着他耳朵说：“我就是要和你一起拍照的漂亮女战士。”小战士睁开眼，笑了，尽管没有笑出声音，“我……我……”小战士伸出三个手指，“我打死……三个……敌人……”小燕姐把小战士抱得更紧了。“你说过，多杀死几个敌……人，你就把我记……在……心……里。”小燕姐频频点头：“我已经把你记在心里了，你是好样的，我爱你……” 　　“我……冷，你抱紧……”小燕姐突然解开胸前的衣扣，把小战士的脸、手全裹贴在自己丰满的胸脯上。“你睡吧，你会好起来的……”“真暖和……”小战士睡着了。
　　小燕姐就这样紧紧地抱着小战士的头和放在她胸口的冰冷的手，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小战士的肩背，就像小时候妈妈抱着我拍着我的肩膀哄我睡觉一样。小战士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在小燕姐的怀里睡觉了。班长从通风口走过来，手摸着小战士的腿已经没有一点儿热气，再摸摸头呼吸已经停止了——小战士安静地睡在小燕姐怀里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小战士已经……”班长望着小燕姐吞吞吐吐说。
　　小燕姐像是没有听见，仍然用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已经熟“睡”在她怀里的小战士，直到突然响起的飞机轰鸣声……
　　班长和我跑出防空洞，小燕姐也跟着跑出来。
　　“是敌机要空降伞兵了。”还是小燕姐先猜出敌机动向。果然一架大飞机在前面的树林上空盘旋，不一会，有人开始跳伞，一个、两个、三个……我和小燕姐同时轻声数着，一共有十六个伞兵降下来。小燕姐继续监视着，我和赵姐回防空洞把这个情况报告给陈连长。陈连长果断说：“敌人把包扎所当成指挥所了，快，立即按分工进入战斗位置。”同时，他让双腿完好的杨勇排长迅速从通风口出去向团指挥所要求增援。杨勇排长说：“有一条小路到团指挥所比较安全，但路难走，时间可能要长一点。”
　　陈连长把冲锋枪给杨排长，杨排长说：“这里更需要，我带几个手榴弹就可以了。”我把队长送给我的手枪给杨排长，杨排长说：“这个行，对付一两个散兵不在话下。”
　　这时，小燕姐跑进来，证实了陈连长的判断是对的，她说偶尔听到敌人报话机的说话声，敌人要包围我们这个“指挥所”。
　　陈连长紧紧握住我的手说：“迅速进入阵地跳进自然坑观察敌人动静，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暴露目标。”
　　“是，保证完成任务。”
　　陈连长又握住小燕姐的手说：“你给赵姐说的方案可行，一定要等到敌人已经蹿出树林，直接威胁到防空洞的安全才开始。”
　　小燕姐点点头。赵姐上来，紧紧抱住小燕姐，把两包压缩饼干塞在她的口袋里。
　　“等仗打完了，我和陈连长一定向上级为你请功！”
　　十五
　　我们跳进小山坡自然坑，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平时一直想和敌人面对面地战斗，现在面对面的战斗就要开始了，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快呢，是害怕吗？我肯定不是怕死。为班长报仇已经深深在我心中扎根，心跳是刚才跑得太快了吧。我看看小燕姐，她也有点儿心神不定，紧握着冲锋枪的手都在微微发抖。我提醒自己：我是男子汉，我应该在这个生死关头拿出男子汉的样子来，好好保护好小燕姐。我紧握住小燕姐的手（真要命，我自己的手也在发抖）说：“有我在，你放心。要狠狠地打，为班长报仇！”
　　“有男子汉在，我一点儿也不怕。”小燕姐把我还在发抖的手放在她胸口，“我的心也在扑通扑通地跳。我们一直在盼望的壮烈的战斗场面就要展现在我们面前了，而我们又是第一次和真正的敌人面对面战斗，紧张害怕和为班长报仇、不给祖国人民丢脸的决心交集在一起，心扑通扑通跳是一种激励，是一种提醒，是一种战胜恐惧、勇敢杀敌的战斗号角。这绝不是怕。”
　　“小燕姐，你说得真好。就像在讲一个新的故事，真的很好听。”
　　“今天我们要创造属于我们自己的战斗故事。”
　　“对，小燕姐，我一切都听你的……”
　　小燕姐用手捂住我的嘴：“从现在开始叫小燕子。”
　　“是，小燕子，你真好。”
　　“是前面还要加‘我的’。”
　　“我—的—小—燕—子”，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现在小燕姐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我把她的手也放在我的胸口，说：“我的心……”
　　“你的心装着我，我的心也装着你。”小燕姐把脸靠近我，一股香气扑向我的脸，我真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做什么，小燕姐又想要我做什么。我又不好说我的心在想妈妈，真的，我真的想妈妈了。早不想晚不想，敌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突然想起妈妈来了。也许妈妈也知道我马上要和敌人面对面战斗了，她一定是在鼓励我，要我勇敢杀敌，不要给她老人家丢脸。对，妈妈到队伍上来就是这样说的。我是穷人家的孩子，参加为天下穷人求解放的队伍，就应该干出个样子来。
　　“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妈妈”，我只好老老实实说。
　　小燕姐也沉默了。在朦朦胧胧月光下我看到她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防空洞前面的那片树林，我也向四周看了一下，什么动静也没有，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好像都停止了活动。我把挂在腰上的四颗手榴弹拿下来，把盖子全打开，只要敌人冲过来，就可以很快扔出去。手雷一直在小燕姐手里保管着，我几次要看，她都不给我看。我想起放在口袋里的装满子弹的两只冲锋枪弹匣，我刚才跑得很急，怕丢了，用手摸了摸，还在，心也放下了。
　　“我也在想爸爸。”小燕姐仍然望着那片树林自言自语地说，“我太对不起爸爸了。”
　　我不知这个时候用什么话来安慰小燕姐，只好不开口。
　　“过去我一心要和资产阶级爸爸决裂，没想到爸爸这么快就站到革命这一边来了，还参加祖国人民慰问团。等打完这一仗，我一定去看爸爸，我要当面向爸爸道歉。”
　　没有参加过战斗的人，肯定体会不到我们这些第一次参加战斗的人此刻的心情：敌人就在前面，战斗就要开始，在战壕里等待枪声的响起，一分一秒都在揪着你的心;而这一刻，四周又特别的宁静，脑子里好像什么都不想，又什么都在想。一有风吹草动，紧张的心就会提到喉咙口。我和小燕姐空着的一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对我们来说，这就是最大的相互鼓舞，最有力的相互安慰，最能壮胆的相互友爱。我们的手握得太紧了，像被胶水粘着似的，我担心万一敌人来了，手分不开怎么办？陈连长说，要不是战争，像小燕姐这样的女孩子正在学校里读书呢。班长也说过，战争把我们过早地推到生命考验的极限。不过战争也让我认识了许多好人（像赵姐这样入党的好人），不参加革命、不生活在人民军队这个大家庭里，我不可能认识慈父般的陈队长和老陈叔;不可能扑倒在慈母般的方所长怀里大哭;不可能和班长、赵姐、小燕姐，亲亲热热、高高兴兴地生活在又闷又热又潮的防空洞里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不可能像我这样一个还不满18岁的小男子汉，就能看到战火中最美的女人——无畏、善良、纯洁又有钢铁般的坚强;更不可能只有小学水平的我，就很快懂得生存的意义和献身的价值。我负伤住院治疗，方所长来看我，谈起年轻人应该怎样对待生和死，方所长说：“每个时代都有无数像我们这样的青年为这个时代奋斗献身;现在正处在新旧社会交替的关键时刻，为新社会去战斗去献身，是我们一代人应有的责任。”当时我对什么是时代，什么是献身似懂非懂，现在，我伏在自然坑的战壕里，前面摆着四颗已打开盖子的手榴弹，手紧握着冲锋枪，眼睛紧盯着前面的那片树林里的敌人，才真正懂得什么叫时代责任，什么是光荣献身。想到这里，我向小燕姐望了一下，她仍然精神贯注地注视着离我们只有一百多米的树林，她第一次站岗就是在那片树林里，我也是在那片树林里拉着她的手来到自然坑的战壕里的。就一个多月时间，小燕姐此刻的神情和上一次在自然坑战壕的神情完全是两个人，一个从小就没有吃过苦的人，在生与死的考验面前，怎么会这么快就变得这么沉着？有一次开班务会，班长提出一个问题让大家讨论：打仗是要死人的，怎样才能不怕死？赵姐说：我是穷苦人家出身，吃不饱饿肚子的日子难受得就想去死;现在革命了，懂得了我们是在为天下穷人不饿肚子翻身解放战斗，我不会想到怕死。小燕姐却说：我的理想就是当间谍打入敌人内部窃取情报，炸毁敌人指挥所，就是死也不怕。组织上已批准她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了，小燕姐却主动跟着老陈叔又回到包扎所来，万一…… 　　“你听，好像有脚步声”，小燕姐低声说。
　　我一听，是有人走动的声音。这声音不是在前面，而是从后面传过来，我紧张地回过头，是代理班长赵姐。这个时候见到赵姐，我们说不出有多高兴。赵姐给我们送来一壶水。赵姐说：“我刚才把小战士背到我们洗澡的小丛林后的小土坑里埋了，等仗打完了再移到班长墓旁边，也好让班长有个伴。”
　　我和小燕姐都不说话。
　　赵姐又说：“陈连长说，决不能让牺牲的同志再牺牲一次。”
　　赵姐走时，她抱着小燕姐，然后又伸出一只胳膊来抱住我，就像是最后的告别。
　　四周又恢复了平静，我们又把注意力集中在观察树林里敌人的动静上。也许实在太静了，小燕姐又说话了：“过去我最烦城市的喧闹声，现在特别想听到久别的喧闹声。”
　　我没有答话，小燕姐的很多话我都无法回应。我从小就在农村，不知道城市的喧闹声是怎样的声音。不开口搭话，是我常用的办法。
　　“有一次在美国看《鲁滨孙漂流记》电影，看到鲁滨孙一个人在荒岛上和恶劣环境做斗争，在绝望中求生存。当时我就不相信真有鲁滨孙这个人。一个人吃什么呢，拿什么和野兽斗呢？……”
　　“我也不相信鲁滨孙是人，在我们家乡只有狼、野猪有这个本事。”
　　“现在我相信了。”小燕姐突然拿出一直藏好的手雷给我看，“人在自己生命受到威胁时，就能发挥比它还大的威力战胜对方，因为……”
　　突然树林里传来一阵骚动声，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走动的声音。天刚发白，还没有全亮，敌人就提前行动了。小燕姐碰了我一下：“等敌人走出树林，快逼近防空洞时，我们再开枪把敌人吸引过来。”
　　我点点头：“等敌人靠近了，我先扔手榴弹，敌人往后跑的时候，你再用冲锋枪扫。我们要节省子弹，拖时间，争取杨排长带援兵来。”
　　小燕姐第一次向我伸出大拇指：“你在我面前突然高大了，我更喜欢你这个男子汉。”
　　“我看到你解开胸衣抱着小战士，很感动，在我面前你变得更伟大、更漂亮了。”
　　小燕姐笑了，说：“你比过去更会说话了。”
　　现在又没有话说了。我希望小燕姐再找什么话来打破这让人窒息的沉静。
　　“你看，树林里边有一个敌人伸出了头。”
　　我左看右看，还是没有看见伸出头来的敌人。
　　“这是敌人在试探，陈连长的位置在右侧，不容易观察到，我们不能再说话了。”
　　等了几分钟，肯定不到十分钟，敌人又伸出头，接着伸出身子走出了树林，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又出来一个……一共六个敌人向防空洞靠近。
　　我望了一下小燕姐，小燕姐轻声说：“陈连长再三交代，敌人出现不要急、沉住气，可以先打一枪，看看能不能把敌人吸引过来。陈连长他们听到枪声，也会做好准备。”
　　也许太紧张了，明明想打一枪，可手一扣扳机，打了个连发。还好打中了第二个出来的敌人，其他几个敌人都停了下来，向我们这边看了一下，又继续向防空洞靠近。
　　“我来把敌人引开，”小燕姐握着手雷，把冲锋枪挂在胸口，像下命令似的对我说：“等敌人跑到这个位置，”小燕姐指着树林左边一小片开阔地，“你从敌人屁股后面用冲锋枪扫他们。”
　　“是！”
　　小燕姐一只脚踏在自然坑中间的踏脚洞口，一跃就可以跳出去，却又转过身来，把冰冷的脸贴在我同样冰冷的脸上，说：“我的男子汉，我……走了……我等着你来救我！”
　　小燕姐跳出自然坑，一边跑、一边用英语叫着喊着唱着，还特意把帽子举过头顶，长长的头发，随着她一跳一蹦的身子，在肩后飘动着，真好看，谁会相信她是在打仗呢……
　　果然，敌人停了下来，调过枪头向小燕姐跑的方向追过来。小燕姐真神了，不知道她叫了什么，喊了什么，唱了什么，敌人居然也跟着她手舞足蹈，叫着、喊着、唱着。激烈的枪声又响了起来，这伙敌人还没有跑到小燕姐我要开枪的小片开阔地就忽然停住了。刚才的枪声是躲在树林里另一伙敌人向小燕姐打的。刚才还在追小燕姐的敌人又转过头向防空洞靠近。这时候小燕姐方向的枪声越来越激烈。小燕姐“我等着你来救我”的声音，像弹簧一下子把我弹出自然坑，我喊着跑着：“小燕姐，我来救你了！”
　　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响起，浓浓的烟云顿时腾上天空，等我跑到在浓烟升起的地方，躺着五个敌人，有两个腿部受伤的敌人正向树林里跑，我追上去一梭子，看他们倒下了，再跑回来找小燕姐。我把每一具敌人尸体都翻过来，就是没有找到小燕姐。我又顺着刚才小燕姐跑过来的小山沟，才发现小燕姐已倒在小山沟的一块石头上，胸口全是血，我扑上去叫喊：“小燕姐！小燕姐！我来救你啦！”
　　……
　　我抱着小燕姐，把她平放在草坡上。刚刚升起的太阳，照射在被鲜血染红的我的小燕子身上，四周一片景色都被映红了，我自言自语：“小燕姐，我要和你一起走;我是男子汉，说话算话，我决不能让你一个人走……现在我就去找些花来，你说过，我们的坟墓上一定要有鲜花……”
　　四周没有鲜花，硝烟把所有的鲜花都淹没了……我把沾满刚才腾起的烟云尘埃的草放在小燕姐身上，也留了一把准备放在自己身上。我把小燕姐已烧了几个洞的帽子重新给她戴上，又理了理小燕姐散乱的长发，敬了一个军礼：“小燕姐，我的小燕子，我要和你一起走，到另一个世界去听你讲属于我们自己的新的故事。”
　　我紧挨着小燕姐躺下来，把一把草放在身上，端起冲锋枪对着自己的胸口……
　　防空洞那边传来了赵姐的喊杀声（其实枪声一直在响，我只想和小燕姐在一起没有在意），我猛地站起来，责问自己：仗还在打，你怎么能……我又向小燕姐敬了一个军礼：“小燕姐，赵姐正在和敌人拼杀，我要去支援她。我向你保证，仗一结束我就过来和你一起走……”
　　我冲到防空洞，陈连长已经牺牲了，和他一起的那个轻伤员又第二次负了伤，他断断续续说：“赵班长看陈连长……就抱着一捆……手榴弹……”他指了指树林。我向树林冲去，大声叫喊：“赵姐，我来支援你啦！” 　　远处，正隐隐约约看到一伙敌人正包围着赵姐，我用冲锋枪扫过去，想把敌人引过来，这时我的头不知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接着是一声巨响……
　　十六
　　……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洁白的病床上，陈队长、方所长，还有老陈叔都站在床边。
　　“好了，终于醒过来了，”方所长高兴地说。“昏迷了整整一天一晚，队长就守在你床边。”
　　队长俯下身握住我的手，说：
　　“好样的，男子汉，”接着队长代表团党委宣布：经总部同意批准张锦成同志荣立二等功！
　　我静了一下，让自己能清醒一点儿。我望望陈队长、望望方所长、望望老陈叔，望望……
　　“赵姐呢？”
　　方所长沉默了一下，说：“赵甜妹同志……手抱一捆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了……”
　　“陈连长呢？”我的心开始紧张起来。
　　方所长没有回答，向老陈叔看了一下，老陈叔干涩的眼睛红起来，声音沙哑地说：“他和……赵甜妹在一起……”
　　方所长又接着说：“小燕子也……”
　　我忽地坐起来，推开陈队长，鞋子都没有穿，说了一句“我要和她们在一起”就拼命向班长坟墓跑去。我先向班长坟墓敬了一个军礼，又向赵姐坟墓敬了一个军礼，再向小燕姐墓前敬了一个军礼，说：“小燕姐，我来陪你了！”就向写着“金小燕同志之墓”的石碑撞了过去……
　　×××××××××
　　……我又醒过来了，还是睡在那张洁白的病床上，床边还是站着陈队长、方所长和老陈叔，陈队长毫无表情地宣布：“撤销张锦成同志二等功臣荣誉称号，再延长入党考验期一年……”
　　陈队长宣布完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走了，方所长看着我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一声不响地也走了。病房里就剩下老陈叔一个人站在那里望着我，他脸上布满的一道道皱纹更深了。他弯下身说：“你真是个孩子，怎么能这样做呢……”
　　我伸出手抚摸着老陈叔不平坦的脸，含着眼泪说：“我就是你的儿子，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的好儿子……”老陈叔把我抱在怀里，他那篆刻着几十年的艰苦奋斗留下的沧桑的脸，深深地贴在我的脸上，非常罕见的泪水，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滴了出来，顺着我的面额流进我的嘴里……
　　十七
　　战斗终于停止了。
　　近三年的抗美援朝战争终于胜利宣告结束。
　　经过半年的治疗，我也痊愈出院了。在我再三要求下，组织上同意我继承金小燕同志的没有实现的梦想——送我到通讯工程学院情报系学习。方所长也在我出院前一星期回国进医学院深造了。临走前她来医院看我，告诉我：“志愿军总部已批准班长沈雯英、代理班长赵甜妹、战士金小燕荣获一等功臣光荣称号。在原来掩埋的地方重建了新的坟墓和纪念碑。你回国前一定要去看看她们。”
　　×××××××××
　　……队长把我抱得太紧了，我把脸扑在队长怀里久久都不想离开。陈队长说：
　　“你长大了，在战火的考验中你开始像个男子汉了。”
　　我不说话，可心里在想：犯了两次错误，我开始懂得了怎样做一个合格军人的道理……
　　临走前，队长给我一包糖果，糖果比上一次多一倍。陈队长说：
　　“你去看她们，并代表我向人民功臣致敬。”
　　×××××××××
　　战斗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防空洞已经封了，洞口挂了一个牌子：光荣洞。灶间草屋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那口烧过无数次土豆野菜的大锅，被子弹打穿了四个洞。被小燕姐称为“天下第一”的洗澡草屋重新整修了一下，汽油桶擦得干干净净，老陈叔亲手挖的土炕床又铺上了一层干草，还散发出一股清香气。我最不能忘的是小山坡自然坑，这是赵姐宣誓入党的地方，也是我和小燕姐最后分手的战壕，小燕姐抱着手雷就是从这里跳出去把敌人引开的。我顺着小燕姐奔跑的小山沟来到她牺牲的地方，石头上小燕姐留下的血迹还在，显然来整理防空洞的人不知道小燕姐是在这里壮烈牺牲的。我找了一块石板，写上：“这是一等功臣金小燕同志壮烈牺牲的地方。”下面还写着：“属于小燕子的男子汉”，并用刀划破小拇指，让鲜血滴在上面。
　　……我手捧着叫不出名字的花草，站立在班长沈雯英、代理班长赵甜妹、战士金小燕的坟墓前。先在班长坟墓前放了三颗糖、一束花草，磕了三个头，敬了一个军礼;再向赵姐坟墓前放了六颗糖、两束花草，磕了六个头（陈连长和赵姐在一起），敬了两个军礼;最后我捧着花草在金小燕墓前站了很久，我希望自己能永久地站在这里，听她讲我非常喜欢听的故事，听她倾诉追求的美好的梦想，去撞击已永刻在我心中的“爱情之火”。我把剩下的十二颗糖分成三份，把花草也分成三份，一份给小燕姐，一份给就埋在她身边的那个睡在她怀里的小战士，一份代表我永远和我的小燕子在一起。我站在那里，往后退一步，就敬一个军礼，往后退一步，就敬一个军礼，一直到我看不见小燕姐放着花草的墓……
　　十八
　　爷爷的故事到这里应该讲完了，可爷爷向三位姐姐坟墓敬礼的手还没有放下来。我也沉浸在那个陌生的环境里，脑子里浮现出爷爷讲故事的情景——一条又长又阔的山沟，防空洞就在山沟中间凹进去的山洞里。防空洞的正面是一片从山下一直延伸到山顶的树林，赵姐就是抱着一捆手榴弹在这里同敌人同归于尽的，爷爷也是在那片树林里倒下的;防空洞的右侧是一小块丛林，小燕姐所说的“天下第一”洗澡草屋就隐蔽在这里，它的前面就是通向队部的山路;防空洞的左边是小山坡自然坑，小燕姐就是在这里和爷爷分手抱着手雷把敌人引开的;离自然坑不远的地方，就是爷爷现在举手敬礼的三位姐姐的墓地。爷爷举着的手开始颤抖，我没有去帮他放下，而是托着他的胳膊，让爷爷举着的手更稳、更有精神。我望着爷爷布满皱纹的脸，和脸上呈现出的那聚精会神的神情，我预感到爷爷的故事还没有完，我必须做好迎接爷爷新的故事的开始。
　　……爷爷的手终于放下来了，我用热毛巾捂住他冰冷的手，爷爷突然问我：“爷爷走了，你会哭吗？”
　　“我会大哭。”
　　“你不要哭，你是男子汉，哭是你奶奶和你妈妈的事。”
　　我茫然地望着爷爷，不知道爷爷为什么突然说到死。
　　“我走了，告诉你爸爸妈妈，什么都不要搞，天下的人有一样是相同的，从生到死，赤条条地来，也只能赤条条地去，什么都带不走，只留下一包灰。”
　　爷爷说到这里伸出手摸了我的脸，笑着说：“爷爷可没有什么遗产留给你。相反，爷爷走的时候，你千万别忘了让爷爷带上那本印好的故事，这可是爷爷准备了六十五年给三位姐姐的见面礼呀！”
　　爷爷虽然这样说，可精神很好。爷爷完成了“最后的一次任务”，轻松多了。
　　我也高兴地说：“爷爷，奶奶说你精神好多了，她还要和你一起过九十大寿呢。”
　　奶奶叫我了，我一看正十点钟，该给爷爷吃药了。我端着爷爷的茶杯推开窗口，爷爷按了一下录音机做了记号的键，“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曲响起来，爷爷转过身伸出手想跟我握手，我说：“爷爷我不走，我去奶奶那里拿药给你吃。”
　　爷爷望着我，好像点了点头，又好像望着我笑了一笑，我也笑了一笑，就去奶奶那里拿药了。
　　奶奶悄声问：“你爷爷精神还好吗？”
　　“好着呢，我来拿药，他还以为我要走，伸过胳膊来要跟我握手呢。”
　　奶奶笑了，“你爷爷就是宠你。”
　　我端着茶水和爷爷吃的药，拉开窗户门，“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声继续响彻整个阳台，爷爷的手还伸在那里，我把两颗药放在爷爷手里……
　　……
　　按照爷爷的交代，我把打印出来的第一本爷爷“完成的最后一次任务”的故事，让爷爷带走了……
　　 2014年11月于杭州
　　我握手呢。”
　　奶奶笑了，“你爷爷就是宠你。”
　　我端着茶水和爷爷吃的药，拉开窗户门，“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声继续响彻整个阳台，爷爷的手还伸在那里，我把两颗药放在爷爷手里……
　　……
　　按照爷爷的交代，我把打印出来的第一本爷爷“完成的最后一次任务”的故事，让爷爷带走了……
　　 2014年11月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