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希成:用画笔追赶推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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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8年的冬天,北平裹在兵临城下的恐惧之中。因辽沈战役、平津战役打响,北平周边省份的难民,投亲靠友挤进北平古老的城墙里头。
  
  北平东直门内九道湾郑家也涌入了逃难的亲友,郑家的屋后成了国民党的养马场,10岁的郑希成看到挨着的邻居甲8号家“好像是姓卢”的房顶上已经朝东支起了两挺机关枪。他还听从东北四平逃来的乡亲说,四平是解放军四进四出打下来的,要是国共一开战,北平恐怕也要平了。
  
  城门关闭,谁也跑不出去,所有人都将成为包子馅。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街上站岗的军人变了服装,兵临城下的气氛消散了。郑希成多年后说:“要不,我们家早就平了。”
  
  推土机开到家门口
  郑家至今还住在当年支过机关抢的九道湾院里,但是这个住处,在21世纪初差一点“平”了。
  
  北新桥一带,虽然胡同逼仄,院落破旧,却是北京少有的几片还保留着传统民居四合院的地区。经常有好奇的外国观光者,拿着相机到这里寻找属于老北京的一鳞半爪。每到这时,郑希成就想拿出自己画的北京民居图给他们瞧瞧:“北京的院子原先可不是这么破破烂烂的。”
  
  郑希成笔下的宅院,屋舍俨然、格局工整、绿树成荫,甚至连屋顶上的瓦当都片片分明,与现实中房挨房、房挤房的大杂院看不出一点相似之处。他就是想告诉大家,这才是北京的院子——那个他生于斯,长于斯,存在于心中的院子。
  
  郑希成拿起笔来画院子是在2001年。其实在那之前,北京四九城里对胡同和宅院的大拆大改,已经闹得沸反盈天。“美术馆后街22号院被拆了我不知道,曹雪芹故居被拆了我也不知道。” 如今说起来,他还在自责:“我太后知后觉了,多少好院子,还没来得及画就拆了。”
  
  当时的郑希成,刚从北京象牙雕刻厂退休不久,两度心梗后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再加上本就腿有残疾,早已是“躲进小楼成一统”,不问世事了。可世间事,你不找它,它找你。2001年,躺在病床上的郑希成,听到推土机的声音日夜从今天北新桥邮局的方向传来,他还不知道北新桥地区沿东直门北小街一带,已成废墟。
  
  此时,与他家仅一街之隔的交道口,已经成为一片瓦砾。有风声说,他居住的九道湾也保不住。接着拆迁办找上门来,郑希成才知道自己的家面临被平掉的危险,他不得不走出自己的小院。郑希成和面临拆迁的老街坊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郑希成说,这时候他还没想到自己能为保护北京民居做点什么?按他自己的话讲:还局限在“小我”中。直到有一天,街坊送来一篇《南方周末》上登的华新民的文章,才让老爷子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华新民只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能为保护北京胡同文化这么奔波,我作为一个老北京人更得做点事啊”,郑希成说。
  
  郑希成想起雍和宫的吐布丹老师说过“世界万物皆有灵”。当他再一次来到已成为一片瓦砾的院子前,感到那些残垣断壁似乎也有了灵性。它们见证了明灭清亡,见证了从辫子到分头,见证了从窗户纸到玻璃,见证了从矿石收音机到彩电、冰箱……北京的宅院和胡同已经伴随这座城市和城市中的人,走过了几百年。如今,院子拆了,胡同没了,老北京都住到五环以外去了,这北京还能叫北京吗?
  
  写文章呼吁郑希成不在行,但他能画。年轻时他的素描在全北京也是数得着的。虽说拦不住拆,但郑希成决心用画笔留住这些消失的老宅院。
  
  笔下复活的老北京
  郑希成画的第一个院子是他在九道湾的家。郑希成家是个南北小院,他们一家四口住着三间北房,南房租给了两个街坊。院子里种着四棵石榴树,搭着葡萄架,还有夹竹桃,一年四季花香不断。夏天院子当中的水缸里泡着西红柿,谁渴了随便捞着吃。隔壁院子是武家兄弟,过年的时候两家孩子组织了个“松竹剧社”,一板一眼地演节目,街坊四邻都来看。斜对面8号,住着郑希成的同学卢熙庆。郑希成腿脚不好,每天卢熙庆都用自行车驮着他上下学。规整的院落,温馨的场景都被郑希成画入画中。
  
  为了弄清楚九道湾的来历,他找来明代和清代的北京地图。“明朝的时候这边还是空地,到了清乾隆年间开始有居民了。这一片原来是新太仓,住家都依着仓墙盖房,逐渐形成了三坑一湾。从小我父亲就跟我讲谁家的房子先盖的,谁后盖的,(地界)谁压着谁,(地界)谁咬着谁。谁家有钱了把旁边的院子给买过来了。不但能看出人跟人的关系,还能看出一家一户的发展……”从自家的院落画起,画出半个世纪前支起过机关枪的邻居家,从街坊老人们的回忆中画出每家大门不同的朝向,二十来道湾中,每一道弯因为怎样的风水说法而形成。在老人们的回忆中,一张九道湾地区的民居图画了出来,这张画打开了郑希成幼年时的记忆:从东直门沿护城河(运河的一部分)运进来的木料,运到桓兴木厂;由磨坊发展起来的面粉厂;前店后厂的点心房……一幅幅富有老北京生活情景的民居图从郑希成的回忆中定格在画纸上。
  
  郑希成一板一眼地把九道湾的平面图画出来, 画完自己的小院后,他拖着有残疾的腿,拿着相机和小DV,在四九城内探访那些尚且幸存的院子。
  
  “北京的民居不单有四合院,还有南北房、三合院和排子房。原来崇文区是商业区,晋陕的生意人多,那边院子窄,有很浓的晋陕风格……”说起北京的院子,郑希成就滔滔不绝。
  
  但要把如今面目全非的大杂院恢复成最初的模样,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每次要画一个院子之前,他都要在院子里走上好几圈。正房、厢房、大门、二门的方位要辨清楚,遇上特殊的砖雕、瓦当,都得用相机拍下来。那些干扰视线的后来搭建的小厨房则要一一剥离,他把这种方法叫做“剔牙法”。“是不是老房子看看灰(鉴定墙上陈年涂料)就知道。”宣武区有一处宅子,院内低于地平约一米,拆迁前这里有一道经年的石梯缓缓地铺进院子,郑希成一看就判断出来,这是明代留下的院落。
  
  长年跟老房子打交道,郑希成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尽管如此,太大、太复杂的院子,他也会觉得无从下手。
  
  魏家胡同里的马辉堂花园总面积近八千平方米。1915年由营造世家的传人马辉堂亲自设计建造。马辉堂先祖马天禄在明代营造过紫禁城,马辉堂本人是清末营造家,承揽过颐和园、慈安陵、慈禧陵的营建。马辉堂花园建于民国八年(1919年),位于今天东城区东四北魏家胡同。营造家给自家设计的庭院自然极其讲究。亭台楼阁,山石水榭,安排得别具一格,气魄极大。如今的马辉堂花园戏楼被拆,游廊被毁,荷塘填平,园林不见,林立的山石尽失,园内私搭乱建比比皆是,历时三年修建的马辉堂花园墁地金砖早已不见,墙壁磨砖对缝也成了营造学的一个名词。郑希成在里面转了好几回,也没弄清所以然。正待放弃,有朋友为他介绍来马家的正根儿传人——马旭初老先生。80多岁的马老领着郑希成在马辉堂花园中一处一处看,一处一处讲。最终,这处气势磅礴的北方园林又在郑希成笔下复活了。
  
  与马辉堂花园比起来,“半亩园”的情况更棘手。“半亩园”是清初兵部尚书贾汉复的宅园,据说它是园林建筑大师李渔设计的。“半亩园”垒石成山,引水为沼,平台曲室,有幽有旷,更以它半亩大的大花园闻名于世。“半亩园”三个字今天早已成为传说——1949年以后,“半亩园”成为三家单位的宿舍,塞进了几十户人。现在它的花园早盖起了楼,只有东边一溜宅子还在。别说“半亩园”已经拆得七零八落,就算主体建筑都在,也很难把握。
  
  就在郑希成犯难的时候,一位编辑朋友给他送来一大批“半亩园”的老照片,一位建筑师朋友送来了1943年美国人拍的北京航拍图。航拍图密密匝匝全是小黑点,能看出所以然来吗?郑希成说:“能!把它拍成照片输入电脑,再放大,就能看出房子来。”根据航拍图,郑希成把老照片上的建筑一一定了位,但终究还是些零散的片段。这时候,又有朋友给他找来《鸿雪因缘图记》。《鸿雪因缘图记》是“半亩园”当时的主人麟庆请画家所作。其中,清晰地记录了“半亩园”的全景和局部。四下里的信息拼凑,再加上实地探访,郑希成终于勾画出了消失几十年的“半亩园”。
  
  画笔追不上推土机
  曾经有朋友建议郑希成用宣纸毛笔来画北京的宅院,说那样将来可以赚大钱。“但是来不及啊!还是钢笔画得快”,郑希成说。
  
  渐渐地,郑希成的绝活在北京胡同中声名远播。许多老北京听说郑希成能画院子,都慕名而来,想请他画画自己家的院子。“他们都把我当救星了,可是我个人没有那么大力量。” 2004年左右是他最凄凉的日子,听说哪儿拆,他就往哪儿跑,有时候刚去一次,还没来得及画,院子已经没了。“拆得太快,我只能挑最有特点的先画。”
  
  南池子普渡寺东巷16号拆了;瓷器口西利市营胡同11号典型的“奴欺主”型窄长小院拆了;复兴门内察院胡同23号、古典诗词大家叶嘉莹的祖宅拆了;豆腐巷7号马连良故居也拆了……在2009年郑希成出版的《京城民居宅院》中,他所画的一百多个宅院,六十多个已经永远消失了。
  
  到了2012年初,媒体证实,他画过的梁思成、林徽因故居也成为瓦砾。
  
  即便没拆的也一天没停地遭到破坏。北沟沿胡同23号梁启超故居,2001年郑希成头回去时,他还能站在院子东南角的假山石上,可现在那里已经被盖上了几排房子。院中的住户都对他说,这院的下水道设计怎样科学,一到下雨,全院的雨水都很自然地流入花厅前的水洼里。虽然都说这个院子应当保护,但院里的居民一天也没停止加盖小房。“也没法怨住户,你不盖,马上地方就被别人抢去了。”郑希成十分无奈。现在站在这座宅院中,已经看不到一点当年的灰砖建筑,所有空地都被加盖的小房子塞满了。但郑希成说院子里的老房子一间都没拆,要恢复很容易,把违建一拆又是原来的样子了。
  
  2006年《北京晚报》上曾经登了要修缮梁启超故居的消息,并言之凿凿地称工程将在2007年“五一”前完工,届时这里将作为一处景观向游人开放。可倏忽5年过去了,这里依然如故,甚至院中居民的大兴土木一天都没有停止过。
  
  “去过的院,我不愿意再去。看了伤心。”郑希成神色黯然。
  
  虽然很多人理解和支持郑希成,把自己拍过北京民居照片送给他,让他参考原复那些已经消失的胡同和民居,但他也并非每次都能成功地说服别人。有一次他拿着相机要拍西直门一带的老宅院,院子里的一位老住户说什么也不让他拍,这位老太太跟在郑希成身后,一路大声嚷嚷“你拍什么拍?你拍了有什么用?现在都要拆了,你拍了就能保住了?”郑希成说“我保不住”,“保不住你还拍什么拍?”郑希成一路跟她解释,“我画下来给后人看,咱北京曾经这样美过”,“现在的人都不看了,后人你还给谁看?”就这么一路跟着阻止,郑希成最终还是没拍成。他说“那位老太太是伤了心了。院落当时维护得很好,最后还是被拆了。”
  
  2005年国务院批准的《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04~2020年)》,其中明确规定保护北京特有的“胡同~四合院”传统建筑形态,停止大拆大建。但是各种院落乃至名人故居被拆的新闻,还是不绝于耳。
  
  “以前要拆迁的院子就像是开发商的盘中肉。如今,他们用‘危房改造’作借口,这里拆一点,那里拆一点,慢慢地蚕食。我这个小院不知道能保到什么时候。”郑希成看着自家的小院说。
  
  夕阳之下,郑希成家的小院子静谧而安详,门口的廊道上贴着他画的北京民居钢笔画。也许,以后人们只能从他的画知道,原来北京的民居院落曾经这样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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