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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错了么?如果没错,为什么不允许我说实话?”
3月1日,华远大厦6楼董事长办公室里,任志强言之凿凿,语气中没有半点委屈,摊开的双手只是在告诉你,我根本没错,我心里笃定得很。
桌上那些堆得高高的,码得密密的,只有他才知道出处的中央文件、数据,随便抽出一张,都是他用来PK的有力武器。
任志强说他不是自恋的人,自负是因为“自己有本事”,说话“冲”是因为他“比别人知道得更多”。
仔细端详他,你会发现,这个华远集团的董事长,这个在网上备受争议的人,他的眉远比他那张著名的“嘴”更具有代表性:往往不苟言笑,眉先皱起,眉间的“川”字生生挤着。
爱皱眉的任志强是容易产生隔膜的,而接下来的话:“因为你们是南方的刊物,我才接受采访……以前南方那边的刊物,都没直接采过我,文章大多是转载,结果更是胡说八道……”他笑了,笑得揶揄,硌人难受。
你不由感到,任志强先生尽管55岁了,却真是难处啊。
“他就是一个炮筒子。”这是地产人士对他最多的评价。
在整个采访过程中,任志强除了偶尔抱怨媒体对他的“歪曲”,“断章取义”,除了在回答问题时常常中途跑题,自说自话外,他确实做到了他的承诺:除了商业机密不可说以外,其他都可以说。
那天,他刚接到国资委打来的电话指示,要求他不要再与媒体讨论关于“富人区、穷人区”的话题了。结果,他向媒体转达了旨意后,马上禁令消失般,又想到什么说什么了。
有时,他身上透出与年纪、阅历不相称的孩子气。较真时将眼镜架推到脑门上,眉揪成一团,死死地盯着你,一副不把问题论清楚绝不罢休的样子。
有时,他向你比划着自己的办公室,聊起自己转业回来开的第一家小店。因为不想进机关受憋,他与亲戚宁愿每天凌晨四点爬起床,炸油条,蒸包子,卖豆浆,晚上,数一天赚下的钢镚,一分,两分,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他还得意于自己在军队里的绰号“鸡肋”,他一贯不服上,却老立功,团长拿这个小参谋无可奈何,只好背后给他起了绰号。没想到他索性将“鸡肋”两字写得大大的,贴在了办公桌上,把团长气得够呛……
“任志强不过是说了事实。”
任志强自己这样认为。这是他为自己辩解,大声喊“我哪儿错了”的根据之一。
他说他不过是说出了个“果”,“因果”的“果”。这个“果”就是:贫富差距存在;好房子和不大好的房子存在;有钱人住好的房子,不大有钱的人住不大好的房子;比较集中的有钱人住的好房子的地区,就是富人区,比较集中的不大有钱的人住的不大好的房子的地区,就是穷人区……
任的一部分同行,地产商们,其实也委婉地说过这个意思。比如:
冯仑,“穷人和富人混住在一起是不成功的。”
群众们,很大一部分群众,也这样认为。根据新浪网上统计,60%的人认为任说的是事实。
那么如果一个人说出的是事实,而且是个不大新鲜的事实,为什么会成了有争议的新闻?为什么会说“任志强是个诚实得可恨的人”?
是任志强说话的姿态有问题?是人们对任的话包涵的价值观有争议?还是这事实本身,太过残酷、太不招人喜欢、太刺痛人?
先说任说话的姿态、话里话、价值倾向。任在新闻发生之后,在引发了愤怒和反驳之声之后,他的辩解,他对“穷”和“富”这两个敏感词汇的运用,还是慎重了很多,含蓄了很多。但据我们日前对任的两次采访,他的话,在一些人听来,还是相当地“刺激”。他说:
“到北京,你看北京人可以当阿姨吗?北京人就是爷,历史上他都是爷。已经败落的皇族也是爷的态度,蹬板车的叫板爷!他就该受穷!
“我从那儿(任曾经插队的落后村庄,人均年收入400元,)拉了60个人到北京打工,我让县武装部组织培训,还专门开车去拉来,怕他们走丢了,拉到顺义别墅区里当服务员、当保安,我一个月给(每人)300元的工资,管吃管住管服装。可是,不到两个月全跑光了,宁愿回去受穷!干了一年半的只有两个人。该不该穷?我说我再不给你们捐钱。活该!”
他似乎深恶痛绝“穷”;而且也不能说,他对“穷人”有普遍的博大的同情心,甚至相反,他有过不少“不能盲目同情穷人”的教训。
这是对“穷”,那对“富”呢?对“富”,他“却”似乎满腔“不平”要“鸣”——
“如果我的收入合法,你凭什么仇富?美国中产阶级从来不反对巨富。我们现在是社会观念错,中国的农民从来都是打土豪分田地,毛主席教育错了,都是什么李自成的均贫富,那是传统教育错了。”
“一个十亿资产的资本家,他拥有那么多经济利益对他没有任何意义,一亿他就可以消费,下辈子都消费不完,他为什么要干?他大部分都给公共支出了……”
那么对“先富后富”的发展逻辑、改革模式,任的态度是什么?任的态度是强烈地支持、完全地赞同。在毫无保留地赞美和欢呼的同时,任也不忘表示出与“另外一种声音”的“势不两立”。
“易宪容有哪些文章带数字?你为什么不用数字说话?你再去问问他的所长,怎么不把他开除?我已经跟媒体说过,有他我就走。
“比如杨帆也挺有名的,他的那些理论是歪理,没有理论依据。他大部分说的是社会现象,等于由一个经济学家变成了一个社会学家。根本不配称为经济学家。
“我们一直认为马克思最终说实现共产主义的前提是物质极大丰富,如果没有这样的过程,怎样会有物质极大丰富呢?均贫富永远不会物质极大丰富。
“让我们收敛一点儿迎合他们,那中国社会还有进步的希望吗?没有办法进步了,最后退化到毛泽东时代。过去我们说毛泽东时代是先进的东西,老说解放全人类三分之二受苦人,最后出国一看,我们是最穷的。愚民愚得不得了了,你们是典型的愚民政策!”
口气这么冲天的任当然不认为自己是孤立的,不但不是孤立的,而且往往是英雄所见略同。“你看看周其仁(经济学家)、茅于轼(经济学家)和我说的一样不一样?”
可以说,任志强旗帜鲜明,而且根本是不屑演示自己的旗帜鲜明——这大概就是任“招人恨的诚实”?
纠缠和考察任的性格,就像要求富人在穷人面前有涵养一样,没什么意义。需要厘清的可能是,讨厌和反对他的人咬住的那一点,就是:任本人是既得利益阶层,即任本人就是富人;富人当然要为富人说话,富人当然要为自己继续富和更富“强词夺理”;并且,富人因为富,而享有了更多权力,权钱勾结、权钱交易——富人在抢占了财富的同时,又抢占了话语权。
关于任志强是富人这一点,任的回答坦率又呛人——
“我当然是富人了。我还不是富人,就说明中国改革这么多年不成功。”
关于任和其代表的地产商们与国家权力部门的关系,向来敏感、向来隐晦、也就向来更容易引起非议和不平之气。
在任爆出“关于穷富的言论”的新闻发生之前,媒体关注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任常常跳出来代表行业向政府抗议。比如,“万人书”反对国八条(2005年3、4月间,为了平抑全国特别是上海等地迅速上涨的房地产价格,国务院办公厅发出《关于切实稳定住房价格的通知》,提出八条措施加强引导和调控,被称为国八条)。
那么任作为地产商,作为一个土地国有国家的、要向政府“拿地”的地产商,他和政府、和国家权力部门的关系是紧张的吗?是对立的吗?
在我刊的采访里,关于任与政府的关系,与权力的关系,任本人并没有给出他一贯的那种灼灼又凿凿的回应——除了他一再强调“我的第一桶金没问题”。
首先,他酸不溜丢地说自己是“替人管钥匙的使唤丫头”,“国家看重的是我能够给他创造多少税收和贡献,所以我说什么他都不贬我,因为我能够给他创造财富。”
然后,他也确实忍不住似的表达了他的一些不满。“我们没有挑拨穷人的神经,而是说政府满足穷人的基本事情没有做。就像温总理说的,政府做了一些不该管而管的事,也做了一些该管而没有管的事。”
但是,在冒出“愚蠢”、“挂羊头卖狗肉”之类的不敬的话之后,他又还喜欢强调自己对党的一片赤诚。“我受家里最大的影响就是要跟着共产党走。我尽管对政府提出批评,但是善意的,尽管我们语言可能不太恭敬,但是我们是为了政府好,绝不是想把政府搞垮。”
“所以”,“我和政府的关系好着呢。建设部给我发通知,要我参加会;国土资源部也通知让我开会……”
原来是这样……
当我们把“任志强关于贫富的言论到底为什么成了有争议的问题”推到这里,我们可能会有一点点恍然,并且发现这并不是一个新问题,而有一点点厌烦起来。
这恍然和厌烦大致是:很多人,很多被惹火的人,对于他们自身能力和努力以外的,那个影响他们贫富的规则的制定和规则本身,其中包括权利和机会的分配,可能已经很长时间以来,都没参与感,当然也就没信任感了,甚至有了不信任感。对有贫有富的不满,可能更多是对贫何以贫、富何以富的不满;是对那一套一直回避监督回避分享的所谓“体制”不满。
那么,我们最终要把批评、怨愤,以及批评怨愤后面饱含的期待,落到哪里?如何疏解那个我们平日里都感觉得到的、学者们热烈讨论的“社会情绪”?
任志强,说出了“可恨的事实”的人,倒是有个需要认真对待的建议。
“我个人认为网上是哭错了坟头,他们应该跟我们一起哭,否则政府不会下大力气解决穷人的房子问题。”——其实不仅仅是房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