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坞

来源 :男生女生(月末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dongy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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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八月浓秋,金红二色的桂花簌簌飞落,清甜香气轻笼着整座空桑皇城,满城的百姓每天生活在这云梦香泽里,恰如置身于一罐臻至极致的桂花酿,不饮自醉也。
  比桂花更醉人的,是皇城里近来盛传的一个香艳传说。
  不知从哪一日,不,哪一晚开始,城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采花大盗。
  那采花大盗,乃是个雌盗。且是个趣味独特的雌盗——她只采穷人家的少年……
  不过趣味独特并不影响她成为近十年来空桑皇城里最香艳的传说,据那些受害者们事后描述,该大盗黑裙翩翩,发髻如云,身段袅娜之至,一方半透明的黑色纱帕遮住玉容,影影绰绰中,更显风姿绝世。虽是大盗,但她言语手段,无不温存体贴,堪称有史以来最具职业道德的采花大盗,一入房中,必柔柔怯怯不胜娇羞地问一声,“公子,奴家可否摸一摸你的手?”
  被她轻薄过,真是此生都不愿意再被其他任何人轻薄!
  一时间,空桑皇城里的男子们都热血沸腾了,穷人家的适龄少年们自不必说,一个一个望眼欲穿跃跃欲试,富人家的公子们以及上了年纪的大老爷们则要不钻马棚,要不刮胡子,夜生活也不要了,每晚睡得比谁都早,削尖了脑袋凑足采花大盗的诡异条件,只盼祖上积够了德,能堪堪换得一场她的临幸。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猎物满城,大盗却只有一个,空桑皇城里无数颗琉璃心在漫漫长夜的等待中悄然碎去,又在凌晨时分新任受害者欲仙欲死的前情回顾里重新凝结,如此循环往复,永不止息。
  这一晚的幸运儿,乃是城东烧饼王二家的小子,他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烙了半夜的烧饼,烙得迷迷糊糊之际,只听吱呀一声,自家那破窗子突然从外面被推开了,一眨眼的工夫,从窗外漏进来的皎白月光里,如梦似幻地站着一个黑衣飘飘的女子,那女子黑纱遮面,身形玲珑,除了传说中的采花大盗,还能有谁!
  眼瞅着恍若神妃仙子的大盗朝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王二小瞌睡全没了,欢喜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唯有身子瑟瑟抖得一张床砰砰直响。然而,采花大盗即将走近之际,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下了,一双妙目仿佛望着王二小,又仿佛望着渺不可知的虚空之处,眸中渐渐浮起浓烈的失落之意。
  不,仍旧不是他。
  不过她不忍放过任何一个微渺的希望,幽幽问道:“公子,奴家可否摸一摸你的手?”
  王二小欣喜若狂,话也说不出来了,正待拼命点头,只觉后颈一麻,整个人无可奈何地昏了过去。
  意识残留的最后一刹那,他欣慰又怅惋,采花大盗原来喜欢打昏猎物再行事,看来自己不用担心逃出她的魔爪,唉。只可惜无法体会那销魂滋味了……
  采花大盗愣了愣,顿时各种高贵冷艳的气场全无,讪讪垂下眼睑,嘟囔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幸福地晕过去的王二小的床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衣人,他右边袖管空空荡荡飘在身侧,左脸颊上自额角到下颌猩红一条长疤,如毒虫盘踞。若这缺陷放到旁人身上,不知该有多阴森可怖,可是他,偏生就了一副绝色的姿容,纵使失去右臂,身形在斑驳的月光中依旧芝兰玉树,一双眼睛是极浓的栗色,如新雪上跳脱的一抹光,狭长的伤疤和残缺的肢体丝毫未能减轻他的美貌,反倒增添了豪迈的英气与别样的风流,将这残破的屋子灼得熠熠生辉。
  断臂的黑衣美人目无表情地看着她,淡淡道:“怎么?扰了你的好兴致吗?我在茶摊上听来的各种版本,可是说不完的风光旖旎呢……”
  采花盗的一双杏子眼形状完美,但瞳仁深处黑得深沉,完全没有一丝光亮,她苦恼地皱了皱眉头,“是吗?我可没动过他们一根指头……早知道传成这样,还不如当真下手算了,这枉担虚名的滋味,可真难受。”
  断臂美人面色稍霁,扯起唇角谑笑道:“若这些人知道你的底细,那才不失为一桩美谈呢,莫说整个空桑,恐怕连海那边中原的茶馆说书人都得大赚一笔。”
  采花盗踩着地上细碎的月光,慢慢朝断臂美人行去,一双好看的眼睛里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与萧瑟,“师父又在伤我的心了,除了是你的徒儿以外,我还有什么要紧的底细?”
  断臂美人看了一眼她的眼睛,面上浮起几分怜惜之色,嘴里却冷冷道:“若还当我是师父,就别再这样乱来,捅些莫名其妙的娄子了!”
  他一把拎起她,沿那个破窗口飞进了浓秋的晚风里,身形有如流风回雪,飘逸俊俏至极。
  采花大盗像只慵懒的猫一般任由师父拎着飘荡在皇城的月下,有风吹进眼睛里,冰冰凉凉,屋顶下酣睡人们的呓语,草丛里秋虫的鸣叫,皇城另一头的丝竹歌舞,不知哪一家深闺怨妇的幽啼,所有声音都涌进耳中,盛大又细致,鼻端满溢的是金桂的浓香,途经每一株的气味,都执拗地与另一株有着微妙的差别,像芸芸众生,这卑微的美好,只有它们自己和她知道。
  想来皇城里静静流淌着的月光,也是极好的。
  至少,比她永远也逃脱不了的那个地方要好。
  凉风吹起面上的纱巾,作案未遂的采花大盗抬起眼睛望向想象中月亮所在之处,怅惋地笑了。
  拎着她的人手一抖,骇然道:“干吗这样冲着为师色迷迷地笑?你糟蹋不相干的男子还有得救,欺师灭祖可就罪无可恕了!”
  脚下踏上熟悉的高墙,采花盗明白自己又得回到那个樊笼里了,师父这是在好心逗她一乐,她不忍拂他美意,努力咧了咧嘴,终究没能笑出来,静默了许久,方低声问出口,“师父,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断臂美人把她轻轻放下,叹道:“会有那一天的,你再耐心等一等吧,反正都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快回去,我先走了。”
  周遭一静,师父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
  采花大盗贪婪地吸了一大口桂香,而后转过身面对高墙的另一侧,纵身跃了进去。
  二
  采花盗小心翼翼踩在巡夜侍卫的节奏之后,穿越重重亭台廊榭,以最快的速度潜回了居所。
  抱着换下的衣裳跃上房梁,她打开藏在那里的包袱,逐一摩挲着里面的小玩意,更已深,露已浓,那些残缺玉石翡翠的凉意顺着指尖脉络,一直通往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她怔怔坐在梁上,也不知坐了多久,直到院子外面传来零落的脚步声才如梦初醒,慌忙把包袱系紧藏好,飞身钻进被窝里。
  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脚步声进了屋,旋即暖帘被窸窸窣窣地掀起,田嬷嬷略显苍老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来,“公主,该起了,今儿是陛下的寿辰,殿下赶紧洗漱用膳,早些去给陛下拜寿,尽一尽孝心吧。”
  年少的公主似乎没睡够,又在被窝里蹭了蹭,方掀开锦被坐起身来,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对呀,今儿是父王寿宴,前阵子嬷嬷提醒过我的,我给忘了……”
  “哎哟我的祖宗,还敢忘了这要紧事,您也不看看咱们都被那些狗东西欺负成什么样儿了!但凡能伶俐一点,讨得陛下一两句好话,公主您也不至于过得连个大户人家的丫头都不如呀!”
  田嬷嬷似被触动了伤心事,跺着小脚,一肚子气话爆竹一般噼里啪啦炸开了。末了,又小声碎碎念道:“就连,就连老身也跟着受罪……”
  公主仿若未闻地笑了笑,摸索着下了床,挪到梳洗架前开始洗漱,哗啦啦的水声里,她听到田嬷嬷极力克制的粗重呼吸,以及几不可闻的一声“啐”,呵,看来昨晚不仅被别宫的奴才欺负了,还输光了银子。
  坐到桌前,她拈了块豆糕细细吃完,不动声色地将粥碗推到一旁,浅浅笑道:“嬷嬷,我没什么胃口,今天就不喝粥了。”
  田嬷嬷脸色一白,心虚地看了一眼那碗被吐过唾沫的白粥,又看了一眼眉清目秀的小公主。她那双杏子眼虽然好看,但里面完全没有光,仿若黑色玉石雕就的珠子,脸上的笑容和善又谦卑,正是一个落魄的盲眼公主应有的本分。
  唉,多心了,一个瞎子,发现不了的。就算发现,她又能如何呢?
  田嬷嬷给自己壮起胆气之后再去看她,十六七岁的单薄少女,小脸桃子般光洁,乌发垂肩,穿着素色的睡衣,就那样笑着端坐在秋日的晨光里,一双眼睛从未涉足尘世,所以丝毫不染尘埃。这深宫之中,或许也只有这一双眼睛还是干净的了。
  唉,不是不惹人怜惜的。不过怨得了谁呢?还不都是命。
  田嬷嬷在心里百转千回绕了许多弯,方草草撤下吃食,从柜子里翻出套勉强能撑场面的银线缀花月白纱裙给公主换上。
  首饰盒里七零八落,唯一能用的是她母妃留下的遗物——一支样式老旧的红珊瑚簪子,嬷嬷只得给她梳了个样式简单、只需一根簪子就能定住的单髻。
  打扮停当之后,田嬷嬷拉她站起来,细细看了一回,她这位可怜的小主子,素衣不掩丽色,实实在在是个美人,怪只怪天生是盲的,母妃去得早,又不得陛下欢心,虽在皇家,可这一辈子怕是难熬得很。
  田嬷嬷叹了口气,牵着盲眼的公主出了门,穿过拂晓的王宫,往王上的寝殿行去。
  晨风吹起公主的衣袂,也吹来了一路上太监和宫女们桀桀的笑声,他们不过来行礼,只远远看着这一双主仆嚼舌根。
  “哈哈,看那洛翎公主,穿得比滢妃娘娘的婢女还寒碜……还有她住的那沁芳堂,撑不了几日便会倒了吧!”
  “这有什么办法,她母妃是反贼之女,陛下能容她活着就已经是天恩浩荡了!”
  “这也就罢了,偏偏生下来就是个瞎子,当礼物都送不出手,还真是让陛下头疼的存在啊……”
  公主洛翎安静地走在晨风里,脸上依旧挂着山明水净的美好微笑,仿佛她不仅看不见,也听不见。仿佛这世间的种种腌臜之于她,都掩盖在永恒纯净的黑暗之下。
  田嬷嬷恨恨朝他们瞪了一眼,握紧洛翎公主冰凉的手快步走开了。
  离王上的寝殿尚隔着三条回廊,洛翎便已听到歌舞欢笑声满满溢了出来,那个男人笑得格外豪迈,每一声都像夏天的雷,轰轰烈烈,代表着无上的威严,也代表着强大的力量。
  那个男人,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洛翎心头微微一颤,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她对他还抱着幻想,所以没办法像方才在花园里那样云淡风轻地走下去。
  田嬷嬷拉了拉她的手,轻声劝道:“公主,给王上拜寿,可不兴这样犹犹豫豫的,叫那些贱奴才们看到,该污蔑公主孝心不诚啦……”
  “嬷嬷……”洛翎抬起头,用她好看的眼睛对着田嬷嬷,仿佛这样她就能看见,“我怕。”
  “傻孩子,女儿见父亲,有什么好怕的。”
  田嬷嬷抚了抚小公主鬓角,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微微的负罪感,让这孩子去争一份毫无胜算的圣眷,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改善自己的处境而已。而她还这样小,这样柔弱。
  不知是被心中卑微的愿望驱使,还是田嬷嬷用了更大的力气拉她,洛翎只停了那么一下子,便重新往父王寝殿的方向走去,或许,或许今年会不一样,或许今年,父王会愿意召见自己呢?
  盲眼的公主行在王宫秋日的清晨,月白纱裙翩舞,像只急着北飞回巢的幼鹤。
  然后,她远远便被拦了下来。
  父王御前的宫人身上有别样的香,她闻得不多,但记得住。
  田嬷嬷的手紧张地一僵,正要赔笑,名为槿莼的当红宫人已经径自握住了洛翎的手,柔声道:“公主殿下可是想给陛下贺寿?”
  洛翎心一灰,努力浮现出若无其事的微笑,却怎么也掩不住眼底的落寞,“槿姑姑,父王还是讨厌见到我吗?”
  槿莼轻声笑了,“公主殿下多心了,哪有当父亲的会讨厌见到女儿呢……”她叹了口气,“陛下早就给您备好了位置,只不过,滢妃娘娘担心陛下在大寿的日子见到公主会心疼,折了福气,就劝陛下改日再召见公主。陛下还特意嘱咐我转告公主,公主的孝心他都知道,等闲暇的时候,他会去看公主的。瞧,这些首饰和吃食,都是陛下赏给公主的,这可是独一份的呢。”
  柔声细语跟洛翎说了这许多之后,槿莼转过头,“田嬷嬷,烦劳您好好领公主回去,我这里还有差事,就不送了。”
  陛下跟前的红人居然对她如此客气……被糟蹋惯了的田嬷嬷受宠若惊得差点儿掉下泪来,她一手抱着那盘赏赐,一手牵着洛翎,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去。
  回到沁芳堂,她才“啊呜”一声哭出来,拼命把洛翎的手往那只宝光灿灿的盘子里送,“公主你摸、你摸,这是赤金如意垂珠步摇、这是红宝石耳坠,这是翡翠簪,这是蓝田玉镯,还有还有、还有玉扳指、八宝连珠项链……真漂亮!天啊,老身好多年没见这些宝贝啦……”   那只纤纤玉手一直没有动,喜极而泣的田嬷嬷抬起头去,这才发现公主仍旧像往常那样淡淡笑着,面上一丝多余的表情也无。
  洛翎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回去,把盘子往田嬷嬷那边轻轻一推,“嬷嬷,这些都送你了。”
  田嬷嬷如遭雷击,愣了好久方回过神来,“公……公主,你方才说什么?”
  洛翎笑意更深了,“嬷嬷照顾我这些年劳累了,受之无愧。况且,我是个瞎子,这些首饰再好看,于我不过是死物罢了,放在身边反而烦心,嬷嬷帮我拿走吧。”
  是啊,她不过是个瞎子罢了,那个男人不愿见她就是不愿见她,与以往的十六年一模一样,若说有什么真心附在这堆阿堵物上面,抱歉,她看不到,因为,她不过是个瞎子罢了。
  三
  田嬷嬷欢喜得涕泪双流地抱着那大堆赏赐走了,吃食倒是留在了沁芳堂。
  洛翎冻了十六年的心又冻上密密匝匝一层,她神思恍惚地端了碟点心,熟门熟路地从后窗翻出,七弯八拐走到一处地方,飞身上了院子里那株冠盖华阔的红枫树,一边疯狂地抓起栗子酥朝自己嘴里塞,一边把盘子递往对面的树杈,“喏,请你吃。”
  过了许久,秋风飒飒吹拂,空中簌簌飞扬着红枫之雨,在阳光下变幻出迷人的色泽,而对面一直,一直也没有人把那只盘子接过去。
  洛翎这才想起来,原来他真的不在了。
  第一次遇上他,是三年前的春天吧。
  那一天田嬷嬷照常出去歇懒赌钱去了,洛翎一时心血来潮,悄悄摸出了沁芳堂,往王宫更深处潜去。
  她早就听田嬷嬷抱怨过,沁芳堂是这王宫里最偏远最糟糕的住处了,再往深处,便是关押罪妃的冷宫以及收存一些旧东西的府库,阴气森森的,太监宫女们唯恐避之不及,平常连个鬼影都没有。
  如此,正合洛翎的心意。
  在沁芳堂如履薄冰地活了十三年,难得有如此自由惬意的去处,虽然看不见满园丽色,但春日的风和阳光落在身上,馥郁花香氤满鼻端,那滋味一样销魂蚀骨,听得四下无人,洛翎一时小孩子心性,不自觉用上师父教的凌波步法,径直朝着花香所在的位置冲了过去。
  孰料刚掐了枝桔梗在手上,耳畔突然响起“扑哧”一声轻笑,“王宫里居然有个死瞎子,还跑这么快,哈哈,好玩,真好玩……”
  春阳底下少年的声音,像细碎的晶石叩响,说不出的明媚清脆,然而洛翎却汗毛直竖,旋即杀心顿起,从懂事开始,她白天装柔弱,晚上却跟着空桑皇城暗世界里顶尖的杀手御行桉苦练武功,其中艰苦不足为外人道,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逃出这个牢笼,若叫人知悉了这个秘密,不仅她自己小命不保,连师父也会一并牵累。
  幸好,那人仿佛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念及此处,洛翎不动声色地换上往日里的谦卑笑意,拈着那朵桔梗花楚楚可怜地福了一福,“奴婢是绣院里新来的绣女,一时贪玩迷了路,眼睛又不方便,不知尊驾可否帮奴婢指个回绣院的方向?”
  她说完之后许久,方才听到对方“呀”的一声,自言自语道:“是在问我吗?啊咧,说人坏话居然被听到了……”
  洛翎一怔,担忧之余不由暗暗发笑,这人还真是呆得有些可爱。只可惜,马上就要死了。
  “回绣院呀,”声音是从高处传来的,伴着婆娑声,那人似是蹲在一棵大树上,扒开枝叶给她指路,“你先左转,往前走十三步……”
  洛翎一听便知道不是去绣院的路,她没出声,依言左转往前缓缓行去。
  “好,停停停……停,右转,上台阶,一共五级……”树上那人兴致极高,热心肠地继续指挥。
  洛翎一边上台阶,一边用耳朵凝神分辨他的具体方位,只待一击得手。
  那人浑然不知死神将近,兀自玩得开心,“好,台阶上完了,现在直接往前走……”
  洛翎手中转着那朵桔梗花,不易察觉地放慢了脚步,怯怯问道:“这条路真的通往绣院吗?”
  树上少年连声肯定,“当然当然,小绣女快走吧,回去迟了可是会被责罚的哟!”
  哼,通往绣院的路,明明应该往回走!这贱人居然想捉弄自己,不过,终于确定他在哪里了,还假惺惺地装好人,叫你怎么死你都不知道,洛翎唇角噙起一抹冷笑,正待飞身冲他栖身的大树跃去,突觉脚下一空……
  不好,光想着怎么对付他去了,竟没留意脚下!待她回过神来时,已经“扑通”一声坠入了水中。
  早春时节,池水还冰冷得很,洛翎一边瑟瑟发抖地扑腾,一边暗暗叫苦,这里这么偏僻,随她怎么扑腾也不会有人来救,对方特意将她往水池里引,想来早有蓄谋。若她继续待在水里,只有死路一条,若是贸然出手,则身手暴露无遗。
  虽然不知对方是何方神圣,但没办法,只能尽全力将他一击毙命了……
  正要发力弹出水面的一刹那,洛翎只觉身子一轻,被人抓住右手从水里拎了出来,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但她十分机灵地恪守了一个盲眼柔弱小绣女的本分,应时应景地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救命恩人的身上有一股奇妙的香味,不似脂粉香那么娇媚,也不如香料香那么急功近利,很是静雅,隐居仙子一般空灵。然而他一开口,立马便将那份静雅和空灵毁得一干二净,“咦,不会吧,死了?才这么两下就死了呀……不应该这么容易死啊?这也太不好玩了吧……”
  “喂,喂,小绣女!别死呀!我还没玩够呢!”他一边不甘心地叫唤着,一边伸手在洛翎腰间粗鲁地戳来戳去,大概是想把她胃里的水戳出来。
  被戳到第十五下的时候,冰雪聪明的洛翎公主总算被戳明白了——怀疑他是杀手刺客之流压根就是抬举他了!明明就是个没脑子又欠揍的蠢货!
  怒火刺啦一声熊熊席卷了落水公主的五脏六腑,她猛一睁眼,那蠢货刚来得及欢呼雀跃一声“啊你终于醒了!”下一刻便被拖进水里去了。
  看起来单薄瘦弱的盲眼小绣女一秒钟变杀手,先是把他的头死劲摁在水里,听到气泡出得差不多了,便拉起来劈头盖脸一顿狂揍,揍醒了再摁进水里,如此循环了六七次,小公主心头怒气稍减,蠢货则被揍成了一只名副其实的卤味酱猪头,有出气没进气了……   洛翎拎着他飞身上了他方才藏身的大树,不错,春阳鼎盛,枝繁叶茂,正是杀人灭口的好地方。她挑了根向阳的大树杈闲闲坐着,冷冷问道:“你是谁?”
  奄奄一息趴在对面树杈上的蠢货痛哭,“呜呜呜,我是新近入宫守库房的小吏晁华,小绣女你确定你真的不是宫廷侍卫长吗?”
  洛翎目无表情地一巴掌挥过去,打得他应声大叫,“管老娘是谁,你说得可是实话?”
  晁华哭也不敢哭了,“句句属实,句句属实!”
  身手好得堪比宫廷侍卫长的小公主松了口气,“那好,赏你个全尸吧。”
  瞎了狗眼惹祸上身的晁华惨叫,“别啊女侠,饶小的一命吧……”
  这声女侠叫得洛翎很受用,她把手停在他的颈动脉上,“给个理由。”
  “我……我刚才把你从水里捞起来了……”
  女侠勃然大怒,指上骤然发力,“还敢说!要不是你把我诓进去的,老娘稀罕你捞?!”
  晁华痛得杀猪一般号叫,“我……我还没娶过媳妇呢!”
  十三岁的杀手小公主扑哧一声笑,“呸,不要脸!”
  她默默收回手,“今天的事你要敢说出去,老娘叫你生不如死。”
  三月阳光正好,从树上纵身跃下的少女粉衣翩翩烁着金光,姿影蹁跹如蝶,眼睛被打肿了的蠢货犹自色心不死,竟看呆了,嘴中喃喃追问道:“女侠,你明天还来揍我吗?”
  少女头也没回,声音如冰凉的玉器敲在他心上,“你是皮子痒还是受虐狂?”
  树上的少年怕冷似的打了寒战,“我……我是太寂寞了。”
  四
  洛翎也不知道自己最后怎么没有下手杀他。
  或许因为她还没有亲手杀过一个人,或许因为他拉她出水时的那只手太温暖。
  或许只是因为,她也很寂寞。
  第二天,第三天,之后的三年,只要有时间,她竟真的都去找他。
  还时不时给他带去一盘点心。
  他们像两只小松鼠,躲在亭亭如盖的大枫树上,咯吱咯吱地分吃食物,好奇地努力了解着彼此。
  晁华毫不客气地举起手指在她眼前晃,“你生下来就看不见吗?”
  洛翎差点儿把他那只不老实的手指捏断,目无表情地摇头,“不,我是生下来之后被毒瞎的。”
  晁华连痛也忘了呼,大惊失色,“谁那么狠心对一个婴儿下手?!”
  洛翎把她看不见的双眸投向被枝桠和叶片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静静道:“我母亲。”
  晁华继续一惊一乍,“什么?你母亲!”
  盲眼少女漂亮的双眸里,静静浮起一层像壳一样晶莹又坚硬的东西,“她是为了我好。”
  没错,是为了她好。
  母妃是空桑边境暴动又被镇压部落首领的女儿,作为送给空桑王的和解礼物被随便封了个妃号,毫无地位可言,在后宫倾轧里几无生存之地。
  生下洛翎之后,母妃病入膏肓,不忍留她独自在人间受苦,便千辛万苦找了毒药混在奶水里喂给她吃,谁料她命大,没死,只是瞎了一双好看的眼睛。
  母妃的部落信仰尊神,认为既然这样都不死,必定是天意,要留她在人间锤炼折磨。思虑再三,母妃把她托付给了入宫之前因机缘巧合认识的故人御行桉。御行桉是近年来空桑王城暗世界里顶尖的杀手,专接王室贵族富贾的脏活儿做,酬金高得离奇,亦从无失手。她拜托他教洛翎武功伴身保命,找机会带她离开空桑,得一个自由身。之后不久,母妃便过世了,而她,永远也没有机会记得她的样子。
  晁华看着突然静默下来的洛翎,小心翼翼地问道:“她是为了你好?那你看起来怎么好像很受伤的样子?你怪她?”
  “啪!”洛翎眼风都没转,一个大嘴巴便抽了过去,晁华的惨叫应声而起,倨傲的小公主坚毅地咬了咬牙,似在跟晁华强调,又似在跟自己强调,“你看错了,我不怪她。”
  她是为了她好,她没资格怪她。
  但是她不原谅她。
  她是自私的女儿,所以把生命的一切不如意都算到母亲头上。
  她把她带到这冰天雪地的人间,却让她没机会得到任何一丝温暖,连她自己的那份都吝于给予。若她真的爱她,就算违背神旨,她也应该带她走。而不是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这永远没有尽头的岁月里。
  晁华挨了打却不长记性,捂着脸执拗地嚷道:“你还嘴硬不承认!明明就是很受伤的样子嘛!”
  说完,他哼哧哼哧手脚并用地沿着树干爬下去了,看来是被打怕了。洛翎讪讪地把手收回来,咦,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是他嘴太贱了吗?还是,这才是真实的自己?
  不管怎么样,多了一个人肉沙包,整个人开心多了呢。把这些闷气全发泄在他身上,简直通体舒泰!
  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星星点点洒在身上,洛翎舒服地叹了口气,迷迷糊糊差点儿睡过去的时候,那人又哼哧哼哧爬到树上来了,拿着个凉沁沁的什么东西在她脑门上晃。洛翎想也没想,顺手一拳过去,打得他嗷嗷直叫,“喂,你这个暴力狂,我是看你可怜,好心好意送礼物给你逗你开心咧!居然打我!”
  洛翎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才可怜!你全家都可怜!鬼鬼祟祟的,活该被打!”
  对方气鼓鼓地坐在对面那个树杈上,不理她了。
  过了许久,洛翎自觉理亏,只得伸过手轻轻搡了他一把,“喂,什么东西啦,拿给我摸摸。”
  晁华似乎也等了许久,立马不生气了,嘻嘻一笑,献宝一般递到她手里,“是个石榴发簪,红得剔透,你皮肤白,衬着可漂亮啦!”
  这是第一次有人送礼物给她,也是第一次有人夸她漂亮,她,从来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
  洛翎心头一漾,脸已经红了,只好靠发脾气来掩饰,“切,这石榴簪明明缺了两颗珠子,你也好意思拿出来送人!”
  晁华急得声音都变了,“我……我……这旧府库里只有这些破烂东西啊,要全是好的,能轮得到我来守吗?这已经是我找了好久才找出来的啦,你戴着真的很好看!你……你不信回去问你的姐妹!”   春日暖煦的阳光,柔软的风,青色枫叶浆汁的清香,少年颤抖着的声音和灵魂,所有这些东西仿佛有魔力,将洛翎公主身上重重的壳都剥了下去,露出最底下那个玉洁的坯,她戴着人生中第一支簪子,忐忑不安,又满怀向往,“真的好看吗?可是,好看是个什么样子呢?我不知道……”
  晁华一愣,才想到她自小失明,自是没办法知道这世间所有斑斓的色彩,美好的形状,她也没办法知道,此时此刻,惴惴不安戴着这支石榴发簪的自己,究竟有多美。
  歪着头沉思良久,少年终于想出了一个她也许能明白的形容词,“新娘子。”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嗫嚅道:“你好看得像新娘子。”
  五
  入夜之后,洛翎循例早早地犯困了,田嬷嬷求之不得,手脚麻利地伺候她更衣入睡,随后偷溜出去找她那堆老赌友了。
  洛翎在床上默默修习师父传授的内功心法,待田嬷嬷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不见,方悄无声息的跳上房梁,取下那套夜行的黑色衣裙换好出门。
  刚出沁芳堂不远,洛翎突然听得大队人马的脚步声和喧哗声,正是从府库方向传来,小公主心头一沉,慌忙借着夜色的遮掩往那边摸去。
  远远的,火把的油脂焚烧声噼啪作响,一个太监惶恐的声音尖得十分扎耳,“姑姑,除……除了那尊桫椤宝树,还……还丢了一些小玩意儿,都是已故太妃们留下来的破旧首饰,一支石榴簪子,一串绿松石链儿,一只点翠鎏金耳坠,并不值几个钱……”
  “哼,小玩意儿也就罢了,那尊桫椤宝树是当年薛府献进宫的,价值连城,陛下开金口指明了要拿出来做国礼,你们这么狗奴才居然敢说不见了?给你们三天时间找出来,否则的话,国宝失窃该当何罪,你们比我更清楚。”杀伐决断毫不留情,这才是当红宫人槿莼的真面目。
  扑通扑通奴才们跪了一地,一众求饶声里,领头太监几近崩溃,“姑姑,姑姑饶命啊,那桫椤宝树在宫里藏了有些年头了,一直也没见摆出来,奴才以为主子们不喜,才挪了放在这旧府库,一直也没怎么上心,直到今儿陛下提起,奴才才发现失窃了……三天时间,姑姑叫奴才们去哪里找呀?求姑姑可怜可怜小的们,宽限几日吧……”
  槿莼怒斥一声,“没眼见的狗奴才,也不瞧瞧薛府如今正烈火烹油如日中天,居然敢把他们献上的东西随便扔在旧府库里,活该受罪!”
  槿莼话音刚落,跪在地上的太监宫女们竟“噼噼啪啪”自己掌起嘴来,领头太监打得尤其响亮,“奴才知罪了!求姑姑给奴才一条生路宽限几日!奴才就算把这王宫翻个底朝天,也一定把这罪赃翻出来!”
  听到这里,洛翎一颗心怦怦跳得快从腔子里蹦出来,她竭力稳住心神,一口气潜回沁芳堂,自梁上将那包宝贝拿下来,紧紧抱在怀里。
  那领头太监说谎了,除了他说的那三样,还有一串有裂纹的红玛瑙珠子,一只磕出口子的缠枝翡翠镯,一双断了触须的紫玉蝴蝶,一把缺齿的飞鸟玳瑁梳。
  他口中的赃物,除了那件要紧的桫椤宝树,其他的都在盲眼公主洛翎的沁芳堂,被她当最珍贵的宝贝藏在房梁上。
  这些东西,都是这三年来,晁华前前后后送给她的。
  他是个寂寞的蠢货,她是个无处发泄的暴力狂,于是他们躲在那株冠盖豪阔的大枫树上,躲在这王宫里唯一有太阳照到的地方,相互撕咬,相依为命。
  晁华嘴巴很贱,又倔得像头驴,于是盲眼的小公主乐得出手揍他个落花流水。
  他们也有温柔的时刻,他向她描述他的老家百花坞的迷人风景,他把从府库里偷来的破烂首饰们挂了她满头满身,然后惊叹着夸她漂亮,好容易被御行桉培养出来的郎心似铁的冷酷公主,就这样在穷小子词不达意的赞美里渐渐沦落成妾心可可的愚蠢少女。
  可盲眼的小公主喜欢这样的感觉,只有跟晁华在一起她才觉得,生命并不全像母妃所断言的那样每一步都是荆棘和磨难,生命里也有好东西,暖暖的阳光,湿答答的雨露,枫树叶子的香,彩虹。虽然她看不到,但晁华耐心地告诉她那有多美好。
  就在十天前,他失踪的前一天,还在大枫树上对她说过那样的话。
  他像个无赖一样牵着洛翎的袖子,恬不知耻地嚷嚷:“喂,我送了那么多东西给你,你就不能礼尚往来回赠点什么吗?”
  小公主一愣,一时尴尬得红了脸,“皮子又痒了是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压根没什么东西送得出手的呀……”
  晁华静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竟莫名其妙地微颤起来,“你能不能,送我一缕头发?”
  洛翎被这诡异的要求和诡异的氛围雷到了,“要我头发干吗?上吊自杀呀?”
  “啊呸,你才上吊!”少年满心恨铁不成钢的悲愤,旋即却又羞涩起来,继续微颤着嗓音道:“那个……情人盟誓的时候,不都是送头发定情的吗?”
  那一瞬间,洛翎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她下意识地抓过对面那个人狂揍起来,脑中坍塌的烟尘里,却静静开出一朵绚烂的花。
  她是一个瞎子,来历不明身份可疑的小绣女,戾气十足的暴力狂,可是他那么温柔地说,请你送我一缕定情的头发。
  洛翎的灵魂经受着巨大的战栗,她默默打了他一顿,一言不发地跳下枫树离开了。
  离开之前,以指为剪留下了一缕头发。
  回到沁芳堂躺了许久,她才从灵魂的战栗中清醒过来。她想,也许她早被母亲一言断死的一生,竟真的存在另一种可能,另一条出路。
  也许,她竟有机会幸福。
  可是第二天,晁华便消失了。
  洛翎找遍了王宫每一个角落,甚至不惜冒死出宫扮演采花大盗,蹲点,勘察,苦苦摸索着找遍了大半个空桑皇城,都不见他的踪影。
  然后现在她才知道,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那株价值连城的桫椤宝树。他甚至都没有跟她说一声,也没有跟她告别。
  或许,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跟她告别。
  六
  府库失窃后,王宫里人心惶惶,守卫愈加森严了,洛翎不敢冒险出宫,只得乖乖躺在沁芳堂的床上,睁大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整夜整夜地望着永远也望不到头的黑暗。   帷帐微微一动,洛翎正待出手,喉头已被人拿住,她如梦初醒,轻轻唤了一声:“师父……”
  御行桉把手松开,脸上闪过一丝担忧,嘴上却冷酷无比,“几日不见,你竟惫懒成这副模样,若换个人来,你岂不死了许多次!”
  洛翎下床叩拜,早没了往日的机灵劲,只闷声道:“师父,我错了。”
  御行桉将她拎起来,继续斥责:“府库失窃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在捣蛋?”
  盲眼小公主身子不易察觉地颤了一颤,漠然摇了摇头,旋即抬起双眸转向御行桉,静静道:“师父,能不能让我接一次暗花?”
  御行桉审视她良久,无奈的叹了口气,“你也是该历练历练了,否则成天这样魂不守舍的,早晚得出事。这样吧,我接的下一个暗花无论难易都给你,成也好,失手也罢,都算你的命。想来即便下黄泉,你也不会怪责为师。”
  盲眼小公主紧紧咬住发白的嘴唇,“多谢师父,洛翎定当成事。”
  御行桉浓栗色的眸中满是宠溺的笑意,却只淡淡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你这段时间好好把为师教你的再细细悟一遍,等到出手时,可容不得你思考,一切都得靠直觉。”
  他转身正待离开,小公主却又哀哀唤了他一声,“师父,洛翎还有一事相求……”
  御行桉的脸上终于氤出绚烂的笑来,“我就知道,说吧。”
  洛翎仰起小脸执拗的看着他,“师父帮我找一个人……一个少年……”
  御行桉扬了扬眉,谑笑道:“原来之前出宫扮采花盗,是为了找人呀……可是,这空桑皇城里全是少年,你叫我找哪一个?”
  盲眼小公主愣了愣,是啊,哪一个是他呢?名字,身份,甚至性情,也许都是假的,所谋三年,不过为了盗一件宝物而已,那可恶的小贼,究竟有什么是真的呢?
  洛翎落寞地垂首,喃喃道:“唯一的线索是,他偷走了府库里薛家所献的桫椤宝树。”
  御行桉十分意外,“哦,你与你父王并不亲厚,现下倒怎么想到要替他分忧?”
  盲眼小公主光洁的脸在月光底下莹亮如玉,“不,这王宫里轮不到我替父王分忧。我只是想问那人一句话罢了。”
  不,不止一句。
  她想问他,这三年在他眼里究竟算什么。
  她想问他,为何要向她索要那一缕发。
  他是否,当真爱过她。
  还是,仅仅因为寂寞?
  师父走后,洛翎把田嬷嬷支开,没日没夜地练剑,一念未灭,寸心不死,她情愿当那三年情意是真的,情愿当他索发定情是真的,情愿当他爱她,是真的。
  他一定有他的不得已,才会抛下她。
  她等他一句话。
  只要他愿意让她跟着他,天涯海角她都会随他去,哪怕此后一生,都要活在空桑王室的追杀之下。
  她不怕。
  这一天,洛翎刚把师父教过的毒典在心里默诵了一遍,田嬷嬷突然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狂喜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公……公主……陛下……陛下他宣召您去见他……传话的公公在外面等着呢,咱们快去吧!”
  盲眼小公主一怔,十七年了,原来,他还记得有她这个女儿吗?
  她的心间涌起一股潮汐般的涩楚,旋即又轻轻笑了,她笑自己,竟然还没有死心。
  槿莼依旧温婉地牵了洛翎的手,一路送进去,真到了那个人面前,那些纷纷攘攘的心思反倒全没了,她刹那间明白,太迟了,十七年过去,无论弥补抑或伤害,都已然太迟了,母妃的死和这十七年岁月隔在中间,有如鸿沟天堑,而他们,纵使骨子里流着相同的血脉,也终究成了河流两岸的陌生人,再无交汇的缘分和可能。
  洛翎心如止水,低眉敛目地问了安,便静静站定了。
  那人身上有极重的龙涎香,掩去了他本来的气味,他远远站着,细看了这个十七年来素未蒙面的女儿许久,方幽幽叹道:“你跟你母亲还真像,空谷幽兰一般。”
  洛翎竭力忍住唇旁一丝冷笑,没有说话。真是难为他了,母妃生时,死后,都被轻贱至极,他居然还有本事装出一副痛失所爱的姿态来。
  隔了许久,他又兀自欢愉起来,“呵呵,本王今日宣你来,是要跟你说桩喜事。本王怜你母妃早逝,自幼眼疾,在宫中孤苦无依,所以特意给你挑了户好人家。皇城里的薛府是名匠世家,铸造技艺巧夺天工,家财万贯,本王有意赐封爵号。而且,那薛家公子薛绍生得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必不致委屈了你。”
  洛翎心如撞鹿,久久不能平息下来,指婚薛家,那就意味着可以出宫了!
  只要有别的身份顶在这名不副实的公主头衔之上,再加上师父帮忙,薛家夫人要死要逃,谁能拦她?
  她能逃走,也就能天长地久的与那人厮守。
  只是可惜了眼前这个男人好容易记起了她,她却一心一意要逃出生天。
  洛翎努力想用鼻子记住父亲的气息,却依然只闻到那浓到刺鼻的龙涎香,她遗憾地跪下叩首,感念他给她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父爱。
  七
  洛翎公主指婚薛家的旨意传出后,沁芳堂一时热闹了起来,空桑王的赏赐自不必说,别宫的主子们也都来殷勤探望。虽不知这落魄的盲眼公主缘何突然得了王上的宠爱,但眼下薛府富可敌国,圣眷正浓,又摇身晋为皇亲国戚,与薛家未来的少夫人亲近亲近,总是不会错的。
  各式珍宝玩物抬进来,将沁芳堂衬得越发寒碜,田嬷嬷意气风发地指挥槿莼新拨来的小太监们四下安放,洛翎则努力打起精神应付着一拨又一拨热情过度的陌生人,虽然心力交瘁,却也毫无他法。
  最让她萎顿的莫过于,师父那里,始终没有传来消息。
  这一晚迷迷糊糊刚要睡沉,突然听得极细微的沙沙声,洛翎慌忙从锦被中一跃而起,凝神分辨之后,脸色一白,喃喃唤道:“师父……”
  屋子里分明站着两个人,除了御行桉,另外那人的气息扑面而来,竟将她连日来的思念刻画得红颜枯骨一般触目惊心。
  御行桉嘻嘻一笑,“人我从码头上给你捉来了,外面那群奴才我也处理妥当了,为师到屋顶上给你望风,徒儿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反正也快嫁作他人妇了,正好最后再疯狂一把。”   洛翎被她这平日里不苟言笑关键时刻却没个正形的师尊欺负得快哭了,正要发作,他却朔风吹雪一般飘了出去,将两个年轻人留在了霜白的月光里。
  盲眼小公主的心中雷电奔驰雨打狂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那人倒与平日里毫无两样,乐乐呵呵地笑道:“恭喜恭喜!既可以出宫,又觅得乘龙快婿,洛翎你还真是鸿运当头啊!”
  秋露寒凉,只穿着单薄绯色睡服的少女微微一晃,玉洁的脸上氤出一丝绚烂至极的笑意,“这些,可是你心里话?”
  晁华叹了一口气,转身找了张椅子坐下,“不然公主认为我当如何?”
  饶是再冰冷自持,洛翎也不过是一个十六岁少女罢了,她脸上的笑渐渐撑不住,如光滑瓷器上悄无声息裂出凄凉的纹路,“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与我相交三年,也不过为了打发宝树到手之前的寂寞时光,我说的,对不对?”
  座上的少年自顾自倒了杯冷茶攥在手里,轻声笑了,“我与公主相交三年,倒也并非只为消磨日子。”
  洛翎只觉渺无边际的黑暗里,陡然升起了一线光明,她颤声道:“那是为了什么?”
  晁华咕咚喝了一口冷茶,“为了得到你那缕头发。”
  他话音刚落,那一日盲眼小公主所感受到的前所未有的温柔,突然如蒲草苇丝一般将她包裹,催得她几近泪下,“那……那你……”
  少年将杯盏轻轻顿在桌上,漠然打断了洛翎的满腔情思,“公主你误会了,我是为了得到你那缕头发,单纯只是为了,那缕头发。”
  他抬起头来,朝沐浴着窗前月华的小公主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府库失窃的桫椤宝树并非我所盗,因为,我便是那株宝树。”
  洛翎的小脸猛然间变得煞白,“你……你说什么?”
  晁华无奈地摇了摇头,“没错,我便是那株桫椤宝树。”
  “我本是百花坞里一株无拘无束的晁华木,三十年前,薛氏不小心坠入百花坞,奄奄一息,我好心救活了他,他却趁我不备,用狠毒的法子将我的魂魄并着木身一道研磨雕琢,做成桫椤宝树献入王宫。
  这三十年来,我躲在暗无天日的府库里苦苦修炼,好容易才勉强聚拢了元神,但这王宫里禁锢重重,处处加盖着王室的封印,阻止一切精怪邪祟进入,自然,也就容不得我这木灵逃出。
  以我原身制成的桫椤宝树被束缚在旧府库之中,我灵力低微,只能在它方圆几丈以内活动,要解开府库大门以及其他宫门上的封印,也并不是全无办法——被人心甘情愿赐予的带有王室血脉印记的东西,便是解开这些封印的最佳钥匙。
  只是旧府库毗邻冷宫,阴气森森,从来没有什么宫人经过,更遑论有王室子嗣前来替我开启封印了,我本已绝望,不作他想。谁料那一天,你居然无意间闯了进来,听到我说话,其实我一直不懂,我明明是个木灵,为什么你能听到我说话……”
  永远不老的少年,纵使说起的全是悲惨往事,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明媚清脆,直到最后,说起与她的初遇,方莫可名状地怅惋起来。
  月影早已西斜,静立在最后一抹余光中的伶仃少女,突然笑出声来,“呵,我生时便已去鬼门关走过一遭,能听到你说话自然不算奇怪……”
  “这样说来,”她缓缓垂下头去,旋又狠狠扬起来,用她黑如永夜的双眸紧紧盯住晁华,“你从一开始,便在骗我,这三年来,什么相依为命,什么以发定情,通通都是假的,你不过把我,当作一把能助你逃出宫去的钥匙罢了。”
  晁华见她狠拧的小脸,张牙舞爪的姿态,忍不住笑出声来,“公主,其实你很可爱,只是……”
  他吊儿郎当地摇了摇头,脸上笑意更盛,“只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过是一株木头罢了,对于生命的所有期望也不过就是回到百花坞,安安静静地扎在土里,听花开花落,看云卷云舒。这人世间的情与爱,我完全不懂,更不可能爱上谁,纵使是你,也不例外。”
  纵使是你,也不例外。
  他这八个字沁着更深露重的夜色,凉薄锋利至极,今夜之前,洛翎的心原本是一株开得正好的兰花,短短一夜之间,它一点一滴的荼蘼,萎谢,最终被连根拔起,剔枝剥叶,挫骨扬灰,浓香和着血腥味,熏得她死而复生,再世为人。
  她沉沉合上双眸,目无表情道:“师父,把他扔回码头。”
  风过,那人的气息终于彻底消失不见,只余御行桉留下的耳语,“明晚我会再来,与你商量暗花之事。”
  盲眼的小公主静静点头,往后一步,退回了永恒的黑暗里。
  八
  下嫁薛府那一天,是国师一早推算好的吉日,空桑皇城里的桂花几乎全谢了,落在街道上铺成了厚厚的金色花毯,累在一起的花尸层层发酵、腐烂,香气浓得腥甜而妖异。
  洛翎一大早被宫中的嬷嬷们抓起来梳洗打扮停当,送上轿辇,风光无限地出了空桑王宫。
  空桑立国以来,洛翎是第一个下嫁民间的公主,薛家自是感到无上荣光,迎亲阵仗奢靡得连宫里那些见惯了大世面的嬷嬷都咋舌,而满城的百姓,亦极为欢喜,倾巢而出挤在皇城街头,争看这数十年难得一见的盛事,无数人似被火红轿辇中盛装新娘的美貌深深感动,自动自发地朝着她高呼参拜。
  “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恭祝公主殿下大婚之喜!”
  ……
  在王宫里任人轻贱地苟活了十七年,出得宫来却陡然变成了万金之躯,若让这些百姓知晓,此刻坐在婚辇上身着大红喜服的高贵公主,正是前阵子风靡皇城的采花大盗,不知他们会作何想呢?
  念及此处,洛翎忍不住笑了,这一笑,更惹得沿街民众激动不已,山呼千岁,透明轻纱半笼之后的小公主实在不忍拂他们心意,只得继续那样浅浅微笑着,温柔地冲他们挥手致意。
  他们不知道,她巧笑顾盼,妙目流转之处,其实尽是荒芜的黑暗,正如他们不知道,这浓艳艳的朱红,泼天的富贵,震耳欲聋的喜庆喧嚣,其实都离她很远很远,远得毫无干系。
  婚辇旁侧白马伴行的俊俏红衣郎君,乃是自王宫里将她迎出来的准新郎——薛家公子薛绍,深宫里那个爱熏龙涎香的男人,以及一众宫人们都说薛绍乃是一等一的好脾性相貌,然而,即将与他成婚的盲眼小公主十分遗憾地不能一睹芳容。她只清晰地感觉到,这沉默的青年男子身上,有一种至为荒凉的气息,就像,就像忘川河畔盛放的彼岸花,卡在今生与来世的轮回之间,没有出路,亦找不到归途。   小公主垂下黑色丝羽般的长睫,自嘲地笑了,浪子不孤,黯然亦不独我一人,这人世间风刀霜剑冰天雪地,处处兵不血刃,他的故事,也不见得不如她残酷,那还有什么可留恋的,陌上花开,正好一同归去。
  洛翎觉得自己和薛绍就像两尊漂亮的提线木偶,在薛家上下尤其是薛老爷子喜不自胜的注视中,被司仪拎着循繁文缛节拜完了堂。
  因洛翎身份尊贵,薛家婚宴并未宴请外人,仅只薛氏一族而已,拜完天地,薛家新妇出人意料的大方懂礼,全无一丝骄横之意,乐得薛家老爷越发合不拢嘴。
  她着下人将自己特意从王宫中带来的美酒替宴席上众人每人盛满一杯,随后袅袅婷婷地举高了杯子,柔声道:“今日嫁入薛府,洛翎便是薛家人,从此死生荣辱,定当与诸位不离不弃。洛翎先干为敬。”
  语罢,大红喜服包裹着的美丽新娘纤手轻扬,玉杯里的琼汁悉数被她的樱唇饮尽,一滴不剩。
  薛家人虽然觉得新嫁娘开口便言生死,略为不吉,但洛翎此番姿态还是让他们颇为感动。况且,公主赐酒,不饮不敬,因此席上众人忙不迭端起酒杯,诚惶诚恐地学着她的样子一饮而尽。
  闻得众人酒尽杯停的声音后,满面娇红的新嫁娘脸上,漾出一抹凄美至极的笑意,她缓缓坐下,用她那双漂亮却没有丝毫光亮的杏子眼安静地望着远方,似在等待今秋最后一场花事,又似在等待,此生最终的结局。
  最先发现异状的是身体最弱的薛老爷子,他紧紧捂住突然揪痛的胸口,一口乌血自嘴中猛喷出来,“你……你这酒中……”
  说完这几个字,他双目一瞪,登时气绝。
  薛府上下其他人从毒发,到身亡,也不过相差须臾而已,连盲眼小公主自己的唇角,亦开始流出缕缕紫血,她睁着无神的眼睛,极力忍痛轻笑,“我不是说过了吗,从此死生荣辱,定当与诸位不离不弃……所以,既然有人要你们死,那我便陪你们一起去死吧……”
  片刻之前还喜沸盈天的薛府,刹那间变成修罗场,数百具死尸之间,只剩下洛翎一个人越来越弱的呼吸声,不,还有一个,那个还在呼吸着的人是,是薛绍!
  他为何没有饮下那杯酒?
  洛翎忍着胸口剧痛,以手为刃,飞身冲他咽喉削去,却碰上一只冰冰凉凉的玉器——是那个男人给她做嫁妆的青玉宝瓶!薛绍特意没有饮酒,只为取这只宝瓶?
  盲眼小公主心中大惑亦大憾,她虽饮得少些,但剧毒已侵入周身血脉,她连手指头都无法动弹了,更别提将薛绍一击毙命斩草除根,完美地完成她人生中第一桩,亦是最后一桩暗花。
  他俯身查看已近弥留的小公主,并没有辱骂毒打,只沉痛地哑着嗓子道:“公主,你毒杀我全家,却助我与所爱之人脱身,我们扯平了……”
  听着他仓皇离开的脚步声,意识渐渐模糊的洛翎笑了,原来看走了眼,薛绍的心境确实至为荒凉,却并非找不到出路,而是已做好浴火重生的打算,他虽然没死,却再不是薛绍了,师父交给她的这桩买卖,依然算圆满达成。
  没错,将薛家灭门,正是御行桉替洛翎接的第一桩暗花。
  那一晚师父站在窗前,闲闲道:“未来的夫家,你舍得吗?”
  盲眼的小公主笑得毫无温度,“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我舍不得的。”
  御行桉正色道:“你确定你已看透?你确定不怕听到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话?”
  心虽已置身永夜,不祥的预感却依然如鸦翅一般劫持着洛翎往比黑暗更黑暗的地方拉,她缓缓翕动唇角,掷地有声道:“不怕。”
  她答得干脆,御行桉反而沉默了,似是勾动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良久,他才长长叹了口气,“抛给我这桩暗花的主家,乃是你父王。他早觊觎薛家产业,却又怕明面上夺会激起民愤。为此,他特意赐了薛府爵位,还把你赐婚薛家公子,这样一来,薛家家主会放松警惕,接暗花的杀手更易得手,二来,不明就里的天下人见公主都一并惨死了,又有谁会疑到痛失爱女的父亲头上呢?呵,论阴险歹毒,你那父王还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呀。”
  洛翎听到师尊叹气,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他还真是从来不让人失望呀,我就说他怎么突然这么好心记起要替我指婚。放心吧师父,这桩买卖,我保证办妥当。”
  盲眼少女笑靥如花,御行桉看着却分外恻然,他抬起头抚了抚她的头,“其实这样也好,他当你跟着薛家人一起死了,你便彻底自由了。”
  那一夜沁芳堂中师父的抚慰言犹在耳,洛翎却还是毫不犹豫地跟着薛家人一同饮下了那盅毒酒。
  弥留之际,小公主从来都暗无天日的视野之中,突然出现了大片大片明明灭灭的光点,像某个蠢货曾跟她描述过的百花坞的萤火虫。
  呵呵,师父,到底什么是自由呢?
  这具躯壳还在,便永远都不会自由。
  那两个赐予她生命的人都想她死,而她还在这世间苟延残喘地活着,便永远都不会自由。
  她已经挣扎十六年了,她累了,所以,就让她把欠他们的还掉吧,这样,才真真正正地自由了。
  只有死人,只有死人才能自由,灵魂如萤火,兀自明暗,肆意飞翔。
  灵魂离开躯壳的最后一刹那,小公主笑了,晦暗了十六年的眼睛第一次亮起灼灼的光华,她喃喃说了最后一句话。
  “晁华,我看到萤火虫了,真的好美。”
  九
  洛翎醒了。
  死而复生是一个很奇怪的过程,她仿佛重新回到了三年前的某个春日,先是被冰冷的水兜头淹没,然后被一只温暖的手拎了出来,然后,她便醒了。
  但她并没有醒在那个春日,因为守在榻前的不是那个吊儿郎当的蠢货,而是师父。
  她第一次看到她的师父,缺了的右臂,俊俏的脸,狰狞的刀疤,栗子色的眼眸,勾魂夺魄的风情。
  与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又完全一样。
  她眨了眨眼睛,等一个解释,“师父。”
  御行桉皱起眉头,“他们给你的那条命,已经被你自己毒没了,也算还给他们了。这一条,是我给你的,为了证明是新的,我还特意把你的眼睛治好了。所以,以后你这条命得算我的。”   洛翎痛快地笑了,“是!”
  断臂美人亦跟着笑了,像皑皑荒野上结起霜花,“薛家上下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接下来,我们准备跑路吧,你曾经的父王把这桩暗花扔给我,就没有想过要让我活下去,反正你也好利索了,我们今晚便离开空桑。”
  初得了眼睛的少女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光,影,墙角的花,绝色的师父,看饱了之后,她歪着头笑,“一切听师父安排,不过离开之前,我想回一趟王宫。”
  御行桉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深宫之中,被重重龙涎香包裹的中年男子猛然从睡梦中惊醒,一睁开眼,正对上一双黑得仿佛供奉着幽冥之王的眼睛。
  他吓得惊坐而起,一张脸狰狞惊恐至极,“洛……洛翎……你……你是人是鬼……”
  黑眼睛的主人恼怒地嘟起了嘴,伸手在他脸上戳戳点点,“长得不好看,坏得没水平,一点也不好玩!所以……”
  柔软馨香如花蕊的手指在空桑王日渐苍老的肌肤上拂过,让他有了一刹那的恍神,然而下一秒,那手指突然化作利器,干脆利落地割开了他的喉咙。
  “去死吧!”
  “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我!”
  喷薄的血泉刚来得及染红御帐,身形纤小的少女已灵猫般潜出了空桑王宫。
  洛翎站在驶离空桑的大船甲板上,潇洒地吹着海风,意气风发壮怀豪阔,“师父,我想建一个顶级的杀手组织,价码要高得离谱,全由一等一的美人组成,并且保证绝不失手!”
  御行桉乐了,“口气还挺大,那这么个顶级的杀手组织,该取个怎样威风的名字?”
  背对着他的少女回过头来没心没肺地嘻嘻一笑,“既然全部由一等一的美人组成,那当然叫,百花坞!”
  御行桉愣了愣,踟蹰地唤了她一声,“洛翎……”
  他这两个字刚出口,百花坞的创始人转瞬之间便欺到了身前,“师父,什么也不要说,永远,就像,我永远也不会问你怀里那两个傀儡小人一样。”
  御行桉发现,重生之后,洛翎的眼睛越发黑得离奇,静静盯住他时,他竟真的不能动弹,若费神去看,也不知道那里面栖息的,是数不清的亡灵,还是永久得不到救赎的绝望。
  她有这样一双眼睛,却偏偏爱上了咧开嘴巴嘻嘻笑,她遥遥指向渺不可及的远方,“师父你看,我们的征途,在星辰大海!”
  十
  那一日,守在薛家暗处随时准备为洛翎善后的御行桉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冰雪聪明的徒儿,竟会蠢到自己饮下毒酒!
  他气急败坏,又伤心,连跑了的薛家公子都顾不上了,从树上翻身而下去看她。谁料刚将她抱在怀里,门外突然轰隆一声巨响,抬头去看,只见滔滔巨浪从天而降,瞬间便将整个薛府掀翻了。
  他闪避不及,连同气绝身亡的洛翎一同被裹进了冰凉的海水里(薛家将与薛绍相爱的玉石精小梳子制成了青玉瓶讨好空桑王,小梳子的娘亲,悲愤的樱栗夫人用海洋的力量将薛家灭门,详见《樱栗姬》),待回过神来时,已经有人将他们捞了出来。
  御行桉愣住,“你没走?”
  玉一般的少年耍杂耍一般来回倒腾着手里那个轻飘飘的透明珠子,满不在乎地翻了个白眼,“关你屁事!”
  他手中轻飘飘的透明珠子是件顶重要的东西,那是,洛翎的魂魄。
  船离开空桑,在海上飘了好久,都快靠岸了,他却总觉得身上有哪处痒痒的,像有虫子在咬,却怎么也捉不到,想了又想,他还是折了回来,回来的有些迟了,嗯,也不算太迟。
  洛翎已经死了,但没死多久,正准备飘走的魂魄被他一把捞住了。
  捞住了便好办,他是晁华木,这世上没几个人知道,晁华木的真正珍贵之处,不是好看,而是能活死人,肉白骨。
  利用那小瞎子离开空桑王宫之后,他养精蓄锐了几日,然后直奔薛家,准备将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和他的后人一并撕碎了解气,可是却不小心听到个墙角,薛府的下人们纷纷议论,说是府上将会娶到位公主,那公主,正是小瞎子。
  他默默听完了墙角,便默默地走了,可怜的小瞎子这一辈子,还没遇上过一个真正在乎她的人吧。况且,她要是打扮成新娘子,还挺漂亮的,唔,那就算了吧,反正不杀薛家人,他也不会少根树杈。
  以往被困在黑暗府库里的时候,恨不能立马冲回百花坞扎进土里,现下真得了自由,他却不慌不忙了,离开薛家,又磨磨蹭蹭悠悠闲闲地逛了几日,才懒懒动身前往码头,谁料刚到码头,就被一个脸上有疤的漂亮男人拦住了,说是小瞎子要找他。要说打,他也不是打不过那漂亮男人,不过,那是小瞎子的师父,况且,数日没被小瞎子揍,他还真有些皮子痒……见就见吧,反正迟一天回百花坞,百花坞又不会跑掉。
  可以再见一次小瞎子,他本来还挺高兴,真见到了一看,啊咧,小瞎子脸上那妾心可可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她……她竟然真的爱上了自己!可是自己只是一株木头啊!一株真正的老不死的木头啊!不行不行,这可使不得,他虽然淘气,却是一株善良的木头,于是从头到尾入情入理地跟她仔细分析了一遍他的无可奈何,他的心路历程,最后帮她得出一个斩钉截铁的结论:他不过是一株木头罢了,小姑娘还是赶紧改邪归正,好好嫁进薛家,弥补一下十七年来受创的心灵吧……
  他笑着这么跟小瞎子解释,小瞎子却差点儿哭出来的时候,他的心里十分诡异地咯噔响了一声,对了,没错,就是从那声咯噔开始痒的!虫子就是从那声咯噔开始住进他身体里的!
  都怪自己大意了,没有在最开始就把虫子捉出去,现在好了吧,不得不折回来,不得不发疯一般去找到小瞎子,不得不把她从海水里抱出来,不得不像现在这样,准备舍身成仁救活她,还不得不求着她那娘娘腔师父跟他一起编一个谎话。
  可是,能用自己这根木头救活小瞎子,给她一个全新的身体,还是很开心的呢,重生之后的小瞎子,可以看到一切想看到的东西,可以去这世间任何一个地方,可以揍任何一个她看不顺眼的人,这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吗?
  以前在王宫里无聊逗她玩的时候,也没送过什么像样的东西给她,全是顺手牵羊从府库里拿的,嘻嘻,这次这份礼物,她应该会喜欢吧?
  就算,就算粉身碎骨又怎么样?反正,他不过是一株没有心的木头,而可爱的小瞎子,应该开开心心自由自在地活很久很久才对呢!
  哼,别乱想,他才没有爱上她,他不过是一株木头罢了。
  他只是可怜那个,从来没有遇上过任何好事的小瞎子罢了。
  十一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九州八荒之间突然出现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名字叫百花坞。
  百花坞全由一等一的美人组成,但它的首领,却是个实打实的变态。
  她喜欢用黑得离奇的眼睛瞪人,喜欢没心没肺地嘻嘻笑,喜欢抽旱烟,最喜欢的是,摸男人的手。
  无论被杀的那个人手无缚鸡之力,还是武艺高强打得她吐血,她都要固执地去摸一摸对方的手,然后黯然地笑一笑,“你不是他。”
  再也找不到,当年从早春冰冷湖水里将她拎出来的那只手。
  谁也不知道,每次摸完之后,她其实都哭了。
  所有看见过她眼泪的人,都死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喜欢找一株冠盖华阔的大枫树蹲着,静静闻自己死而复生之后身体里多出来的香气。
  跟那个人,一模一样的香气。
  那个蠢货,还叮嘱师父不准说出来,可是她不知道吗?
  木头的每一丝纹路里,都刻着永不能磨灭的记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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