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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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四月
  七月的一天,张潮从同学那儿听说陈晓尘回了丹城,说是到学校办点事。六月开始,她就一直屏蔽他的电话,短信也不回。他着了魔一样每天拨打她的电话,听到语音提示说对方已停机,他还给她充了话费,照样没有回应。他意识到她已经彻底离开自己了,失落在深深的受挫感中,同时抱着一丝残存的希望。他在一家商店的玻璃橱窗前整理了一下头发和着装,兴致勃勃地奔向学校,期待在一起流连过的地方找到她。
  丹城的七月炎热而干燥,头顶散发着毛发烧焦的味道。挤公交车加上奔跑,张潮已浑身汗湿,短袖黏糊糊地贴在后背上,像是一块巨大的膏药。不过这膏药,医治不了他的心灵创伤。跨河大桥上的阳光令他头昏目眩。身边的行人隐隐绰绰,像是河里的倒影。他感觉自己也一点不了解大学女友陈晓尘,她怎么可以一毕业就跟老家的高中同学订婚了呢。他没想到韩剧中常有的狗血剧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张潮先回了趟家换了身干净衣服。他的家是租来的农民拆迁安置房中的一间。四月的时候,他和陈晓尘还有说有笑地在公用厨房里一起练习煮面条,浪漫的两人世界俨然已经拉开序幕。就在那个逼仄的房间,年轻的他们初尝禁果,她坐在他的膝头看电影《泰坦尼克号》感动得泪流满面。这些温馨的场面还近在眼前,散发着余温,只是已然逝去。
  一只白色的泰迪熊毛绒公仔蹲坐在床头,大睁着双忧伤的玻璃珠眼睛。他盯了一会公仔,随后绝望地栽倒在床上。过了会,他开始挥拳捶打床铺,感觉自己的生活真是一团糟,简直一败涂地。大学女友一毕业就走了,自己在一家小型培训机构干着一份没前途的工作,在这个世界上的财产不超过一千块钱。
  张潮决定去河边的杨柳树荫下走走,以免继续沉沦在悲伤中。这时候,他收到陈晓尘的短信。短信寥寥几个字,说她要来他这儿一趟。这是最近两个月来第一次收到她的信息。他的心跳声盖过了窗外的蝉鸣。
  过了一会,陈晓尘果然来了,抱走了那只毛绒公仔,逗留时间不超过两分钟。他想象中的牵手拥抱接吻做爱重归于好一样都没有实现。
  “嘿,你还好吗?我来拿小白。”陈晓尘微笑着,忽闪着长长的睫毛。那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比普通同学还疏远。
  “你觉得我还好吗?自己在这座城市。”张潮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使他声音沙哑哽咽。
  “我订婚了,以后不来丹城了。”陈晓尘平静地说。
  张潮想问她作为大学男友,自己算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他感觉自己已经死掉了,在拼尽最后一口气勉强站在那儿。
  “我走了。”说完,她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门去,甩给他一个穿着绿罩衫的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张潮沉浸在痛苦和虚无中,忘了说再见。难道在她眼里,大学时代恋爱与同居就像小孩子过家家?
  四月是他们感情最好的月份,那时候毕业论文已经忙完,他们手牵手流连在河畔公园盛开的牡丹花丛中。他一直保存着一张用手机自拍的照片,他们并排躺在河沿上,一脸欢笑。牡丹花、长河,那是他们的青春。
  四月的一天,一个电闪雷鸣之夜。他们逃离校园,像往常一样在学校附近的城中村小旅馆中欢度良宵。
  “就今晚吧。”张潮在床边拥着她,试探性地问。从前一起过夜只是相拥而眠,还没有戳破那层窗户纸,进入真正情侣的阶段。
  “好。不过得先喝点酒。我醉了,随你折腾。”陈晓尘说。
  张潮撑了雨伞出门,从小卖部提了瓶白酒回来,还有一袋酒鬼牌花生米。
  “这酒不错,鹿邑大曲,我家乡的酒。”陈晓尘握着酒瓶盯着上面的贴纸。
  “几块钱一瓶,不是啥好酒,凑合着喝吧。”张潮歉意地说。
  张潮把酒倒进一次性纸杯中,递给陈晓尘,自己打算就着瓶子喝。小卖部老板太抠门,只愿意给他一个纸杯。
  陈晓尘却握起酒瓶,碰了一下纸杯,说了句“为了青春的疯狂”就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口,连花生米也不吃,似乎喝的是一瓶矿泉水。她喝酒的架势惊呆了他。
  “青春就要燃烧,我疯故我在……告诉你个秘密,我没心没肺……”过了一刻钟,陈晓尘开始胡言乱语。
  还有正事要干,张潮喝酒有所保留,一纸杯白酒只喝了一小半。
  陈曉尘确实喝醉了,面色苍白意识不清,时不时脸朝着床边的那块地板一阵狂吐。满屋子胃酸的味道。预谋中的好事泡汤了。整个晚上,张潮都没有睡觉,给她找白开水,担心她酒精中毒。第二天早上,她重新变得活蹦乱跳风风火火,提着个红色的塑料桶,要到河边捉泥鳅。
  2.风筝
  毕业后的第三个年头,张潮离开了那座毫无希望的北方城市,候鸟一样到南方的鸟城逐梦。时光似乎按下了快进键,一晃毕业已十年。十年内,他又经历了几个女人,大都没留下什么深刻印象,有的甚至算不上是女友。在孤身一人的漫漫长夜,他无数次梦见初恋女友陈晓尘归来了。梦中,她的出场方式每次都不同,有次竟然双手各牵着一个孩子。梦中醒来,意识到那不过是青春恋情的残影,但初恋毕竟是初恋,留下的印象自然深一些。
  这次陈晓尘真的归来了,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不过跟梦中的每个场景都不同,她正跟老公闹离婚,请他帮她找房子。一毕业就玩失踪,十年之后突然冒出来要求见面,给他一种怪异的感觉,似乎看到有人从坟墓里钻了出来。
  一个多年失联的人,突然冒出来,竟然同处一城。这算什么事?
  陈晓尘发信息说已经十年没见了,想想就激动,抽空见见吧。张潮犹豫了半天,决定见她。他以前也交过几个女朋友,分手后不是互相拉黑老死不相往来,就是保留电话号码却从不联系,就像一篇流布甚广的网文里写的那样“当初可以进入身体的人,现在连朋友圈也进不去了”。她可不一样,她说分手了也是亲人,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见或不见,张潮纠结了很久,想象着见面时的场景。十年过去了,会不会彼此较劲,看谁比谁过得好?会不会一见面就指责对方当年的不好,发泄一通当时未来得及发泄的怨气?难道一起回忆往事的时候旧情复燃,重归于好。这个可能性不大,因为她已经结婚,他也有了女友。   张潮买了两杯混合果汁,递给陈晓尘一杯,顺着步行梯上了书城的天台,朝风筝广场走去。夜幕已经拉下,市中心地标性建筑的霓虹眩人眼目,繁华若曼哈顿。他偶尔刷刷朋友圈,也看到过其他女同学的照片,大都有了孩子,度过短暂而迷人的少妇期,阔步迈向大妈行列。可陈晓尘是个奇怪的女人,巫女一样躲过了时光的刻刀,身材没变,性格还是那样风风火火。
  坐在风筝广场的草地上,陈晓尘坦言自己十年前离开张潮是因为看不到生活的希望,那时候的他大专毕业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没有什么上进心,整天摆弄那几本地摊上买来的烂书。
  张潮仰望着广场上那只周身彩灯的大风筝,那华美的造物飘到几公里远的高空,拖着条闪着霓虹的长尾巴。放风筝的是位矮胖的中年男人,踮着脚尖奋力摇着脸盆大的绕线盘,似乎那风筝随时会带他飞升天际。陈晓尘把手机横在眼前,拍摄正滚动播放核心价值观的金融大厦。价值观太多了,大厦楼身的显示屏一帧画面只能显示两个词语,不知道陈晓尘抓拍到的是哪一条,诚信富强抑或自由民主?
  张潮曾经无数次想过陈晓尘离开的原因,今天算是盖棺定论了。二十岁出头的他,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殊不知同龄的女人比男人现实得多。他开始害怕同龄女人,才千方百计寻找比自己年纪小的女人,不全是因为老牛贪吃嫩草。
  “在鸟城生活久了,去哪里都不习惯了。”张潮不想陷入那些令人不快的回忆,便把话题转移到现在。
  “是啊,比丹城繁华得多。”陈晓尘感叹道。
  “你终于找到归属感了。”陈晓尘抿抿嘴说。月光下的她依然算得上一个美丽的女人,可在张潮眼里,她只是鸟城大型百货商场无数逛街的女人中的一个,已没有什么辨识度,也唤不起他的欲望。
  “最近辞了工作,正忙着搬家,搬到山脚下去住。”张潮找了个话题。
  “我正打算从关外搬到关内来,离你近一些。对了,你住在哪个小区?我也干脆到那里租房子算了。”陈晓尘说。
  “翠竹地铁站附近。”张潮不想让她进入自己的生活圈子,便回答了一个泛泛的地名。
  “你能帮我找房子吗?”陈晓尘问。
  “我恐怕没时间,天天瞎忙,挣钱养家。”张潮勾勾嘴角,朝她狡黠一笑。
  “养着你的小女友吧,那个比你小十岁的小姑娘,估计没什么思想吧。那样的女人最好相处,有钱花就行。”
  “她在我没钱的时候也会抱怨,至少没有离开我,不像你,突然玩失踪,连个像样的告别也没有。你现在一声不响地搬到别处去,躲开你老公,跟十年前离开我一个套路。”张潮平静地说,就像茶后谈论别人的故事。十年的时光把一切都稀释了,包括感情和怨恨,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
  “你不懂,那家伙竟然带我住又脏又臭的城中村,窗边连点阳光都没有,我就要搬到他找不到的舒适地方。住那么个鬼地方,还说是为了存钱买房子。理科男就是不懂得享受生活。”陈晓尘抱怨道。
  “鸟城的房租很贵,你的负担会很重。”张潮说。
  “我才不管,反正花他的钱。他的工资卡在我这儿!什么都得听我的!”陈晓尘得意地说。
  此刻,张潮庆幸着十年前她的离去,他早就无法忍受大事小事都要管的女人,藤蔓一样,早晚把男人纏死。
  “你好好想想再做决定吧。总觉得你做事全凭心血来潮。”张潮说。
  “你养着小女友不累吗?我可不需要男人养,我能自食其力。”陈晓尘说。
  “累啊。就拿昨晚说吧。我加班到九点才回去,她吵着要吃红肉柚子,非永旺卖的不吃。我拉着个大妈拉的两轮小车步行到永旺,回来已是十点多。她又要用投影仪看电影。我摆弄半天才把投影仪调试好。她边看电影边向我伸着一只手,手掌朝上,等着我把剥好的柚子果肉放到掌心,然后直接塞进嘴里。如果我放她手里一坨狗屎,她也会看都不看直接塞进嘴里。还有她选的那剧情狗血的国产爱情电影,做作得不行,恶心得我要死,人家边看边感动得稀里哗啦……”想起现在的女友,张潮就说个没完,有意炫耀着什么。
  “你这一边当男友一边当干爹真是累。不想轻松一点吗?”陈晓尘语气温柔地问。
  “是累,但也快乐。”张潮得意地说。三十岁的他,已经懂得享受女人,也懂得给女人享受。再说了,身边有一个小姑娘,极大地满足了这个乡下人根深蒂固的虚荣心。要知道,在从前的乡下,只有地主乡绅才有资格娶上一房小老婆。
  “你就是犯贱。受虐狂!死变态!”陈晓尘笑着打趣道。
  “你还别说。我那方面还真有点不正常,喜欢时不时玩点花样。”张潮死皮赖脸地说。
  “别嘚瑟了!其实你想想,如果不是我当初离开你,你也不会有今天。如果我们一起留在丹城,说不定一天吵三场呢。”陈晓尘说。
  “谢当年分手之恩。谢谢你离开我的第一个月就跟你老家的高中同学订了婚。”张潮朝陈晓尘拱拱手。
  “你说的是周宇吧。哈哈。他是我找的托,故意让他在我的QQ空间说订婚的事,为的是让你死心,不再纠缠我。你那时天天打我电话,烦死了。”陈晓尘笑着说。
  “我当时还给他的邮箱写信说我才是你真正的男朋友,大学时代的男朋友,还附上一张合照佐证。在那张照片里,你只穿着一件白色裙式睡衣,坐在我的腿上,短袖下摆垂到膝盖上。第二天在QQ空间看到你们解除婚约的消息。”
  “哈哈,老周把你的邮件给我看了。我还教他怎么回击你。”
  “你的回击?就是让我觉得我拆散了你的婚姻,让我心怀负罪感?”
  “就是这样。”陈晓尘笑着,似乎对自己高明的手腕颇为得意。她根本无从体会当年自己的绝情对他的伤害。
  “那你最近为什么三番五次要求跟我见面?”
  “我嫁到鸟城了啊,总该有一两个朋友吧。”陈晓尘轻描淡写地说。
  “你觉得我们能做朋友?”
  “怎么不能?”
  “奇怪的女人。”
  “对了,你还记得哪一天是我们的初次吗?”陈晓尘忽然问,似乎有意引诱他回忆过去。   “你这人怎么这样?都劳燕分飞了,回忆那些有什么意义?”张潮抱怨着。
  “我倒是觉得回忆是唯一美好的东西。你再仔细想想。这么重大的节日竟然忘记了哪一天。”陈晓尘说。
  “整个春天我们天天黏在一起,鬼晓得是在哪一天,蹭着蹭着不小心就进去了。”张潮一本正经地说。
  “你还是那么流氓!你再想想,到底是哪一天?”陈晓尘笑着说。
  “大概是四月吧,那时候我们感情最融洽”。张潮边回忆边说。
  “是啊,那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煮面条吃。你总是不舍得多放两棵青菜。”陈晓尘露出满意的笑容。
  “怎么可能?是饮食习惯不同的原因吧?”
  静谧的风筝广场忽然响起一阵喊叫,原来那位中年男人的超级大风筝断了线,他正抱着脸盆大的绕线盘朝风筝飘走的方向追去。鬼才知道风要把风筝带到鸟城的哪个角落。张潮初恋的风筝永远飘落在了北方的丹城,线,早已不握在陈晓尘的手中。
  3 .斯巴达
  陈晓尘第二天又要求见面,张潮便带她去了工作室附近的斯巴达咖啡馆。
  “等会我老公来接我,你就说是我同学。”陈晓尘先跟张潮统一口径,怕他说露嘴。其实就是同学嘛,同一学院,他比她高一届,做过一个春天的恋人而已。
  斯巴达咖啡馆木桌上方的枝形灯给陈晓尘的额头涂上一层光亮,让她看起来还像大学时代那样妩媚。两条长而上卷的睫毛,照样可以把男人扫得心跳加速。“你还是那么不现实,连班也不上了。”她劈头就说。
  “你当年曾说,如果跟着我早晚会饿死。你看,我现在不工作,还没饿死。”张潮说。
  “胡说,我才没说过那样的话。我当时只是建议你找份稳定工作。”陈晓尘语气十分肯定。张潮一下子不那么确定了,可能是记忆出了差错。记忆这东西,经过十年潜意识的加工,鬼晓得离真实有多远。
  他们谈起当年的矛盾,探索分手的原因,最终归结于青春时代的幼稚,不懂得相处之道,就像现在懂得了相处之道似的。隔着岁月的长河审视,一切都显得清楚了,心结也似乎解开了。
  张潮想起十年前的自己,时常在校报副刊发点豆腐块,是同学们眼中的“文艺青年”。只是尚且浅薄的文艺爱好并不能抗衡现实,他在那台砖头厚的二手东芝笔记本上写下的只言片语根本找不到像样的地方发表,也挣不到钱。毕业季的那个夏天,为了填饱肚子,大学时代的几十篇习作打包卖给了一位急于出书评职称的阿姨。
  咖啡已经喝完,果盘也消灭得差不多了。陈晓尘说她老公正从机场坐地铁赶来,得发个咖啡馆的定位给他。
  飞机晚点,他们便各自又点了一杯果汁,这样,沉默的时候可以咬紧吸管,遮掩无话可说的尴尬。
  夜幕已经降临,透过玻璃墙,可以看到咖啡馆门口的霓虹招牌。张潮盯着招牌上的古怪店名,想着娶陈晓尘的男人一定勇猛若斯巴达战士。这女人太能折腾了。一晚上下来,他的后背都是她的指甲印,有的地方还流了血。早晨醒来她笑嘻嘻地在流血的部位贴上创可贴,以致他后来在那事上也不太正常了,需要对方连掐带咬才觉刺激,不然就是做了也不解渴。她吵起架来更是不得了,不是冲进厨房摸菜刀就是跑得没影,十天半月都没音讯。起初的几次吵架,他还以为她失踪了或自杀了,紧张得不行,电话她的父母,联系了多位同学,才得知她藏到一位女生家里,吃住都在那儿。长此以往,还不把人折腾死。这次也够折腾的。她跟老公吵架,谎称回了娘家。那个可怜的家伙长途跋涉去北方老家接她,谁料她竟在鸟城跟初恋男友喝咖啡。
  张潮时而回忆往事,时而故作深沉,还谈了最近读过的几本外国文学名著。
  “你讀再多书也改变不了骨子里的粗俗,还有污秽。拔高了学历也是白搭,反正你又不工作。”陈晓尘含着吸管咂了一口橙汁说。
  “确实如此,还是你懂我。当时离开我就是因为粗俗和污秽?”张潮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无赖表情。
  “当然不是,是你靠不住,迟早会出轨。反正你当时脚踩两只船,以后你脚踩的船肯定能装满整个海港。你竟然背着我跟五十多岁的老女人胡搞!”陈晓尘笑了,眉眼里也含着笑。
  “怎么可能?我已经跟你解释过许多遍了,难道让我添油加醋地承认做过根本没有做过的事情你才满意?”“你还否认?我不怨你,也不恨你。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还可以面对面聊天。十年后,又鬼使神差地生活在一座城市,不是很神奇吗?对了,你和你的小女友相处得怎么样?见你去年经常晒她的照片,今年却不晒了,是不是过了新鲜期?男人喜新厌旧,你更是喜新厌旧!”她眨眨眼睛。
  “相处得挺好。我白天在工作室干活,晚上回去陪她。”“带出来一起吃个饭呗,放心吧,我不会拆散你们的。”陈晓尘说。
  “刚结婚半年,我就想离婚了。”陈晓尘见张潮没答话,继续说。“你这不是坑人吗?对了,你跟斯巴达怎么认识的?”“斯巴达是谁?”“你现在的老公啊。”“我那时干着一份销售工作,经常来鸟城出差,老乡聚会时经人一撮和,就认识了,过了俩月就结婚了。”“真够草率的。”
  “想结了就结,多自然的事情。再说了,他很宠我啊,为了结婚他在鸟城买了房,每月还月供,压力大着呢。我挣的工资自己花。”
  张潮打心底佩服那位素未谋面的斯巴达了,他的抗压能力绝对一流。
  斯巴达打来电话说找不到地方。他们便去路口接他。
  在明亮的路灯下,张潮终于见到了那位神秘人物。斯巴达不过是位相貌平平的理科男,背着个帆布双肩包,因为赶路满头大汗,短袖也湿透了。夫妻俩一见面,斯巴达不仅没发火,还一把挽住他新婚妻子的腰肢。陈晓尘也显出温柔的一面,掏出面巾纸擦拭他眉头上的汗,俨然贤妻,一点也看不出正在闹离婚的迹象。
  张潮看到陈晓尘的丈夫,一点也不觉得妒忌。他早已妒忌不起来了。
  “你们小两口好好欢聚,我回家了。”说完,张潮赶紧抽身而退,再呆下去就尴尬了。
  张潮的记忆中确实存在过一个陈晓尘所说的老女人。老女人身材早就走了样,穿着一身灰色麻点的套裙,看起来像个农村老大娘。他当时在丹城的一家杂志社实习,拆信封看稿子,没有工资。认识老女人,就在一场饭局上,杂志社的副主编牵线搭桥。第二天,老女人单独约他吃了个饭,问他愿不愿意卖给她一些文章,她急着出书评职称。他恰好存着百余篇平时写下的短文习作,手头正紧,便答应给她。过了几天,老女人邀请他去她家,说是帮她润色一下那些文章。他如约前往,坐在她事先准备好的电脑前。她在厨房忙活,张罗了一桌饭菜。那时候他才了解到,她是个离了婚的独居女人,女儿刚考上研究生,住在学校。饭桌上,她找出女儿的照片给他看,夸赞着女儿从小成绩就好,多么争气。他盯着相框里的那位白裙美女,怎么也不能把她和面前的这位老大娘联系起来。她怎么可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呢?   难道陈晓尘以为张潮没提前向她汇报就私自去了老女人家里就一定有奸情?陈晓尘是从他的手机短信里得知他的行踪的。他根本没有必要删除那些短信,却引起了她的猜疑。
  那天晚上,张潮做了一个噩梦。梦中,他回到了十年前的丹城。看四周的场景,应该是在那位老女人家里。他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天已经晚了,你不如住在客房,明天接着修改。老女人说。
  张潮觉得有道理,从他住的地方到她家,要坐两个小时公交车,不如住一晚,晚上加班改完,明早再回去。
  到了后半夜,张潮感觉被什么东西压住了身子,以为是鬼压床了。猛然睁开眼,老女人披头散发坐在他的身上,一丝不挂的臃肿身体来回磨蹭着,把他吓个半死。天呐!这比鬼压床更可怕!
  张潮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像是刚刚经过了一番垂死挣扎。如水的月光正透过大窗洒在舒适的双人床上,只穿了内衣的女友乖巧地伏在他的身旁,气氛温馨而静谧。他扯过薄软的蚕丝被,盖住她裸露的双腿,摩挲着她的小肩膀,把脸埋进她的长发里。
  4 .旧梦
  半个月后的一天,张潮像往常一样搭乘地铁,兴致勃勃地奔赴写字楼上那间租来的工作室。那时候,他愈来愈深刻地体会到,任何工作都是得不偿失,耕耘自己的那块自留地才是正事。他虽然脚步匆匆,却可感受到秋天的暖风掠过脸颊,心中洋溢着一股久违的惬意和满足。那是辞掉稳定工作后,不受制于人,自谋出路,手中握着一把自由的深切满足。一位当公务员的同学打趣他说,幸亏你及时离开了媒体,否则不出几年,你就会被阉割得屌毛都不剩一根。如何谋生呢?他顾不上多想,先肆无忌惮地读读书。
  张潮惊奇地发现工作室的门虚掩着。难道昨晚回去时忘记锁门了?他嘟囔着,推开门走了进去。陈晓尘正坐在书桌前,信手翻弄着桌上的那本《包法利夫人》,看他来了,扭头抛出一朵得意的微笑,把他吓了一跳,接着心中便升起一股愤怒。他奔向办公室租赁公司的前台,责问工作人员为什么替别人开自己房间的门。
  “她说她是你的女朋友,我才取了钥匙开门……”前台办事员,一位穿着工作套装的小姑娘满脸委屈地说。
  “以后不要为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开门。”张潮压低声音说。
  张潮返回办公室,感觉来之不易的清静又被打破了。他很后悔上次见面时带陈晓尘来过一次这里,暴露了藏身之地。
  “你来做什么?”张潮毫不客气地问陈晓尘。
  “我请你帮个忙。”她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忙?”
  “我想在你这里放点行李,就三个纸箱。等我找到合适的出租房就搬走。”陈晓尘说。
  “你们干嘛要分居呢?”
  “现在我们住在一套没有阳光的城中村合租房里,另外两个房间住着他的同事,一点个人空间也没有。”陈晓尘倾倒着生活的烦恼。
  “你上次不是说他为了和你结婚在鸟城买了房么?你说他买了一套二手商品房,但交不起月供,只好租出去以租金抵月供,自己另外租便宜的房子住。”
  “那是他撒谎,为了让我尽快答应婚事。我最近才发现,其实他根本就没买房,也没有存款,是个彻头彻尾的屌丝。”
  “这算是什么事?你也真是的,刚认识就结婚,糊涂不糊涂?”
  “那还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年纪也不小了。”
  “你如果离婚,麻烦肯定比男人大?现实就这样。谁都有缺点,两个人相处就得包容。”张潮注视着眼前这位三十岁的女人,觉得自己的怜悯毫无意义。
  “我想分居,自己过日子,给他点颜色看看。”陈晓尘低着眉眼说,手指揉搓着衣裙上褶皱。
  “你看我的单人牢房,两个人站在里面都显得拥挤,哪有地方放你的行李?”张潮摊开双手,指尖触到了两堵复合材料隔成的墙壁。
  “那放到你住的地方。”陈晓尘说。
  张潮半天没说话,面前的这个女人,毫无疑问会给自己带来无尽的麻烦。他不久前费了很大的劲儿搬家,好不容易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小区租了套一室一厅的公寓。房东是香港人,屋内家具摆设算得上精致。小女友则把家里收拾得整洁温馨。他改掉了睡懒觉的习惯,做事比从前用功了许多,用心呵护着得之不易的两人世界。他实在不想她入侵自己现在的生活。
  若在几年前,张潮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以到处拈花惹草为荣,不顾后果招惹麻烦。三十岁的他则变成了一头雄狮,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的领地,谨慎提防着周围的危险。婚后分居,难道她没意识到自己在玩火?趁着老公出差把自己行李搬走玩失踪,这套路如此熟悉。十年前,她不就这样对自己吗?简直如出一辙。再说了,她的话,又能信几分呢?
  “我住的房子更没地方,早被女友的衣服填满啦。你若执意要存放行李,还是放在这里好了,大不了我让人搬走那张桌子,腾出点空间。”张潮沉默了半天后说。
  “他和前女友在出租房的那张床上滚过床单。我真的不想住在那儿了。”陈晓尘说。
  “换条床单不就行了。好不容易结婚成家,都三十岁的人了,应该学会容忍。真不行就连着床垫和床一起换掉。”张潮继续出主意。
  “那也不行,必须换房。”
  “在鸟城换房代价太大,零碎物品搬着麻烦,两个月的押金也是收不回来的。我在鸟城住过不少出租房,深知其害。”
  “我才不管。”陈晓尘依旧那样执拗,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
  对了,你现在的女友一天到晚纏着你吗?”陈晓尘问道。
  “她忙得很呢,没空理我。我正好可以做自己的事情不受打扰。我喜欢这种状态。双方毕竟都需要空间做自己的事。”
  “这十年当中,你交过的女友当中,你最爱哪一个?”“很难说最爱谁。”
  陈晓尘眼睛略过一抹愠怒,沉默了好大一会,大概是因为他没说最爱的是她。
  “那你爱过我吗?”此刻陈晓尘坐到了书桌上,依然是十年前的装扮,淡蓝色牛仔裤,绿色罩衫,剪着齐刘海。她说话的时候,双腿不停地钟摆一样晃动,似乎要打破时空的界限,重回过去。她的眼睛大而空洞,让他捉摸不透。   “现在你都结婚了,这个问题早已没有意义。”
  “那你讲讲这十年间的女人。有没有嫖过娼?”
  陈晓尘像是威严的法官,张潮则是接受审讯的犯罪嫌疑人。
  “我不想回忆,都已经过去了。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张潮可怜巴巴地恳求。
  “过去了不只是过去了。”她眨眨眼睛,调皮地说。
  “你这人,怎么强迫着别人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那就让你做点喜欢的事。”
  “什么事?”
  “做爱啊。在这张书桌上。”
  “别胡闹!”
  “怎么?你现在还是那么虚伪?”陈晓尘微扬着洁白的面颊,挑衅地问。客观地说,现在的她,还算得上美丽。
  “这是我做事的地方,墙都是硬纸板隔的,狭窄得要命。我们的每一句话隔壁都听得清清楚楚。”“女厕所的单间,比这里还狭窄呢。”“什么女厕所的单间?”
  “那次,晚自习放学后,我们趁着楼道没人,溜进女厕所的单间。你站在蹲坑上,我两腿盘住你的腰。你还一手拉下身后的水闸,让水声掩盖一切。”
  “别说了!”
  “我偏要说,真实事件为什么不能说。你如果嫌这里窄,那我们找个宾馆不就行了?”
  “肯定不行。我可不想破坏你的家庭,也不想对不起我现在的女友!”
  “什么人啊!没想到十年没见,流氓摇身一变成了道德家!”陈晓尘从桌上下来,走出门去,顺手带上了门。木门撞击门框的声音震得张潮的耳膜都快碎了。
  陈晓尘终于走了。张潮长吁了一口气,这会很后悔当初与她见面。无论怎么样,当年是她主动离开的。在他正儿八经谈恋爱的时候,她却跑了,用冷漠击碎了爱情。都分手十年了,青春已是一片废墟。难道废墟上还能开出花朵来?
  过了不到半小时,陈晓尘又回来了,手里提着两份盒饭,说是他们的晚餐。
  入夜之后,滨海大道上的阴香树挂满了彩灯,闪着黄金般的光芒。川流不息的车辆便疾驰在这流光溢彩中,奔向淘金之路。副驾驶座上的张潮让出租车司机开到一条幽暗偏僻的小路,陈晓尘一声不吭地坐在后排。她让他陪她到城中村走走,说是那种地方才有过去的感觉。两人背着各自的伴侣,在背街小巷找什么过去的感觉,不是很荒谬吗?
  出租车渐渐把曼哈顿般的豪华抛在身后,街灯越来越稀疏,越来越暗淡,似乎真有了点当年丹城的感觉。下了车,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张潮在前,陈晓尘在后。过了一小会,她就赶上来,两人并排走着。两人并排走的时候,小巷显得局促,巷子两侧都是城中村的握手楼。
  “简直是神经病,非要在鸟城寻找丹城的感觉,干脆回丹城不就行了吗?”张潮抱怨道。
  “那我们一起去丹城旅游?看四月的牡丹?”陈晓尘试探性地问。
  “要去你一个人去。”张潮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夜空说。握手楼挡住了月亮和星星,把天空裁成碎片,恍若那些碎片化的青春记忆。
  “我不敢一个人去。丹城到处都是过去的痕迹。我害怕那种伤感。”陈晓尘说。
  “伤感的应该是我吧。”张潮说。听陈晓尘一说,又勾起了他记忆深处的怨怒。
  “我也不知道怎么日子过成了这样。搬来鸟城后,一天也没开心过。”陈晓尘说。
  张潮瞥了陈晓尘一眼,她还是十年前的装扮,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十年前,到了夜幕降临,他们就手牵手走向大学周边的城中村,到廉价小旅馆欢度一晚,第二天再返回学校上课。
  陈晓尘的脚步忽然停住。张潮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不远处的路边有一家“青春旅馆”,招牌上的彩灯闪着幽魂般的绿色光芒。“青春旅馆”四个字以彩灯为笔画,有些灯不亮了,笔画显得七零八落,整体上却尚能分辨。十年前,二十岁出头的他们,经常去的就是这样的小旅馆。青春阳光烂漫,安放青春的旅馆却残破暗淡。
  “要不,书生,我们今晚别回去了。”陈晓尘生细如蚊地说。此刻,她对他的称呼也变了,变成了十年前的“书生”。那时候,他的双肩包里总有一两本课外书,才惹得她给他取了这么个绰号。
  “这,这实在太过分了……”张潮咬咬嘴唇含混不清地说。
  “怎么,你现在变得那么懦弱?”
  “不是。我们向前迈一步,就势必伤害到别人。”张潮支支吾吾地说。
  “你现在成顾家的好男人了?哈哈哈……”她的笑声尖锐而刺耳,回荡在夜色中。两三个看不清面目的路人停下来看了一眼这对奇怪的男女,继续往前走去。
  旅馆招牌上的霓虹在陈晓尘的脸上变换着色彩,时光仿佛回到了十年之前,那些他们在丹城度过的青春。
  他們登记了身份证,走进旅馆里的一间略显局促的双人房。
  可是,当张潮刚贴上陈晓尘花朵般微微绽开的嘴唇,就停止了动作,颓然地坐到床边,随即站起身来,朝地铁口走去。他要搭乘最后一班地铁回家,回到另外一位真正属于自己的年轻姑娘身边,给她爱,给她生活。而那位姑娘,则是夜半归来时的拥抱,张罗碗碟的双手,哺育后代的母亲。他已经明白,再怎么寻找,也找不回那份失落在时光深处的感情了。毕竟,那个牡丹花开的四月已逝,连同那心酸且斑斓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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