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耗尽了我的“万物有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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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之谓——在我心目中,文学是创世的。
  文学不止是追蹤和描摹,尽管,文学需要追踪和描摹。
  但文学更需要等同于面向时间的注视之眼。
  文学需要窥探和映照的是宇宙洪荒。
  文学需要辨别承载的是整个世界和人类内心的尺幅。
  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自有其个人化的绝对一面,有时,这种个人化的绝对视野可以帮助我们打开世界的部分真实。
  我们如果能够尽可能地书写自己内心的绝对真实就好了,那文学由此可以抵达无限。
  在时间的构成之中,真实是必然性的序幕和最终的走向。
  世事的任何浅表特质也都被囊括在这样的叙述之中。
  我们有时希望抵达的深度只是为了更恰切地印证时间流逝的特征,在遗忘随时随处的发生之中,我们根本不可能完全复制时间的根本并将其置于这种书写之中。
  信息的庞杂,概念的误区会将我们导致相反的方向,我们的向真实而生的思想在日复一日地得以消解。
  所以,在融汇了世事的洪流之后,人很难完全保持自我不变。但是心力强大的人知道自己的初在之地,所谓本心保持,只是迷途可以知返的例子。
  太多的文学观念很可能都是错的,因为我们只看到了自我的初在之地,而未尝知晓人类,万千生物和宇宙的初在之地。这种盲目会遮蔽无数,因此,我们常常目不能见五步,更何尝可以在此陋室中以知千万里之遥呢。
  对于世事的表层,仅仅做一个“知道分子”是无用的。我再强调一遍,太多的芜杂的信息会干扰我们的视听。
  因为,从本质上讲,世界之变只在有无之间,所以探识到存在之境,能够明辨朝阳之起与斜阳日暮的人,无疑是有慧根之人。
  我们知道世界的一切沧桑是由于灭寂而起。人体部分的死亡,老屋的坍塌,世道人心的沦丧,城市文明的被毁,亲情友好相爱者的生死别离,都是此中梗概。
  所以,悲剧之所以为悲剧,是因为世界本有此特性。世上无有长生不死之人,只是死生周期长短不同,明理与否智识有别而导致我们在不同层面上的忧伤与悲戚。
  我们无法要求文学来参悟一切,事实上,正因为疑惑是永存的,所以,向物我之中求解的历程就贯穿了我们的一生。
  文学只是一种抵达和完成时间的手段罢了。
  文学只是一种见证事物的手段罢了。
  所以,文学与高尚道德等语,简直牛头不对马嘴。
  我再强调一次,文学只与真实的记录有关。以真实抵达的层面和深度而论,我们可以划分不同的文学层级。
  我们大概无有不希望自己是在最高级文学的疆域里驰骋的文学之人,但是,是否拥有这种可能,我们自己和身边的万物俱可见证。
  在通往文学之高级真实的可能之路上,万物不得苟且,但此时彼时被我们所憎恶的无数苟且者误以为可以蔑视众生,这却是多么可悲的人生。
  时间本来杀生无数,但文学可与之相抗者,概在其时刻立足于虎口救人。
  文学之谓,挑战时间流逝复叙物我之存灭境遇的创世之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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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之谓之二:真实难再得——我们为什么不喜欢虚伪的表述和胡编乱造,我想这应该与真品及赝品的区分类似。我们原始的情绪中暗藏人类情感的深刻动机,但在经过过分修饰后,许多发自事物核心的意义被消除了。这或许是即时性、碎片式写作能够以最贴切的思维原貌示人并容易得到认同的根本原因。但对于即时性写作难度的认可,我觉得也需要对文学和人事的非凡理解。至少有一个群体在喜欢卡夫卡和佩索阿,这应当是文学日趋在恢复其本质的缘故。我深信作为阐释人类心灵本能的一种艺术类别,文学最初的功能便在于揭示自我的真实,以期与这世界上的大多同类得以沟通。很多经典作品为什么能够经久不衰地流传下来,自当与其表述心灵真实的精准尺度有关。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学的本来面目是无关乎文体的,它只牵涉你说出了什么,你怎样说出以及你抵达到了何处的问题。
  现在,我们所面临的更大危机是自我的分裂。当一种弥漫性的疾患席卷我们所在的大小、主客观环境,我们的无力感便开始显形。这种回避真实内在、趋向妥协和人世照应以使自己不致于孤绝避世的自我回护很难就说是人类的进步。这种征象却几乎人人都有,五十步与百步之差罢了。今天我想谈的只是,如何在我们所面临的日复一日的危机中去挖掘人心恐惧的真实,无限犹疑的真实,以及我们内心之渐渐变异和几近于难以恢复童心的真实。但我们之所以又幼稚不泯,这大概是人类残存的本能在起作用。也正是基于此,我会对卡夫卡、普鲁斯特、佩索阿、昌耀、芥川龙之介等作家惺惺相惜。我从他们面对世界时不可调和的一面看到了人类的真实处境,所以,我觉得极度敏感的内心对于艺术家而言真是天赐。而我也从一些痛不可抑的境遇里看到了人类在面临心灵极境时的危险性。所有这一切,当是文学最难以回避的主题。文学无需表述人生的自得(这种自得与宇宙的存灭相比,太过于表象了),文学也无需传递心灵鸡汤式的人生经验(因为在世俗言谈中,这一切也已被传递到了极致),文学应该做一些浅表艺术所达不到的探险。惟在这种探险之中,文学之独特无二方可栩栩如生。
  我之所以摒弃原先的自己,当然,也摒弃当下的多数人以及自我的一部分,其原因也尽在于此。我们在无限企盼真实的同时,也一直在观察着真实在绝大多数时候的沦落。我们可以将多数人的写作归于伪造的自我及伪造的情感,这类赝品其实并无存在的必要,但它们的遮蔽视听,却起到了极大的破坏作用。我只能希望自己日益变得清晰而已,至于那些大大小小的局限,我希望自己能够逐步地克服,以至于最终完成对它们的改造罢了。
  所以,有时我会想,人生是一个大的循环,我们死的时候,或正如我们初生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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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关注那些无可言说之物——我不想谈具体的事物,越来越不想谈。我关注那些无可言说的部分,就像创世者关注他们的影子和未曾降生、落地的灵魂。我不想关注具体的事物,就像不想关注我们的梦境和那些沉甸甸的铁。我不想谈的一个前提在于,我在过去的二十年中已经谈得足够多了,它们被我写下,蒸熟,变成食物和我们的大小胃口。是的,我们一直在吞噬和完成自己。就像那些食草叶的花木,它们一直在唾弃和吞噬自己。如果天意如此,我宁愿变成树木。它已经老得年轮难辨,我们何如苍天?   16
  诗人的晚餐:黑色或部分泥泞(部分)——
  一切皆为材料:我
  遣归本能之路:我
  诗人之成为诗人:我
  我之成为我:我
  诗人之成为我:我
  之所以之顿挫或韵律:我
  经验的反叛:非我
  弯曲之心或出离:我与非我
  博尔赫斯之作为运动的远方大神:自然,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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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识使我们有一种获得感
  而才华本身,却是在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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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读进去吗?
  阅读是简单的,启悟,生成和应用却异常艰难。
  能写出来吗?
  思考是简单的,能衔接,传递,勾连起犹疑与不疑却异常艰难。
  能理解光吗?
  看见是简单的,能无视,能穿透,能察知却异常艰难。
  要去写作吗?
  写是简单的,存有我却异常疑难,忘我却异常艰难。
  但是,真要写作吗?
  不写是简单的。冷静地坐下是简单的。但是,糅合万物之思却异常艰难。
  但是,还要写作吗?
  纯洁而明亮的爱是简单的。但是明亮而庄严,体贴和悲悯却异常艰难。
  但是,狂悖和无知的爱却异常艰难。
  但是,保持天才的可能性却异常艰难。
  但是,丢弃理想的误解性却异常艰难。
  但是,忘记阴晴是简单的。
  写是无畏的。
  但是,不写却异常艰难。
  思之忘乎所以和不思之保洁却异常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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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的反对——文学是可以被讲述的吗?如果是,则它大体应该有这样的自我批判和审视的逻辑:即,文学不是可以被讲述的,一切自我理解的神化都极易进入一种自我意识的迷障情境。但我们的确愿意倾尽我们的心力去谈论文学,反复地修辞,以我们的狂悖之姿。表面看来,这是我们藉以表达自身存在的一条路径。但事实上,文学的不可谈性却作为对我们的惩罚被永久地留了下来。我们所想象的那种对时间和历史的致敬并未完成,相反,作为讲述者和听众,我们都很容易发现其中的破绽。这种破绽通常由以下特点构成:严重的自我遮蔽,看一成万,过重的“被知识化”的倾向,形成判断前的焦灼,进行命名的冲动……是的,构成这种破绽的前提几乎都是一样的,即缺乏一种更高的自我检测的深度。
  文学是可以被讲述的吗?如果是,它或许应当以表达未知和迷惑为一个基本的准绳。因为我们万难看到世界的全部,而我们准备谈论的任何局部,都缺乏宇宙般思考的完整。但是,讨论者和庸俗的听众大都不会深达自我的局限。我们由此很难拥有审判上帝或类上帝的决心,在这个宽松的倾听背景下,讲述者几乎不会遇到最有价值的挑战。知识没有构成阻挡讲述者行进的台阶,更不可能以反知识的面孔达致背向生存和存在的界域。但知识本身本应形成的双重属性(“反与正”,“是与否”),却也因此被荒废了。在这个前提下,窃以为,谈论文学的可行性,或正在于“探索文学之不可谈”这个主题。即将我们充满做作的音律放归大野,让那静默之间的看见和聆听变成一个原点,它或将带动我们的真正所思。
  我们讲述的所有终结,只是更深的讲述的开启,而我们藉此所提出的悬疑,它总会大于我们的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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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的反对(2)——我对小说的拒绝或许是来自对生活的拒绝。在绝对之思中,生活无比琐碎,毫不值得同情。我为什么会在最近的五年中远离小说的抒情或许与此有关,我觉得百分之九十的小说对生活的阐释都不准确。它们把我们借以安神的空间写小了。这或许是命题的错误之处。我甚至觉得所有的命题都有可能把自身引到绝境。所以,迄今为止,我还是不太愿意去写一部具体的书(小说)。具体的物和它的指涉对我来说都是一个障碍,我觉得这样的书难以容纳我之思考的全部。我所阅读的绝大多数小说都可能是有问题的,因为它们无法抵达我对虚妄的理解。我不会满足于这样具体的自足。因为这样的满足并无意义,所以有很多解释会激起我的愤怒。思考过于具体,或许就免不了走进这样的误区:
  任何一种解释都是对另外的解释的反叛。任何一种自信的写作都是对整体性写作的反叛。任何一种可以传信的思考都是对宇宙思考的局促。所以,在文学方面的具体的自信可能是有毒的。它们遮蔽了文学本来的状貌。换句话说,文学的自在不是来自于已经形成文本的文学本体,而只能是来自于它的外围,那些尚未被写下的。再降格以求,是来自这些文本所开启的思考。如此看来,文学的诞生或许尚未开始,所有已经写下的泯灭了我们的未知。我们的文学是建立在对生活的荒芜本质的理解之上,所以,我经常会感觉一片无物般的空茫。
  我不能说我对文学的反对根深蒂固。但在我如此表述的历程中,那种延绵而来的历史感总会使我产生一种天地澄澈而浑融的感受。任何低级的抒情,小说或散文般的抒情都会降低这种感觉的厚度。因此,我必须强调,相对于庸俗的自足,我宁愿视作文学从未发生。那些过于具体而热闹的书都使我憎恶不休,但是,我仍然目睹了太多这样的抒情。无数讲述,我都视同为一种无效的坦途。我无法举足迈步。但因为更高的激情我无法建立,所以在相当长一段时期,我都只能使我的书写沦落为书写本身。就像使我的生活沦落为生活本身。但我无法使我的思考仅仅沦落为思考本身,无法使我的讲述仅仅沦落为讲述本身。在一种更高的意志中,我对文学的反对或许便是对神的反对。我对神的反对便是对自我的反对。当然,这是一个永恒而有趣的迷宫,而我们所有的救赎和隐喻,便藉此而深纳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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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本书,都可能形成对更多的书的拒绝。
  所以,伟大的先哲会选择述而不作,唯如此,才有可能进入“无尽的谈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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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年11月17日于由京返并的高铁上——   不当编辑数年,也就好久不再谈别人的作品了。高铁上读了一个朋友的短篇,像是又回到了几年前。随手写下了一些思考,将它贴出来。对初学写作的人或许有点用。
  L:
  小说看过了。但觉得写得不是很成功。可能你在写之前也没想明白小说要传递什么给读者。短篇的精要和诗相似,还是要有一个内核才能把它撑起来,否则就流于琐碎了。这个小说所写,像是一个人跑到传销团伙的感觉,生活奔波,杂乱,无明确目标,但你没有写出那种荒诞感。很多地方的处理,对话,行动,都缺乏短篇小说应有的神韵。读完,我也不能完整把握你的意图,是要写情感的失落?但重心的描摹显然又不在这里。是要写在路上的人生错乱?你也没有加强,传递得并不清晰。而且,涉及人物太多,给人感觉是乱纷纷的。笔墨没有集中到你准备书写的核心部位,而总是在反复而凌乱地飘移。所以,整体来说,小说并不成功。
  当然,对于写作来说,别人的意见只能供参考,对你不一定有用。我只是可以提点建议,若真想搞小说,对于一些经典的小说集子你还是要下一些功夫。可以通过阅读别人来看到自己。若你有领悟,反复读经典的集子就和手把手地向老师学艺一样,特别有用。短篇领域,有很多可供研读和学习的,我想你应该都知道,《小城畸人》 《红色骑兵军》《米格尔大街》,当然还有包括卡夫卡,契科夫,鲁尔福,福克纳的小说,国内苏童王祥夫的短篇,去学学他们怎么写的,不会没有收获。不要相信侥幸可以写成。
  语言方面,一定要发掘它的神韵,不能太水,太日常,啰哩啰嗦像流水账。给人的感觉就是个练习之作的水准。当然,其中我能看出你有驾驭语言的天赋,可惜形不成整体,思考的深度也不充分。
  总之,这些话虽然你不会喜欢听,但我觉得比胡乱夸你有用。所以,你还是得先下功夫读,再谨慎地操练,也不一定非要写成短篇。最好是能很精彩地写好几百字,再去写长的。因为能写好短的是硬功夫,有便于培养你的经典意识,以后也能走得远一些。等到你有十部经典短篇集的阅读储备的时候,我想你再写出来的作品,自己也就差不多可以给自己诊断了。除非你完全不是写作的材料。当然,现在这一点基本可以排除。
  我今天回去,有时间可以当面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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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不提名的方式谈论一部小说——
  G:
  您转来的小说,仔细看了一遍。这种写作表面看来很完整,清晰,简洁,现在,中国文坛充斥的便是这样的小说。但这种清晰,完整,简洁所迎合的,仍然是一种大众审美。因为普通读者有阅读故事的嗜好,而这样的写法,的确能够满足他们的所需。如果从表面推敲,也只能是这样了,可能,有的人写下的故事会比这篇更精巧一些,但区分度并不会很高。所以,读了也就读了,有点小怅然,或也有点小收获……也就到了阅读的终结之处。阅读不会再往前走。因為作品本身,并没有更深的思考。作者把能想到的,把该说的都说过了,但它的封闭,自足和完整,却不可避免地阻挡了更多意义的发生。
  我之所以不会过多地读这样的小说,当然,更不会去写了,也是因为这种劳作的无效。或许,在目前的我看来,还应该抵挡这种作品的侵蚀。我觉得它的骨子里仍是浮华和喧嚣的,没有那种大静谧。没有那种不可言处。没有那种不出声的内视。这种不可言,不出声,不是一种简单的结果所能诠释和触及的。这篇小说中,有我们表面能够看到的生活的萧瑟,但生活的肌理,却又远比这种表述复杂千万倍。它不一定是这样简单的逻辑。就是说,事物的发现和发展未有穷期,它或许不被看见,不一定奇崛,但一定有更为深入而绵密的秩序深植其中。可惜的是,如此篇这类写作,大都不会抵达这个深度。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作者倒是可以再“笨”一些,不一定需要一直往前。它或许有巨大的回旋更好。确实应该有言语不及的时刻,在这种时刻,静静的描述可能会大于对话和动作本身的力量。因为在生活中,我们每个人内心的逻辑不大可能全部受到规驯。作者对它想当然的进入能够符合常规,却不会具备个性。对于阅读者来说,它的走向很快就变得清晰起来,这个时候,有效的阅读已经终结,作者只是努力地完成了一个常规性的演绎而已。我总是将阅读的希望寄于作品在更精微处的展开,可是它却一直在滑行,根本不会有自我的观照,没有滞,涩和顿,所以,作品虽然完成了,但死亡也已降临。相对于神示的秘密,相对于我们对人物心灵困境的更高的好奇,这部作品的书写是远远不够的。它没有把我们意外的惊诧和不解写出来,因此与真正的深度就是绝缘的。
  胡乱写这些,也不一定对。因为我觉得我的欣赏和理解的局限也很明显。但我大胆写下了这些,这可能源于您的毫不吝啬的认同和鼓励。真心感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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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格的强调与破坏——很多风格独特的作品,看久了都会厌烦。近来这种感觉与日俱增,包括对我自己的写作(如果夸张地说,我也算是创造了一种文学风格的话)。所以有时我想,风格也会形成一种大的遮蔽,尤其对于破坏性和反抗性不足的人来说,更需警惕。但我们的惰性和愚蠢常常合谋,共同埋葬了我们通往无穷的可能。
  无风格,毋宁死吗?恐怕没有这么简单。伟大的风格恰恰应该寓于风格之中。这就像伟大的人恰恰诞生于凡众之中。
  因过于单一的风格问题引起我对其走向更大文学时空的能力的质疑的例证,简直不胜枚举,而这些人中,甚至包括一些非常优秀的批评家、散文家和小说家。在过去的十几年中,这些人都深刻地影响了我的写作。如今,我对于文学的最深的反叛,或许便是建立在对这些风格的反叛之中。
  一些本来才情四溢但终归让我觉得有凝固之感的腔调,一些单一而不浑厚更不具辩证的腔调,现在看来,甚至是对我们未来写作的妨碍。一定有一种更高的风格笼罩其上,它雍容端方如天地之广,它既不纤细,也不锐利,但这种难以言喻的真纯的风格部分,才是最值得我们追求和珍视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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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点反思——漂亮话容易说,笨作品却难写。这大概是我为什么对一些舌灿莲花的批评家不太感冒的最大原因。当然,能够像写笨作品一样搞出大批评的人,我一样是发自肺腑地敬重。大音希声,确是我们眼下所缺的。   26
  谈文学和我们想有的骨骼——很难找出无比驯顺却还称得上是伟大的文学家。但不驯顺却可以走得畅通的路,世间又似乎没有。所以,我们便一边驯顺而为,一边唾骂和鄙视自己。
  而最重要的是,当我们对自己的鄙视已然深深地嵌入了自己的骨骼之时,便离坦荡而自在的我越来越远了,久而久之,伟大的文学梦想便基本与我们无涉。
  谈梦想其实最需要真诚,也最为奢侈,因为梦境无法假借,不会虚伪。想起差不多二十年的文坛岁月,常常思人度己,不免为此而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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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写作的时候是否要在心中装着读者?我想对不同的写作者来说,或许有不同的答案。因为读者是潜在的、漂移的,有时甚至是不可捕捉的。想虽无错,但心理不可置换,只能联通,若写出了“交流”,自有感应,至于感应程度大小,是否及时,写的时候倒不一定可以想得清晰。
  我的立场是,希望以触及自己思考之底线的姿态来写,希望以只有唯一的读者甚至无读者的预设来写,并非故作奇异姿态,而是思之不及,我所能做到的又过于有限。在这种情况下,知音之见自是意外的收获。
  写作,在很大程度上可能只是一种思考在场的方式。写作者的身份主体,现实处境可能会部分地决定文字的走向,但也似乎不可一概而论。身处泥泞之中的卑微者或许也会写出通达万世的经卷,而时时想着要告慰众生万物的时候,或许倒会力所不逮。所以,以赤子之心入之,以出世之心书写,虽是一种本然的状态,倒或许值得追求。人群是个多大的集成?我多数时候是疑惑的。能够尽最大可能地用出自我的激情,将内在燃放殆尽,或许,也便对得起自己的劳作了。丰富性理想,偏执理想,我觉得都不为错,但因人而宜吧。
  写作的基点或许是单纯和有限,而书写者的努力在于,把这种各个维度的单纯和有限尽全力发挥出来,使其成为一种书写的常态。当然,确实经常达不到这样的深度,但是,当一生的思考形成一个完整的整体后,其作用力我觉得就可以充分地显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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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意从来高难问——本以为耕耘已久,佳作林立(一种不可谦抑的文学自觉),但若拿毫不妥协的、严酷的(甚至暗含传世的)标准来从自己书写的所有汉字中挑选十万字结集,简直难于上青天。无怪乎以绝世天才卡夫卡之尊,也在生前即有尽毁一生创作的冲动。文学,真可以说是永难达于完美的艺术,无论多么灵感勃发和曾经自信万分的创作,现在看来,都充斥“天意从来高难问”的(力所不逮的)挫败之感。
  关于毫不妥协的遴选尺度,大致如下:所有的文字皆有神秘的(天启的)意思贯注其中,其表情达意的精准简直不可再造;完全可以做到“一气流转”,自首字到末字的异常严密的衔接和畅通;天籁般的旋律和令诸神驻足聆听之间奏;充分的思想力和盈实的感性之美;最后一个标准,或许也可称之为对前述标准的延伸:文字不是僵死的,让语意流连于理解的表层,而是长满了羽毛,随时可以飞翔的,即它应该是一切创作的母体,既拥有坚实的归属之感(为大地之诗章),又是通体有光而“曲尽其妙”的。
  当然,以文学之无穷来谈论有涯之此生,以尺牍之繁来对应我们所愿阅读的文字之简(一种内在张力巨大,可称之为高浓度压缩品的阅读之简),则十万字已经堪称浩瀚了。而抵达这样的浩瀚,所需要的是经历千万人的感受和人生,所以,生命虽有尽期,但书写是无穷的。文学不是绝对的苦行(绝对的苦行可以抽离文学能够飞翔的属性),但文学是一次由生到死,自物我及于灵性之我的追索,无须揽镜可自照。文学是苍穹之语言在我们心中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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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的创世和翻译的难度——对应于今天的谈论主题和无处不在的喧嚣,其实我更想谈的是,我们是否应该立志,去写出文学中那些“不可译的部分”。我之所以要强调“不可译”,或许是出于对理解的对抗(佩索阿说,追求被理解,类似于自我卖淫),或许是出于对交流的对抗(“他人即地狱”的部分隐喻)。但我必须声明,我提出这个观点,更多的还是出于对文学和语言的本质性的“尊重”,我只是希望强调一种能够深入语言内核的有难度的写作,而绝非去反对翻译本身。
  作为一个从事文学写作已经超过二十年的人,作为一个深受文学经典熏陶的人,我想谈的是,在我所能够熟练使用的现代汉语中,我觉得自己開始找到了一种能够无限地体贴自身的幽微之美。这种“体贴幽微”既来自感觉之赐,又来自语言本身的激发。因为当我们深入到一种写作情境之后,语言就不仅仅是一种用来表情达意的工具,它其实更像是一种能够反复生殖的细胞。它融化的是你的血肉,贯通的是你的血脉,像我们所能够看到的李白诗歌的“一气流转”的美,就来自于这种“天启”一般的对应。
  所以,以李白诗来作为一个被言说的对象,可能更有便于阐释我所想讲到的内容。李白的天才纵横如果能够在其他语种之中被呈现出来,我想也不会是汉语中的李白了。因为李白的乐府和歌行,既有其特定的韵律和节奏(这种韵的整饰之感,或许是方块字的汉语所特有的),又是汉语发展到盛唐之后的一种特殊的气质性的反映。李白既难被复制,更难于被翻译。但,另一方面,作为汉语古诗中的王者,李白被翻译的程度又很高,所以,这就从一个李白分身无数。他所向世人提供的,即是他作为一个“文学创世者”的“生产能力”,我们可以读到不同语种中的杰出诗人或伟大诗人李白,但是,我不会认为这是同一个李白。(而从这个话题延伸出去,那些李白分身的伟大再造者,也不啻于造物主的角色。当然,这个话题是另一层繁复意思,可以另一长文来谈论。)
  谈到此处,我想我准备谈的意思已经明了:如果我们是一个有野心的写作者,在追求文学的高度之时,或许只有唯一的事情可做,即最大可能地写出你的“创世性”,甚至不惧不可移译。甚至,可以偏执地视那些易译的作品只是一种低难度的写作。作为我来说,我确实想要的是一种无所不在的颠覆。对母语的颠覆,对自我的颠覆,对文学的颠覆,对思考的颠覆。在无限的辩诘中,我既可以成我所是,我也可以一无所是。我只是我的分身无数。   30
  午间漫步所思——整理近年稿件,加深了以前既有的发现:把文体打乱或许是对的。把诗歌不仅仅当诗歌写,把散文当诗歌写,忘掉小说的基本规则,以清谈和玄妙的格调进入,把评论的条框去掉,只剩下思考的本体精神,这一切都是对的。所以,有一些自以为得意的作品就这样形成了。而那些乐于遵循规矩的写作,却还都是半成品,或者干脆就是不成功的。但新的问题是,如何在一个大的结构内部,使这一切破界行动变得混融超脱?
  因此,作为未来的写作方向,可考虑在此用力。
  有人喜欢戴着镣铐跳舞,有人觉得镣铐确实是束缚。对于创作者来说,要能最大限度地激发创造力,条条框框少些有少的好处。当然,有本事深入进去,也能出得来最好。
  眼下文体僵化,壁垒森严,不求变(从内变,向外变),或许真没什么出路。
  写散文久,本以为不乏佳作,但一细阅,斟酌,就发现了很多问题,或许与我对散文的判断较前大不同有关。写诗贯通的时日亦长,但一向就觉得不满足,或许是我过于拘泥诗的形式了。现在看来,把这些诗歌化为散文,它们的异质性就出来了。如此,则可以成立的佳作倒也不少。一时觉得有些阔绰。耕耘既久,我对自己的判断有时会失真。那么,如今需要处理的,就不只是面向未来一项,还包括如何界定过往和重新赋予其意义等等问题。
  在(文学)艺术的尺度内,诗歌确属最高的道德。
  好的诗歌的语言是有效的,有力的,似乎更能触及想要书写的事物。因为追求简洁,所以去除了枝蔓。好詩如利刃,可以刺穿盾甲,有一种天然的方向感和精准的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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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观书》大体形制(十部书,约200万字):
  《前主观书》
  《主观书》
  《为燃烧的烈火》
  《痴迷者的迟缓》
  《变形的灵魂》
  《之在曲》
  《主观书笔记》
  《反主观书》
  《主观书批判》
  《主观书:第比利斯生活概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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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耀与西川——可将西川与昌耀诗歌作一对比阅读:昌耀诗有高古之风,西川诗多文人之气。昌耀诗近晦涩,有深入骨髓的生命体验,意境混元莽苍,西川诗顺达,见艺术展读与命运浮沉的勾连。昌耀诗中有顿与隔,以面向仓颉造字的心态来在大地面部的岩石上铭刻诗歌。西川诗中有意欲贯通千古的才情和决心,以忘我之姿来在艺术家的命运面前呈现肺腑和追索。昌耀不可法,西川不然,他之诗歌似为某类创作提供的一个样板。
  昌耀之深邃,是一生流放的牺牲所换来的,非写而得。
  但我颇能接受昌耀的语言。整体来讲,我从昌耀的文本中,看到了他所能达到的自足。我认为古今诗人中,古有李白,今有昌耀,可比肩而立。两位,也是最能给我阅读刺激的诗人。常读常新。我每每读此二人,才会觉得力所不及。这真是命运所赐,仅仅从“技”的角度谈他,谈小了。他超越了“技”的言说标准。
  初读昌耀时,我也思考过他的语言或有的“隔”或“涩”,但后来再读,却觉得正是这种似乎无可抉择只能自筑“词”之用的,望天地之悠悠的,怅然,悲怆无限的孤绝成就了他,也完成了他。昌耀的语言再略偏一点,已不足以呈现他的精神况味。
  靠技艺(包括语言和修辞等等),可能成不了大诗人。大诗人有他必然的领悟和自觉,有他必然的决绝和苦修,有他必然的去除和包容,有他必然的万古的沉默和内在的绝大喧嚣。
  阅读和写作皆有难度。真正的复杂性的指向并非复杂自身,而是复杂之底部的无限澄明(哪怕是一种混乱和缠绕中的镜像)。所有复杂的征象可能都在努力通向这一点。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大诗人也不是为体现一己所在的时代而写作的。时代性,也可能是个小的东西,被误解的,可能被过分突出了的东西。
  但我们大体能理解任何一种写作的风格,所谓底部的澄明可以包容这种对复杂的理解。
  闫文盛,1978年生。迄今在各大文学期刊发表作品300万字,并入选100余种文学选本。主要著作:《失踪者的旅行》《你往哪里去》《在危崖上》《主观书》《主观书:为燃烧的烈火》《主观书:痴迷者的迟缓》《沉醉的迷途》等。现为山西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其他文献
摩亨佐达罗原是古印度的一座城市,大约在公元前15 世纪它突然地从地球上消失了。几千年来,这一直是个谜。只有古印度长篇叙事诗《摩诃婆罗多》里提到了这件事:一个令人目眩的天雷和无烟的大火,紧接着是惊天动地的爆炸。爆炸引起的高温使得水都沸腾了。  什么原因导致了这座城市毁灭呢?科学家经过多年研究后得出结论,这是由黑色闪电所引起的。在大气中,由于阳光、宇宙射线和电场的作用, 会形成一种化学性质十分活泼的微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没遇到他以前,我是个怎样的孩子呢?有很多想法,却从来不肯为任何事情去努力付出。在班级里,我是个拖后腿的,老师经常找我爸妈谈话,而我呢,做得最多的事情是,校里校外,有事没事的,和一群不良少年在一起,到处找人打架。  这一天,我考试又没有及格,老爸又批评了我,和以往不同的是,老爸举手打了我一巴掌。“不争气的东西,我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儿子?”这是老爸打我后说的
在美国阿拉斯加半岛的北部,延伸到北极圈内的巴罗沃海角上,有一个奇妙的湖泊,名叫努沃克,但那里的人们却习惯叫它双层湖。顾名思义,此湖应为双层。一池湖水分上下两层,上淡下咸,其界限分明。常年居住在这严寒地带的爱斯基摩人很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  更为神奇的是,在这个湖中,不但水分为上下两层,而且两层水中的生物也各不相同。在湖的上层生长繁殖的动植物只有在淡水湖和半岛的河流中才能找到;而下层的生物种类则与北
有这样一个传说    德国探险家卡尔·李奇博士带领一队土著人进入马达加斯加岛的丛林深处。到达一片空地时,李奇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看到了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一个高大的树干上长着浓密的枝叶,树叶从树顶一直垂到地面,长长的卷须向四面八方伸展。
现在我来问问大家,世界最高峰叫什么名字,你一定会回答:是珠穆朗玛峰吧?  哈哈,回答对了。不过你知道吗?早在1.5 亿年前,珠穆朗玛峰所在的喜马拉雅山地区可还是一望无际的海洋呢!直到5000万年前,由于印度板块与亚欧板块相撞,使远古的海洋底部受到强烈的挤压,才导致了喜马拉雅山从海洋中升起。关于这一点,人们已从在喜马拉雅山岩层中找到的许多鱼龙、三叶虫、珊瑚、海藻等古海洋动植物的化石中得到了证实。  
李苦禅(1899.1—1983.6),字超三、勵公,山东高唐人,现代书画家、美术教育家,中国近现代大写意花鸟画宗师。  李苦禅出生于山东高唐县李奇庄的一个贫苦农家,原名英杰,自幼便喜欢画画。在国立北京美术学校学习期间,他白天上课,晚上去拉人力车维持生计,同学见他如此困苦,将“苦禅”二字赠与他,李苦禅欣然接受。  24岁时,李苦禅到齐白石家拜访,并表示希望拜他为师。齐白石看着这个求学心切的穷学生,当
想知道印度人过春节什么样吗?来,和小雪花一起,看看印度的洒红节吧。  在印度,有很多古老的节日,洒红节就是其中之一。洒红节通常在每年的二三月举行,从满月过后的第一天开始计算,预示着春季的到来,所以洒红节又被称为印度的新年。  洒红节是怎么来的?相传古代有个名叫希兰亚格西普的魔王,要臣民奉他为神明,可他的小儿子普拉哈拉德带头执意不从,依然坚持对大神毗(pí)湿奴的信仰。父亲因此对儿子怀恨在心,对他进
为什么在月球上说话不能直接听见?  我们这样来理解:声音是一种波,它需要依靠介质来传播,气体、液体和固体都可以作为介质来传播声音。我们在地球上之所以能听见别人说话,是因为声音通过空气进行了传播。而月球上没有空气,声音没有办法传播到人的耳膜,即使你能看见别人的嘴在动,也不能直接听到对方的声音。所以在月球上,宇航员们即使是面对面说话,也要靠无线电来帮忙!    环形山也是山吗?  “环形山”这个名字是
库克于1728年在英国出生。青年时期曾在运煤船上工作,后来在英国皇家海军服役。他曾经绘制了很多地区的海岸线图,这些出色的成绩使他获得了卓越的海图绘制家的声誉。  库克成长的年代,正是西方探险高潮迭起的时期。1767年发现了塔希提岛的沃利斯探险队宣称,他们曾在太平洋上的落日余辉中瞥见过南边大陆的群山,这一发现震动了整个欧洲。英国政府对沃利斯探险队的这一发现表示了极大的兴趣,为了赶在别国之前抢先发现和
《群众文化》是省文化馆主办的内部刊物,发行量虽小,但并不影响全省各地文化馆、站的“论文”从四面八方寄送过来。《群众文化》的主编由省文化馆的领导兼任,领导大多数时间都是忙于各种行政事务,极少有时间字斟句酌地看稿子。这样一来,干具体活儿的编辑部主任——老周就既是三孙子,又是绝对的权威了。  中学语文教师出身的老周为人厚道,早在十几年前就当上《群众文化》编辑部的主任了。当上主任的老周也和当年做普通编辑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