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966年的一个寒夜,博尔赫斯站在轮船甲板上,往海中丢了一枚硬币。硬币带着他手指的一点余温,跌进黑色的涛声里。博尔赫斯后来为它写了一首诗,诗中说,他丢硬币这一举动,在这颗星球的历史中添加了两条平行的、连续的系列:他的命运及硬币的命运。此后,他在陆地上每一瞬间的喜怒哀惧,都对应着硬币在海底每一瞬间的无知无觉。
1985年,博尔赫斯去世前一年,一位澳大利亚富商在航海旅途中感到无聊,借了同伴的书来看。对文学从无兴趣的他,被一首题为《致一枚硬币》的诗猝然击中。1997年,在经历了十余年成功的商业生涯后,这位商人成了财产不可估量的巨富和博尔赫斯的头号崇拜者。同年春天,一个念头在黎明时分掉进他的梦中,促使他资助了一场史上最荒诞的壮举。他要找到当年博尔赫斯扔进海里的那枚硬币。他买下一艘当时最先进的潜艇并加以改造,又聘请了一批来自世界各地的海洋学家、潜艇专家和海底作业员(该团队由一名中国籍陈姓海洋学家担任队长)。
考察进行了将近3年。1999年年底,潜艇与外界失去联系。人们推测潜艇是在探索海沟时失事。次年,富商病逝。他的孙女在多年后翻看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些录影带,其中有一段不可思议的影像:
潜艇于1998年11月驶入一座由珊瑚构建的迷宫。探照灯照出绚烂迷幻的图景。队员们错估了两座珊瑚礁之间的距离,这导致潜艇被卡住,动弹不得。6小时后,镜头拍到远方驶来一艘蓝色潜艇,向考察队的潜艇“阿莱夫号”发射了两枚鱼雷。鱼雷精准地击碎了珊瑚礁,潜艇得以驶离,因缺氧而快昏迷的队员连忙操纵潜艇,向海面升去。那艘蓝色潜艇则像幽灵般消失在深海。
我国知名印象派画家、象征主义诗人陈透纳去世后被公开的手稿中,有一篇他追忆早年生活的散文(也有人将其归类为小说),也许能为这一神秘事件提供另一种解释。
国庆时,我回了趟老家。老房间的旧床实在太舒服了。随便一个睡姿里,都重疊着以往时光里我的无数个同一姿态。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爱这个房间,尽管它不再是潜艇的驾驶室。我该起床了。父母喊我吃晚饭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岁月里传来。穿衣服时,我依然无法相信自己已经30岁了。
晚饭时母亲说:“上星期沈医生过世了,他以前给你看过病的,你还记得吧?”我含着筷子“嗯”了一声。读中学那几年,我像着了魔一样沉浸在病态的妄想里,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但对我的父母来说,那是噩梦般的几年。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已结婚生子,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着。大家都觉得很欣慰。
从初中起,我为过度生长的幻想所缠绕,没法专心学习,没法专心做任何事。在我更小一些时,谁也没觉察到这种症状,还夸我想象力丰富。我指着房门上的木纹,说这是古代将军的头盔,那是熊猫的侧面,父母都觉得像。有时我坐在地上,对着大理石的纹理发呆,想象这条细线是河流,那片斑纹是山脉,我在其中跋山涉水,花了一下午时间才走到另一块大理石板上。有一天,我爸回家,发现我一脸严肃地盯着正在抽水的马桶,问我在干吗。我说:“尼斯湖上出现了一个大漩涡,我们的独木舟快被吸进去了。”我爸问“我们”是谁,我说:“是我和丁丁,还有他的狗。”他只是摸摸我的头说:“要不要我来救你,不然来不及吃晚饭了。”
这类幻想多半是一次性的,像一小团云雾,随处冒出,虽然氤氲,但之后又会消散。读初中后,我对历史、地理蛮有兴趣,但只是随便听一点,不甚了了。我用这点零星知识作养料,幻想越发繁茂地生长起来。我随时随地开小差,对着什么都能走神,时不时胡言乱语,同学们都觉得我是怪人。我的成绩自然一塌糊涂。父母带我看了几次心理医生和神经内科专家,有说我患妄想症的,有说我没毛病只是想象力太丰富的,总之都没辙,说等过几年年龄大了没准儿就好了。
父母常常叹气,我倒觉得没什么。我能在莲蓬里睡觉,到云端游泳,在黑板上行走,追踪墨水瓶里的蓝鲸;我能一边挨老师的骂,一边在太空中飘浮,谁也管不着我,谁也捉不住我。无数个世界任凭我出入,而现实的世界只是其中的一个罢了。
此外,我还觉察到一些不同寻常的现象。当我想象自己在某幅山水画中攀爬,如果想得很投入,幻想结束后我就会觉得浑身酸痛。有一晚,我在睡前看了好久莫奈的《睡莲》,梦中,我变得很小很小,在那些花瓣间遨游,清晨醒来后,枕边还有淡淡的幽香。早饭时,母亲问我是不是偷喷了她的香水。由此我推测,只要营造的幻想世界足够结实,足够细致,就有可能和现实世界交融,在某处接通。而且我相信,当幻想足够逼真,就会成为另一种真实。
接下来,我发明了最让我着迷,也是最危险的一个游戏:我造了一艘潜艇。
我爷爷是个海洋学家。我7岁那年,他不顾家人反对,以60岁高龄,受邀参加了一次海洋考察,至于具体去哪里、做什么,他没对我们说。然后他再也没有回来。我很小的时候,每晚睡前,都听爷爷讲海里的故事。我父亲小时候也听过那些故事,他至今都认为那是造成我妄想症的根源。我时常思念爷爷,在我的想象中,他和大海融为一体。
14岁那年,初三上学期,我决定开始一次有关海底的幻想。我在课堂笔记本的背面画了详细的草图,设计出一艘潜艇。材料设定为最坚固的合金,具体是什么合金不必深究。发动机是一台永动机。整艘潜艇形状像一枚橄榄,艇身为蓝色,前方和两侧还有舷窗,用超强玻璃制成,带有夜视功能。透过玻璃看出去,海底是深蓝的,并非漆黑。潜艇内部结构和我家二楼一模一样:父母的房间,我的房间,摆着钢琴的小客厅和一个卫生间。我的设想是这样的:白天时,这层楼就是这层楼,坐落于群山环抱的小县城里;夜晚,只要我按下书桌上的按钮,整层楼的内部空间就转移到一艘潜艇里边去,在海中行驶。我爸妈在隔壁睡着,一无所知,窗外昏暗,他们也不知是夜色还是海水。我的房间就是驾驶室。我是船长,队员还有一只妙蛙种子和一只皮卡丘。 每天夜里,我坐在书桌前,用手指敲敲桌面,系统启动,桌面就变成控制台,上面有各种仪表。前方的窗玻璃上显示出深蓝色的海底景象。副驾驶位上的皮卡丘说:“皮卡皮卡!”它的意思是,Captain Chan(陈船长——编者注),我们出发吧!妙蛙种子说:“种子种子。”这是说,一切准备就绪。航行的时间,我设定为1997年。因为那时爷爷还在进行深海考察,我没准儿能遇上他。我握住台灯的脖子(这是个操纵柄),往前一推,果决地说:“出发!”潜艇就在夜色般的海水中平稳地行驶起来。
这一路我们经历了很多危险。我们被巨型章鱼追击过,一整夜都在高速行驶。后来潜艇急降到海底,启动伪装模式,伪装成一块岩石,章鱼就在头顶逡巡,挥舞着满是吸盘的长长触手,纳闷地张望。我们在下面屏住呼吸,体会着甜蜜的刺激。我们在珊瑚的丛林里穿行了3个晚上,那里像一座华美的神殿。我们遇到一艘卡在那里的潜艇,不知是哪国的,但还是出手救了它。有可能我们穿透进了现实的海底,也可能那艘潜艇是另一个人的幻想,我们没有深究。
自从开启了这场幻想,我白天的胡思乱想少了许多,因为要把想象力集中在夜间使用。但是我依然不怎么听课,不断完善着潜艇的设计图纸,制订新的冒险计划。下晚自习回到家后,我在书房里构思这一夜的大致轮廓,然后敲敲桌面,坐着陷入幻想。幻想中的情节按着构思来,但也会有我无法控制的变化,这样才有意思。入睡后,之前的剧情在梦里延续。珊瑚的光泽和水草的暗影夜夜在窗外摇荡。
高二的一天夜里,我下了晚自习,兴奋地小跑回家,因为那晚要去马里亚纳海沟探险。为这一天我们做了很久的准备工作,皮卡丘早就急不可耐了。一进门,我就发现父母都坐在客厅里,沉默地等着我。茶几上放着我的笔记本,摊开着,每一页都画着潜艇。我脸上发热,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父亲开口了,他说:“透纳,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看着他们在灯光下的愁容,第一次发现父母老了很多。母亲哭了。我从未在父亲脸上见过那种无助的神情。那是一次沉重的谈话,又在快乐的顶峰迎头罩来,以至多年后想起,虽然语句都已模糊,心头仍觉得一阵灰暗。高考、就业、结婚、买房,这些从来都飘浮在我的宇宙之外的概念,从这时起,才一个接一个地坠落在我跟前,像灼热的陨石。我才意识到,这是正常人该操心的事。正常一点,他们对我的要求也仅限于此。而我浑浑噩噩,竟从未觉察到自己的病态和他们的痛苦。想到那么多时间都被我抛掷在虚无的海底,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焦虑。
当晚入睡后,我没有进入潜艇,只做了许多怪诞的梦。梦中的景物都是扭曲的,像现代派的怪画。
第二天,我试图专心听讲,发现已无法做到。走神,不可抑制地走神。我看着教室墙壁上的裂纹走神,想象那是海沟的平面图;对着一束阳光走神,无数星球在其中相互追逐。我脑海中伸出万千条藤蔓,每一条藤蔓又伸出无数分枝,漫天枝叶在教室中无声地蔓延,直到把所有人淹没。
这样过了3天。这3天我都没有下到潜艇中去。我当然可以想象出一个世界,在那里,父母并不为我担忧,我依然能每夜开着潜艇,而他们毫无察觉地睡在隔壁,陪我在海底漫游。但那晚,他们憔悴的面容和疲惫的声音已经刻进我的脑海中,我做不到那样自欺欺人。同高考相比,去马里亚纳海沟探险实在是太无关紧要的事了。我不忍心再让他们难过。我要争气。
第三天晚上,我想好了对策,关了房门,坐在书桌前,闭上眼。我让所有的想象力都集中到脑部。它们是一些淡蓝色的光点,散布在我周身,像萤火虫的尾灯,这时都往我头顶聚集。过了好久,它们汇聚成一大团淡蓝色的光芒,从我头上飘升,渐渐脱离了我,像一团鬼火,在房间里游荡。这就是我的对策:我幻想我的想象力脱离了我,于是它真的脱离了我。那团蓝光向窗外飘去。我坐在书桌前,感到说不出的轻松和虚弱,看着它渐渐飞远。最后它像彗星一样,冲天而去。
次日醒来,我拿起一本书来看,看了一会儿,惊觉自己真的看进去了。课堂上听讲也没有问题,居然整整一节课都没开小差,老师说什么,我听什么,完全跟得上,再也不会抓住一个词就开始浮想联翩。听课时,我对身边的一切都能视而不见,这种适度的麻木真是令人舒适。
高三一年我的成绩突飞猛进,老师们都说我开了窍,同学们背地里说我的脑子被治好了。后来的事不值一提。我考上了不错的大学,进了一家广告公司,结了婚。我的脑海中再也不会伸出藤蔓,成了一个普通的脑袋;想象力也一般,和常人相差无几。
有时我也试着重温往日的梦境,但没有用,我最多只能想象出一片深蓝的海,我的潜艇浮在正中央。靠着剩余这点稀薄的想象力,我根本进不去,只能远远地望着它。我意识到,当年的对策有个致命的疏漏。当时我急于摆脱想象力的困擾,没有设定好如何让它回来。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的想象力可能早就飞出银河系,再也回不来了。
国庆节假期最后一天,离家前夜,我坐在书桌前,敲了敲桌面。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握住台灯,望着窗外的夜色,对自己说:“Captain Chan,准备出发吧!”
——如文中所提,上文作于陈透纳30岁时,当时他还在广告公司工作。后来他迷上作画,辞职后成为画家,成名经过,众所周知,不必赘述。晚年,他在回忆录《余烬》中说:
“……50岁后,我停止了作画,也不再写诗,很多人说我江郎才尽。其实不是的。我的才华早在16岁那年就离我而去,飞出天外了。我从中年开始作画,不过是想描绘记忆中那些画面。写点诗,也是为此。我只是如实临摹,并非世人所说的什么主义。直到有一天,我把以前的梦境都画完了,就不再画了,这是很自然的事。我一度拥有才华,但这才华过于强盛,我没办法用它来成就现实中任何一种事业。一旦拥有它,现实就微不足道。没有比那些幻想更盛大的欢乐了。我的火焰,在16岁那年就熄灭了,我余生成就的所谓事业,不过是火焰熄灭后升起的几缕青烟罢了。”
陈透纳在遗书的最后一段,交代了继承事宜后,写道:“我反复画过一张画。深蓝色的背景中央,有一片更深的蓝。有人说像叶子,有人说像眼睛,有人说像海里的鲸鱼。人们猜想其中的隐喻,其实没有任何含义,那是一艘潜水艇,我的潜水艇。它行驶在永恒的夜晚。它将永远,永远地悬停在我深蓝色的梦中。”
公元2166年一个夏天的傍晚,有个孩子在沙滩上玩耍。海浪冲上来一小片金属疙瘩,锈蚀得厉害。小孩捡起来看了看,一扬手,又扔回海里去了。
(云 婷摘自上海三联书店《夜晚的潜水艇》一书,本刊节选,王 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