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依依(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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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李门,本名李龙门。原籍重庆丰都,80年代末迁居海口。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 《情荡红尘》 《有情无情》 等著作。
  泛白的水田,缀满闪烁的星星。蠕动的萤火,忽闪着幽绿的亮光。“咯咯”“呱呱”的蛙鸣和虫子们的唧唧声,一忽儿低下去,一忽儿升起来。浩渺的大自然,演奏着一曲和谐欢悦、无止无休的乐章,远了,近了;近了,远了……
  依稀的微光,投射到一个心神不宁的女人脚下。模糊的村道上,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时而一个趔趄,踉跄几步。刚才的会,她感到惶然、羞愧。直到现在,心还在“咚咚”地狂跳。这倒不是因为她抓了个倒数第一的阄,使她在这双抢季节最后才能使用耕牛——这对于一个失去了丈夫、已经习惯自立的小寡妇来说,似乎习以为常了。在她心中掀起波澜的,是那个该死的、爱喳闹的“苦老大”。刚才的抓阄会上,他竟把抓了个“9”的纸团,猝然塞进她手里。当她推辞时,反而就势抓住她的手,借机握了好一会儿。握得那么紧,那么粗鲁,使她感到疼痛。更可恼的是,他的手肘似乎还有意触了一下她穿得薄薄的、高耸的胸脯。直等到她眼里喷出怒火,使劲把手往回抽,他才畏怯地松开手。一散会,她便匆匆出了会场。她知道,有许多眼睛在盯着她,许多张嘴在低声议论她。要不是夜色的掩饰,她绯红的脸庞定会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唉,这个该死的“泡毛鬼”哟!可人家林冬生抓了个第一,悄悄的,什么都没说,也不像他。说不定,明天他又要悄没声息地去为五保户梁么爸夫妇犁田了。据说,为了使梁么爸手头宽裕起来,林冬生正帮助他发展养殖黄鳝的副业呢!可是,他从没主动帮助过自己——这能怪谁?怪自己,要是今晚这一切发生在林冬生身上……
  她一路思忖着,蓦地听到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急忙警觉地站定,转过身去。一个黑影急急地走过来了。她心跳加剧,俯身拣起一块石頭,紧紧握在手心,没有吱声。许久,她才听到一个嗫嚅、沙哑的声音:“小梅,是我,你不要怕……”啊,又是他!这个“苦老大”哟!
  “散会了,你不回家,来这里做什么?!”她的声音是凌厉的。
  “我想,想跟你说几句话……”
  “有什么话,非要这时候说?”
  “是这样——”黑影开始朝她移动着。
  “有话就站在那里说,不许再动半步。要不,我就甩石头!”
  “……”黑影立刻停住了。
  前些年,这一带跑湖北、河南的女人特别多,留下许多单身汉。无形中,女人变得金贵起来。休说像韩小梅这样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就是那些七短八胖的,也不用担心没人来“对象”。即使如此,她还记得,在县印刷厂当会计的丈夫在世时,谁也不会在她身上打主意的,更不敢这么胆大妄为。丈夫患胃癌死后,她便逐渐接触到单身汉们,那种贪婪的、猥亵的眼色,实在叫她难以忍受。何况在她身边,又发生了一连串稀奇古怪的事情。有时,她在山坡上砍了柴草,没来得及捆好背回,第二天,这柴便到了她的屋檐下。有时,头天的包产地还没动过,第二天早晨,便被人细细地犁、耙过了……今天,她去赶双桂场转来,顺路去看了那几丘刚收割了小麦的干板田,不知谁又为她灌满水,还堆了好些沤熟的青肥,只待犁耙栽秧了。然而,这一切并不能使她愉快、慰藉,她为自己一直蒙在鼓里而又谣言纷起感到痛苦。每件事情的发生,她一点也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不敢声张,害怕再生出许多是非来。本来,就有人怀疑她跟“苦老大”……
  “我要说的,就是——”苦老大迟疑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开口说:“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我,那样做,是为你好。”
  “既是为我好,那就别提了。”她慢慢平静下来,“再说,我这个人也是记不来仇的。”
  “还有,我经常做梦……”
  “你这个人才怪呢,做梦是人之常情嘛,说它干什么?”
  “不,是做怪梦,梦见你——”
  “苦老大!”她用威吓的口吻,一下截断了他的话,“你敢再说,我用石头砸你!”说罢,转身走了。
  苦老大向前追了两步,低低地喊道:“记住,今后不要喊我‘苦老大’,我有名字!”
  小梅不觉微微一笑。
  是的,这个雇农出身的孤儿,小时候父母就给他取下“秦华禄”的名字。60年,患水肿病的父母双双死去,从此依靠救济过活。如今已是四十开外的人。每次运动一来,都要请他登台“忆苦思甜”。一次,他说走了火:“同志们哪,我秦华禄是一个苦老大的人……”(他想说的是“苦大仇深”)从此,人们就叫他“苦老大”了。
  一阵窸窣的响声,打断了小梅的思路。她吓了一跳!身旁已熟待割的油菜田里,有个东西在仓促地跑动着,弄得油菜直摇晃,发出唰唰的声响。她想:噫,又是哪一个冒失鬼哟!正要弯腰捡石头,一只大花狗呼地窜出来,跑到她身边,“呜呜”地叫着、嗅着,亲昵地摇着那毛茸茸的尾巴。她的心还在怦怦地跳,没好气地俯下身去给它脑袋一巴掌:“你这家伙,不是好东西!”
  这叫花龙的狗夹着尾巴,失宠地跑了。
  苦老大躺在床上,老是睡不着。他仰望着头顶雪白的罗纹帐子,痴迷地想着心事。
  几月前,凭着他粗壮的身子,随同一伙经常往返城乡搞长途贩运的农民,跑了好几趟重庆。挑去鸡蛋、黄鳝、牛肉、活鸡,买回折叠伞、尼龙袜、港式衬衫什么的,发了点“小洋财”。过去,他头发蓬松,衣衫褴褛,一间破屋子,屋角灶边堆着草木灰,小尿一罐一罐往上泼,天气稍暖,就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那时,对于女人、成家,从未听他提起过。而今,手头有了点票子,又上重庆见了点大世面,那眼神似乎放荡了些。他向人们滔滔不绝地谈起城市的豪华、马路的宽阔、女人的时髦,甚至那大河里的船也比乡下的一个院子大呢……这时,他的两眼就有些发愣,好像心也在微微颤动。他给自己买了两套蓝涤卡衣服,蓬松的长发理成了大圆头。屋里也添置了几样摆设,还专门去附近小学买来一捆报纸,将灰黑的墙壁糊了一通……渐渐地,他自我感觉良好起来。以前他走路总习惯耸着肩、低着头,把双手放在衣服前摆里的下腹上,大热天也像怕冷一样。而今,那两只手到了蓝涤卡制服的荷包里,耸着的肩也抹平了,眼神里还夹着一丝儿傲气。但是,他怕过夜。夜里,一上床便发傻,怔怔地想着:这雪白蚊帐内,要是再有个女人多好呢!于是,他想到附近的许多女人,特别是那个小寡妇韩小梅。要是有一天,她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里……越想越丟不开,越觉得自己想得合理、正当。自己虽然比她大了十一二岁,可她原来的丈夫不也比她大了好几岁吗?而自己现在的家境并不比她丈夫在世时差!至于说文化比他高,可对于农村的人来说,也不稀罕,何况她还是“过婚嫂”……   想到此,他觉得轻飘飘的,似乎有些把握了。当然,想多了,也容易成梦。他多次梦见小梅的女儿香香,亲昵地叫他“爸爸”,梦见小梅紧偎着他,脸挨着脸。怎么脸颊会发疼?他惊醒了。原来自己正搂着粗糠枕头。他一骨碌坐起来,睡意已完全消失了。他趿着凉鞋来到窗口。东山垭,正升起一轮扁圆扁圆的月亮。
  苦老大下决心要大胆地去追求,刚才路上的一幕他满不在乎了。他披上那件崭新的蓝涤卡衣服,穿上从重庆买回来的泡沫凉鞋,提起胀鼓鼓的锦纶褡链,兴冲冲地跑出门去了。他本想一到院里,就对直去敲韩小梅的那扇窗棂,等她一开,再把褡链递进去。同时,趁机说几句亲热的话,也许,说不定她……可是,还未走扰,那大花狗就“汪汪汪”地叫起來。他决心已下,即使有人闻声探出头来,他也要把东西亲自交到小梅手上。没有女人找女人,这是正分,怕什么!队里刚结婚的秋生和牛儿不都是这样干的吗?狗吠声中,他仍对直朝里走。突然,在几步远处、被土墙围着的粪池里,响起“叮咚”的流水声。接着,土屋里有个黑影一晃而出,飞快地往后山跑去,直跑进一片黑黝黝的斑竹林。“呀,小偷,偷猪的小偷!”苦老大这么一想,嘴巴一下张开了:“捉贼呀!捉贼呀!贼偷猪啦!”
  “汪汪!汪汪!……”花龙没有去追赶那个小偷,却拼命地追着咬苦老大。
  小梅披着衣服慌慌张张地来到苦老大面前。“跑了跑了,往竹林里头跑了!”苦老大还在吼着。她斜睨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走进了猪房。猪房里,黑乎乎的,看不清圈子里那头架子猪还在不在。她偏着头仔细倾听,那呼噜噜的猪鼾声,使她紧张的心一下松弛了。这时,她注意到“叮咚”的流水声。她看到这是一股引到自己粪池来的水。一长列用芭蕉皮连接而成的水槽,弯弯曲曲地延伸到不远处一丘水田的缺口边。噢,又是一桩怪事!当粪坑内堆积着干粪,她正准备明天灌水给包谷苗追肥时,就有人提前为她把事情做好了!她决定向苦老大问个明白。可是,她猛然发现:在朦胧的月色下,那片竹林的边沿,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正在绕过小山包,往山腰那冲干板田走去,融进了夜色里。小梅觉得一股热血直往脸上冲,一瞬间,两颊变得热乎乎的了——那高高的个子,笔挺的身影,她有些熟悉——还是丈夫在世时,她虽然已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却那么不懂事,一点也不理解林冬生失偶后那颗痛苦的心。有一次,她竟冒冒失失地戏谑他:“林冬生,你想女人吗,我给你介绍一个好吗?”当他羞赧地蹙起眉头望着她时,小梅又扑哧一笑:“我给你介绍的对象好漂亮哟:身穿花背心,坐起比站起还高呢。”他的脸刷地苍白了,泪水充满了眼眶……打那以后,她为这事一直感到后悔和内疚,思忖着如何弥补自己的失言。可是不久,丈夫去世了,弥补的机会少了——作为一个年轻的寡妇,她与单身汉之间不得不筑起一道无形的墙。然而,她更体会到一个单身汉的孤寂与苦恼。
  说也奇怪,这林冬生都三十几岁的人了,一见到她,却像个闺女似的脸红,眼里扑闪着异样的光。这光,对于小梅来说,是多么容易引起心跳啊!她注意到,每当自己遇到为难的事情时,他从不吱声,更没有主动来帮她。有一次(她丈夫已去世半年),她请人栽秧,林冬生夹在农民中间,不声不响地来了。她亲眼看见他久久注视着挂在墙上的相架。后来,她的一张单身相片便无影无踪了……可她一点也不怀疑是他拿走的。他拿它干什么呢?她知道他是个规矩的人,读过初中,脑子灵活,看了许多书。他文质彬彬,又勤奋好学,学会了木工、篾活,还会养蜂、养黄鳝,他的两间木屋的壁上凿了许多排小孔,蜜蜂成群地从孔里飞出飞进,嗡嗡地唱着歌,热闹极了……自妻子死后,他默默地、毫无怨言地供养着老母。他总是那么忙碌,为别人,也为自己,脸色中含着欢乐、含着忧郁。好像他再也不需要女人了,他拒绝了好几桩据说还可以的婚事。
  “小梅!”
  声音吓了她一跳!陷入沉思的小梅,完全忘掉身边还有一个幽灵。
  “噢,你……还没走?”
  “小梅,”苦老大向她走来。月下的影子已经移到小梅的脚边了。小梅在徐徐倒退,苦老大停住了步子。“这次我到重庆府,给你买了套衣服。你喜欢绿色,就买了件绿牡丹的,十八块一件,听说是广州货……”
  空寂的夜里,苦老大的声音真响!小梅的心在发毛,头发尖都竖起来了。她发觉,几处邻居的木窗已经悄悄打开,那黑洞洞的窗孔内,闪着人影。一股火气已经冲到她的喉咙口了。
  “苦老大!”她反而向他逼近,“你今夜既来找我,还当众送我东西,如若不给我说清楚几件事情,我就不许你走!”
  她一把抓住苦老大的手,拖到院坝中央。苦老大惶然无措,想说点什么,但她连珠炮般的问话已经出口:
  “我问你,我那田里的青肥是不是你倒的?柴,是不是你背回的?自留地的粪,是不是你浇的? 今晚粪坑里的水,是不是你架引的?”
  “嘿嘿,小梅……”苦老大慌乱了。“这些事,不,不是……是,是……”
  “少啰嗦! 究竟是不是?”
  “不,不是。”
  “有人说,你经常深更半夜到我家,除了今晚,你到我家来过多少回?”
  “我,我是来过几回,只是在外面旋,你不知道……”
  “我再问你,有人说你跟我睡过觉,究竟睡过没有?老实讲!”
  苦老大瑟瑟发抖,一步步往后退缩。小梅一步上前,将他拖到原处站定:“快说,不说清楚是不行的!”
  “小梅,你,你莫去听、听那些谣言……我,我秦华禄,从来没起、起过那歹心……”
  小梅见苦老大吓成这样,心想:哪个单身汉不想娶个俊女人呢?何况这全是些谣言。于是,心一下软了,换个语气说:
  “苦老大,你这人呀,真是既可恨又可怜。不怕邻居们听见,我现在对你讲:我韩小梅爱的不是你,希望你死了这条心。从今以后,不要再缠,也不要再到我这屋前屋后来旋。只要你好好为人,还是会有女人到你家去的。”
  说罢,她便大步走进屋去,“砰”地关上了门。然后,像一桶木料似的倒在床上,“呜呜”地啜泣起来。气,虽然出了,但她又非常难受——她觉得自己多么可恨,今晚竟这么狠毒地当众数落了一个爱着自己的、可怜的单身汉!   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她突然想到另一个人,那个消失的高个子身影。今夜为她立架引水的人无疑是他了。那么,他又到那块干板田去干什么呢?抓阉时,林冬生抓着了“1”,他曾那么深情地、羞答答地对她一瞥……啊,她恍然醒悟了,往日那些数不清的、令人不安的疑问,一瞬间都得到了解答。
  她霍地翻身起来,扣牢纽扣,还套了件绿格衣衫,穿上凉鞋,俯身瞧了瞧已经熟睡的香香,便匆匆出门。
  月亮已近中天。星,稀了;月,淡了。刚才还是星光闪烁的世界,此刻一切变得隐隐约约了。唯有青蛙和虫儿,仍在不知疲惫地唱着自己的歌。
  她已经听到低低“噓哧”的喝牛声。也远远地看到自己的包产田中,移动着一人驱牛耕田的剪影。她犹豫片刻,便沿着田埂大步走去。
  过去,因为她多次拒婚,人们便传说她在等待,等待一个(像丈夫那样的)县干部。其实她明白,一个农村妇女要找一个县干部,谈何容易!何况,一年多来,她倔强地学着自立,把家撑持起来,不能让香香没有了父亲就过贫困的生活。同时,她用各种办法回避单身汉们贪婪的眼色和种种恶作剧,承受各种流言蜚语。她,才二十七八岁,并非铁石心肠。她也希望重新获得一个男子。不过,她怎么也没想到苦老大。她不喜欢他的粗鲁和缺少见识,虽然有时也同情他,可怜他。就是这个悄悄为她做了许多事情、眼下正在偷偷为她犁田的男人,她虽然喜欢,可也没有认真考虑过。只是在他用异样的眼神向着自己注视的那一瞬间,她的心才微微地颤动。
  小梅仍在田埂上大步走着。已经距离很近,可是林冬生还没有发觉。四只牛蹄、两只人脚以及铁犁行走发出的哗啦啦的水声,淹没了她的脚步声。她两眼盯着他,生怕他突然变成一只鸟飞了。她打算悄然地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大吃一惊。今夜无论他的脸怎么红、怎么羞赧,她都要……“咚!”啊,她感到自己的右脚一下踩进了田里。这声音使犁田人回头看见了她,立即丟下犁把,“叮叮咚咚”踩着水面,很快跨上田埂,两只糊满稀泥的脚丫子,飞也似的奔跑起来。
  “站住!”她喊了一声。
  脚丫子还在不停地翻,人影还在向前跑。
  她穷追不舍。是的,她不能错过这个良宵。月亮星星就在她身边的水田中,簇拥着她去追赶那个像受惊野免般的男人。她心里很生气。
  唉,这些单身汉哟!
  “林冬生,你再跑我就要叫人了!”她不得不发出最后的通牒。
  不知是沾满稀泥的脚太滑,还是被她吓着了,只见那身影一斜,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她很快跑到他身边,伸出一只手。林冬生仰面迟疑地瞧着她,不敢把手伸过来。小梅生气地弯下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使劲往上拉,啐道:“你个挨刀的,摔坏没有?”
  “沒,没有呢……”他挣扎着爬起来,心战栗了一下。她的话,使他感到羞涩、吃惊。“你个挨刀的”,她恐怕是一时慌神说漏了嘴吧?
  “你这个人哟,”等他站起来,小梅又嗔怪地说,“你说嘛,为什么要躲我?”
  “我,我总有些……那个……”
  “哪个?”
  “怕。”
  “怕?我是妖怪?”
  “不,我只是……”
  “我问你哟,你为啥不光明正大地给我做活路,老是偷偷摸摸地干?”
  “我怕人说我……”
  “你这怕那怕,就不替我想一想?这些日子,不三不四的闲话还少吗?”
  “……”
  “再说,让耕牛这么白天黑夜地干,累死了咋办?”
  “不怕,不怕,我给它加喂了黄豆、胡豆,今天还特别喂了十个鸡蛋呢!”
  “就说牛不怕,你自个儿的身体不该顾惜点?”
  “只要心里痛快,人是累不倒的。”
  “走吧,把牛牵回去,明天先犁你的,犁完了再犁我的。你妈那么大年纪了,今后煮饭、冼衣、喂猪这些活路,都归我。”
  “不,”他立刻纠正道,“明天犁梁幺爸的,才是你的和我的。”
  “好了,别争了,你的我的,都是一家的。”
  她边说边往前走。走了几步,发觉林冬生并未跟着。她又转过身来问:“怎么啦?”
  一片轻纱般的流云,飘忽而过,遮住了羞怯的月亮。星,明了;萤,亮了;人影,朦胧了。
  她又回到他的身边。
  “我还有一件事,没有给你说……”林冬生的头跟他的声音一样,低了下去。
  “哎呀,你快说吧。夜都这么深了。”她跺着脚。
  “去年,在你家栽秧,我,偷了你一样东西……”
  “啊!”她猛地吓了一跳。”
  “我从你的相架上,拿,拿走了一张照片。”
  “你个挨刀的,吓了我一大跳!”她记起了那张照片,“哎,你拿那张照片干啥哟?”
  “放在枕头下,每天看一回。”
  她扑哧一笑:“嘻嘻,为何不早些给我说?”
  “我不敢。”
  “不敢?难道你要跟照片过一辈子?”
  他深深地点了点头。
  她的眼睛模糊了。她万没料到,在这个山沟,在自己身边,竟然长期地隐藏了这么一个情人!一瞬间,她原谅了单身汉们,原谅了他们的一切恶作剧,甚至对那个粗鲁的苦老大也可怜起来。
  她想:等自己跟冬生的事办妥,应该想法为可怜的苦老大介绍一个对象。
  他们在田埂上一前一后地走着。花龙又呼地窜到她身边,殷勤地摇着毛茸茸的尾巴。她俯下身子,轻轻地拍拍它,取笑说:“刚才在地坝边,你汪汪汪地追着乱咬,现在怎么不咬他呀?”
  林冬生笑着说:“嗯,我们早已熟悉了。”
  她扭过头去,破云而出的月光,正照到她的笑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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