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杏花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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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下万口村在胶东半岛丘陵山区深处。村里的房子、田地都趴在山坡上。打开我姥姥家房子的后窗就能够着山脊梁。姥姥说后山上有狼。狼从未从后窗蹿进来,倒是我们这些个半大小子图省事,动不动就从后窗跳出去蹿到后山上去玩儿。
  山上长果树。桃树、梨树、杏树和苹果树,啥树都有。村里人家要是生了女孩儿,就桃儿、杏儿、果儿的随便起个名字随便叫。别村人说下万口是“村东几个桃,村西一筐杏,果儿满地跑。”但从没听说有人家给女孩起名叫梨儿的,听上去不吉利。
  村里有一种说法是“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可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偏偏就叫个杏儿。多少人想吃还吃不着。
  别人家的姑娘成日头上裹着一条脏得都看不出色儿的头巾,一张脸黄不拉几的。杏儿可不,她的头巾不裹头,要么鲜红要么翠绿的头巾松松软软地系在又细又长的脖子上。烘得脸蛋比煮熟的鸡蛋清还白还嫩,一双眼睛比后山里的泉水潭还清澈。
  有人说杏儿是贫农家生的地主家养的女儿,此话可不是空穴来风。
  杏儿生出来后,她娘左奶子喂杏儿,右奶子给地主家的独苗苗吃。地主家的独苗苗叫杨衍恩,比杏儿大三岁,但身子骨太单薄,还一直靠奶水滋养着。老地主好饭好菜的供着杏儿她娘,杏儿她娘两个大奶子就像两眼山泉,任凭两个娃儿可劲地咂,怎么咂也咂不干。
  杨老地主像个大虾米一样地弯着腰,笑眯眯地看着一男一女一对娃儿拱在白酥酥的怀里咂奶子,有点乐不可支了,张嘴就说:“把你家杏儿许给我家小子吧?”
  “好哦。”杏儿娘也是爽口一答。
  说来也怪,杏儿断奶时,杨衍恩怎么哄都不肯再吃奶水了。成天嚷着:“杏儿妹妹吃个啥,俺就吃个啥。”
  杏儿妹妹喝玉米糊糊,他也跟着一口一口地喝;杏儿妹妹抱着个煮地瓜啃,他也得抱着一模一样的一个煮地瓜坐在一个门墩上一起啃,当时的村里人说他们是一对金童玉女。杨老地主是又心疼又无奈,什么好吃的都得弄两份,让杏儿赔着他吃,要不,那小子会耍倔,啥都不吃。过年的时候,杨老地主给他脖子上挂了个银锁,他忽闪着一双大眼睛问他爹:“俺杏儿妹有么?”
  老地主尴尬地陪着笑脸告诉他:“这个是祖宗传下来的,就这么一个。”
  结果这小子一把扯下来,扬手往身后一丢:“谁稀罕它。”
  可煞就怪了,原来人人都认为难养的一个娃儿,自从跟杏儿搅和在一起,一天天壮了起来,长成个大小子啦。小时候,村里算命的老瞎说杨衍恩活不过“罗成关”,隋唐演义里罗成死时才二十多岁。这事儿成了杨老地主心里的一个大疙瘩。结果,过了几年再找老瞎来算,老瞎说:“还真不好说了,这孩子骨相变了,命硬了。但难多。”
  解放前,是杨衍恩带着杏儿。解放后,是杏儿追着杨衍恩。解放前,杨衍恩跟着杏儿管杏儿娘叫娘,“哎!”杏儿娘美美地大声答应着。解放后,杏儿还跟着杨衍恩管杨老地主叫爹,“嗯。”杨老地主答应得有气无力,生怕别人听着。
  解放后划阶级成分,杨衍恩是地主家的崽子,当然是万恶的剥削阶级了;杏儿是贫农家的后代,当然是曾经受苦受难的被剥削阶级了。理论上,他们是水火不相容的敌对双方。可杏儿不懂这个,也不管这个,黏着杨衍恩不放。村里有人活灵活现地传杏儿跟着杨衍恩钻树林子滚野草地,都快弄出娃儿来了。这话传到汪得根耳朵里,一下子急坏了他,抓耳挠腮地想辙儿。
  于公于私,他都得管。于公,他不能让贫农阶级的闺女嫁给地主阶级的儿子。于私,他儿子还没娶到媳妇儿呢。
  “多好的一块肉,再咋也不能落到地主崽子的嘴里呀。”
  杀猪的出身的汪得根直恨得牙根痒痒。
  汪得根那时掌着下万口村的大权。至于汪得根是怎么上来的,我不甚了了,得问我姥姥。我姥姥不耐烦地告诉我:“造反上去的呗。他就瞎鳖浪吧!”
  二
  在丘陵地帶骑车须骑倒挡车。所谓倒挡车就是往前踏是骑,往后踏是刹的自行车。下万口只有杨老地主家有一辆倒挡车。杨衍恩骑过,杏儿也骑过。那时,杨衍恩常常骑车带着杏儿穿村而过,一路抛撒下清脆的铃声和笑声。但这种浪漫并没有持续多久。
  打土豪斗地主的时候,老地主家的倒挡自行车被收归公有,翻身解放的贫下中农人人都可以去骑一骑。屠户出身的汪得根歪歪扭扭地在村里骑倒挡车时,压死了我姥姥养的一只产蛋老母鸡。虽然,汪得根后来赔了我姥姥半挂猪肠子,我姥姥还是心痛不已,一想起这茬就骂汪得根:“瞎鳖浪吧!不会骑还要逞那个能。成天就会个瞎鳖浪。”
  一阵新鲜劲过去后,那辆倒挡车静静地停放在大队部前的空场上。
  整个下万口村也只有大队部前有一块还算平坦的地场。场正中竖着一根大海碗口粗细的木桩子,木桩子顶部耷拉着一个大铁环,桩子和铁环都是用来拴牲口的。马骡牛驴一类的大牲口要是生病了,就拉到这儿拴牢了灌药。最常见的是给马灌肠子。
  下万口村没什么娱乐项目,连流动放映队都不来,因为来了也找不到能竖杆子挂银幕放电影的场合。下万口的人除了看走戏,就是看灌牲口了,老老少少一大群人齐来围着看兽医灌牲口。
  兽医在大队部前的空场上灌牲口无意中成了一种表演,汪得根在那儿杀猪更是一年难得看几场的必看的大戏。
  灌牲口月月都有,杀猪一年也就那么一两回。汪得根杀猪用不着场中央竖着的桩子。他扛来一条凳子,拎来一个大木盆子。凳子的长短跟普通人家的长条凳一样,但要宽许多,可能两倍还不止。凳子墩在木桩跟前,好坐一个大人进去的木盆放在凳子头底下。
  汪得根杀猪干脆利落。捆好的大猪往凳子上一撂,他一条腿站在地上,一条腿跪顶在挨宰的猪的前胛上;一只手扯着猪耳朵把猪头猛地一掰,一手握着寒森森的刀子忽地往猪嗓子那儿一攮。刀进一道光,刀出一股血,血“哗哗”地注进大木盆里,猪“哼哼”着软瘪下去。
  汪得根杀猪,捅刀子稳准狠不算,他还有更绝的活儿在后头。汪得根不但会杀活猪,还会吹死猪。他只需在被宰了的猪的一条后腿蹄后跟的皮上割一道小口子,用自己的嘴咬着往里吹气,就能把软瘪下去的猪吹得膨鼓起来,能重新站在地上。被吹得圆不隆冬的死猪容易去毛,更容易开膛破肚。   汪得根不答话,把编好的辫子往锈迹斑斑的铁环正中一穿,再往铁环上一挽一系,杏儿细长的脖子跟着就被拉得直直的。
  杏儿不喊了,咬着牙闭着眼,随便汪得根咋摆弄。
  杏儿只穿着一件汗衫子和一条大裤衩子,鼓鼓囊囊的胸脯上,好似有两串熟透了的紫色桑葚,将半透明的汗衫子顶了起来。
  汪得根要在这儿当众给杏儿灌肠打孩子。
  以前这儿只灌牲口。灌牲口一般是两种情况:一是生病了的驴啦牛啦的大牲口由主人恹恹地牵来,往木桩上一拴,马老栓端着一盆早已拌好的灰浆浆稠乎乎的药料,由主人掰着牲口的嘴,马老栓一把一把地朝里抹药糊糊。二是肠子堵了的牲口,主要是骡子和马啦的,需要捆倒在地上,从腚眼里将一根粗粗的橡皮管插进去,橡皮管的另一端有一个漏斗,漏斗高高地扯起来,一瓢一瓢地往里舀肥皂水,主人则蹲在牲口旁抚摸着安慰着它。给牲口灌药或是灌肠都是马老栓的活。
  一开始,汪得根想让马老栓来灌杏儿。马老栓回他:“俺只救牲口,从不害人。”
  “嗯?——哼!你说谁害人?”汪得根瞪起了眼睛,“地主的种儿能留着么?”
  “那就不是个人啊?”马老栓眼睛瞪得更大。
  汪得根并不敢跟马老栓耍横,马老栓要比他高出近一个头来。小时候,汪得根不晓得被他撂了多少个跟头。
  气急败坏的汪得根抓起那一套带漏斗的管子就往外走。
  汪得根一手捏开杏儿的嘴,一手拿着管子往杏儿嗓子眼里捅。汪得根捅一下,杏儿呕一下,呕一下管子就往深里进一截。
  管子插进去后,柱子高高地举着漏斗,汪老根站在一把椅子上,老彪在下面一瓢一瓢给他递水。递一瓢水,老彪就冲杏儿嘿嘿傻笑一阵,老彪一笑,鼻涕和哈喇子一齐往下挂。
  汪老根一瓢一瓢往杏儿肚子里灌水,每灌一瓢,杏兒的身子都要像垂死的鱼一样往上一挺,肚子都要往外一鼓。一开始,水都是从杏儿两边的口角往外冒出去的。后来,杏儿雪白的大腿根处也开始淌水,先是有点黄浊,然后越来越清。但他们想要灌出来的孩子,始终没有露头。
  好多人都扯直了脖子,踮起了脚尖津津有味地看着。我小姨一把扯着我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恨恨地说:“咋不跌死他个驴日的老坏种!”
  我感到小姨攥我手腕的手又糙又硬又冰,她的脸阴得像就要落下雨来的云。路过老地主家时,我听到从屋里传出一阵像被逼急了的狗的低吼。
  我被小姨拉回了家中,但心还是扑通扑通跳个不住。她一转身走开,我就又偷出家门往大队部跑去。
  从大晌午一直折腾到暮色上来,汪得根也没能把杏儿肚子里的地主种子灌下来。杏儿的肚子滚滚圆,肚脐眼大得能放进去一个熟透了的杏子。
  汪老根从椅子上蹦下来,气哼哼地抓过漏斗往那根木桩顶端一扣。吩咐几个心腹干将,让他们一人一班轮流看着杏儿。然后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杏儿鼓鼓的肚子,凶巴巴地说:“嗯?——哼!不把肚子里的地主种拉出来,你也别想活!信不信老子把你肚子像宰猪样的给豁开来。”
  然后,背着手儿扬长而去。
  那天夜里,我躺在炕上问姥姥:“汪得根明儿真的会把杏儿肚子豁开来么?”
  谁知,我姥姥勃然大怒,抄起笤帚疙瘩给我腚上狠狠来了几下。
  “我看你下次再乱看乱想乱说!”
  我姥姥说后山上有狼,我一直不信。那夜,我从睡梦中被狼嗥惊醒,睁开眼发现我姥姥正盘腿坐在夜色里。我一边往她怀里拱,一边说:“姥姥,我怕。”
  “别怕,狼来了也只会叼汪得根。”
  六
  人性是本善,还是本恶?
  我童年在下万口村穷极无聊的时候,会拿着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守在一个蚂蚁洞旁,砍头或是腰斩,见一个杀一个。还有时,我用樟脑球在地上画一个圈,把一群蚂蚁围在里面,看它们在里面左冲右突,急得团团转。如果有能干的蚂蚁冲出了圈子,也难逃被砍头或是腰斩的命运。这种残忍的游戏,我常常一玩大半天,乐此不疲。
  一直到我就要上小学三年级了,我妈才从下万口村把我接到坐落于青藏高原的城里读书。我爸教我背了很多唐诗,他教我背的唐诗都是四句一首。他说起头两个字,我就接着往下背。譬如,他说:“垂钓。”我就背“垂钓绿湾春,春深杏花乱。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他说这首诗见微知著,尤其是“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是从小处讲大道理的。当时,我不甚了了。只是想起在下万口时就吃了很多杏子,却说不出杏花是什么样的。好像我从来就没好好瞧过杏花。后来,连杏儿长什么样子也模糊了。只记得没熟的杏子又涩又酸,很不好吃。
  等我上大学学中文,才完完整整的读到了储光羲的《钓鱼湾》,原来这首诗有六句,而且不是讲道理的,是讲爱情的。最后两句是“日暮待情人,维舟绿杨岸。”多么美好啊!但放到从前的下万口村,放到那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上,不如改为“偷回倒挡车,月黑救情人”。
  那夜,后山上的狼没有下来,但下万口村有人变成了狼,变成了穷凶极恶的人狼。
  看守杏儿的伙计被闷棍撂倒在地上,直到来接班的人费了好大劲才弄得他醒转过来,还不知是咋回事儿,只是发现杏儿不见了。捆杏儿的棕绳和灌她的带漏斗的管子像两条死蛇缠绕在地上。
  两个人慌慌张张地跑到汪得根家,把睡得跟死猪一样的汪得根从炕上拖了起来。
  汪得根一听,披上衣服就往大队部赶。
  赶到大队部后,王得根发现那辆倒挡车也不见了。他略一思索,拎起定村棒带着人直奔杨老地主家。
  一脚踹开门,又一招窝心脚把迎出来的杨老地主踹倒在地。汪得根用棒头点着杨老地主的鼻子问道:“人呢?”
  “啥人?”
  “那妖精和你家那狼崽子呢?”
  “不知道啊。”
  “我让你不知道。”
  随着话音,汪老根“忽”的一棒子就冲老地主秃了大半个的头顶打了过去。
  老地主见状赶忙双手抱头,扭转身弓起背来接棒子。一旁的老地主婆也“妈呀”的一声合身扑到了老地主身上。
  “嗯?——哼!”
  汪得根的定村棒没头没脑地打下来。
  打几棒子问几声,老地主和老地主婆回了几遍“不知道”后,就什么也不说了,由着他们打。
  打晕了,弄醒;醒了,再打。一直打到老地主再也弄不醒,他才扔下蜷缩在一边抱着头哼哼唧唧的老地主婆,倒拖着血糊糊的棒子往外走,边走边吩咐跟着的两个人:“回去再叫几个人来,给我盯好了,见人就抓。”
  从此杏儿和杨衍恩都没再露面。
  这都是过去的故事了。现在,杏儿的儿子都退休了,每当想起这些往事,我们每个人都唏嘘不已。
  作者简介:朱斌,笔名龚旭,男,复旦大学中文系中国文学专业毕业,现居常州。2010年开始,在《骏马》《椰城》《地火》《中华传奇》《短篇小说》《延安文学》《北方文学》《四川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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