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井冈山腹地山脚下，有个称作齐头坪的地方，有10多个坟头，抬眼望去，给人一种苍凉肃杀之感。2009年初夏，骄阳似火，有个一身缟素的年轻姑娘在墓前恸哭，旁边有位儒雅老人同样十分悲戚，却不停地劝慰女孩：阿娟，别太伤心了，只要你过得幸福就是对你妈最好的安慰……过了好久，女孩才在泪眼蒙?中随老人下了山。墓碑留下的一副用魏碑体书写的挽联十分醒目：红颜知己，老少佳偶，情如赣江不息流；天妒奇缘，香消玉殒，九泉遗憾益护君。
　　一
　　梁远燕生于1933年，自幼天资聪颖，读完高中后毅然参军，在部队这座大熔炉里，凭着他的矫健灵敏、吃苦耐劳，很快就被选入人人羡慕的侦察连；不多久，因能力出众他被提升为侦察班长，一年后升为排长，带着几十号精干小伙子多次出色地完成了上级交付的任务，屡受嘉奖。正当他踌躇满志欲大展鸿图时被查出了家庭出身问题，在那个“政治挂帅”的年代，理所当然被部队清退，回到了井冈山脚下的良岗村，成了中国社会最底层的农民，这一年他才23岁。
　　光阴似箭，弹指间几十年过去了。期间他娶了同样受家庭出身拖累却十分贤惠的姑娘，但妻子不幸于上世纪80年代初死于一场医疗事故。他独自艰难地抚养子女。为撑起这个家，他除务农外，还到处搞副业，撑竹排，编织竹制品，当代课教师。岁月的磨砺，辛苦的生活，让当年英气勃勃的侦察排长成了两鬓添霜的老汉，人们口中的“老梁”。
　　1996年，老梁的子女都成家了。此时他已年过花甲，经朋友介绍，老梁来到了遂川县城一家机关单位做门卫，工作较轻松，只是收发一些文件、信件，打扫一下院子卫生。由于老梁人生经历丰富，谈吐不俗，单位职工平时有空都爱和老梁谈天说地。其中有个30多岁刚离婚的少妇刘建香特别注意老梁，她留心到老梁虽年过六旬，但仍腰板挺拔，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武之气，平日里待人很随和，就是对衣衫褴褛前来收破烂的老人也是以礼相待，从无呵斥蔑视的行为。但有一件事让她看到了老梁的另一面??不畏强暴、气势威严的军人本色。
　　一天中午，单位有个正式职工从邻县包了辆的士回来，此人仗着有一帮吃喝玩乐的哥们，一向跋扈，人称“二混子”。到了单位门口，二混子欺负司机是个外地人，奈何不了他，想少付钱。司机不从，两人就在门口争吵起来。二混子很嚣张，要打司机。老梁看不下去了，冲上前仗义执言，指责二混子，为司机打抱不平。二混子火了，大骂老梁吃里扒外，并扬言要设法搞掉老梁的临时工作，让他滚蛋，并要找人把他废了。老梁听后不但没退缩，反而跨前一步，正气凛然地逼视二混子，大喝道：“想报复就来吧，这事我管定了！”斩钉截铁的口气，喷着怒火的眼神，让一向蛮横的二混子心里发毛。见势不妙，二混子只好自找台阶，悻悻地说：“算了算了，老子也不差这几个钱……”
　　问题解决了，那个外地司机很感激，特地去附近买了一条烟，死活要老梁收下。老梁硬是把烟塞回到司机手里并正色道：“我只是说了一个有良知的人应该说的话，再说了，为人仗义然后接收人家报答，我不成了小人吗？”
　　从此，刘建香对老梁又多了一份好感与敬重。她认定老梁是个爱憎分明、有胆有识、有情有义的真正男人。从此，刘建香成了门卫室的常客，有时随大伙一起在那里聊天；有时其他人走了，她一个人仍在那里。虽说两人年龄相差30岁，却有许多共同语言。慢慢地，两人各自都敞开了心扉，谈到了自己的婚姻与家庭。老梁深情回忆妻子和自己度过20年困苦的岁月，因家庭出身问题饱受社会歧视，但始终相濡以沫，不离不弃。令他极为心痛的是改革开放后，他戴了几十年的“四类分子”帽子也摘下了，可以自由地呼吸，做一个真正的公民了，妻子却在一场医疗事故中丧生。说到此，老梁这位饱经风霜的硬汉声音哽咽了，好一阵才平复下来。刘建香心里暗吃一惊，没想到老梁这样的铮铮汉子也有如此柔情细腻的一面。刘建香谈到了自己的婚姻，和老梁相反，她的婚姻是在一路争吵，冷漠中走过来的。年轻时不懂爱情，由双方父母包办，婚后才发现双方志趣爱好、价值观大相径庭。前夫是个感情粗糙之人，不管她生病或心情好坏都很少过问，一下班就埋头码“长城”，这让她伤透了心。夫妻感情早已名存实亡，后来实在无法忍受这孤独冷漠的日子，她离了婚。现能遇上老梁这种人品好、能理解人、关心体贴人的男子，谈谈心里话，刘建香多年的郁闷一扫而光。她由衷说道：“老梁，和你谈天真的是一种享受！”
　　一种异样的情愫，悄悄地袭上了她的心头……
　　一天夜晚，刘建香又来到门卫室，谈到她无爱的婚姻，单亲家庭孩子的教育问题，诸多的困惑。老梁认真倾听，不时恰到好处地插上几句话，提出些中肯的建议。时间过得飞快，夜深了，老梁起身送客，走到门口，刘建香用一种略带幽怨的口吻说道：“难道我们永远只是同事关系？”老梁不解：“不是同事还能是啥？”刘建香迟疑而羞涩地说：“我俩现都是单身，我想成为你的终身伴侣，你看行吗？”声音似轻又细，却犹如平地的一声惊雷把老梁震蒙了！这位昔日的侦察兵，灵敏过人的头脑此时尚没拐过弯来。他知道：刘建香离婚后因为人缘好，工作单位好多熟人纷纷给她介绍对象，其中还有一个不到50岁的某局局长，但都被她一一婉言谢绝了，而现在却主动向一个无钱无职无房子无城镇户口的“四无”农村老人求婚，这可能吗？况且他们之间年龄相差30岁，他的女儿年龄也比她大。老梁用疑惑的眼神望着刘建香，随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刘建香一字一顿十分坚定地说：“钱和房子都是身外之物，城镇与乡村户口也是我国过渡阶段的产物，这种差别迟早会消失，至于年龄更不是问题，只要心心相印，比啥都强。”说完，大滴的泪水潸然而下。望着刘建香真诚而企盼的目光，老梁默默地握住了刘建香的手……
　　二
　　老梁和刘建香相爱并打算结婚的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在遂川县城和老梁户口所在地碧州乡传开了，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们议论纷纷。老梁的长子从小敬重贤惠的母亲，他认为母亲婚后和父亲一道含辛茹苦地抚养子女，生活刚有转机又不幸英年早逝，而现在父亲到了老年，做了爷爷、外公了，却找了个后妈来，这是对母亲的亵渎，他是无论如何无法接受的！为此他发动所有的亲戚朋友，还特地写信、打电话召回在外地打工的弟妹，一起向父亲施加压力，阻挠这门亲事，要刘建香退出这场爱情。但所有这一切都无法改变他俩的初衷。长子见没有效果，为阻止这场婚恋，硬说父亲是为了钱财而再婚。这招果然厉害，老梁一生不怕威胁不惧强权，就怕坏了名声。在听到流言后很是彷徨，一夜辗转难眠，他想：若婚后明摆着住她的房子，用她的钱，谁能说得清我和刘建香结婚只是真挚的感情，与钱财利益无关？考虑了一夜，他决定忍痛割爱，与刘建香分手。次日，两眼布满血丝，神情憔悴的老梁向刘建香说出了自己痛苦的决定。刘建香听后沉默许久，最后说：“流言止于智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会证明你的清白的。”于是她出路费请来了老梁村子里三位有威信的长者，又请来两位单位领导，还有几位双方的亲戚，在县城一家大饭店摆了一桌酒。趁大家喝得高兴，刘建香谈起了自己和老梁相识相知的过程，并反复说明是因看重老梁人品好素质高，加上两人有很多共同语言，由她主动提出结婚，与钱财绝对无关。这一通话让大家感到意外，众人为她的坦诚和勇气所打动了，纷纷鼓掌叫好，同时老梁也被刘建香真挚执著的真情感动了。老梁的次子听后也坚决支持父亲再婚。
　　第二天两人就去领了结婚证。婚后，两人恩恩爱爱，情投意合，两年多时间没红过一次脸，未吵过一句，大小事有商有量，生活得非常和谐。他俩常常在晚饭后一起出来散步，手挽着手，让那些中青年夫妻羡慕不已。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这样甜甜蜜蜜的日子只过了两年，就被意外的灾难打破了。2000年正月刚过，平常身体不错的刘建香突感肝区难受，隐隐作痛，到县人民医院一检查，如晴天霹雳：肝癌晚期！只有一两个月的生命了。面对如此残酷的诊断结果，两人如坠冰窟！但仍不大相信这个结果，疑心诊断有误，又去吉安市最好的医院检查，结果也是一样。医生们看过病情后都说不宜手术化疗，只能用中药采取保守疗法，也只是延续些日子。回到县城，老梁找到一个有名望的老中医开了药方。过了几天，再去开药方时，老梁不甘心，问是否还有其它办法，老中医摇头说：“现代医学与中医都已回天无力了！要不这样，去井冈山找我的一个老友，是个隐士，运用气功疗法或许有一线生机。”老梁赶忙要来地址，当天下午就带着刘建香到了井冈山下。由于隐士住在半山腰，不通车，只有一条小道蜿蜒而上。而此时刘建香因坐车颠簸了100多里路，没有爬山的力气了。老梁背着刘建香上山，还不时找些有趣的话题为她解闷。他俩找到隐士，呈上老中医的介绍信，隐士察看了病情，良久，说了句：“试试看吧。”接着对准刘建香的肝区发功。次日早晨隐士见老梁起床了，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地说：“你爱人已是病入膏肓，我也无能为力。这样吧，在这里调理几天就下山吧，你心中有数就行了。”老梁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他强抑悲痛，回到屋内，强颜欢笑对刘建香说：“隐士说了，只要静心调养还是有希望治好的。”
　　回家后，刘建香病势日重，终至卧床不起。老梁辞了工作整天守护着她，晚上稍有动静马上起床查看，照顾得无微不至。而老梁却多日没能睡个好觉，人瘦了一大圈，眼圈发黑，头发边添了不少银丝。刘建香见了，很是心疼。2000年暮春的一天，刘建香弥留之际，拉着老梁的手，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老梁，和你夫妻一场，才真正品尝到爱情，怪我命薄，无缘长相伴，来生我还要做你的妻子……”
　　三
　　当刘建香意识到自己患上绝症来日无多时，最放心不下的是年仅14岁的女儿，她知道其生父无家庭责任感，根本指望不上，于是多次在几个重要亲戚来探望时恳求他们以后多关照她唯一的女儿。其言悲切，闻者动容，但奇怪的是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没有对最关键的人??老梁叮嘱过类似的话。一天深夜，老梁忍不住问起此事，建香道：“你经历比我丰富，见识也更高，我能想到的你肯定想得更周到，不用我废话了，我相信你！”的确如此，在她去世后，女儿阿娟很伤心，生父对她不闻不问。正处在青春叛逆期的她一度自暴自弃，才读初一就想放弃学业，跟一帮不爱读书的同学时常旷课，上网、闲逛，心如脱缰的野马，收不回来。这下可把老梁急坏了，每日苦口婆心地劝导，但收效不大，有时说多了，她几句话把人噎个半死，惹得老梁勃然大怒。有一次还动手打了阿娟，事后老梁很后悔自己的态度粗暴，赶紧向继女诚心道歉。邻里见老梁为继女读书的事伤心劳神，劝他道：“又不是亲生女儿，操那心干吗？”老梁摇摇头，陷入沉思：现在21世纪物质生活丰富多了，各种诱惑也多，社会环境是大不相同了，教育子女也要与时俱进。
　　想通了这些，老梁开始请教初中的班主任老师了解学生的心理特点，又购买了多种青少年学生教育类图书，认真研读，终于找到了让阿娟心悦诚服的教育方法。阿娟逐渐理解了继父的一片苦心。从此阿娟和那些不爱读书的同学渐渐断了来往，开始安心读书，也日益懂事，顺利地考上了高中。阿娟觉得自己不适应高强度的学习生活，不顾老梁的反对辍了学，去了福建厦门，开始了打工生涯。老梁放心不下，时常叮嘱在厦门打工的儿子、儿媳要多关照这个小妹妹；而阿娟也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哥哥、嫂嫂，几年下来，相处得非常融洽。老梁的几个女儿也喜欢这个乖巧懂事的小妹妹，早已把她当成亲妹妹，而其亲密的程度甚至超过了有血缘关系的姐妹。现在的阿娟已完全融入了老梁这个大家庭。这种亲情已融入到彼此的血液里，骨髓中。今年春季的一天，阿娟走进派出所，把自己原先的姓改成姓梁。前几年，老梁把刘建香留下的房子卖了，阿娟有一半的财产继承权，阿娟把所得数万元又主动交给继父，要求代为保管，然后从不过问这笔钱。老梁每次提起此事，问她是否要花钱时，阿娟总是说现在不缺钱花，并说由老梁保管更稳妥，放在自己那也许就胡乱用掉了。
　　阿娟由幼稚少女成长为理智懂事的姑娘，老梁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乌鸦反哺，羊羔跪乳。老梁也得到善报：逢年过节，或是气候稍有变化，阿娟都会打电话来问候提醒，比老梁的亲生女儿还要细心周到；每次回家都要为老梁购大包小包吃穿用的物品，老梁心痛她花钱，责怪她如此破费。阿娟总是乐呵呵地说：“钱嘛总是要用的，用了才会来。我还年轻，还有的是机会赚钱。”
　　这让老梁的亲朋们羡慕不已，都说好人有好报，就是亲生女儿也达不到这样的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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