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席慕蓉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无论我如何地去追索/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
　　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淡/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
　　含着泪 我一读再读/却不得不承认/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柒柒若推荐：《后会无期》，韩寒新电影，铺天盖地的宣传，时刻都让我想起“非主流”还流行时，我班同学的QQ签名同样也是铺天盖地地写成——我若离去，后会无期。这个故事其实挺让我有感触的，多少记忆中的人和事正是少了那份珍惜或机缘，便错失了一辈子，所以要活在当下，珍惜拥有啊……噗，突然好正经呦，一定是被这个伤感的故事感染到了……喜欢看悲剧的读者，喏，你的菜！
　　1
　　跟卓恒认识是很早以前了。
　　他淘得人憎狗嫌，我是品学兼优的“别人家孩子”，关系好得了才怪。后来听说他把我的名字写了纸条钉墙上拿飞镖扎，这苦大仇深，可昭日月。
　　那时我并不知道，见着他亲热得很，一口一个卓恒哥哥，他敷衍得很，每次只是草率地应了。少年的卓恒是什么样的，在记忆中已经很模糊了，板寸头，眼睛大睫毛长，眉飞入鬓。
　　我上初三时他已直升本校的高中部，成绩算吊车尾，但好歹跌跌撞撞迈进去。卓叔卓姨很是松了一口气，暑假时请了相熟的几家人吃饭，大人们互相恭维时妈妈也在捧场，中心思想是“要向卓恒哥学习”。
　　他挠挠头，道：“梁姨你可别逗我，我年级二百，梁絮年级前五，向我学习是要学到沟里吗？”
　　大人们都笑了，我妈笑着说：“这孩子。”眉眼中带着不动声色的得意，无怪人人喜欢他，真是会说话。那天他是饭局主角，应酬寒暄目不暇接，好不容易我才寻了空隙找他问。
　　“你怎么知道我排年级前五？”
　　他边往桌子上铺纸巾边答：“红榜天天挂在那儿，你名字又那么醒目。”想想我与他之间的纠葛，无非八个字，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由于隔了一级的缘故，我们并不太熟。倒是时不时偶遇，有一次在学校超市我拿了水和饼干，刚放到收银台前，旁边却忽然扔过来一瓶水溶C：“一起结吧。”
　　我扭头见是他，慌张地说不用，他笑，露出一口白牙：“下次算你的。”他旁边站着年龄相仿的同伴，个个表情促狭地揶揄他：“哟哟，我的也一起结呗。”
　　他没说话，一个后肘撞过去，转身便露出个得逞的笑。
　　那男生夸张地捂着腹部，大喊着“你丫有异性没人性”。我也笑，笑中却带了些局促。我紧攥着它们拿到班里，直到下了自习也没有拆，尽管腹中已空空如也。
　　不过那包饼干还是没逃脱被吃光的命运，同桌谢则又因为做题做到废寝忘食，因为我们熟惯了，“唰”的一声撕开包装袋就往嘴里丢。
　　我的“等等”淹没在玻璃纸的窸窣声中，谢则拿饼干的手顿住，表情错愕地看着我。
　　“逗你玩的，吃吧。”他丢过来个“原来是这样”的眼神，又开始大快朵颐，我却在心里叹了口气，究竟在意什么呢，不过是一包饼干而已。
　　2
　　春运会时我被拉到主席上做播报，阳光炽烈，我从来最讨厌被暴晒，此刻却也不觉得，眼神却飘忽又断续地投向场上那个醒目的身影。
　　我瞥了一眼节目单，撑竿跳，二年八班，卓恒。
　　心神恍惚地念了几篇稿子，直到旁边的秦灼投来异样的眼神，我才蓦地发现自己拿的全是关于卓恒的。我故作镇定，笑嘻嘻跟她耳语：“我就那么随便抽了几份，看看这惊人的比例，卓恒现在真是当红炸子鸡啊。”
　　她有些释然，满眼都冒着红心：“卓学长快到我碗里来。”没留神碰到话筒开关，这句话瞬间以高音量传遍全场。议论的嗡嗡声哄笑声陡然大起来，连卓恒视线也投向这边。他这人，人来疯得很，这种局面依旧应对得宜：“没问题，准备好碗。”
　　我忍着笑回望，卓恒双手环肩，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眼神戏谑嘴角微翘，目光如水。那视线像蜻蜓点水般在我身上停驻片刻，旁边有人唤“卓恒赶紧热身上场了”。他应了一声，很快便匆匆跑开。
　　事故是在陡然间发生的，对手方球员一个无意又凶狠的肘击将卓恒撞翻在地，紧接着不能更巧，他的队友高高跃起落下时正中他的脚踝。卓恒躺在地上，蜷着身子，脸色白得吓人。
　　救护车的轰鸣声远去，总觉得心脏也抽搐起来。然而我什么都不能做，没立场，没资格。
　　几天后卓恒拄着拐杖来上学，嘴却咧到耳根。这场事故成就一个故事，他在医院时各班同学走马观花，直至秦灼送去鸡汤补品，文火炖了好几个小时盛在精致的砂锅煲里，大概送了半月。秦灼家开了几个厂子，属于富养长大的娇娇女，小半辈子没进过厨房，能做到这些真是难得。
　　卓恒受伤后，一向司机接送的秦灼，陡然增加了食堂的曝光率。他们每次一出现好像天然的闪光灯，秦灼去窗口排队打学生餐，卓恒将拐杖大大咧咧一扔，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羡慕洗礼。
　　我使劲掐着虎口，直到嘴角能够扯出笑：“复健做得怎么样？”他拍拍右腿：“长势良好。”
　　我们之间在那时也仅止于这些礼貌的客套。
　　“我爸在三院认识个看骨科好的大夫，他说你要是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绞尽脑汁凑上这么一句。他颇意外地看了我一眼，笑：“那多谢叔叔了。”
　　恰好这时秦灼打饭回来，我跟她更不熟，只是点头就算道过别。卓恒声音带了些无赖：“我不吃带皮的熟西红柿。”秦灼哄他：“多吃点补血，都是红的，以色补色。”
　　卓恒小声又说了什么，秦灼嗔怪推他，那一刻我忽然羡慕起秦灼来，但是我不敢说，连同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骄傲和卑微，一起死死压下去。
　　3
　　之前跟卓恒只是逢年过节见几面，所谓相熟也只是流于表面。但真正熟识起来竟然多亏了谢则，实在意想不到。 　　他是天才学神级人物，为人冷峻，易守难攻的表象迷晕一群低年级女学霸。事主正是其中之一，暗恋日记被妹控的大哥翻到，带了一群人来堵谢则。万幸卓恒认识这对兄妹，及时给不知情的妹妹通风报信，谢则才得以保全。
　　谢大少却一副局外人般冷冷的样子，我在气得牙痒痒中替他跟卓恒致谢，那时已华灯初上，不消片刻他摸出支烟来，盒子很眼熟，我脱口道：“万宝路的黑冰爆珠啊。”
　　他很意外：“你知道？我以为你们这种好学生。”忽然止住话头，瞅着我笑，“试试？”
　　我也不客气，点烟动作却很笨拙，惹他好几次发笑。
　　“好抽吗？”薄荷珠捏爆在唇齿间，那种令人发晕的沁凉感连带他身上好闻的烟草气，在这个夏日傍晚来势汹汹。我除了“嗯”竟不知回答什么。
　　那晚他带我去了一间清吧，卓恒从侧面台子跳上台，动作熟稔，唱的是郑中基的《无赖》。
　　“为何还喜欢我，我这种无赖，是话你蠢还是很伟大。”
　　2006年郑中基在红磡开演唱会，唱到这句冲人群中的杨千嬅笑，宠溺又无可奈何。而此刻台上的卓恒含笑的神色却投向未知虚空。我有一下没一下搅着柠檬水中的冰块，终于失手打翻。
　　被卓恒带过一次路后，再来就驾轻就熟。有次回去的路上灯忽然灭了，两三只流浪猫徘徊在路牙子上，眼睛骨碌碌转，泛着琉璃色的光，回头却发现卓恒躲得很远，一脸紧张：“让它们走。”
　　我心中好笑，佯装把猫召唤过来，他在马路对面大喊：“梁絮，你身上要是有猫味道就跟我保持三千米的距离。”
　　我问：“你怕猫啊？”
　　“没有啊。”他说，片刻后又极不自然地加了一句，“我小时候被猫抓过。”
　　我一愣，看到他忸怩不安的神色笑得前仰后合。他恼羞成怒：“笑什么？”
　　夜色如水，时而有风掠过，悄然温柔，繁密茂盛的树木累累枝叶簌簌作响。卓恒伸了个懒腰，忽然道：“要是永远长不大就好了。”
　　很多年后我梦到这一幕，隔了遥远的时光，他面容青涩嘴角微翘，笑容温柔，我抓着他的手，泪流得很汹涌，却说不出一句话。醒来时桌上的唐诗被穿堂风吹得哗哗响，书页打着卷停在某一页，我随意瞥了一眼，身形却忽然凝固
　　那上面写着：夜深忽梦少年时，梦啼妆泪红栏杆。
　　过了不久秦灼已拿到伦敦皇家音乐学院的入场券。对即将开始的异地恋卓恒没什么想法：“跑得再远，总会回来的。因为我在这里啊。”
　　他的眼神如此清澈，我咬唇失语，从他的瞳孔中看到清晰的自己，茫然失措，带着一点点惶惶然的绝望。
　　不过这世间最庆幸也最绝望的一件事是，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
　　包括那些难以启齿的小心思。
　　后来卓恒从奶奶家搬到姥姥家，跟我家只隔几百米，天天一起上下学，这厮欺负起我来丝毫不手软，整条路上都响彻我不愤的声音和他的笑。
　　暑假的某一天他载着我从斜坡上遛下去，忽然一辆皮卡迎面疾驶过来。卓恒大喊：“梁絮，转弯了，抓紧。”
　　我睡眼惺忪，差点被他从车子上甩下去。
　　卓恒，你知不知道，要转弯了。
　　4
　　2008年发生了很多事，奥运会筹备，我拿到人生中第一张有分量的录取通知书。
　　卓恒在开学两个月的一个午后找到我，他身形暴瘦，眼窝深陷，一手支着自行车边扶着架子上的几个绿盒子：“梁絮，你有钱吗？”
　　我吃惊：“要多少。”他抿抿唇：“你有多少？”我大概想了想：“一两万吧。”
　　“没事，我就随便问问。”
　　这话我是不信的，从架子上抽出一个盒子晃晃，上面写着奕欣美容：“这是什么？”
　　“哦，我在做美容产品销售，秦灼学费出了点问题。”他擦擦额上的汗，看了眼表，“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走，改天请你吃饭啊。”
　　阳光拼了命晒下来，我舔舔干裂的唇，将所有话吞进腹中。周围走过三三两两的男孩子，才上大学，时光正好，提着大袋泡面啤酒去网吧刷夜。而我的男孩，此刻被命运仓促而潦倒地拉进茫茫红尘，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束手无策。
　　秦灼爸爸在股市上赔得一塌糊涂，有段时间几个厂子陆续关了，工人们堵在他家别墅门口，拿了铁锹铲子砖块，将漂亮的雕花镂空铁门砸得稀烂，望着进出人员虎视眈眈。
　　我忽然打了个寒噤，要是换了秦灼，一个漂亮瘦弱的女孩子，不知会发生什么事。然而她的境况不比国内好多少，伦敦的繁华绮丽同它的高消费举世闻名，学艺术开销更不菲，过去每分每秒都像无底洞。
　　我不知秦灼的情况，却明白卓恒。他一天打三份工，课业也几乎荒废，却仍是左右支绌。然而坏消息总是蜂拥而至，我气得骑自行车连闯几个红灯赶到奕欣分店，将匆匆撕下的退学通知公告摔到他面前，气急败坏：“卓恒你给我说清楚！”
　　店里没人，他在复印机前印宣传单，机器嗡鸣声响起，他转头满不在乎地笑：“反正是个破二本，上着也没意思，不如早点出社会历练。秦灼家出事了，她一个女孩子在那边也辛苦得很……”话音未落，他看着我扔出来的银行卡，收起笑，“你干什么？”
　　“卡上有五万块钱，你取了吧。”我板着脸轻声说。
　　“你哪来那么多钱？”他大吃一惊。
　　“你别管，拿去用好了。”
　　奖学金加家教费加打零工的费用，还有从小到大的零花钱，然而我并不想告诉他。
　　又是晴朗的一天，我走在柏油马路上，被从后面赶上的他在猝不及防间拽住手腕，将卡重新塞回：“钱够了，真的。我不能要你的钱。”
　　很奇怪在这么高的温度下我体内还有多余的水分，我用力将不明液体擦去：“秦灼就那么重要吗，让你不顾前途不要身体，这样下去，会死的啊。”他眼眶下一片瘀青，说话时常常晃神，不知多久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视线渐渐模糊，我盯着他喃喃道：“会死的啊。”你这样，让我怎么办。 　　话音尾巴淹没在一个骤然的拥抱里，热浪从四面八方扑来，泪水全部被他的T恤擦干。“我知道。”他抚着我头发，疲惫的语气忽然带上鼻音，我想抬头却被他牢牢禁锢，像在掩饰什么，他重复道，“我知道。”
　　日子骤然被摁了加速键，渐渐地卓恒跟秦灼通话总是避开我，像是察觉到什么。最初我紧张得要死，后来有个瞬间忽然就释然了，旷日持久的暗恋无非是一个打死不说，一个装傻到底。他这么聪明，那我还怕什么。
　　经常陪他熬夜，有时候太困了会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好多个半梦半醒的时候，我似乎感觉到了他若有似无的目光。不是没有窃喜，有一次他被我抓包后，神情慌乱，忽然咧嘴一笑：“梁絮你侧脸跟秦灼还挺像的。”
　　这句话把我当时的脸红心跳一瞬间压下去，愤怒和屈辱涌上来，我花了很大力气才控制自己没甩过去一个巴掌，努力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哦，是吗？”
　　5
　　在秋天的尾声里他辞去了零工开始专心做销售。房子租在一间老旧的单身公寓，他身上穿着我们在松夏路市场淘来的西装，在镜子面前不自在地拽领带：“能不穿吗？”
　　我白他一眼：“不能。”
　　回学校的时候看错红绿灯，行至中央，喇叭声忽然震天响，络腮胡司机破口大骂：“站在马路中间不动等死吗？真晦气”我低头装听不见，一路小跑穿过斑马线。
　　也许就是在等死，汗从额前流进眼睛里，被我拿袖子抹去。
　　下午第一节是思修，刚好碰到谢则，他拿书盖着脑袋在睡觉。忽然想起学生时代我跟他经常被叫到黑板前演数学题目，我是常规解法，他是奇思妙想，一样的速度和准确率。孙老师曾失口言，教出你们这一对，也算谈资了。
　　当时同学互相看笑得不怀好意，我跟谢则对视，他面无表情，我倒乐了。
　　我们从初中起就是同班同学，谢则是传统意义上的尖子生。他还有个哥哥叫谢原，胆子大路子野，赶在最好的时候下海，专心倒腾手机零件，后来公司规模越来越大。
　　上完课和谢则一起去食堂吃饭，笔直大道上树荫斑驳，头顶几万米高空上是簇簇叠叠的云朵，柔软洁白，时间像停滞了，沙漏倒扣过去，谢则走在我身旁，像很多年以前那样。
　　他转头对我说：“我还挺怀念高中的。”
　　“再怀念也要向前看啊。”我答。
　　他抿抿嘴角，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一晃又是几月过去。卓恒在这期间卖过化妆品，保健品，最后进入一家4S店，一路做到本市北区销售总监。这行吃青春饭，只是他的晋升速度太惊人，但光鲜之下，到底是甘苦自知，半梦半醒间听到卓恒同秦灼打电话，有时是吵架。
　　翻身塞上耳机，便又能睡过去，瞥见他的欲言又止，有些鸿沟根本无法逾越，那就心照不宣。
　　在一个微雨的周末我去卓恒公司，他跟他带的销售团队站在台阶最上层，卓恒站在一群人中，西装革履面容冷峻，身后是气派高耸的大楼，昂贵的玻璃旋转门不停地在光影中旋转，我忽然有种错觉，总觉得我们隔得很远，越来越远。
　　我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喊他：“卓恒。”
　　他露出诧异的表情，回头匆匆交代几句就快步走下来：“什么事？”我硬着头皮道：“就想叫叫你。”心里却隐约有着连自己也不明白的期待。
　　“秦灼要回来了。”他沉默半晌道，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梁絮，其实我……”
　　一辆104路公交车驶过停下，人群蜂拥朝入口挤，我居然有些期待：“什么？”他侧兜露出半截万宝路盒子，我随即抽出一支拿火机点上。
　　他忽然夺过手中那一支，塞进路边垃圾桶，语气很凶：“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高中那年你教的啊。”
　　他语塞，忽然道：“那以后不准抽。”公交车门打开，我说：“哦。”转身上去投币，这时他身上的电话响了，我手撑着吊环，隔着玻璃看他，很快司机关了车门踩离合，他始终低着头拿着听筒，我也没有出声，保持僵硬的姿势看他的身影慢慢模糊。
　　应该是秦灼的电话。
　　至于电话的内容，我想我已经不必知道。我抹了抹脸，一片潮湿，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哭了。
　　6
　　一连两周我们都没联系，收到过他的两次未接来电，不知道回过去说什么，这么一放就忘记了。谢则发短信叫我去实验楼找他，很久之后我仍然记得那天的每一个细节，他的笑容是略带讽刺的，瞳仁中倒映着晦涩的天光云影。
　　“秦灼，现在是我大哥的女朋友。”
　　匪夷所思的关系在他断续的叙述中被逐渐拼凑完全。秦灼在要回国前夕脑抽地去参加一个未经许可的派对，被校方罚点款也就算了，可她却并不再是那个散尽千金的大小姐。因为心疼钱，秦灼愤然举报主办人，那人在当地有点小势力，知道后也没说别的，只要她交出一笔钱就了了双方恩怨，顺便用了点别的威胁手段。
　　秦灼脆弱的神经就这样崩溃，那笔钱是天文数字，卓恒拿不出，她不知怎么搭上谢原这条线。在谢则口中，谢原是好哥哥好儿子好父亲，唯独不是好丈夫。
　　“这世上从来不缺想走捷径的人，所以秦灼来找我。”谢则语气淡漠，“她的理由是卓恒和你，我被说服了。很显然她虽在国外却知道你，还知道我……”他忽然缄口。
　　面前忽然浮现起当年那个笑容羞涩，气质卓然的姑娘，她知道卓恒会拼命帮她赚学费，也知道我会费尽心机帮卓恒筹钱。但她是怎么知道，谢则……喜欢我。
　　大概是因为卓恒，她才知道谢则的存在吧。谢则对我如何卓恒看在眼里，却从来不说，任由我一厢情愿赖在他身边好些年。我明白人性的自私和软弱，但明白终究无法接受这样的他。
　　我闭了闭眼，声音忽然沙哑：“谢谢你。”他若无其事地拍拍我的肩：“不用。反正他女朋友换得勤快。”
　　我庆幸他的话题转得这样快，始终不去戳破最后一层，没有逼我表态，而正是这样才让我更难堪和羞愧。从游廊回到教室，他忽然开口：“梁絮，人生这么短，不要为难自己。” 　　这句话几乎让我落泪，我努力抑制眼眶中的水光：“好的。”
　　然而我并没有听他的话，还是身不由己跑到卓恒家。
　　电脑桌旁堆着很多泡面盒，屏幕还亮着，他却趴在电脑桌前一动不动，手臂从一侧软软地垂下来。我被椅子绊了下，跌跌撞撞扑到他面前：“卓恒！”
　　救护车来得及时，他被直接推进急救室，过了很久医生出来摘了口罩叹：“身体机能濒临衰竭，如果再晚来一步……”
　　我踉跄了下靠在墙上，这才觉得腿发软。
　　卓恒在不久之后醒来，手上打着点滴，鼻间插了输氧管，脸上甚至还带了轻松的笑容，然而我怎么也抑制不住想打他一巴掌的冲动。他苍白的脸上印着五指印，十分可笑，却一点都不生气：“打得好。”
　　我没再理他，往门外走，却没想到他拔掉点滴追出来，却因身体虚弱，没走出几步就栽倒在地上，被重新抬回病房。短暂报复的快意掠过，然而重新看到病床上的他，只觉得酸楚。
　　我重复那个问题：“为什么这么糟蹋自己。”
　　他沉默，片刻后讨好又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以后不会了。”却始终不提前因后果。他可以为了秦灼一次又一次拼命，那些难过和抱歉的话我已经听得麻木了。
　　但讽刺的是，在我生日那天，他准备了花束和礼物，突然结结巴巴地说喜欢我，放在十年前我大概会激动得彻夜难眠，现在我却语气平静地告诉他我喜欢上别人了。他脸色瞬间阴下来，问是谁。
　　我说，谢则。
　　他沉着脸不说话，最后只是沉默着出去抽了支烟回来问我说的是真的吗，我说对。这几年经过社会打磨，他身上戾气有点重，半晌后十分生硬地说，不行。
　　我嘲讽地看着他一字一顿：“这么多年我的热情和梦已经在你身上消耗干净了，已经不想再继续。卓恒，我也会累。”
　　他大概只会在秦灼不在时，才会需要我。
　　“你不相信？”
　　看着他受伤的神情，我心底忽然萌生出报复的快意和心酸：“我一个字都不信。如果不是我喜欢上谢则，如果不是我要离开，你会这么主动这么迫切吗？”
　　这句话像将所有龃龉通通揭开，他低着头，却拽着我的手死死不放：“为什么你不相信，这一次我是真的爱上你了。”
　　“不是不信，只是不敢。如果你喜欢我，就放手吧。”
　　我奋力甩开他的手，急急走向门外。
　　为什么要拒绝他呢？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我仅有的自尊不允许自己成为一个永久的替代品吧。
　　出来时遇到医生匆匆拿着病历和片子进去，然而我并没有在意。
　　最后去看卓恒是在一个大雪夜，我盛出保温煲里的鸡汤，他一直佝偻着腰靠在床边，沉默了许久忽然说：“那既然这样，你以后也不用来了。”
　　因为被之前的告白扰得心绪蠢蠢欲动死灰复燃，我在心底咒骂着自己，并没注意到他的反常，顺口道：“我又不收你的钱。”
　　“秦灼回来了。”
　　几年来，这句话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像裹着无数寒意的冰凌，迅疾而干脆地命中心脏。这一天总算来了啊。碗中的鸡汤忽然泛起涟漪，我狼狈得没留下只言片语就落荒而逃。
　　我怕再多说出一个字就会哭出来。
　　秦灼家的破厂子被划进拆迁范围，几千平方米的地，补了一笔天文数字。秦灼父亲很快又扬眉吐气，而在那之后，不知他们怎么协商过，秦灼回国了。卓恒出院出得干脆，谁也没通知，我不知他是否与秦灼又重修旧好，也不想知道。
　　7
　　回望这些年，岁月匆匆如逝水，真像梦一样，本应在老旧的胶片上刻着，在一个阴雨沉沉的下午被翻出来，不动声色，千疮百孔。然而我万万没想到，一朝等来却是卓恒的骨灰。
　　医生在实在联系不到他家人的情况下，吞吞吐吐告诉卓恒，他已罹患肝癌。
　　秦灼找到我时目光复杂，一个下午的漫长陈述，尘封在记忆中的碎片终于拼凑完全。
　　我去找卓恒那天，他之所以没能上公交车的原因是因为收到秦灼的电话，她告诉他，她之所以会出事，之所以会为了钱委身别人都是卓恒害的。她从来都是乖乖女，唯一一次参加派对的原因就是他提了分手。
　　他居然对她提过分手，而我却从未知晓。
　　他也从来都没提过住院时发生了什么。原来不是还沉溺在过去的感情中，只是单纯愧疚。
　　醒来后在医院他眼中的释然和陡然的放松原来并不是错觉。
　　“他说，住院前浑浑噩噩那两周他想了很多。这几年他赚的钱，将我对他的感情也还清了。至于以后，他也管不了太多，只想听从自己的心。”
　　“他说开始他答应等我回来，却并没有做到，那些钱是我应得的。其实我早就知道他变心了，很早以前他就开始不对劲。他说你拿了钱给他他拒绝了，我很感激，轮到仔细问时，他却支支吾吾。”
　　或许就是从那个拥抱开始，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但我一直自欺欺人地以为用责任和扮可怜能让他回头。梁絮，我比你可怜。”
　　其实想起来我们之间似乎总差了一点点。
　　大学时候我认错假想敌，他苦苦挣扎却不能说。微雨那天一个电话失之交臂，再之后，一纸诊断书断了我跟他的所有生路。
　　我蹲在地上，死死捂着脸，秦灼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温和的，悲悯的。
　　“他说幸好那时候你不在他身边，还好你已经不爱他了，不用把最难挨的时光留给你，但是……总想留下些什么。”
　　她递过来一把钥匙，正是我们租房时住的那一间，不知何时他已买下来。我竟不知那些我爱他的时光里，他并不只是沉默。
　　忽然想起有个深夜接到一个电话，电流的刺啦声穿过耳膜，我心脏缩成一团，问：“是卓恒吗？”
　　“嗯。梁絮，我……我挺好的，你最近怎么样？”
　　“还行。”
　　“那就好。”他有些语无伦次。“谢则……跟你在一起吧？”
　　“嗯。有些事情该忘就忘了吧。”
　　他怔了半晌，说：“好。”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那是我们最后的时光，从此尘归尘土归土天人永隔。
　　忽然想起来最初见卓恒的一幕，庆功宴途中我出门透气，看到蹲在路边抽烟的他。那时卓叔卓姨都离婚各自重组家庭，这次因故凑在一起，却会让他更难受吧。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烟头踩灭，欲盖弥彰地跟我笑笑：“走，进去吧。”
　　我看到他哭了。
　　万宝路爆珠，手抹掉的水渍，眼中的狼狈和受伤，至此，一眼万年。人潮涌动中，我忽然抱着秦灼，哭得不能自已。
　　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在他弥留那段时光一次又一次残忍地伤害他。那晚我梦到他，穿了宽大的病号服，瘦得好像风一吹就会消失不见。
　　他的笑容苍白又哀伤，他说：“梁絮，你忘了我啊，真好。”
　　他不知道我爱他。可是这一辈子，这个人，怎么会忘，怎么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