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结束后，一匹马出现在村头山前。
　　枣红色的，浑身的火痕弹创，昂首而立，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像。
　　大清早，马房的老王到山前庙里背牛吃的碎麦秸，看见那匹马，就甩开背篓瞪眼细瞧。老王喂了一辈子牲口，看出那是匹神勇的战马。他走近看，马还是一动不动，目视前方。老王就落泪了，他给大军喂过马，他知道，这不是一般的战马，无论是来自敌军还是我军，这马都是打头阵的“王马”。这马勇猛刚烈、忠心不二，除了背上的主人之外，它目无这世上的一切，包括豺狼虎豹和枪林弹雨。
　　村人也一个接一个地来了，都被这匹马吸引、震撼了。他们都不懂战马，但都有同样的一种疼惜和崇敬，就像对说不清道不明的神一般。
　　老王说这匹战马肯定在找它的主人，马的主人不是阵亡了就是被担架抬走了，马也是从昏迷中站起来的，它要找到它的主人。村人一听都点头认可。不远的山里，不久之前有过一场恶战，那是连接战争与和平年代的最后一场大战。
　　“这马受伤了！”老王刚叫出一声，马轰然倒下！
　　村人合力将马抬到了马房。老王请来兽医，兽医在马身上找到五颗子弹，好在都不是要命部位。
　　村人都说就让这马在马房吧，多喂点好的，不让它干活。老王说恐怕这样也无济于事，战马就是战马，和平年代没人理解好战马，更不会长久容留好战马的存在！
　　果然，战马不肯呆在庸俗牲口的群里，终日撞槽嘶鸣，不肯饮食。马房里没有马，大都是牛，再就是似马非马的驴和骡子。战马觉得在这里是一种悲哀和屈辱。
　　老王极力劝慰战马，夜里蹲在槽上给马说话，千言万语。战马似乎听明白了，开始吃一些东西了。老王每天放马出去遛一回。战马跑出去就还是战场上奔跑的样子，到山前去，到那曾经的战场去，然后跑回来，绕着村子跑几圈，再自己回马房。
　　村人都知道这马还在找主人。同时，这马不断提醒人们：我是战马！
　　不久，懂一点战马的老王去世了，马房里换了老邓。老邓一直觉得村里养这匹马太亏太傻，白吃草料还不干活。他说，和平了，马就是干活的马，没有别的马。老邓来倔劲儿了——套车。战马不明白是干什么，被老邓套在了车辕中。当老邓又在车辕两边套骡子时，战马明白过来了，悲鸣一声，扬蹄就跑。老邓提鞭跳上车，连吆喝带抽鞭想制服战马。战马一阵狂奔，老邓被甩下车来，马车也颠撞成碎片。战马重获自由，还去山前那原地昂首而立，遥望远方，一动不动。
　　老邓腿摔断了，没人敢走近战马了。
　　直到第二天，战马还是那样站着，纹丝不动。
　　村人心疼了，一个接一个走近劝说，想让马回马房。但都没做到，走得太近时马就扬蹄嘶鸣发威。村人说这马没救了，只能让它等死了。
　　第三天早晨，村人都去看战马，都觉得战马快死了。
　　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村北下塬一声呼哨，战马激灵一下，兴奋得浑身颤抖，嘶鸣几声，飞奔而去。
　　村人都觉出是战马的主人寻马来了，就都跟着战马跑。
　　真的是！战马的主人已没了人形，少半条腿，少一只胳膊，和战马一样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马跑到主人跟前，看清是主人时，娇吟悲鸣，小心地走近，嗅主人的脸，两眼滚泪。主人丢了双拐，单手抱住马脖子，狠狠地亲了一阵，放声大笑，接着放声大哭。
　　村人全哭了。
　　最后，马的主人对村人说了一句：“谢谢大家收留我的马，还要谢谢大家……”马的主人没说还要谢什么便已说不出话来。他又对马小声说了些什么，马立刻明白，跪伏于地，让主人上背。主人虽残了，但上马姿势仍是一股霸气雄风，一条全腿和半条残腿夹了马身，一只手抓住马缰，一条半腿在用力。马慢慢立起，按主人旨意慢慢奔跑。
　　村人大惊。前面，是从山里一直通往山外的石谷深渊！马的主人是要和战马一起去另一个世界！
　　“使不得……”村人跟着叫喊！
　　战马最后扬蹄嘶鸣一声，开始奔跑，如剑一般射入渊口！
　　村人怔住了。
　　村人并不知道马的主人是来自敌军还是我军，但村人知道：战争结束后，战马寻找主人寻了好久，主人寻找战马也寻了好久，终于找到时，已没有可去的地方了！
　　村人为他们做了最后一件事：打了一口巨大的棺材，将战马和主人一起合葬于山前，还立了一方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