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程墨第无数次把我从他家阁楼里揪出来的时候,我仍旧扯着嗓子喊:“程墨,你就等着吧!”
　　程墨拎着我画满叉号的数学卷子,沉着脸瞪我。
　　瞪我?哼,我几乎要跳到他脸上去:“你就是个告密者!”
　　说完,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喊了句电影台词,于是禁不住在心里偷笑:程墨就像是个叛徒,害我被敌人抓住,挨了一顿胖揍,而我则义愤填膺地臭骂他。
　　“程乐,下楼去!”他拉着我就走。
　　“我不,我偏不!”我跳着脚,却还是被比我高很多的他给拎了下来。
　　真奇怪,楼下没人,我以为又要面对程墨的爸爸妈妈担忧的脸。
　　他们会说:“程乐,你看你……”然后就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叹气。我讨厌极了那种场面。我不就是成绩不好吗?反正程墨总是拿第一名,那就够了。
　　“嘿,你爸妈不在家?”我四处找寻着,卧室客厅里都没有。于是我长吁了一口气,把自己摔到柔软的沙发里,打开电视看起动画片来。
　　“程墨,要不要一起看电视?”我回头,得意地看看程墨。
　　他正无奈地看着我。反正,每次只要他爸妈不在,他就拿我没辙。
　　我很快忘记了程墨的讨厌,乐滋滋地拉他过来看电视。他皱着眉头,看看电视,又看看我:“你昨天不是看过了吗?怎么今天还看?”
　　我嘲笑他:“哈,你真是个健忘鬼!我昨天才没有看,我昨天和小胖他们一起玩来着。”
　　是吧,我记得昨天晚上,小胖好像还嘲笑我的头发比他的短,于是我狠狠地教训了他。小胖在我的“魔爪”下哭得惊天动地,最后他妈妈来把他带回家去。临走的时候,他妈妈还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快乐地看着电视,顺手去翻薯片筒,空空如也。
　　“程墨,你偷吃我的薯片!”我愤怒。
　　“才没有!”他几乎要跳起来,“明明是你自己吃的!”
　　“就是你!你要赔给我!”我又摆出一副威胁他的姿势。
　　“好,你去把数学卷子上错的地方修改过来,我就给你买。”他的语气忽然又温和下来。
　　我忽然觉得头大。真搞不明白,为什么数学卷子上老是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每次一看卷子,我就脑子一片空白。
　　可程墨不一样。他的房间里摆满了奖状,他比我聪明。
　　想想讨厌的卷子,再想想好吃的薯片,我最终决定妥协:“一道题,一筒薯片。”
　　程墨犹豫了一下,说:“好,你要什么味道的?”
　　我侧头想了一会儿:“黄瓜味道的吧,我最喜欢黄瓜味的了。”
　　程墨纠结地看了我一眼。哼,肯定是零花钱又泡汤了。
　　程墨走了。我抓起被团成一团的卷子,开始发愁:唉,考试真的好难啊!于是我又烦恼地起身,爬到阁楼上继续睡觉。那个小阁楼真好,打开窗户,可以看见院子里的梧桐树,最近几天,上面还多了个鸟窝,很有趣。
　　我蜷缩在窗口,吹着温柔的夏风,沉沉睡去。睡梦里,我梦见了我的小时候。我和程墨牵着手,跟在爸爸妈妈的身后,看起来很幸福的样子。可是走着走着,忽然一阵风吹来,他们都消失不见了。我哭泣着四处寻找,却看不见他们的影子。我焦急地喊起来:“嗨,你们把我弄丢了!你们把我弄丢了!”
　　然后我突然惊醒,眼睛湿湿的。揉揉眼睛,我发现程墨正蹲在我面前,抱着好几筒薯片,怔怔地看着我。
　　我立刻开心起来,抢过一筒,却又不满:“程墨,我明明喜欢番茄味道的!”
　　他揉揉我的头发,歉意地笑:“对不起,下次不会错了。”
　　我快乐地吃着薯片,靠在程墨肩头,看窗口的树叶摇摇摆摆。阳光穿过墨绿色的空隙,洒下点点滴滴的光影。
　　“程墨——”我看着阳光一点点倾斜,热度也一点点散去,我问他,“你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程墨侧身,用手指轻弹我的脑门:“是我们的爸爸妈妈!”
　　我撇撇嘴:“你不用安慰我,我一直都知道的。”
　　程墨于是不再说话,轻轻用手臂圈住我的肩膀,我便在他身边窝了个舒适的姿势。
　　“程墨。”我喊他。
　　“怎么了?”他轻声答。
　　“其实我觉得自己挺幸福的,你们对我一直那么好。”我说着,没来由地觉得难过。
　　程墨不再说话,陪我安静地坐着,很久很久。
　　
　　二
　　
　　不知道第几次,我在阁楼里找到沉睡的程乐时,她仍旧气得跳脚。她绷着小脸,气愤地说:“程墨,你就等着吧!”
　　她生气的时候总是这个样子:扬着尖尖的小下巴,高傲得像个勇士。
　　我觉得很无奈。从程乐书包里翻到这张画满叉号的数学卷子时,我一再告诉自己不准难过。可是看见孩子气的程乐时,我仍然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她更加生气,嘟着嘴巴:“程墨,你就是个告密者!”她一定以为我要拿着卷子去跟爸爸妈妈告状了。
　　我拿她没办法,只好把她拎下阁楼。她长得瘦瘦弱弱的,可调皮起来却像个男孩。就像现在,她握紧的小拳头几乎要挥上我的脸。
　　爸爸妈妈不在家,今天是周末,他们都出去了。
　　程乐发现这个情况后,立刻安下心来。她最近很害怕看见爸爸妈妈,他们的忧伤让她感到不安。
　　现在,趁他们不在,她立刻跳到舒服的沙发上,抱着靠枕看电视。
　　“程墨,要不要一起看电视?”她回头,得意地看着我。
　　我觉得无奈。俏皮的程乐,快乐的程乐,是那么无忧无虑。
　　她用遥控器挑啊挑,最后挑了个动画频道,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嘿,你看,多好看的动画片!”她看着我,笑眯眯的。
　　我忍不住告诉她:“你昨天已经看过了?怎么今天还要看?”
　　她回头,奇怪地看着我:“哈,你真是个健忘鬼!我昨天才没有看,我昨天和小胖他们一起玩来着。”
　　她的表情得意满满,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可是昨天,她根本就没有出门,和小胖他们一起玩,至少是上周的事情了。
　　她不理我了,继续看动画片,然后在桌子上找零食。
　　翻翻薯片筒,她顿时又觉得愤怒:“程墨,你偷吃我的薯片!”
　　“才没有!”我几乎要跳起来,“明明是你自己吃的!”
　　“就是你!你要赔给我!”她又摆出一副威胁我的姿势——半跪在沙发上,气鼓鼓地指着我。
　　我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我轻声哄她:“好,你去把数学卷子上错的地方修改过来,我就给你买。”
　　她看看我,再看看薯片,再看看卷子,最终皱着眉头讨价还价:“一道题,一筒薯片。”
　　我点头:“好。你要什么味道的?”
　　“黄瓜味道的吧,我最喜欢黄瓜味的了。”她笑嘻嘻的。
　　虽然知道她每次给我的答案都可能不同,但我还是觉得难过。我犹豫地看了她一眼,终于还是去了。
　　回来的时候,我在巷子口遇到了小胖妈妈。她看见我,关切地问:“程墨,程乐怎么样了?”
　　我点点头:“挺好的。”
　　“哦,那就好。你爸爸妈妈是不是又去医院了?”她又问。
　　我点点头,转身离去。我不愿在别人脸上看见悲悯的目光,那让我觉得痛苦。
　　回到家的时候,程乐不在客厅里。不用说,肯定又爬到阁楼上去玩了。我抱着几大筒薯片上了阁楼,看见她躺在窗口的小毯子上睡着了。
　　我蹲在她面前。她蜷着单薄的身体,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不安地皱着眉头,小声而急切地嘟囔着:“嗨,你们把我弄丢了!你们把我弄丢了!”
　　然后她忽然惊醒过来。看见眼前的我,她怔了一会儿,很快又高兴起来。她抢过一筒薯片,打开,拿出一片放到嘴巴里,就抱怨起来:“程墨,我明明喜欢番茄味道的!”
　　我揉揉她的头发,跟她道歉:“对不起,下次不会错了。”她满意地笑了,把小小的脑袋靠在我肩膀上,吃着薯片,问我:“程墨,你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我用手指轻弹她的脑门:“是我们的爸爸妈妈!”
　　这个家伙,她最近总觉得自己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
　　她撇撇嘴,似乎有些受伤:“你不用安慰我,我一直都知道的。”
　　其实她不知道,她是爸爸妈妈最疼爱的小女儿,是我最爱的妹妹。也许她曾经知道,可是现在她似乎忘记了。
　　“程墨。”她又喊我。
　　“怎么了?”我问。
　　“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挺幸福的,你们对我一直那么好。”她说着,撒娇地把头放到我胸口上。
　　我轻轻拥住她,她是我们家的小天使,虽然她都不记得了,可她仍然是。
　　我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个故事,名字叫《我脑海中的橡皮擦》。故事中的女孩很漂亮,可是她患上了“阿尔茨海默氏症”,生命里的记忆开始逐渐消退,就好像被橡皮擦擦掉了一样。
　　那个故事让我很难过,让我想起了程乐。
　　我不知道那个橡皮擦会不会有一天把我也从她生命里擦去,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之间的亲情,我们对她的爱永远都不会被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