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友泉，云南省祥云县人。现在大理市凤仪镇第一中学任教，中学高级教师，喜欢阅读和写作。曾在宾川野外朗读泰戈尔《吉檀迦利》千遍而仍能热泪盈眶，对着旷野高吟惠特曼的《草叶集》万遍仍能热血沸腾，从此，泰戈尔的高贵细密和惠特曼的怀抱大地土石的粗犷壮阔，构成了本人创作的经线和纬线。曾先后在《边疆文学》、《北方文学》、《四川文学》、《芳草》、《滇池》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其中《一个人的战争》被《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寻找》被《百家》转载。根据真人真事创作的长篇小说《远征军女兵生死路》即将完稿。
　　一
　　朱虎把菜刀砍在铁案上，铁案怪怪地叫了一声，把菜刀衔住。朱虎说，你也太多事了！那样一个猪一样的人，莫说少称了二两，就是少称半斤也是活该！他是你爹啊？
　　周林就把枪猛地拍在肉案上，肉案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响。他就是我爹！你今天得把少下的肉补上！
　　街上的人都被震住了，没有谁敢吱声，朱虎是条虎，街上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周林呢，大家也知道，是新来的派出所所长，是猪是虎还看不出，大家都睁大了眼睛在看。
　　朱虎不管街上有多少人在盯他，他只盯那支枪，其实不是盯枪是不是真的，就从拍在铁案上钝重的一响，朱虎已经听出来那是个真货，现在朱虎盯的是枪上的那只手，这只手有些白净有些厚，长这样手的人一般性格不会太暴。朱虎又看了自己的手，还攥在刀把上，骨暴筋青，肤色紫黑。两只手一比，高下立现。朱虎等不得了，旋风般扬起菜刀，直扑周林的脖子，刀锋刚过了周林的肩膀，朱虎的刀就再也不能往前移一毫米了。朱虎的太阳穴那里已经有硬梆梆的东西顶着，这种力量即使不扣动扳机朱虎也受不住，只要对方稍一加力，那冷硬的东西就会轻易地戳进穴颅内。
　　朱虎已经败了。败在那只盖在枪上的手，败在那手的白净和厚肉上。朱虎能成为街上“一虎”就是会看手，上两届所长骨感老辣的手，曾经就在朱虎的菜刀奔到颈上时，慢了半拍，就因为慢了这半拍，两位所长在任不长时间就离任了，离任时，都是低头闷声走的。有人说是朱虎那一下子太快了，虽然没有割掉两任所长的一根毫毛，却割断了他们挺直头颅的脊梁。
　　吴凤书说，这二两肉我不要了，他大兄弟……看看周林穿着的警服，觉得这样叫不妥，于是说周——所长，你放了他，算我倒霉，我不要了！就是吃了能痾金痾银，我也不要了。吴凤书的塑料袋还在案上，里面是八两后腿肉。
　　吴凤书把袋子套在手指上就走。
　　周林说，老伯你等一等！你得把这二两猪肉带上，他就要给你称了！朱虎，你说是，还是不是？
　　朱虎想说不是！要他说是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但是现在，他无论如何吐不出口，周林的枪在一点点戳进他的穴颅，他的头要裂成两半了，而且枪口还在不断地进入，这显然比一粒子弹穿过还要麻烦，这显然不是一粒子弹穿过脑袋，好像是一把枪要穿过脑袋。
　　朱虎说是。但是他接着就发誓这不是他说出的话。接着他割了二两猪腿肉，他发狠得牙齿咬得嘎巴嘎巴响，他把这二两肉割下来，他想，你们惹麻烦了！你们简直是活腻了！
　　看着周林走开，话把他憋得难受，他把话低硬地吐了出来，你们得死！
　　周林转过身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管好你们的钥匙。
　　二
　　吴凤书转过一堵墙后，头一阵发晕，他觉得明明转过了墙角，咋又会碰在上面呢？真是见鬼了，但是紧接着又是两下猛烈的撞击，吴凤书就觉得不是撞在了墙上，好像是撞在一个膝盖上，不是自己的头撞在膝盖上，像是膝盖来撞自己的脑袋。吴凤书的眼睛就飞出了无数的金苍蝇，飞机一样的巨响也随之而来，整个脑袋就像一部轰响着的发动机。两个膝盖是替换着的，但是再换，膝盖也还是受不了。这样，吴凤书的脑袋就又交给了另外两个膝盖，这两个膝盖显然也不甘示弱，再次让开始低鸣的吴凤书的发动机轰响起来，而且迅速达到了高潮。吴凤书的脑袋并没有打败四个膝盖，而是膝盖自己累了。吴凤书才得以从肿得气球一样的眼缝里，看到膝盖的主人。
　　长头发说，现在还不要你死，你得死在周所长的后面。
　　络腮胡说，主要是让你看看你做的事有多屎，不过你会比周所长好受些！
　　长头发显然累了，要透透气，从腹沟的兜里掏出一包烟，弹出一支，对络腮胡子说，阿刚，接好！
　　阿刚吸了两口，说要不把他弄进水塘里。
　　吴凤书偏了头看了边上一眼，左边确实有一个水塘，不大，是菜农种菜用的，可水满，上面漂着一些浮萍。
　　这条路走的人并不多，即使是街天，也三三两两的，他们是村里到乡上赶街子的。他们有买的，也有要卖的，买和卖都要时间，平时他们的时间是充裕的，但今天他们的时间并不宽余，他们几天前就做了计划，买什么，卖什么，或卖了什么再买什么，是订好了的。他们见有人被打，他们会同情弱方，但对强势的一方他们不敢招惹。
　　所以没有人出来阻拦。
　　阿刚上去弄了，但拖不动。他于是唤阿方，上来帮一把。
　　阿方上前不是帮阿刚，而是扯着阿刚的手臂说，你忘了虎哥的话了，他必须死在周所长后。说完两人一瘸一拐，转了个弯，消失在围墙背后。
　　直到散街时，村里的看到路边躺着个人，走到脸旁蹲下来一认就认出来了，是吴凤书。
　　
　　三
　　吴凤书一个脸红肿得像关公，本来吴凤书是个马脸，皮肤黝黑，但突然饱满起来，颜色也红处红，黑处黑。吴凤书让老伴拿镜子来，一看自己已经面目全非，肚子里的气又胀起来。老伴给他消气，都怪我，不要病那一场，嘴也不会馋，你也断不会想到去买肉。吴凤书说咋不是哩！我让你到楼上割块腊肉，烀拢点白豆吃回算了。你偏说腊肉打头，还是想吃点鲜的。你这张嘴！
　　吴凤书在老伴身上消了一会气，觉得这气还可以在周所长身上消一消。那天，吴凤书已经拿着称好的肉，准备到肉摊子斜对面的菜摊买几根葱，买半斤青椒，这也是老伴头天交待好了的。老伴说嘴淡吃点什么呢。她很快就自己作了回答，猪肉小葱炒辣椒。
　　街上有些冷，赶街的人还不多。街上的铁案并没有完全铺好，铁案由乡政府统一铺，早上铺晚上收。吴凤书把葱攥在手里，开了钱，这才要走，就被周所长拦住，周所长说，老伯，你的猪肉是不是跟朱虎称的？吴凤书不想回答，想走。周所长说，哦，对不起，打扰你了，我是新到的派出所所长，姓周，你就叫我小周吧！我在查一个案子，有人举报朱虎使黑秤，请把你买的肉借我复秤一下。 　　吴凤书可以走开的，但他没有，他跟着周所长复了秤，然后又到了朱虎面前，吴凤书看到朱虎盯着自己，一下就把自己盯毛了。吴凤书立刻把朱虎的大名和这种眼神联系了起来，那时他就想走了，但是没有借口，他的借口是在周所长用枪顶着朱虎的太阳穴时找到的。吴凤书希望他们讲和，他也不再要那二两猪肉，这样朱虎就不会找自己的茬，但是周所长，非得让他带走那二两肉。周所长把他的事搅黄了。
　　吴凤书的话老伴不爱听，老伴说你怕是被人吓坏了，你的胆子被那两人吓破了！吴凤书说，你太小瞧我了，我是那种人？头掉了碗大个疤，我活到这个份上死也知足了，我会怕谁？
　　不怕？老伴说，咋会说出昧良心的话？
　　吴凤书纳闷，我说什么昧良心的话了？
　　你说你这顿打是周所长搅出来的。
　　吴凤书说咋不是哩！周所长不让我去复秤，我就不会回到朱虎的肉案前，即使到了肉案前，我看到朱虎和周所长干起来，我知道我是谁也惹不起，我拎起猪肉要走，周所长硬要我留下，逼着朱虎给我补二两肉。结果朱虎干不过周所长，来干我来了！这事是周所长一手挑起的，我不叨咕几句，在周所长身上出出气，我找谁出去？
　　吴凤书的老伴说，你找我出气行，你找任何人出气都行！你只不能找周所长出气，你找周所长出气你就是被干你的那两个人吓坏了，你就是被他们吓破了胆！
　　吴凤书的老伴说，你想想，你称的一斤肉，为什么只有八两？你往深处想，一斤肉少二两，他卖一天要昧多少个二两，他卖了多少年又昧了多少个二两。这周所长只是让他给补上，他还不干，他就不是昧，是黑了心！周所长跟他干这街才亮得起来，你指望一条街黑到底啊！
　　吴凤书说，你是说我被人家干了一顿划得来？
　　老伴说，你想想，你被人家干了一顿，那条街有了动静，那条街就要亮起来，你觉得划得来还是划不来？
　　老伴见吴凤书半天不语，知是有心事了。
　　老伴说，你说那周所长生得细皮嫩肉的？
　　是嘞。
　　你说说比起我家小标谁更白？
　　嗯。我家小标没法跟人家比。
　　我不信。在整个沙龙乡，我还没有见过比我家小标更白的。
　　人家是城里来的，是大地方来的。
　　果真白？你刚才提到那两人要干死周所长？
　　是嘞！他们说先干死周所长，再干我！
　　老伴说，那还了得，明天天亮我到乡上，得把这话传到白所长耳朵里！
　　吴凤书说不是白所长是周所长！
　　吴凤书说你这样颠三倒四咋去，去了人家周所长认得你，人家会信你的话？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这事还得我去说。
　　
　　四
　　吴凤书的眼睛肿得刚露出一条线，老伴就让他赶快起身，老伴甚至在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那个长得又白心地又好的人，被一个攥着杀猪刀的人追杀，脸上还淌着血。老伴断定这个脸上淌着血的人就是周所长。老伴一醒来就鼓捣起吴凤书，你还是今天去，我昨夜看到了那个和我家小标一样白的人，脸上淌着血，被人追杀，你来摸摸我的枕头，湿了一大半，你晓得我是不流口水的，搞不好我淌了大半夜的眼泪。这个梦不是一个好兆头。
　　吴凤书这辈子没有进过派出所的大门，站在派出所的门口，吴凤书进也不是不退也不是。派出所在吴凤书的脑子里是衙门，而且是惩治恶人罪人的衙门，这样的地方要进去多少是有些恐惧的，但是这里的主人周所长却是跟儿子小标一样白皮嫩肉的人，为了夺回他吴凤书的二两猪肉，是个敢于动枪的人。对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恐惧的，反而觉得可敬可信。这样的人要遭黑手，你不帮他谁帮他！对，我这是帮他！
　　派出所里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威严，右边的水泥地上停着一辆三轮摩托，一辆蓝白色吉普警车，左边则有两畦菜，一畦青菜一畦辣椒芫荽。吴凤书认真看了这一畦青菜，应该说种得没有自家的好，倒跟小标种的有些像，水泡得多，肥不足，菜叶肉薄，有些发黄，菜地里还长了野草。吴凤书想回头我得给它薅了。吴凤书上了几级台阶，看一扇办公室门开着，就把头往里探。里面有两人在下象棋，其中一个就是周所长。
　　周所长，吴凤书说，有人要黑你哩！
　　周所长面向着门，一抬头就看见了吴凤书，扔下手中的棋子说，谁要黑我！
　　吴凤书说，是个卖肉的，不是，是一个叫阿刚和一个叫阿方的人说的，他们说，虎哥要黑你！
　　周所长挠了挠头，这话从何说起？你是——
　　吴凤书觉得还是把墨镜摘下来好，口罩也最好不要戴着，这样和周所长沟通起来就容易些。吴凤书脱了墨镜和口罩，还是脸不是脸，眼睛不成眼睛。周所长说，你被人打了？吴凤书“嗯”了一声。周所长打开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掏出笔要记录。你先说你的名，哪个村的，被谁打的。吴凤书说，我不是来报案，我是来告你一声，有人要黑你！你可能忘记了，几天前，你带我过去复秤，肉不够二两，你带我到朱虎肉案前，要他给我添足——周所长打断了吴凤书的叙述，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要走的老伯，我不让你走，后来他们报复了你？
　　是嘞是嘞，你还叫了我一声老伯。
　　是朱虎他们把你整成这个样？这群杂种！我会替你出这口气的！他们还说要黑我？真是笑话，凭他们那点能耐！
　　他们说先黑你再黑我。我是要进棺材的人了，不要紧。你年轻，要防着他们点，我听说那伙人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周所长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这时进来一个系着厨兜的年轻人，说周所长，白豆烀腊猪脚这道菜做不成了，腊猪脚没有了。
　　周所长说你就不会到街上买两只。年轻人说街上有是有，价也不贵。可去年得口蹄疫死了恁多猪，我不敢买。
　　周所长说那只有吃点别的，把嘴吊起。
　　年轻人出去后，周所长这才对吴凤书说，老伯，你吃过饭再走吧！吴凤书说不了，我老伴在家里等着我呢！不过我说的话你可要记好！
　　吴凤书回到家里后，老伴还在等他。老伴见他后忙着上菜，上好后问吴凤书见没见着周所长。吴凤书逗她说他出差去了，要一个月才回来。老伴的脸色就阴沉下来，说你倒霉人家周所长也跟着你晦。你今天的酒就不喝了。说完麻利地将酒杯和瓶子收起，往厨房走。这下吴凤书倒慌了，吴凤书说，他是你儿子啊，你这样偏着他？他在呢。我给他说了，他说他知道了，他会留意的。 　　他还说什么呢？
　　吴凤书学着他的语气，他们要黑我，他们还没有这个能耐！
　　这话我不爱听，还说什么呢？
　　没了。
　　真没了？
　　说了一些闲杂话。
　　闲杂话也说来听听。
　　他们的腊猪脚烀完了。他就爱吃腊猪脚烀白豆。
　　乡上买不着？
　　说是不放心，他们担心用口蹄疫的病猪腌的。
　　这咋办？吴凤书的老伴说，我们家剩下的两个腊猪脚，都被小标带到深圳去了。吴凤书说人家又没有向我们家讨，你说我们家的事搞什么？提到小标，你打个电话问问，他今年还回家过年不？老伴说这倒是个办法，你等着，我一会给你回话。吴凤书说，你吃完饭后再去，老伴就赶紧扒了最后两口，然后进了里屋给小标打电话。
　　吴小标是老俩口的心病，爱玩爱打架，老俩口卖个菜卖个豆，钱就是他的。老俩口没办法管，只有给他明里暗里找媳妇，人家一听小标的德行就摇头，后来请在城里开服装店的亲戚，介绍了一个在店里打工的店员，这个长相不差的店员竟然同意见个面，见了面竟然同意处个朋友，处了朋友后竟然愿意结婚，结了婚后竟然带着小标到深圳寻她家的一门亲戚，居然在深圳的一家玩具厂扎住了脚，一在就是七个年头。
　　老俩口这七年过得乐滋滋的。好像身边一个得了绝症的人，一天早上起来病痛全无。老俩口就看啥啥顺眼。
　　老伴电话打完后唉声叹气地来到饭桌前，对着吴凤书说，小标今年不回来过节了，他那边要加班，听说加班的工资是双倍的，他听我说，我们没有病，好着呢！谁知他就接上了，你们没病没灾的我就不回来了，回来的车费太贵了，攒上两年好好翻新一下旧房。
　　吴凤书一听儿子说的全是人话。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嗨，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这人嘛，还得有股狠劲。你说这人变起来，咋也快得跟天气一样，让人缓不过神来！老伴说小标不回来，这猪咋整，走路都一晃一晃的。吴凤书说杀掉是吃不完了，还不是只有赶到街上卖。
　　老伴说今年这猪不卖了，卖什么卖？卖了周所长的腊猪脚咋办？儿子不回来吃，还有周所长不是？
　　吴凤书猛一听觉得不妥，细想又觉得有理！人家为了你的二两猪肉，动起枪来，后面还不知怎么结果，吃你两只猪脚过分啊？
　　
　　五
　　村里陆续有猪丢失，周所长到各村蹲点，这种蹲点有些被动，周所长在这个村，那个村的猪丢失；到了那个村，这个村的又丢失。周所长很恼火，这也太猖狂了，这显然是对着他来的。所里的张旭对周所长说，这是朱虎干的。朱虎每年都要这样干上一通。年前猪肉好卖，特别是遇上几个月前的口蹄疫，村里的猪死了不少，朱虎今年又可以赚一笔。副所长老王说，据说朱虎每天卖肉的猪都不用买，这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
　　这时办公室里的人就听见了一声猪吼，出来一看猪已经来到院子里，后面跟的人就是几天前来过的吴凤书。周所长说你这是干啥，把猪赶到这种地方来？吴凤书说，你不是想吃上好的腊猪脚吗？今年你是买不到了，你杀了这头猪，腌起，半年后你就有吃的了。我这猪可是没喂过饲料的。周所长说没喂过饲料的猪这年头少见，也想吃，可不能吃你的啊！老伯，你赶回去，我们不能要！吴凤书没有想过周所长会一口回绝。他讲不出话来，有些急，说，赶了来，我不会再赶回去了！说完逃也似地往大门口走。周所长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吴凤书的背影喊，老伯，你不要跑，你回来，帮我做一件事，我愿收！
　　吴凤书听了周所长的话，把猪赶出了乡派出所，不过不是往家赶，而是往街道上赶，这天是个街天，朱虎还在肉摊前卖肉，肉已经卖得差不多了，正悠闲地看着街上来往的人。周所长就是故意让吴凤书赶着猪从他面前过，故意让他看见这头膘肥体壮的猪。然后按照周所长的安排，吴凤书把猪赶到生猪市场上卖。生猪市场上的猪并不多，吴凤书赶的这头一进市场，立刻引起人们的关注。买猪的人陆续围上来，按照规距，先过来的先砍价，但是他们一听吴凤书的猪价高得离谱，其他人听了就不再吱声。过了好一会，一个人又凑了过来，说老伯你得少点，不然这猪你出不了手！吴凤书说，卖不掉我赶回去就是了！我是不会让你一分的！果然，到了赶街的人陆续回家，吴凤书的猪还没有卖掉。这也是周所长安排的，然后吴凤书就大摇大摆地把猪从街上赶了回去。
　　当晚，周所长安排了四名警员在吴凤书家附近蹲点，凌晨四点左右，两个黑影鬼鬼祟祟出现，一条黑影翻上围墙，打开了门。他们给猪打了一针，这猪就跟着他们走了出来，还没有到大门口，四名警察按了上去。上了铐子后，一名警察打开手电，却没有朱虎。
　　周所长亲自审讯，知道了一个叫阿刚，一个叫阿方。承认偷了几次猪，但不承认是朱虎指使，也不承认把猪卖给朱虎。没有别的证据，证明不了是团伙作案，但是凭他们偷下的几万元的肥猪，也可以判上几年。
　　六
　　这天早晨吴凤书起来上厕所，看到大门是开着的，吴凤书厕所没有上，转身跑到堂屋，又看了厢房，东西都没有动过。然后跑到猪圈，圈门开着，再往里看，圈里还黑，吴凤书也不管，趿着拖鞋，深一脚浅一脚走向黑角，用脚向黑处探，没有，还是没有，阴影处只剩着阴影，吴凤书大叫不好，立刻扭头往外跑，跑到厢房喊醒了老伴。老伴一听猪丢了，说话的声音都是哭丧的。不在了还不赶快找，还站在屋里等它回来！吴凤书就出了院子，一条巷道一条巷道找。
　　村民们认得吴凤书家的猪，吴凤书家的猪成功诱捕了两名窃贼，不少人都来吴凤书家看过这头“英雄猪”。这猪嘴短，背上起白花。吴凤书就见一个村民问一个，村民摇头。一个村民说，你不要找了，圈门大门是开着的，一定是有人偷走了。
　　一句话点醒了吴凤书，他转身往回跑，还没有跑到大门口，就听见老伴长一句短一句地哭丧着。转过墙角果然看到老伴坐在自家的门槛上，两只手搓着挺直的两条腿，抹一把哭一句，脖子偏在一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吴凤书上去就扯他，你死了娃还是死了男人，这不全在嘛！咋这种丢人现眼！但是吴凤书并没有拖动老伴，老伴有些不省人事。这时已经有几个人围了上来，吴凤书觉得更丢丑，用两手抄进老伴的腋下，半抱半拖把她弄进了堂屋。吴凤书把老伴拖到断了一根龙骨的沙发上，自己也像折了骨头一样，瘫坐着，身上枕着老伴的头。 　　老伴的哭丧开始感染吴凤书。这头叫做“花白”的猪，其实不单单是猪，比方说还有宠物的成分。城里的那些宠物吴凤书和老伴是断不会喜欢的，狗不狗羊不羊的，瘦的只有骨头在走，胖的好像总在怀孕，走路球滚似的，走不了几步还要站着喘一阵。吴凤书和老伴在电视片上看了觉得有些恶心，好好的一只狗都被他们养坏了。从那次起吴凤书和老伴，觉得这头“花白”才是真正的宠物，吃一通，睡一觉，毛发乌黑，脊骨上像铺了一层缎子，健壮得看着看着嘴巴不咧开都不行。更令吴凤书和老伴喜乐的是，“花白”是有用的，是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在外奔波一年，团圆后的“礼物”，杀一回年猪再苦再累再委屈，也闻到了油的浓香，尝到了肉的肥美，吃够了年猪五脏，攒足了力气，开年后又奔向远方。如果说家是加油站，年猪就是“油”。这个能让儿孙长筋和血的年猪，怎么是一个宠物担待得了呢。若把它当成宠物，也是让吴凤书和老伴有一种敬畏、有一种感恩的宠物！
　　老伴还常常跟“花白”说话，但是吴凤书细听了几次好像又不是，那是儿子连续两年没有回来，老伴就对着“花白”说起话来，吴凤书细听了几次，好像是对儿子说，又好像是对孙子说。有一次吴凤书还听到老伴说着说着就骂人，细听原来是埋怨儿媳，儿子最听儿媳的话，那么，儿子不回来就是儿媳的主意了！连年都不准回家过，不骂也该埋怨几句。
　　老伴慢慢回过气来，吴凤书给她倒了杯水，水喝了半杯，就没事一样坐了起来。吴凤书却木木的，好像是老伴的晦气都过给他身上了。
　　当天下午，周所长带着两名警员勘察现场，周所长对两名警员说，只要他露脸，我就有办法。我就怕他只躲在背后，我保证他一出来就会现形。吴凤书家是最后一家，到这时吴凤书也才晓得，村里已经一共被偷了五头。一夜能偷这么多，应该说来的人不会少，来的人多就说明朱虎来的成数大。
　　周所长对吴凤书说，你们家的猪立功了，现在朱虎这条蛇被它引出来了。真是歪打正着。
　　
　　七
　　
　　吴村的猪又丢了几头，每丢一头吴凤书就急一回，这次吴村丢了六头，吴凤书急得在院子里窜出窜进，每丢失一头，他家的“花白”存在的希望就少一分，这次又不在了六分。吴凤书觉得再这样下去，“花白”是真算不得了。老伴说你窜出窜进疯个啥？整得我头晕脑胀的。吴凤书就出了家门直奔乡派出所，派出所里有些安静，吴凤书勾了头往办公室里看，就只有一个值班警察。值班警察问老乡有什么事？吴凤书边进门边说，我是吴村的，我来问问我家的猪有没有找回。其实吴凤书进大门时，就依着几间空闲的房子瞅了一轮，里面原来堆放什么还是什么。吴凤书当然不能就这样走，兴许他们把它们关在别的什么地方也不定。
　　吴凤书进了办公室那个警察就认出他来，是给派出所送“花白”的那位老人。值班警察说，几天前乡上的几个年轻人在歌厅闹事，烧起了火，整出两条人命，县公安局已派专案组下来，周所长他们也是几天没有合眼。你们村丢失的猪是有线索的，等忙过这一阵子，我们就会给你们找回来。吴凤书说怕是等不得了。那些个屠夫一天一两头宰杀，再多的猪也挨不住，还等得到那天吗？但是这话吴凤书没有说出口，他说出的是，那边人命关天，你们先忙，这事我回去再琢磨琢磨。说完就转身走出了派出所。
　　吴凤书来到街上才晓得今天是个街天，是街天就好办。吴凤书冒出这个念头时，好像找到了一条捷径。吴凤书这样想着来到朱虎的肉摊前，吴凤书只瞅了一眼白红的猪肉，就走了过去，从这一眼上吴凤书判断出这不是自家的“花白”。吴凤书就走到远处的一棵大槐树下，那里有不少人在那里乘凉，吴凤书就蹲在他们边上，远远地看着朱虎操刀叫卖。
　　天气太热，太阳照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上，形成了一股一股热浪，人群在宽敞的街道上扭动着，把热浪一阵阵往四边推送。吴凤书乘凉的这棵槐树，是街上唯一的一棵，位于卫生院门口的广场上。说是卫生院，其实门口并不卫生，有两条黑乌乌的臭水沟，几头大小不一的猪，在臭水沟里趟来趟去。吴凤书就一会看这几头猪，一会看朱虎的肉摊。隔上半个来小时吴凤书还要站起来看上一会，看看朱虎肉案上的肉还剩多少。大概三四点钟，吴凤书看到朱虎案上的肉只有五六斤，就不再蹲下去，而是到街上买了五个喜洲粑粑。吴凤书回来时还是晚了，朱虎的肉案前已经不见朱虎了。吴凤书一跺脚骂了一句粗话，日你先人！这话是冲自己骂的。他当时是要买五个馒头的，那时人不挤，已经轮到他了，他却一转身挤了出来，他觉得这是他最关键的时刻，他有必要对自己提点要求，买几个最爱吃的喜洲粑粑，那是用香油烘烤出来的，中间夹着葱屑，嚼一口又松又香，想起就让人流哈喇子。喜洲粑粑在的地方并不远，就在卖馒头的案桌旁。吴凤书耐心地排在后面，他前面就两个人，但就是这两个人，阻碍了他后面的行程。
　　吴凤书来到朱虎的肉案前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看了又骂自己一句。朱虎又不是耗子，把自己装在袋子里不成。朱虎的旁边倒确实放着两个袋子，是那种油乎乎的编织袋。看看不见朱虎的影子吴凤书的心凉了半截，足铁的炮放不响，我这已经明明跟朱虎干上了，却是个空炮。吴凤书走出去几步却听到有人喊，虎哥，你咋又回来了？吴凤书回过头时看到了朱虎，朱虎骑在一辆破旧的摩托上，停稳后跳了下来，然后去扯两个编织袋。朱虎朝边上还在卖肉的人说，还有两个编织袋拿忘了，已经出街了，又得回来拿！边说边将两个袋子加在货架上，上了绳，又骑了上去。
　　好在街上的人还多，朱虎的喇叭尽管不间断地按，车速也不可能快起来，或者说根本没有车速，和吴凤书的步行差不多。有那么一阵子，吴凤书还能紧跟在朱虎的车子后面，朱虎的车子在为吴凤书开道。可不久吴凤书就有点撵不上，气喘吁吁的。这样朱虎和吴凤书的距离拉大了，眼看着朱虎又一次离开吴凤书的视野，在吴凤书的眼睛里只剩下满街的人群。这时一辆大货车突然横了出来，吴凤书差不多认为这辆低声轰鸣的货车，就是他的救星。这时吴凤书可以紧跟在朱虎的摩托车后面，摩托滚一圈，吴凤书走两步。
　　这种情况也是短暂的，因为到了街尾，出了街，人肯定是要稀少下来的。这时吴凤书就有些绝望，他眼巴巴地看着朱虎不停地扭动油门，不停地鸣响喇叭，像一只蹦蹦跳跳的雀鸟，一点点飞离自己的视野。 　　吴凤书按照朱虎走的路线，排出了朱虎要到的村落，朱虎姓朱，朱虎应该是朱村的。
　　吴凤书紧走慢赶到了朱村，在朱村的一条偏僻的巷道里，吴凤书见到了那辆摩托车。吴凤书边走近边查看，走近后看到货架上面的油渍，那是刚才加在上面的编织袋擦上去的。
　　就在吴凤书伸出指头想揩一点油渍闻闻时，他的头猛烈地撞击在一堵墙上，吴凤书想我面前又没有墙，我怎么会撞上去哩？还没有等他搞清楚，他的脑袋又被撞了几下，这下他搞清了，这招式和上次来的一样。等吴凤书反应过来是膝盖在撞击他的头颅时，他已经暂时失去了知觉。
　　他被一盆洗菜水泼醒，一片烂菜叶盖在了他的鼻子上，他想把这片菜叶拿开，但是他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他想和上次一样，就用眼睛里的这一条缝，去会会制造这条缝的人，这种方法挺受用，上次吴凤书就是用这条缝眯了对方一眼，结果对方的任何一个细节至今还黏在自己的脑屏上，且越来越明晃。
　　就在这条缝到处乱撞时，对方用声音把它引导到它该去的地方。你醒了！你醒了就好！你家的猪毁了我的三员大将，我还没有找你算帐，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我真得好好谢谢你！不过我的恨已经解了，我对你不感兴趣。我不会弄死你，弄死你还不如弄死头猪，弄死头猪我拿到街上去换钱，弄死了你我还得找个地方把你埋了，自己添累。
　　吴凤书的缝缝眼终于瞄准了朱虎，心里说，嘿嘿，我就爱听这种话。朱虎说你别在这儿耽搁我的时间，你刚才看见我回去收那两个编织袋了，那里全是街上卖猪的送我的肾器，你肯定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吃肾器，刚才泼你洗菜水的那个骚娘们你肯定没有看到，我吃这些肾器就是为了干她。
　　吴凤书说我家的猪还在不？
　　朱虎说那不是一般的猪，我会在掳到一个称心的骚娘们时杀了它，我要看看它那肾到底有多少劲！
　　八
　　吴凤书这次在床上躺了四天，这次老伴没有埋怨他莽撞，反而服侍得很是殷勤。吴凤书说吃稀的，老伴就给熬稀的，吃甜的，老伴就端甜的上来。老伴说“花白”在就好，你吃这些苦也值！我以前受的累也值！只要它好好的，我们也落得个心安！
　　吴凤书是在下床后的第三天不见了的。
　　吴凤书是剃了胡子戴了墨镜抱了件棉袄出村的，出村后他就直奔乡上，到乡上买了四个喜洲粑粑。又一路直奔朱村而去。
　　吴凤书到了朱村，很容易就找到那个停蓝摩托车的地方，当然这天摩托车是不在了，但地儿在，墙在。红砖墙，砌得不高。大门在，两扇猪肝血的铁大门。这次吴凤书看了一下地形，发现这道大门对着的地方，是一片包谷地，包谷收了，秆还站在那里。吴凤书觉得自己应该到那块包谷地里。在那里可以看到自己想看的，自己却没有人能看到。
　　这是深秋，干枯的包谷秆吸足了阳光，地里像是下了火。吴凤书本来耐得住，他常到这样的地里干活，但今天却似在煎熬，他的身上还在冒虚汗，身子骨还空落落的。正在犹豫要不要到地埂上透个风，那扇猪肝色的大门晃了一下，接着就开了一扇，又开了一扇，一辆蓝色的摩托车嗵嗵嗵叫着缓缓出来，大门旋即又关上了，出来一个穿着红衣裳牛仔裤的女人，朝车上的人喊了句什么，那车上的男人转过了脸，那人就是朱虎。朱虎回了句什么，然后一轰油门，消失在巷道里。
　　吴凤书背起蛇皮袋来敲那扇猪肝色的大门，里面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吴凤书又敲，明明看见穿牛仔裤的女人进去了的。边敲吴凤书还边喊大姐，有没有酒瓶塑料。这样又敲又摇，里面终于有了动静，谁呀谁呀？把大门都要敲倒了。大姐，吴凤书说，我是来收酒瓶塑料的，有你就开个门，没有就不劳烦了。
　　这时一扇小门打开了，露出一张白净的脸，打着唇膏，描着蛾眉。女人看了一眼吴凤书说，你面熟得很。你是来收瓶子的？吴凤书说前几天我来收过酒瓶，我常到这一带来收。女人又看了吴凤书一眼，犹豫了一会说，那你等一会，我进去给你收拾。
　　听着女人远去的脚步，吴凤书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进门一看，让吴凤书有些发怵，这院子宽敞得像是过去生产队的厂房，左右有两溜旧厢房，对面有一排大房子，两边两个小天井。吴凤书就一间一间看，这些屋子门都关着，吴凤书就凑上耳朵听。屋子里没有什么响动，吴凤书就推推门板，弄出一点响动，如果里面有猪，它会发出响应。这样试了两间，里面都没有声音。吴凤书就听见从天井里出来的脚步声，他赶忙回到大门口，蹲在一旁。
　　那穿牛仔裤的女人看到吴凤书进到大门里，说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出去！谁让你进来了！吴凤书说外面天热，我乘个凉也不行啊！边说边往外走。
　　女人将一袋瓶子放在地上，吴凤书打开后数了起来，一共二十一个。这时女人问多少钱一个。吴凤书说一角二。女人说两天前才八分，怎么长到一毛二了？吴凤书脸上的汗珠就跑到了下巴。吴凤书说昨天老板提价了。女人问你是收瓶子的吗？吴凤书说这闺女真会说话呢！像我这样不干收瓶的活，我还能干什么呢？
　　吴凤书把半蛇皮口袋酒瓶丢在包谷地里，上去猛地踢了两脚，吴凤书觉得很委屈，白白糟蹋了二块三角钱不说，还受这女人的一溜发问，好像是老子做了亏心事。好像是老子偷了你们的猪一样，疑我这样疑我那样，你们怎么不疑你们自己，你们才是鬼，你们才是贼！你们等着，我这就让你们露出原形。
　　吴凤书在包谷地里蹲了一会，吃了个喜洲粑粑，就看见那两扇猪肝色的大门打开了，三辆摩托轰着油门鱼贯而入，大门关起不久，强烈的音乐从大门里飘了出来。大门就再没有打开。天很快就黑了下来，整个村子弥漫着一层淡蓝色的雾霭，月光不知什么时候也照了来，照出了村庄的阴影、树木的阴影，露出了大地无边的寂静。到了这时吴凤书才觉得自己的莽撞，吴凤书的左眼一直在跳，他没有时间细想，现在他觉得自己是莽撞了，没有跟老伴说一声，自己就偷偷出来。吴凤书等到三辆摩托车鱼贯而出后，估摸时间差不多了，趁着月色摸到了猪肝色大门前，凑上耳朵听了一会，里面并没有什么响动，借着门缝往里面的天井瞧，灯光似乎还亮着。吴凤书沿着围墙走了一圈，发现有几处低矮的地方。天井里灯一熄，吴凤书就摸到围墙的低矮处，从路边找了几块石块，摞稳，站到上面。尽管墙体并不高，吴凤书抻直了身体还能摸到墙头，但是指头上的劲用不出来，脚尖垫了一会就开始发抖。他又到路边去找石块，这次去得很远，但是还是没有找到。这时他想起包谷地里有一条埂子坏了，长着铁丝草的大块大块的土块有不少，他于是返回到包谷地，抬了两块出来，这样他就能轻松地爬到墙顶上了，但是他不敢往下跳，墙里边的地坪比外面低得多。吴凤书就手脚并用在墙头上向一个方向爬，绕了大半圈，还是没有下脚的地方，这时他听到了天井开门的响动，他只好贴在墙头上一动不敢动。出来的是个女人，女人朝院场上望了一眼，就脱下裤子在墙角尿了起来，吴凤书“哎哟”叫了一声，把头偏向一边，闭上眼睛。穿牛仔裤的女人听到墙上有人叫，哎呀一声叫起来，裤子还没有提好就往天井钻。吴凤书赶紧往回爬，这次爬的就更慢，他的手是哆嗦的，脚是哆嗦的，加上夜里有点冷，他的牙齿都在碰击着牙齿，他觉得这次是躲不过了，但是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了，天井那里并没有脚步响，吴凤书就一分钟一分钟地爬，就要到爬上墙的低矮处时，天井的门响了，吴凤书也一闭眼，“咚”地从墙上跳了下来。 　　这时吴凤书听到朱虎骂骂咧咧的声音，哪儿有人啊哪儿有人啊？这里是那些小偷小摸敢来的地儿吗？刚睡着了又被你搅醒，我四点钟还要起来杀猪呢！女人说，我是听见一个人“哎哟”叫了一声的。大概是那人看着我光屁股撒尿，声音是从墙上传过来的。你就爱睡，等你磨蹭半天，人家早遛了。朱虎怪声笑起来，人家看到你光屁股撒尿，人家才不会叫“哎哟”，人家叫“真他妈耐看”才对头。女人拧了朱虎一把，我这是跟你说正经话。对了这声音有点像白天收酒瓶的老头，那老头有点鬼鬼祟祟的，他还进到院里来！朱虎问是你让他进来的？女人说，没，是他自己进来的。朱虎说多大岁数？女人说六十多岁。朱虎这才松了口气。六十多的人不干警察了，现在的警察是无孔不入，你要提防着，要多长个心眼。然后，朱虎他们咕咚咕咚在场院里走了一圈，很快回了天井。
　　尽管吴凤书是瞄准了土垫子才往下跳的，但是还是崴了左脚。吴凤书呲着牙听完了这对贼男女的对话，几次想站起来吼上几句，看到女人光屁股撒尿是件晦气的事，你们还认为老子沾了光！不看你的屁股，老子的脚就不会崴，这下你们看看老子还走得成路吗？但是吴凤书还是忍了，吴凤书是来寻“花白”的，听朱虎说四点钟要起来宰杀猪，搞不好就杀到“花白”了，我不是来跟你们较劲的，我不和你们乱来，我得救回我的“花白”。这时吴凤书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有些饿。要不要回到包谷地里呢？吴凤书想得回去。那里已经成了吴凤书的根据地，粑粑还在包里，自己也该休整一下，主要还是怕朱虎到墙外巡查，回去可以避避风头。
　　吴凤书刚走不久。朱虎果然左手拿着加长电筒，右手拿着一根短棒起来巡查，查到土垫那个地方，朱虎还站上去用手摸了摸墙头，朱虎的个头并不高，他的指头不一定摸得着。然后，朱虎从土垫上下来，把手电和木棒递给女人，一块一块把土垫和石垫丢到远处的墙旮旯里。
　　吴凤书这次很顺利，他有那么一下打起了退堂鼓，想回去算了，今晚再进去风险特别大，说不定朱虎就在黑处等着他去爬墙，然后等着他从墙上跳下去。但是他觉得今晚无论如何不能走，走了朱虎四点钟提杀的恰好是“花白”怎么办？
　　吴凤书上了墙后，用绳子吊了一捆地埂上乱放的包谷秆，这捆包谷秆很受用。吴凤书跳在上面毫发无伤，除了左脚的皮伤又蹭了一下外，他还是能轻松地站了起来。吴凤书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听，连续有三间是空着的，第四间里面有鼻息，还发出轰轰轰的吼声，门是扣着的，只插了一根铁钎。吴凤书开了门，借着反射的月光看了一会才看清有三头，又凑近看了一会才看清没有“花白”，猪看到有生人逼近，很是惊慌，吴凤书很快退了出来，关好屋门。又连续看了五间，全是空的，吴凤书开始感到失望，他来不及凑上耳朵听，而是直接拔出门扣上的铁钎，第六间关了四头，吴凤书这时眼睛适应了，只辨了两眼，就瞅准了里面有自家的“花白”，吴凤书几步朝“花白”扑了过去，另外三头受到惊吓，“轰”的一声，往吴凤书的背后跑，很快窜进了院场里。这几天这几头猪本来就捉来捉去的，早成了惊弓之鸟，无论吴凤书怎样哄劝追赶，就是不愿回自己的屋门。吴凤书把猪赶到屋门口，那猪也朝屋里看，一看到里面黑洞洞的，又惊慌失措乱奔起来。
　　吴凤书从来没有这样紧张，好像是自己凭白闯下了大祸，后一想，我着急个■，我是来赶我家的猪，朱虎应该着急才对哩！对了，说不定这些猪也是朱虎偷来的哩！那么，这些猪的主人也一定是像我一样着急哩！也一定是像我和老伴一样吃什么都无味的。对咧，我就把它们全放出去，能回家就回家，不能回家的也比放在朱虎手里等着宰杀强！
　　吴凤书就打开了屋门，一共十多头猪哄哄哄地到处奔逃，吴凤书又把铁大门打开，有几头猪疯一样窜进月夜里，有几头却站在大门口不动，吴凤书跑上去踢了一头的屁股，有两头醒过来似地往外跑，有三头却调头跑进院子。吴凤书觉得不能再顾它们了，再这样整下去“花白”也走不了。
　　“花白”还是原来的“花白”，而且似乎更“懂事”了，吴凤书手里还攥着根绳子，原来是计划用来套“花白”的，现在不需要了，“花白”比过去更贴近吴凤书了，吴凤书快它快，吴凤书跑，它跑。吴凤书说我真没有白疼你，你能这样和我近，我这些天来的委屈苦楚也全勾销了。
　　吴凤书和“花白”跑的道是条田野间的土路，一边靠田一边靠地，路两边时而是杨柳白杨树，时而是剌蓬荆棘丛。在深夜的月光下，这样一条土路是很白净的，白得有些恍惚，白得像是刚下过一场雪，而且没有一个人在上面走过。吴凤书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奇妙，灰头土脸的田野上了月色，竟会变得面目全非。
　　吴凤书刚刚放松的思绪突然又绷紧了，他已经隐隐约约地听到摩托的“突突”声了，这种“突突”声响成一片，而且越来越近。吴凤书迅速把“花白”带到一条隐蔽的田埂下，那里还有几棵高大的白杨，吴凤书把它拴到白杨树的阴影里。自己则躺在一条干涸的水沟里。
　　摩托声更近了，吴凤书不敢抬头看，大概有三四辆。他们在吴凤书躺的干水沟前停了下来。听一个人说，他妈的！明明看到一个人在这里晃，怎么一忽儿不见了？是不是遇见鬼了？
　　什么鬼不鬼的？八成是收酒瓶的老头。这年头真他妈怪！一个糟老头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敢偷起虎哥来了！他凭哪样？要胆没胆要身子没身子。都怪虎哥，手太软。该下狠手还得下狠手！不然癞蛤蟆也会翻秋！
　　这时又一辆摩托飞驰而至。摩托车一停，即有声音高呼，站着搞哪样！还不下车给我搜，我估摸过时间，那老头就算是一路跑，最远也过不了这地儿。吴凤书一颤，是朱虎的声音。
　　他们分散开来搜索，有一个人已经开始朝不远处的白杨树林里去，在那片树林阴影下的一条沟坎里，藏着“花白”。
　　同时，有一个人向吴凤书这条沟坎搜索过来，吴凤书慢慢翻过身子，躲是躲不过了，当脚步声越来越近时，他猛地直起身子，沿着田埂没命地往前面的一个村庄跑。他逃命一样快地奔跑着，田埂如同浪尖一样在银白的大地上起伏着，就看你能不能踩在上面，如果每一脚都踩在上面，你就能如履平川，反之，只要踩空一脚，它就会像一道波浪，把你狠狠地打翻在地。吴凤书一脚踩了个空，然后响亮地跌在一条沟沿上。追吴凤书的人一把揪住他的衣裳，连拖带拽把他带到朱虎面前。 　　朱虎说，我家的猪呢？
　　吴凤书说，你家的猪？我咋晓得你家的猪！
　　朱虎迎面就是一拳，吴凤书觉得脸上一片浑浊。
　　我再问你，你把我的猪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吴凤书揩了一把鼻血——大概是鼻血，这地儿冷嗖嗖的，说不定是鼻涕，吴凤书说我没有见过你的猪，更谈不上藏过你的猪。我是去找我家的猪！
　　又是一拳，罩在眼眶上，眼睛冒出拳头大的一团金星，和半月前那次一样，金苍蝇飞啊飞啊，密密的一团，渐渐抱在了一起，最后变成两只，倏一下飞走了。飞走了吴凤书就能开口说话了。
　　我是找到了我家的猪，它有个名字，它的名字叫“花白”。我一叫它它就有回应。你叫不出它的名字来，你叫它它不会理你！
　　又是一拳，照在太阳穴上。这一拳下手重，吴凤书想站得直些都不可能，而且自己的腿在不停地发软，他瘫在地上时，朱虎高声叫了几声“花白”“花白”。在吴凤书的头靠在土垡上时，他听到哄哄哄的“花白”奔跑的的喘息声，在他失去知觉的一瞬，他感到猪嘴在热烘烘的在他脸上不停地拱来拱去。他想张开嘴对“花白”说点什么时，头脑里一片白。
　　吴凤书是被割草的老人喊醒的，吴凤书起来一看，自己已经到了吴村边，割草的老人是他的邻居，说你咋在这地儿？吴凤书说我找猪，我在这地儿已经梦见找到了，醒来又不见了！我看我家的“花白”是凶多吉少，你忙着，我得再去找！割草的老人一脸怔愣，他细端详吴凤书是不是神经错乱。
　　吴凤书往村里走越走就觉得越不对劲，这样回去显然不行，无论是对老伴还是对“花白”还是对自己，都没有个交代！要交代还得转回去。他们恐吓也恐吓了，揍也揍了打也打了，吴凤书看不出他们还有什么招。吴凤书想你们还要怎么整就让你们怎么整，大不了就让你们整不在了，死了也就死了，死了能把你们一锅端了，村里的那些猪都是主人家的心头肉，都是主人家一口一口喂出来的，都是主人家一把稻草一把稻草暖过来的，只要村里的猪不会不明不白地不在了，我不明不白不在了算了个啥。
　　吴凤书到了街上，到卖喜洲粑粑的摊前买了五个，趁热一口气吃了两个，要了一碗开水喝下去，这下子，吴凤书从内心暖到周身。
　　完全暖和过来的吴凤书大摇大摆地来到朱虎摊子前，这天天气有几分寒，街上人还不多，朱虎摊上的猪肉还没有开张。吴凤书站在肉摊前，用手翻捣着猪身，朱虎说，要啥地儿的，我割给你，不好乱翻！显然朱虎还没有看出吴凤书来。吴凤书说，你急么子！我翻捣是有原因的，我看看这是不是我家的“花白”，这下我看过了，不是，不是就好办！朱虎这下看出吴凤书来了，又听他一说，脸都青了，你今天是来找魂吧？吴凤书说，我是来找魂儿，“花白”就是我的魂，你敢要它的命，我就敢附在你身上，不会让你有一天安宁！你信不？朱虎怔在那里，正犹豫间，只见吴凤书拍拍手，转身走了。
　　吴凤书径直来到朱村，站在那两扇紧关着的猪肝色大门前时，太阳从云雾里挣扎出来，再不躲躲闪闪的，而是明晃晃地照着天地，把猪肝色大门上映照得放光。吴凤书身上慢慢燥热起来，他把厚厚的外衣脱了下来，披在肩上，然后重重地擂门，每擂一下，就喊一声朱虎，每擂一下又喊一声。吴凤书知道朱虎是不在院里的，但是他知道那个女人肯定在。擂了半天，喊了半天，也没有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吴凤书就到路边找回那些石块，这是被朱虎丢过去的，有的丢在塘边，有的丢在阴沟里，都是又远又隐蔽的地方，但是吴凤书还是都找回来了。然后又到包谷地里抬出一堆被铁线草缠得满满的土块，吴凤书说，朱虎你凶个■！即使在你们村，你也晓不得什么地方有这些土块。然后吴凤书站在这些土块上，爬上了围墙，然后又用绳子把地埂上丢弃的包谷秆吊了上去。吴凤书又朝着院场吼叫一句，朱虎你凶个■！我量你也不晓得这些包谷秆是哪块田里的。说完，也不用绳子放，“嘭”的一声，把包谷秆掷下去，随即把自己也丢在上面。
　　吴凤书轻车熟路就找到了“花白”，像昨天晚上干的一样，他还把所有肥猪放了出来。顿时，整个院子猪声冲天，嗷嗷地叫个不停。吴凤书大步朝大门走去，他要像昨晚一样把所有猪都放出去。到了大门前才发现，铁门上上了一把大铁锁。吴凤书立即感到不妙，有一种中了埋伏的感觉，接着就感到后背上有股冷飕飕的气流在晃动。吴凤书猛地转过背来，发现一个幽魂一样的人儿站在阁楼上，嘴里吐着瓜子皮，血一样的指甲和嘴唇，那欲滴的唇像是刚喝过了什么汁。
　　昨天的女人和今天的女人状若两人，但直觉告诉吴凤书，其实就是一个女人。女人说，你出不去的！我只要一个电话，派出所的就会把你带走，我可以告你偷窃，也可以告你抢劫。这是朱虎昨天让我这样干的。
　　吴凤书想破口大骂，但是骂什么呢？自己已经实实在在地关在别人家的院子里，还有什么好说的！吴凤书有些想不通，我一直在抓贼，在抓你们，今天反倒成了贼，被你们抓了。这气就不打一处来。自己这么猛冲猛打，原想正气是必定要压住邪气的，这反倒成了你们砧板上的肉了。吴凤书对着阁楼上女人说，今天栽在你们手里，我认！随便你们怎样处置。你就打电话报警吧！我等着他们来抓！说完一屁股坐在石阶上。
　　今天我不听虎哥的话，我不会报警的，今天我要放你一码，你信不信！
　　鬼才会信！你还要下什么套子？这院里没一个好东西！
　　实际上我是给自己留条路。你只要在下个街天告诉周所长一句话，我就放你走！
　　你想害周所长？那你还不如先害我！
　　我想扳倒朱虎。我在这个院里吃了睡睡了吃，白天黑夜还要被他折腾，活着有什么意思，我连头猪也不如。我想过死，可我又不愿这样就死。
　　那你咋不自己告诉周所长？
　　我叫过他，他不来！他还在恨我！
　　恨你？是咧，他肯定恨你！恨你们！你们咋就不能安生过日子？尽做些坑人害人的事呢？
　　我说的不是这种恨，是另一种恨。是由爱而生的恨！
　　爱还能生恨？你又在骗我了！你又在给我设圈套了！
　　我以前、曾经爱过他。他也爱过我。我们从小一块长大，在中学是同学，后来他考起大学，开始我们一直在通信，后来朱虎把我占了，掐断了我们的联系———从那天起他就恨我。不听我说一个字，一句话。周所长却信任你，他听你的话！老伯这次算我求你了！给我一次机会！ 　　那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吴凤书面前，吴凤书抬头望了这个幽魂一样的女人，那女人真实多了，她的眼睛里的泪珠泉一样涌出，沿着她的脸颊不住地往下流，一粒粒砸在地上。
　　吴凤书说，你哭哪样？我见不得女娃哭！你还是住了吧。好！我信你一次，不过如果你祸害周所长，我会让你不得安宁！
　　九
　　周林听了吴凤书的汇报，神情凝重。他和陈丹是一个大杂院里长大的，陈丹从小聪明伶俐，骄傲矜持。周林像个男子汉成天护着她，渐渐他们成了一对兄妹般亲密的朋友，他们也以兄妹相称。一直到了高三，他们的成绩渐渐拉开，陈丹是一个争强好胜惯了的女孩，看到一直成绩和她不相上下的周林，突然遥遥领先，而且几次考试下来都是如此，自己怎么努力也没有改观。她开始和周林有意疏远，但是离开了周林的呵护她又觉得受不了。于是她开始接触初中就已辍学的朱虎，他们仨人曾是初中时的同学，朱虎从进初一就一直想做陈丹的护花使者，那时陈丹根本看不上眼。朱虎是农村人，家里又不富裕，家里给的钱买了饭菜票就所剩无几。为了攒点零花钱跟上学校里的富家子弟，打这个杀那个。攒了点钱后的朱虎来邀约陈丹到歌舞厅唱歌，看电影。陈丹就更看不起朱虎，有一次陈丹被逼急了，骂了一句，你看你，就是一头会说话的猪！你离我越远越好！那天朱虎受的剌激大，邀了几个同学到酒吧里喝了几瓶酒，公开承认自己就是一头猪，他还调侃说，朱虎嘛，就是猪了！可我不愿做一头平平凡凡的猪，我要做猪中之虎——种猪！
　　陈丹听到了朱虎的这些话，后怕了一些时间，防得也很紧。但是一些时间下来朱虎没有什么举动，甚至连请陈丹去歌舞厅唱歌、看场电影都不再请了。陈丹当然也就放松下来了。直到陈丹高三了才想起这档子事，那时朱虎离开学校已经四年多了，在学校里一塌糊涂的朱虎到了社会上却混得人模狗样。陈丹在失落中偶然答应了朱虎的一次邀请，进了酒吧，没有喝过酒的陈丹就迷迷糊糊被灌醉了。朱虎就把陈丹弄到一家偏僻的小店里，开了房间，然后翻过来捣过去地捅了一宿。朱虎实现了多年前的诺言，一心一意做起了种猪，像种猪一样侍候开始妖媚的陈丹。并霸下一条乡下的集市，无偿收罗屠户的猪肾，每天炖煮爆炒样样来，把自己一步步推向高峰。
　　周林在大学毕业的一瞬间，改变了自己再去苦心经营那个楼阁的愿望，再怎么苦心经营，装修得再美丽堂皇，也是一幢不折不扣的烂尾楼。他觉得如果不查清陈丹是如何叛逃的，他就不会真正离开这幢烂尾楼，因为他没有离开的理由。
　　周林要找的答案在他成为真正的片警后被一点点挤兑到了角落，每一个案件都比自己的重要，每一个案件背后都有不止一个谜，有的是一长串谜，除非你不问，否则你的头脑里就永远悬着一个倒垂着的鱼钩。
　　陈丹是给他打过电话，那时他有过去的冲动，但是每一次都是在周林办案的关健期，等案子结了周林又觉得想去的冲动没有了，过去没有意思了。
　　这次不同，吴凤书带来了更具体的消息，那就是陈丹要他过去，是给他证据，这些证据又是扳倒朱虎的。这让周林的心底又泛起了从没有过的冲动。
　　
　　十
　　
　　周林十多年没见陈丹了，这十多年他不想见陈丹，又最想见陈丹。陈丹是他绕不过去的一个结，周林几次恋爱不欢而散，他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结的原因。也许它真是块暗礁，始终在他就要到达彼岸时突然出现。周林也知道天下的很多事情往往就只有开始，没有结果的。但是今天，与其说是去了结一个案子，不如说去了结一段情缘。把两件事捏在一起办了，这一惯符合周林高效率的风格。
　　周林骑着偏三轮一路颠簸来到朱村，这个地方并不难找，在村西的巷道尾，周林找到了这道猪肝色的铁大门，周林为了证实这是不是约会地点，转到围墙侧面地势稍高的地方，朝后退了几步，借着一股冲力，几步就把自己的上身搭在了墙头上。今天他不打算让下半身也上来，他只是想确认一下这是不是陈丹的住处。宽敞的场院，两溜闲房，周林察看了一会就跳下来了，就是这里。周林还想顺便察看更多的内容，但是院子里听不到什么动静。
　　周林敲起了铁门，不一会里面就有了响动，一个女人声随着脚步声叫道，谁敲门？周林说是我，周林。周林已经听出，这是陈丹的声音。
　　你来了！陈丹打开门后就问。
　　是的，周林说，十多年了，我们都变了！
　　是十三年八个月零二十一天，陈丹更正说，在这些日子里我们都在变！
　　在十三年八个月零二十一天前，你就变了！变得我认不出来！
　　你变得更早！陈丹说，越到关键时越自私，你一直呵护我！可是到了决定命运时你却只顾你自己，把我抛弃了！
　　周林说，是你跟不上来，我帮过你多少次，可是你还是没有跟上来。如果我不再往前跑，我自己也会掉下来！
　　所以你抛弃了我！
　　那不是抛弃，我只是让你在那里等一等。等我冲剌了，我就回来找你、帮你、拉你！
　　你这是把我当成伤兵。我想起来了，我们在看战争片时，我曾经问过你，我受伤了，走不动了，你是撇下我去消灭敌人后再回来救我，还是为了救我而面对敌人的威胁。你说当然是为了救我宁愿面对敌人的威胁！结果你失言了！
　　如果我不去消灭掉敌人我们俩都会死的，我去消灭敌人是为了我们活下去！
　　可等你回到我身边时，我已经死了！是的，我已经死了！
　　你怕往前冲，你太软弱了！
　　我冲过，但我上不去！
　　所以你不想让我往前冲？
　　往前冲我们也不会在一起，你不往前冲，你也会怨气冲天，我们也不会在一起！
　　周林说，那就好！我就是来澄清一下，是不是朱虎使了手段，拆散了我们。
　　陈丹冷冷地说，如果是朱虎使了手段，你会怎么对付他？
　　周林说，我会想办法杀了他！陈丹说，朱虎是使用手段，但他是让我解围，把我从一个困局里救了出来，所以我得感谢他。
　　可你现在要揭发他！
　　是的。这是两回事。我现在要提供给你们证据。他每天晚上做事的时候都要说一句，种猪要操白雪公主喽！我说我不是什么公主。我是公主就不会跟他了，可是几年过去了，他还是不厌其烦地边做事边叫。我有时就真的觉得是一个公主了，可是我却不停地伺候他弄来的猪。他把我强行弄到手的第二天早上，我把他的一个睾丸弄化了，可是他每晚上的欲望却是那样强烈。我觉得他把正常的秩序搅乱了。我得回到正常的地方去。 　　可是，我能回得去吗？陈丹像是问自己，声音小得周林刚好听清。那，陈丹亮出一个笔记本，里面是朱虎他们作案的全部证据。
　　周林接过陈丹递来的笔记本，翻开中间一页，周林马上就被里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吸引住了，这是些周林想到过却找不到证据，这一切，现在有了！就在周林准备向陈丹道谢时，一只手突然进入周林的下身，周林甚至听到他睾丸炸裂的声音，他觉得那就是一颗潜藏在他体内的定时炸弹，此时把他整个身体炸塌了！
　　周林听到吴凤书在唤他时，他马上醒了过来，仿佛躺在地上打了个盹。从地上爬起来时才觉得的确是出事了，裆顶撕开一样的疼。
　　吴凤书的声音都左了，咋的了？咋的了？你被那女人整翻了！
　　没有翻，她可能把我的一个卵子给报销了。没有事了，我能走，快上摩托车！周林说。
　　朱虎在猪肉还没卖完就收了摊，赶了回去，大门开着。一进大门朱虎就高喊陈丹，但是找遍所有房间，也不见陈丹的影子。朱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这个骚货，一定是跑了！刚才朱虎进了卧室，连陈丹的一件衣服都没有见，整个柜子乱成一团，全是朱虎的。朱虎冷冷一笑，你这一跑我是一时半会抓不到你的，但你能跑出我的手掌心吗？
　　吴凤书赶着“花白”回到村里，吴凤书没有回家，而是把猪赶到村公所，我是来请你们——杀猪的，不是请你杀，是请你叫上联防队的，过去杀，我听朱虎说他要害周所长，要害我。周所长他们害不了，他们要害我就简单了，像撵死一个苍蝇一样。我都这把年纪了，死了也就死了。我是担心这猪。
　　猪？村长再次把头从烟筒里立起来，打炮一样“孔孔孔”咳个不停。
　　是“花白”。我不能让它落在朱虎手里，那样它的魂都不得安生，让它落在朱虎手里，还不如今晚就把它杀了，免得一直被别人惦记。
　　真舍得？村长还是有些怀疑，吴凤书是村里最老实巴交的那一类，不求人，更不求村干部。
　　舍得！吴凤书说，怎么舍不得，让朱虎吃还不如请村长吃。我备好烟酒。你叫下人，这下就动手。
　　杀猪。煺毛。开腔。洗肠。然后是煮煎炒。吴凤书早把邻居叫上，男男女女忙作一团，喝成一团，醉成一团。男人除了村长都醉了，村长在半醉半醒之间叫吴凤书，吴凤书，吴凤书，你过来，快把猪肾拿来，我明天下酒。吴凤书不在。吴凤书的老伴以为什么事，一听说村长要猪肾，也没有多想，就到盛猪肉的大盆里去找，翻了半天也不见，就割了猪心放进塑料袋，村长看着袋子里鲜活饱满地圆着，醉眼朦胧地离开了吴凤书家院子。村长走后联防队员又接着喝，不一会，全部倒在桌子下。
　　这些个场合，人们不大看得到吴凤书，吴凤书只偶尔露一下脸，过来搭讪一下，对侄儿耳语一句把联防队员放倒云云，然后就匆匆离开了，不见了，消逝了。
　　凌晨三点多，一条黑影蹿墙越脊，从大门的墙上跳下来，把一个喂鸡的铁盆弄翻了，本来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把盆弄翻了，说明这茬生意做不成，会翻。但是朱虎说服不了他自己，他的心性被陈丹弄乱了。这个铁盆的声音很大，可能是磕在墙根石脚上，在寂静的夜里像炸开了一个响雷。但是院子里的人并没有醒，他们一直折腾到两点多，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过度的辛劳和兴奋，消耗了他们那点有限的精力，他们不会轻易被震醒的。吴凤书也没有醒。吴凤书看到周所长倒在地上时，就把自己震醒了，他觉得是自己害了周所长，那个小妖精的话怎么能信呢？她说几点到，他就让周所长几点到；她让周所长到什么地方，他就让周所长到什么地方。这明明是他吴凤书害的周所长嘛！吴凤书越想越觉得这个陷阱不是小妖精布的，也不是朱虎布的，是他自己布的——他这样一遍一遍谴责自己，他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骂自己，直到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直到把自己搞得晕头转向，这样也把自己的精力耗尽了，一躺下就像昏厥过去一样，他怎么能听到铁盆的震天一响呢？
　　这震天一响没有引出别的动静，反而让朱虎铁下心干到底。朱虎借着月光，躲在墙角的阴影里，确认院子里没有一点响动，才循着墙根阴影往前摸索，快要拐过墙角转到院里时，朱虎听到了一声猪哼。于是朱虎又折回身来，从西墙那里辨出那扇和阴影一样黑的猪圈门。
　　朱虎轻易就开了圈门，村里的圈门简易得很，就是一个铁线圈套在长出的门枋上。朱虎对这种扣子很在行，没有怎么看顺手就开了。进了圈门朱虎才发现圈里是空的，如果在以往，朱虎的脚触着圈里的草，会发出一种沙沙和哗哗的巨响，在寂静的夜里很多声音都会发出这种巨响。这种响声会很快传给肥猪的耳里，肥猪就会迅速站起来注视不速之客，这时朱虎就会亮出手段让肥猪很快适应自己，让它乖乖跟自己走。可是这次圈里除了草的沙沙和哗哗声，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了，这让朱虎纳闷起来，刚才的猪哼不就是从这个圈里发出来的吗？朱虎的毛发开始呲了起来。朱虎又开了一个禁忌，打开手电筒，他觉得今晚是碰上鬼了。朱虎在圈里照射了两轮，却连猪影也没照到，朱虎不甘心，朝一个突起的地方踩去，有时猪会躲在草团后，在他走近草团时，他的脚踩着了机关，一张大网发着尖锐的“嗖嗖”声把他罩住了，其实不是罩住，是包住了。就在大网从天而降时，朱虎脚底的大网也同时起动，迅速把朱虎提到一定的高度，两张网合成了一张，其实这两张网就是一张。朱虎很快就不敢动弹了，因为只要他动一下，网就收紧一点，要不了多长时间，网就会把他包成粽子，就会让他窒息。朱虎想起蟒蛇在捕杀猎物时，就用这种方法，蟒蛇把一只羚羊或者一只小牛一道一道缠住，接下来的事就是静等羚羊或者小牛呼吸，呼一口，蟒蛇紧一点，直到猎物无气可呼，窒息而死。朱虎现在的处境和那头羚羊或者小牛差不多，朱虎不可能不动，被吊着、蜷着，不动不行，一动有事了，他被自己缚紧了。
　　一个联防队员解小手，还没有尿完就听到有人在圈里挣扎，联防队员酒也醒了，瞌睡也醒了，忙不迭地往院里跑，边跑边喊圈里有贼！一听有偷猪贼，院子里马上就沸腾了，歪在条凳上的就拿条凳，歪在墙根的就扯锄头，还有的什么也找不到，就摸进厨房拿瓢、拿菜刀的、拿砧板，看到那贼已经勒得半死，一齐上。联防队员狠，抓了几年的偷猪贼，没有成功抓住过一个，村里人的唾沫也要把他们淹死了；院子里的侄儿男女们的呢，也狠，家里的肥猪大都被偷过，该娶的延了期，该嫁的只有往后推。他们的酒没有全醒，但是一听是打猪贼，就一轰而上。 　　朱虎被放下来时，已经没有出的气了，这时有人才想起叫吴凤书，吴凤书在朱虎胸口那里忙活了一阵，终究没有让朱虎活过来。急得要撞头。
　　想不到朱虎就这样窝囊死去。警察只做了详细笔录，把联防队员叫去拘留了两天。吴凤书只是挨了个警告处分。警告的内容也很具体：吴凤书以后你不能喝酒，一喝酒你就鼓捣鱼网铁锚，一鼓捣鱼网铁锚捕鱼逮兽的陷阱说下就下了，这次你网了个歹人算你为乡人除害，如果你网着良民你不也得搭上？
　　因为是死在吴凤书家，吴凤书和村里共同承担了朱虎的丧葬费。
　　
　　十一
　　这天吴凤书拎着两粒猪肾到县医院看周所长，吴凤书是一路从派出所问到这里的，派出所的民警告诉了他住院的病房。民警对吴凤书说周所长死活不上医院，后来，朱虎那相好的，叫什么陈丹的姑娘一来，说了不知几句什么话，周所长就爽快地答应了。吴凤书和民警早熟了，说那叫陈丹的说了几句什么话嘞？民警说，陈丹只说了一句，我这么一扯，把我们扯平了。怪了，陈丹就这么一句，就把周所长唬住了，你说神不神？民警说，大伯，你知道陈丹扯周所长什么了？吴凤书说，扯个■！么子也没扯着，估计是闪着腰杆。
　　周所长躺在床上打点滴，陈丹坐在一旁。吴凤书有些看不懂，陈丹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嘛！但一看他们的一言一笑，知道他们早和解了。吴凤书说，周所长是我害了你，我真的对不起你！周所长笑笑说，你没有害我，这点伤算不了什么，我不受这点伤，我就拿不到朱虎的证据。为了早一天逮住朱虎，我是心甘情愿过去的。
　　吴凤书说，周所长，为了我家的猪你——我对不住你！我昨天把猪杀了，是它害了你！吴凤书觉得这样说不妥，又说，我不会说话，我把它杀了，我就是想把它的肾，给你，补一补，你还没有儿子哩！
　　周所长说，猪肾？你让我吃？像朱虎那样？周所长边说边笑起来。
　　陈丹说老伯，你认错人了，他不是朱虎，他是周所长！你看他那精气神，那就是最好的补药了！
　　吴凤书觉得自己又错了，嘴里嗫嚅道，都说吃啥补啥，我还真没想那么多嘞！
　　周所长说，陈丹逗你，你别听她的。我是得补一补了，老伯，你说得好啊，你带来的可是大补！不吃我好得慢。我收下了！
　　吴凤书说，那我走了。哦，还有个事，腊猪脚我给你腌了，下年我给你送来！
　　吴凤书走出老远了，感觉脊背热乎乎的；又拐了几道弯，吴凤书还感到脊背热乎乎的。
　　责任编辑 杨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