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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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是哼着曲子走进盆景园的,其时,谷经朝正在往阳光房搬盆景,收看了天气预报,后面几天有一股强冷空气南下。搬进阳光房的盆景多数为草本,草本茎叶柔嫩,经不得严寒。少数是木本,像金橘、榕树,松树类的五针松,也得搬进室内,不能低于零度……谷经朝熟悉每一个盆景,像熟悉自己孩子的脾性。
  爸,儿子开口说,中心村快封顶了。
  儿子语气欢快。
  谷经朝只顾搬盆景,不搭茬儿。他的心情和儿子相反,于他而言,这不是个好消息。这个消息,如同一根粗砺的木棒顶着他的后腰,完全是在生硬地将他驱离,驱离出谷家村,驱离出大青山,也驱离出李白墓园。
  他不想离开谷家村,这里存放了他太多的记忆。小时候,李白墓就是一丘土坟,哪里像现在有门有院有花有草称得上是墓园呢?
  记得六七岁时,全国尚未解放,谷经朝和村里的孩子一样,成天在划水港捞鱼、在谷氏祠堂四周放牛放羊。乡野孩子没文化,哪里知晓唐代大诗人李白,任由牛羊接近李白墓。其时,李白墓无遮无拦,周围颓垣断壁,散落着砖石瓦砾。杂草在这里疯长,招引着附近人家的牛羊。成群的牛羊逼近坟地,但凡被当地保长发现——保长姓朱,在谷家村属于外姓。他便会,嘴里吆喝着奔过去驱赶,完了定要对放牧的孩子训斥一番。朱保长肚子里有文化,谷经朝就是从朱保长的口中听到了唐朝听到了李白这样的字眼。奇怪,保长的语气那么凶狠,其声音却在谷经朝耳朵里成了奇妙的天籁之音。谷经朝听上瘾了,有事没事,就踅到保长的住处,听朱保长讲话。一些更久远的事,就是从朱保长嘴里听到的。
  早先,不光有李白墓,墓旁还建了太白祠、太白享堂。一九三八年的七月,一支三十多人的杂牌部队悄悄住进了谷家祠堂。部队着装破旧,据说是新四军组建的地方武装。当时,日本兵在大青山西南的钟山一带开矿。钟山那边有集市,但有几日早上,日本兵连续派人来大青山这边的张家碾子买肉,还向人探听谷家祠堂住了什么人。新四军的一个连长觉得不对头,立刻带部队撤出谷家村,转移到大青山上的云雾禅林寺。果不其然,部队转移不久,日本兵的榴弹炮就打过来,一阵炮火之后,谷氏祠堂和太白祠堂、太白享堂尽成废墟。所幸的是,李白墓并未损毁,只是碑额被震落一小块儿。
  要守护好李白墓啊!
  望着一片荒凉的李白墓,保长目视天空,一声感叹。似乎是对世人说,其神情痛心疾首,又茫然无助。
  待晓明世事,谷经朝才从谷氏宗谱获知,谷氏祠堂以东五十米处的李白墓原来属于谷家村。——李白晚年落魄,投奔时任当涂县令的族叔李阳冰,谷家的先祖谷兰馨与李白是故交,多次陪李白游览大青山南麓的谢公祠。李白对谢眺十分仰慕,欲百年后与谢眺为邻。谷兰馨会意,慷慨赠与一块地以偿诗人夙愿,并嘱咐后代仔细守护。一言既出,历代沿袭,无论世事太平还是动荡年代,谷氏家族都把李白当作他们的先人一样去供奉去守护。
  算起来,谷经朝是第四十八代。
  再度记起朱保长的感叹,便觉得那感叹沉甸甸的,担子一样直落到他瘦削的肩膀上。
  人生,开始负重而行;生命,也因此一路欢实。
  ……谷经朝弯下腰,搬起那盆五针松,儿子凑过来搭把手,被谷经朝挥手甩开。
  儿子莫明其妙地看着老父亲,心下嘀咕,这一会儿工夫,哪里得罪了这老头子?


  冷空气带来了一场雪。
  雪下得大,盆景园里的三角枫都被压断了几根树枝。谷经朝叫来儿子,两个人花了半天儿工夫,才把盆景园清理出一个轮廓。中午,太阳从云层里蹦出来,世界一下子鲜亮了,樟木的叶子更加翠绿,少许的败叶夹杂其中,显现出油亮亮的红色;几株腊梅,暴出了一枝枝的花蕾,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绽开了。园子里,不时地听到簌簌的落雪声,一抹抹碎雪从枝头上跌下,于空中,散成一片粉末,经阳光一照,丝巾一样绚烂,悠忽地一闪,炫人眼目。用過午饭,谷经朝并不休息,拄了一截竹棍,去村西头的李白墓园看看。这场雪下得大,他得去看看。
  进得墓园,谷经朝直接去墓地。
  从墓园出来,谷经朝的脸色变得冷峻。墓园门口,几个员工倚着墙根儿捧了茶杯晒太阳,他们看见谷经朝,都尊敬地招呼他“老所长”。谷经朝没好气地扫了他们一眼,停下步子,别喊老所长,我不是你们所长。你们有时间在这里晒太阳,就不能把墓地那边的积雪铲一铲?墓地那两排松树,我看了,有几棵被雪压着,都快断了,你们看不见吗?我要还是你们的所长,把你们一个个都开除!
  一通火,使得那几个员工坐不住,暗暗吐了舌头,拿工具进墓园铲雪。
  谷经朝就近在一块青石板上坐下来,青石板被雪包裹着,很像一个白色的沙发。有个村民路过墓园,忍不住问谷经朝,老爷子,你怎么坐在雪上面,不冷啊?
  不冷。谷经朝回答。
  村民怪异地看了看谷经朝,走了。那眼神,是以为谷经朝年龄大了,犯糊涂了。只有谷经朝自己知道,坐在青石板上,根本不觉得冷,心里反而感觉很舒服。他伸手抚摸着青石,再抬眼看看四周,那些花坛、甬道、石凳……哪一样不是经了他的一双手?这种亲切感,除了他,还有谁能体会得到?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谷经朝已经升任大队书记。因为是李白墓的属地,这里常常有人光顾。有私自旅游的,也有出于公务顺道来拜谒的。公务来人,公社就要安排接待。当时公社徐书记常打电话喊谷经朝陪客吃饭,也讲讲李白墓的来历,有充当导游的意思。谷经朝陪过一次之后,跟徐书记提意见,说李白墓太荒芜了,无遮无挡,牲口随时都会糟蹋,外面来人看,不像样子。公社应当拿点儿钱打一道围墙,建三间房,栽上几棵树,派人管理起来。徐书记瞥了他一眼,你说得简单,公社哪来那么多钱?
  后来,再遇到徐书记喊陪人,谷经朝便不肯去,一定想办法推掉,如同家境贫寒害怕来人一样,心里觉得寒酸。
  这个夏天,徐书记再次给谷经朝来电话,谷经朝照例推脱。徐书记恳求起来,并保证就这一次,下次再不喊你陪人。谷经朝只好去。原来是省文化厅来人,叫冯沛,属于大领导。大领导就是不一样,眉毛是那种横生而出的扫帚眉,不怒自威。饭桌上,自然要说起李白墓,谷经朝介绍了一番后,忍不住咂了一声嘴巴。冯沛留意到了,问其原因,谷经朝说出自己的心事:李白墓荒凉,想给李白墓砌一道围墙,种点儿花草树木。冯沛点了点头,说回去之后拨点儿钱下来。谷经朝听了,为之一振,急切地问,老领导,你讲话可算话?冯沛扫帚眉一抖,说,我可是当过红军,说话当然算话。谷经朝激动得站起来敬酒,蓝边的粗瓷大碗倒了大半碗,一口气喝干……那天,谷经朝第一次心甘情愿地陪人喝酒,冯沛领导走了,他趴在桌上没法站起来送。   醒来后,徐书记用手戳谷经朝脑门,责怪他,你这人真实诚,领导酒桌上的一句话你也信?
  说真的,谷经朝也没抱多大希望。
  想不到第六天,徐书记打电话给谷经朝,声音都变了,像哪里着了火,谷经朝,你赶快过来,八点钟就来,大好消息,上面汇三万块钱来了。
  真的啊?
  谷经朝叫起来,也变了调。
  这还能骗你?快来!
  谷经朝奔过去一看,确实汇了三万块。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位叫冯沛的长了扫帚眉的大领导,大领导说话真的算话。
  在那个刚刚以万元户为富裕指数的年代,一下子汇来三万块钱,什么概念啊!
  打这一天起,大小两个书记就忙活开了。征地、迁走村民家的坟、砌围墙、筑门头……世间的喧嚣,从此被隔在了一道围墙之外。建好院落,上面决定成立管理所,徐书记首先想到让谷经朝当所长。谷经朝不肯,当所长,接待任务肯定多。谷经朝只想干点儿事,拉起了院子,只是铺开了一张白纸,有太多的内容要往上填写。徐书记拗不过他,安排了别人,只让谷经朝当副所长,专管墓园内务。
  谷经朝一头扎进院落里,清除杂草,栽上一棵棵小树,抬来片石,铺成甬道,这里挖一口池塘,那里砌一张石凳……山水特有的静寂幽深,随着谷经朝和众人手心里的汗水,一点点地被植进李白墓的院落……


  翌年的开春,拆迁办来谷家村挨户丈量房屋面积。
  儿子满心欢喜,忙不迭地给人递烟、泡茶。刚要丈量,谷经朝从屋里走出来,摆手阻止他们,说他家是不会搬的。
  拆迁办的人很意外,一时都愣在门外。
  里面有个村干部,过来询问原因。谷经朝回答他,住谷家村挺好,不想搬。
  村干部劝谷经朝,老爷子,您过去在大队当过老书记,当初为李白墓园征地、迁坟,您一家一户地跑腿做工作,您是做别人思想工作的人,觉悟应该更高,这件事,不能拖后腿啊!
  村干部没说错,当初为李白墓园征地、迁坟,谷经朝是挨家挨户地做工作。那时候分田到户了,田地,就是村民的命根子,谁舍得征?另外,一切用度都在三万块钱内,用于征地方面的资金有限,既要完成征迁,又要少花费。这种情况下,征迁难度可想而知。遇到最难办的一家,姓谷,和谷经朝是一个辈分,但他九十岁了,比谷经朝大得多,耍老牌子,根本不理会谷经朝。他家的田亩在李白墓的东南面,足足三亩地,在征迁人家中,是个大头。谷经朝白天干活,晚上就往他家跑,一口一个谷家大老板地劝说。拿出两个方案让他选,一是安排一个人进李白墓园上班,签长期合同;二是,一次性补偿三千块钱。谷家大老板一直犹豫不定。当时,李白墓已经收取门票,两毛钱一张,产生了一点儿效益,进来上班的人,月工资五十。谷家大老板看李白墓荒凉得不像样子,怕没前景,不愿意让子女进去上班。想要钱吧,从此就失去了土地,故土难离,心里空落落的,一时难以取舍。谷经朝足足跑了十来趟,跟这位本家大哥讲公德心,讲大局观念。最终,还是谷经朝的经济策略占了上风——谷经朝向他表态,只要谷家大老板同意,明天就付款,现钞。这句话,让谷家大老板动心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三千块钱,对于一个乡下人家,毕竟是个大数目。再者,谷家大老板的儿子有木匠手艺,离了三亩地,还能出去做木工活儿。
  谷经朝回应村干部,这是两回事,当初建设征地,是将李白墓保护起来,你说地要不要征?思想工作要不要做?
  谷经朝语气里透着庄重,他希望在这样的庄重下,这位村干部会意识到,两种征迁不可并论。
  村干部淡然一笑,說,我们也是在建设啊,眼下的整村推进,将所有村民迁到中心村,改善人居环境,这叫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村干部脸上的淡然,刺激到了谷经朝。谷经朝拉下脸,反问村干部,建设新农村非得要拆迁吗?
  村干部再一次笑起来,老书记,这话问的,旧的不拆,怎么能叫新农村?
  谷经朝懒得跟他理论,这样的理论,像两个时空里的马,不会跑到一块儿。他嘴里不满地咕哝一句,谁知道你们是在建设还是在破坏?
  这一句,让村干部存不住笑,还有点儿急眼,老爷子,你的意思是我们镇政府建中心村是在搞破坏喽?
  谷经朝不理会他,绕过墙角,拐进了后院。
  村干部跟上来。
  站在后院,蓬勃的生命撞进眼眸,老人身上平添了一股力量。谷经朝用手一划拉,问那位村干部,房子可以拆,我这个盆景园,怎么征迁?
  村干部顺手势看去,一个繁花似锦春意盈盈的盆景园展现在眼前,这还不够,穿过一道圆门过去,外面连接着一个更大的盆景园。估算一下,恐怕有四五亩地。
  目测着偌大的盆景园,村干部愣在那里,感觉新问题来了。


  盆景园的规模确实不小。
  内外两个园子,光盆景,就有七八百盆。还不包括栽种在四周泥土里未能上盆的树木——买来的树木,是不能直接上盆的,需栽在土里过渡一下。比如朴树,买来只是一个木桩子,要在地里栽上两年。上盆早了,存活不了,即便存活下来,也不会兴旺。盆景的品种也多样,除了常见的松柏之类,更有叶子油光光的腊梅、根系发达的榕树、一开花便散着苹果香味的含笑……
  这么大的盆景园,只是谷经朝一个人打理。早上六点,谷经朝就会出现在盆景园,治虫、锄草、施肥,一个礼拜,还要给盆景修枝,维持某种造型。活儿很累,但谷经朝很乐意。他喜欢站在盆景丛中,沐着晨曦,闻着草木的香味,听鸟儿的啭鸣,这是一种莫大的享受,让他想到小时候,和一帮孩子出没在大青山里,到处都是碧绿的,到处都是生动的。
  山水的灵秀,晕染进谷经朝的血液。每次打山里回来,谷经朝的小手心里总会攥一棵小树苗,嚷着让父亲栽下。几年下来,叫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栽满了房前屋后。食物匮乏的年代,村里的孩子总会逡巡在谷经朝家四周,一时看管不严,枣子树李子树下,就会落一层枝枝叶叶。正因为谷经朝喜欢花木,李白墓的院墙砌好之后,县文化局的陈副局长让他去采石矶公园进修园林知识,说以后李白墓园建设会用得上。   进修是全脱产,完全可以住在采石矶公园,但这边李白墓园刚建好院落,百废待兴,谷经朝住不安生,要求两头跑。单位同意他的想法,给他配了一辆自行车。遇到学习任务不紧,谷经朝就往回赶。采石矶和谷家村两地相距一百多里路,那三年,谷经朝就是骑了单位配的那辆永久牌自行车,不断地往返其间,乐此不疲。
  当时,采石矶公园只有一个花房和盆景园,师傅传授的,多半是盆景的移栽修剪和花卉的嫁接种植,并无其他内容。谷经朝现学现卖,那边学,回来就试着去做。此外,谷经朝爱钻研,单位订了园林方面的杂志,得空了,就拿在手上翻看。
  几年下来,墓园里草是草树是树,已经有了模样。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一日,县文化部门一行人来墓园视察。转了一遍,文化局的一个股长没见识过,用手指点着一块草坪批评谷经朝,好好的一块草地,你弄一块大石头放中间,像什么样子?
  谷经朝告诉他,草长在山坡上,山坡难免会有石头,放一块石头,园林上叫作点石。
  走了几步,股长又批评谷经朝,你再来看,好端端一棵枫树下面,怎么又放石头呢,还放了不只一块?你以为是烧菜啊,咸淡都要搁把盐?
  谷经朝再告诉他,树长在山上,四周都是石头,园林上这叫叠石。
  股长依然不服气,转过一个墙角,指向一叢凤尾竹,问,这一堆石头又叫什么?
  谷经朝回答,假山。
  假山?你这不是在糊弄人吗?你这是跟采石矶公园学的?采石矶公园我去过,哪里看到这些玩意儿?
  是我自己想的。谷经朝如实相告。
  股长一听,来了劲头,声音变得高亢,难怪看着不伦不类,原来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瞎折腾出来的!
  视察结束开总结会,股长提出不能让谷经朝干了,瞎干!陈副局长手一挥,说,园林方面,听谷经朝的,他参加了园林专业学习,比我们懂行。
  嘴上虽然这么说,背底下,陈副局长还是心怀疑虑地问了谷经朝。谷经朝说,他是看了单位订的园林杂志,想到这样去设计。
  陈副局长心里这才有了底。
  之后,采石矶公园的师傅学员一行来李白墓园参观,当他们看到了那些点石、叠石和假山,纷纷竖大拇指赞叹,不得了了,这样的点缀,我们都没见过,好看!原先教他的师傅一拍他的肩膀,说,呱呱叫,我现在该叫你师傅了!
  谷经朝成天扎在李白墓园,简直把墓园当作了一块画板,就这么涂涂画画,一直画到六十岁退休。
  退休后,谷经朝耐不住闲,在家种上了盆景。有人买就卖,没人买,就孤芳自赏,遇到好友来访,也端两盆送人,日子过得怡然自得。盆景越栽越多,收不住脚了。干脆又开辟出一块地,增添了盆景的品种。还想象着李白去拜谒谢眺的情景,根据各自的方位,微缩版地铺了一条石径,筑了一座小木桥,搭了一顶凉亭,挖了一口谢公井……这样一路建成了现在的格局。


  盆景园,成了拆迁绕不过去的一大障碍。拆迁办的潘队长去找谷经朝谈判,进展些微。每次都是潘队长在讲政策,谷经朝几乎不说话,问急了,谷经朝就摇摇头,只说搬不了,盆景园倾注了他十年的心血,不会离开盆景园。或者,谷经朝会冷不丁地反问潘队长,你可做得了主?问得潘队长不知如何回答。待潘队长缓过神儿让谷经朝开一个价码,谷经朝又彻底没了声音。
  几次下来,潘队长感觉没办法跟谷经朝对上话,之间似乎隔着千沟万壑。跟他儿子还能正常交流,可他儿子根本做不了主。
  得找个搭上话的,探探谷经朝的底。
  于是,仲夏的某个傍晚,一个六十多岁的方脸男人敲响了谷经朝家的大门——他是潘队长的舅舅,无意间提起谷经朝,舅舅说何止认识,他们过去是老朋友啦。
  潘队长一听,似乎看到了希望。
  谷经朝的目光在和他同样瘦削的方脸男人身上只停留了两秒,便脱口而出“秦干事”。一把拉进屋,拿烟泡茶。他们差不多有十多年没见面了。
  一开口,就说起“文革”那件事。
  ——他们正是在那件事里第一次打交道的。
  那时,谷经朝刚刚当上文书。依当时的形势,谷经朝当不了文书——谷家是大家族,成分自然高。但整个大队文化人稀缺,书记可以不识字,文书不识字不行。谷经朝十二岁在“农中”念过书,虽说“农中”是半读半工,几年下来还是识得了一些字,这让谷经朝毫无争议地成了大队文书。
  九月的一天,大队张书记交代谷经朝,据说明天红卫兵要到大青山来,你带上基干民兵去谷家村,防止红卫兵“扫四旧”破坏李白墓。山僻之地,谷经朝没见识过红卫兵,他从张书记严肃的表情里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和紧迫。他赶紧挨个儿去生产队通知民兵,要求他们各自带上一把铁锹。通知完,他又准备了几斤面条和咸菜,计划在李白墓那边待上一整天。
  第二天一早,有个方脸的小年轻来到大队部。一介绍,是公社派来的文化专干秦干事。秦干事这么早来,是再一次确认红卫兵要来谷家村。谷经朝带人来到李白墓时,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是谷家村的,他看到了父亲和哥哥的身影。他们肃然站立,秋风里,不时有黄叶从枝头上飘落,和地上的草黄混在一起,空气中传递着肃杀之气。
  九时许,远处拥来一支队伍,都穿了深蓝的学生装,胳膊上戴红袖章,手里拿着棒子或者铁钎,足足有七八十人,如同夏季山上冲下来的一股洪流。谷经朝见状,让民兵手握铁锹在李白墓前一字排开,严阵以待。
  为首的瘦高个儿勒令谷经朝和秦干事让开,不要阻挡历史的车轮。谷经朝纹丝不动,民兵们把铁锹握得更紧,一旁的谷家村人也靠拢过来,在李白墓前横起了一堵人墙。瘦高个儿高举语录,说他们是毛主席派来的革命小将,要铲除一切害人虫!
  这时,谷经朝父亲谷理相站出来,问瘦高个儿,你们可知道墓里葬的是谁?
  瘦高个儿不屑地回答,谁不知道,唐朝诗人李白,属于牛鬼蛇神!
  谷理相再问,你们可知道毛主席很喜欢李白的诗?   瘦高个儿怔了一下,目光盯着这个老者,充满了怀疑。
  谷理相说,一九四八年三月,毛主席从延安东渡黄河,他凝望奔腾咆哮的河水,深情地吟诵了李白的两句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毛主席吟诵完,还无限感慨地说:“不能藐视黄河,藐视黄河就是藐视我们这个民族。”
  谷理相的几句话,不亚于千军万马。瘦高个儿高举语录的手臂不禁垂了下来。这时,不知哪位红卫兵嚷了一嗓子:“走,抄他们谷家!”这让瘦高个儿顿然有了新的方向,手一挥,几十个红卫兵转而冲向谷家村。
  谷家的族谱、古代书籍就这样付之一炬。
  多么可惜啊!秦干事感叹。
  是可惜啊!谷经朝点着头,我看到打谷场上腾起烟雾,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李白墓总算躲过了一劫。
  两个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溪流一样鲜亮、欢快。谷经朝想起了什么,冲后院喊了一嗓子,老婆子,马上整两个菜,留秦干事晚上喝两杯。


  跟秦干事两杯酒下肚,谷经朝心里更热乎,话更多,似乎又回到了当年。
  那时候的人真有干劲啊!他感慨。树木栽了上万棵,找来的石头四五百吨。单说李白塑像旁的那块大石头,是我带了八个人抬的,杠子都抬断了,大家喊着号子,一步步地从大青山上抬下来,想办法弄上手扶拖拉机,拖拉机只能开到村口,卸下来,再原班人马往墓园里抬。那时候干一天才一块二。但大家干得一身的劲,晚上也干,那时候都盼着十四十五,十四十五的晚上有月亮,我一声喊大家就来了。抬石块、栽树、搬木头……没人要报酬,干到大半夜,老婆焖一碟子小咸鱼,我们就围在一起喝酒,是那种八毛一的山芋干子酒,喝下去有点儿苦尾子。一口下去,我们咧着嘴,快活得很。说罢,谷经朝举杯跟秦干事碰了一下,脸上神情飄渺,似乎他们正在喝着那种山芋干子酒。
  谷经朝咂吧了一下嘴,哎,你别说,诗仙就是有灵气。当初在太白祠旁开挖出青莲池,呈月牙形,里面的睡莲都是我从外面的野沟里找来的。种下去后,当年的夏天,叶子是叶子花是花,开了一池塘,还开出了好几朵并蒂莲,粉嘟嘟红艳艳,哎呀那个水灵那个鲜活……
  秦干事点头说,确实开得好,我陪人去看过。
  来看的人,都说诗仙老先生有威望,显灵了。
  秦干事抿嘴微笑,不作声。
  你别不相信。谷经朝表情郑重了些,一九七九年县政府开始扩建李白墓园,造太白享堂太白祠造碑林……怪得很,只要工人来建造,天气晴朗朗的,一准好,好得还不是一天两天。村上的人扛了锄头下地打这边过碰到谷经朝,就叫苦:经朝啊,房子可结束了?你们一干事,天就不下雨,地里的庄稼都要干死了。
  秦干事被逗笑了。
  秦干事想起来说,三年前山东的亲戚来当涂,我陪他们进墓园看了一回,正是这个季节,青莲池已经看不到睡莲了。
  谁不是说呢?谷经朝变得急躁起来,说,里面落满了枯枝败叶也没人捞,杂七杂八的东西和青苔搅和在一起,盖住了池子,死水一潭。你说现在墓园里的人怎么都没有了精神头,不能安排人清除杂物、给池子换换水?刚退休我还常去,后来我懒得进去,进去就忍不住要发火。我早就想跟所长讲讲了,现在的所长叫什么,总是找不到人影子。
  秦干事告诉谷经朝,墓园的所长都是县里某个领导兼职,不停地轮换,走马灯一样,平时很少露面,除非遇到重大活动。
  唉……谷经朝叹口气,上次看新闻,人家只是一个电视剧里出现过的酒楼,竟然被打造成了一个旅游胜地,每天的游客上万。我们这边是什么?李白文化,能比吗?世界人民都知道的大诗人啊,可是呢,冷冷清清,游客来了,一个小时就转完了,一年是这样,五年是这样,十年还是这样……为何不打造一下谷家村呢?我们谷家祖先自古和李白有深交,诗仙的百年又托付在我们谷家村,李白墓园离不开谷氏家族,这是不争的事实。人们拜谒完李白,开一道门,转身就可以进谷家村看看,在谷家村,用麻黄石头铺几条街道,开起茶楼酒肆……再一路顺延到大青山北面的谢公祠谢公井……这一来,李白文化旅游不就拓展开来了嘛!
  秦干事笑了,难怪这次拆迁,你一万个不愿意,别人告诉我,我还不相信,想着老谷的性格不是拖后腿的人啊!
  是啊!谷经朝点头,谷家村保留还来不及,干嘛要拆它?
  说着手指连敲了几下桌子。
  秦干事劝谷经朝,如今谷家村拆了大半,根本留不住了。
  谷经朝目光停在半空,自言自语,走吧,都走吧。
  秦干事伸过酒杯,诗仙怎么说来着?“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随它去吧,来……谷经朝收回目光,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喝猛了,浑浊的眼里呛出泪花来。重新斟上酒,秦干事记起此次造访的目的,问谷经朝,老哥,你跟我说句实话,中心村拆迁,你的盆景园究竟要多少补偿?
  无价,谷经朝举起杯子的那只手摇了摇,它是我的后半生。酒不禁摇晃,从杯子泼洒出来。
  秦干事点头知会,也不追根,感觉问下去很无趣。他反而提醒谷经朝酒洒了,随即拽过酒瓶给他补上……
  ——秦干事也好长时间没跟谁喝这么多酒、说这么多的话了。


  无价。后半生。获知的信息一鳞半爪,但意味很明显,无非是谷经朝借此机会向政府狮子大开口,不好直说而已。背地里,潘队长向谷经朝儿子打听过盆景园的价值,一盆盆景,少则几百,多则几千,总共八百盆,少说也要七八十万。——儿子说的是实情,儿子比较着急,盼着盆景园早点儿有结论,家里的孩子还等着搬进新房子结婚呢,不想拖到二期工程。潘队长了解到的只是一个谱,价格的机动性掌握在谷经朝手上,五百块钱的盆景,谷经朝也可以说成是一千块。所以,谷经朝的底价是多少,他闭口不说,谁也摸不清。
  难怪谷经朝曾冷不丁地问他,你可做得了主?
  迫于中心村的工作进度,镇长亲自出马了。
  谷经朝照例问,你做得了主吗?
  镇长意识到了什么,阐明这是民生工程,不是商业拆迁,然后表情凝重地说,你先开个价吧。
  谷经朝说,我不要任何补偿。
  …… ……
  场上一片静寂。大家以为听错了,一时不敢相信,都出现了思维空白。
  镇长追问了一遍,不要任何补偿?
  不要补偿,谷经朝清楚地回答,但有个条件,这些盆景,你们要借个地方让我摆放一段时间。
  陪同来的村主任叫苦,四五亩地,村里哪有这么大的地方呢?
  有,谷经朝说,李白墓园。
  谷经朝的语气平静,似乎这个答案早就蛰伏在他的嘴边了。
  哦……镇长释然了。
  谷经朝盯住镇长,再一次问,你做得了主吗?
  镇长当即表态,不花钱的主,谁还做不了?李白墓园空地多,放这些盆景不成问题。再说,这些盆景放在李白墓园,风格上很协调,还能增加旅游的看点,好事啊!
  镇长说罢,掏出手机打给李白墓园的所长……
  镇长在打电话时,谷经朝在想,这可能是盆景园最好的去处了。放在墓园,游人就会来观赏,没准会遇到省里的大干部,像当年下来调研的冯沛,这样就可以跟大领导唠唠心里话了……他的眼前随即浮现出一张亲和的脸,眉毛却是威严的扫帚眉。
  这个夏末,谷经朝的诸多盆景尽数搬进了李白墓园。
  从此,人们时常会看到谷经朝和墓园的员工一起上班。但谷经朝不拿工资,来了之后,就直奔盆景园。浇水、锄草、剪枝……谷经朝忙活一阵,会坐在一块青石上,点上一支烟,然后眯缝着眼睛,看夏日的阳光下,墓园青青。
  商玉宝:安徽省当涂县人,1967年生。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2014年开始发表中短篇小说,作品散见于《清明》《湖南文学》《四川文学》《牡丹》《南方文学》《延安文学》《椰城》《中华文学》《北方作家》《滇池》等文学期刊。现为当涂县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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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 蝶  河的下游,夏日的傍晚  腐木丛中,干燥又潮湿的  气味  振翅高飞的幼蝶  那种新鲜的翅膀  好似犹有花粉落下  第一次的路途  第一次的白昼与夜晚的转换  多么神秘的历程  溪水又一次像血液一样  流满了我的全身夏 末  难以判断,那是什么声音  电钻撞击墙壁  还是葡萄藤拔节  它们执拗地  生长在我体内  洒水车过去了  太阳也懒得蒸发这些水珠  泛着泡沫的水  像气息奄奄的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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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与蝉  只为一次轰轰烈烈的出场  深藏亿年的煤  把生命交给了火  只要一个季节的歌唱  蛰伏多年的蝉  把生命留在了夏天  在煤的眼里蝉是缩小的煤  在蝉的眼里煤是放大的蝉矿 工  他就是一块站立的煤  他在采煤、铲煤、运煤  你看见的是煤和煤在互动  是一块煤推着另一块煤  在矿山移动,行走  煤藏在黑暗的深处  把矿灯戴在煤的头上  煤就是矿工。在井下  矿工和煤的区别不是矿灯  是一块煤
期刊
颂 词  我要歌颂那些兄弟  他们跟我一样愉快地活着  下班就在宿舍里  或去小饭馆喝酒、嗨歌  我反对放大他们脸上的黑  牙齿除外,反对  以为握住一双粗糙的手就像捉住了卑微  反对把洗净淤泥的煤说成  铮亮的憂伤  我跟他们称兄道弟  我们彼此敞开家底互道祝福  我说,哥们儿真伟大  他们就笑了,笑得灿烂而羞涩  我在地面享受阳光  他们却匍匐在黑暗的五百米以下  在一盏矿灯的指引下  摸索着
期刊
一、一个夭折的时代卷走多少秘闻?  星夜,剩下谁含铁的骨骼可供敲打?  美,早已无可救药。  大地,空有慈恩的襟怀:朝阳脑后生反骨,落日不知身世。黑是夜的替罪羊——传说的韬光被时间反复打磨、擦亮。从石头、从羊皮、从竹帛、到纸张、到嘴唇、到心灵,一支支世代传唱的歌谣,为往昔守灵。  翻云与覆雨难分伯仲。兽与兽之间产生争斗,人类发明战争。美德铩羽,狼烟拧折了炊烟。芸芸众生多劫难,繁华一夜沦为一斗荒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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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和刘庆邦的关系,不能不提到煤炭部一九八三年夏在大同矿务局举办的中学生夏令营活动。那次活动由煤炭部主管文化的副部长张超坐镇指挥,近百名北京的中学生,三十多名(包括肖军、娄师白、柳倩、陈建功等)著名作家、画家、书法家和多家媒体记者云集同煤,开展了长达半个月的档次较高形式多样的活动。在这次活动中,有两个人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而且在我后来的文学创作中,都起了不小的鼓舞和帮助作用。第一位是肖军。这位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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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中国煤炭诗的诗学、社会学、道德学、文化学和哲学意义到底有否?这是很多煤矿之外的专业人士深表质疑的,若有,又有多少?我们姑且暂不作答,先作些分析。一、诗学意义  诗学是研究诗歌原理、阐述文艺理论的一门学问。有学者提出:研究煤炭诗的诗学意义不大,甚至毫无意义。究其原由,他们认为煤炭诗仅是“行业诗”,是“煤矿题材的诗”,其局限性显而易见,其诗歌美学没有多大价值,不值得深入研究和探讨。  诚然,煤炭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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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煤的生成  我能听到树木的呼吸  从离地面几百米的地方  传来,像春风吹拂三月的油菜  没有人知道它们的过去  地震,海啸,或是自然灾害  只是科学推测  从站立到卧倒,从白变成黑  一棵树需要经历怎样的轮回  才能变成一块煤致 敬  在冬天来临前  我必须向二伯、五舅以及  村里的那些村民致敬  向无数的素不相识的人致敬  向草木、河流致敬  向阳光、云层、露水致敬  向大地上每一列火车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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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天军的首次相识,距今也有三十几年了。记得是一个下午,天军邀了几位书界朋友,在他府上雅聚。朋友们谈书、论道、品茶,晚上又在天军备的便宴上推杯换盏,畅叙胸怀。天军算不上豪饮之士,但酒量为常人所不及,且酒喝得极爽快,极义气,不像有的人扭扭捏捏,也不像有的人使奸耍滑,更不像有的人暗使邪道。天军喝酒,一如我所认识的他的为人,非常光明,非常尽情,是那种“为了朋友喝好,宁肯自己喝倒”的汉子,他有一种侠肝义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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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紅:中国煤矿摄影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平顶山天安煤业股份有限公司运销公司。  摄影作品2006年获河南省行业摄影作品评选三等奖,2007年获全国第二届职工艺术节摄影作品优秀奖,2017年获“国企杯”全国摄影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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