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油菜花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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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的爱情诗,如从古代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说起,已两千多年。进入现代,“五四”以后的诗人中,知名的爱情诗人不得不提鲁迅与周作人都认可的汪静之。
  提到汪静之,不能不提湖畔诗社。它既是由几位志趣相投的年轻人组成的民间团体,也是上世纪20年代中国白话诗歌的一个重要流派,因此,中国诗坛上有“湖畔派”之称。湖畔诗社第一个诗集《湖畔》,由在上海银行任事的应修人筹钱,自费印刷出版,印数1000册。这本小又巧的诗集,在沪杭等地一上市,很快就被抢购一空。我有幸藏有这一册诗集。此书开本极精致,朴素而淡雅,封面的上半部是春意盎然的湖畔,在极为简洁的画面右下角,印有黑体“湖畔”两字;而在左下角标出“1922年油菜花黄时”,7号楷体。
  瞧着这诗集封面上的远山近湖,读着“油菜花黄”四个绿色的字,我不由得在脑中泛起几个历史镜头:1920年,初夏的西子湖畔,浓荫低垂,小荷才露尖尖角。18岁从安徽绩溪走出的汪静之,正漫步在苏堤上。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来到人间天堂的杭州。湖光山色,绿柳红舫的迷人风景,让他陶醉不已。这个身材瘦削、斯文白净的年轻人,刚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带着无限的憧憬,来到这朝思暮想之地。晚年的汪静之,历经“文革”后,几乎像“梅妻鹤子”的林逋一般,隐逸在杭州。当时我有机会问他第一次到杭州的观感,他兴奋激动地说:“那时到杭州,只是想能考一所学校读书求学,但未料到年青时内心洋溢的诗情,不期然正遇上了中国新诗的黄金时期,尔后,却成就了我一片繁花硕果的人生风景,这是当时想不到的事!”
  当年,湖畔诗社的主要成员绝大多数来自浙江第一师范学校。这些年轻的学子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感召下,敢于冲破僵化的思想道德束缚,借助新诗礼赞美好的青春,歌颂人类纯真自然的感情,也表达了自身对人生的种种期许,对爱情的憧憬和追求。“湖畔派”的诗风,清新、淳朴、真实、单纯,在当时的诗坛独树一帜,引起了不少名家前辈的关注。朱自清十分赞赏湖畔诗社,曾说:“中国缺少情诗……真正专心致志做情诗的,是‘湖畔’的四个年轻人,他们那时候,可以说生活在诗里。”鲁迅、胡适、周作人曾为湖畔诗社担任导师;叶圣陶、朱自清、刘延陵也曾担任顾问。鉴此,可一窥当年湖畔诗社于文坛的重要地位。
  汪静之就读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不久,便有诗作发表在《新潮》杂志上。他许多科目都挂“红灯”,唯独国文成绩出类拔萃,在学校里成了名人,同学们纷纷以“诗人”相称。1920年,汪静之写出第一本处女作《蕙的风》。有人评说:“《蕙的风》便是其中一场并不成功的恋爱结晶:汪静之与湘女傅慧贞(杭女师三号美女)已经山盟海誓,因女家棒打鸳鸯而分手,《蕙的风》是写给傅的情诗,蕙慧谐音。”尔后,汪静之结识了同在第一师范学校求学的潘漠华和冯雪峰。潘与汪同岁,冯小他一岁;之后,又认识了在上海的年长一岁的应修人。就这样,四个风华正茂的少年,满怀着对生活、对诗歌的无限热忱,走到了一起。
  1922年3月底,应修人特地从上海来杭,与冯雪峰、潘漠华和汪静之相聚于西子湖畔。他们谈新诗,说人间之爱,带着激情与诗兴,游玩了一星期;这期间,应修人发起,从四人的诗作中,遴选若干,结集出版。汪的诗,是从他已付印的《蕙的风》里取出的。四个年轻人在诗集的扉页上题词:“我们歌笑在湖畔,我们歌哭在湖畔!”这样发自诗人内心的话,真有点如钱钟书所说,“诗人们就像古希腊悲剧里的合唱队,尤其像那种参加动作的合唱队,随着搬演的情节的发展,在歌唱他们的感想。”(见《宋诗选注》序)他们“不仅敢爱而且敢写,不仅敢写而且还敢拿出来发表,敢于让全世界都知道,甚至唯恐别人不知”。(见裴毅然《汪静之五四情诗》)
  那时的汪静之,就像在湖畔放飞爱的小鸟。我们不妨来听听他当年放飞之歌:“风吹皱的水/没来由地波呀,波呀”,“花呀,花呀,别怕罢/‘我慰着暴风猛雨里哭了的花’/花呀,花呀,别怕罢!”,“你该觉得罢/仅仅是我自由的梦魂儿/夜夜萦绕着你么?”这些诗句,犹如古代的小令,充溢着芳香、清纯!而前一年创作的《蕙的风》,是一个少年诗人饱含深情,为爱情所歌:“是哪里吹来/这蕙花的风……/温馨的蕙花的风?/蕙花深锁在园里/伊满怀着幽怨/伊的幽香潜出园外/去招伊所爱的蝶儿……”
  在今天的人看来,这诗中含蕴的爱,似没什么刺激;可在当时,影响甚广,引起了轩然大波。在封建顽固派的反对声中,鲁迅站出来说话:“静之的情诗……可以相信没有不道德的嫌疑。”朱自清也评说:“这是向旧社会道德投下了一颗猛烈无比的炸弹!”
  我们再读另一首诗:伊的眼是温暖的太阳,/不然,何以伊一望着我,/我受了冻的心就热了呢?/伊的眼是解结的剪刀;/不然,何以伊一瞧着我,/我被镣铐的灵魂就自由了呢?/伊的眼是快乐的钥匙,/不然,何以伊一瞅着我,/我就住在乐园里了呢?/伊的眼变成忧愁的引火线;/不然,何以伊一盯着我,/我就沉溺在愁海里了呢?(见《伊的眼》)这是抒写爱情之力。当然,爱情之眼,是解结的剪刀、快乐的钥匙,但也是忧愁的引火线。
  《湖畔》诗集出版后,周作人1922年5月8日就有短文评道:“《湖畔》是汪静之君等四人自费出版的诗集。这四个人的诗在本附刊上,也曾经发表过好些,看过的人大约自然知道,不用我来批评好歹,我在这里只说一句话,他们的诗是青年人的诗,许多事物映在他们的眼里,往往结成新鲜的印象。我们过了三十岁的人所承受不到的新的感觉,在诗里流露出来,这是我所时常注目的一点。”鲁迅也即评说,这些情诗是“血的蒸气,是醒过来的人的真声音”。
  作为“湖畔诗社”的四位诗人的诗,有其共性,又各有各的特色。应修人在编讫《湖畔》诗集后,于1922年4月1日以《心爱的》为题写道:“柳丝娇舞时我想读静之的诗了;晴风乱飐时我想读雪峰的诗了;花片纷飞时我想读漠华的诗了。漠华的使我苦笑;雪峰的使我心笑;静之的使我微笑。我不忍不读静之底诗;我不能不读雪峰底诗;我不敢不读漠华底诗。”他还在诗的首尾说:“逛心爱的湖山,定要带着心爱的诗集的。”“有心爱的诗集,终要读在心爱的湖山的。”如今的读者,也许很难想象,这位诗人是上海一家小银行的职员,后来从多情善感的诗人而投身于革命,尔后,为了保护革命者,从楼上跳下,壮烈牺牲。另一位诗人冯雪峰,是鲁迅的朋友,反右、“文革”中,多受冲击,后写出不少杂文。而潘漠华于1933年12月在天津市委宣传部长任上,领导北方左联工作,不幸被潜入内部的特务逮捕,关押在国民党市党部特务队。敌人对他严刑拷打,却一无所得,就把他押送到天津法院看守所,随后转押河北省第一监狱。1934年底,他被折磨致死于狱中。今天,很难想象当年那些为诗而歌、为诗而哭的人的心灵世界究是什么?也许在今日,重读他们的诗,了解他们的经历,定会有年轻人说:“真有这样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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