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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冰冻三尺的寒冬腊月,琳琅满目的四季商品,依然应有尽有,撑满眼眶。而逐渐失宠在记忆里的牙祭,偶尔也怀着旧,执意地生叶开花。
那个年月的冬季,人的水分都快风干了,荡然无存的应季瓜果蔬菜,也只能在可望不可及的年画上一饱眼福。
一入老秋,父亲趁着少有的农闲时光带领我们全家,人欢狗跳地冲进大山深处。两个哥哥灵猴一样攀到树上敲、晃、采、摘;其余的人弯着腰或蹲在地面循规蹈矩、挑挑拣拣。
这场分工明确、合作密切的抢秋行动,是用感动和欢乐撷取大自然无私馈赠的最好方式。
直到大黄狗的尾巴尖摇落最后一抹斜阳。核桃、榛子、秋梨、山葡萄、山丁子、山里红……这些等待穿越冬天的战利品,被我们身背肩扛、连拖带拽地请回家里。
一通剥皮,切片,串串之后,地面,帘子,墙壁,都成了它们临时的安身之所。等待老秋的阳光和凉风抽干体内水分,再储进阴凉通风的仓房。
我的亲人们,用最写实的行为画笔,把小院涂成一块又一块五颜六色的版画,而各种栩栩如生的“标本”才是画中的主角。
贮进筐筐篓篓、坛坛罐罐的果干,足足可以让孩子们的笑容璀璨一整个冬天。
除了随取即食的果干,最有诱惑力的还是火盆或灶坑里的杰作。
待红红的木火燃出少许炭灰的“软火”时,将土豆整个埋入,然后垂涎三尺地眼巴巴等待。
熟透的土豆,体内聚集的热能瞬间迸发,几缕上冲的热气形成高高的灰柱,就像小人国里喷发的一座微型火山。
见了这个信号就要扒出土豆,趁热剥掉最外一层薄薄的灰衣,露出一层金黄的硬壳,这层油汪汪几毫米厚的嘎渣儿,一口下去,口齿生香,回味无穷。把它与最里层白嫩的肉身搭配起来交替食用,才能最大限度地达到味觉的满足。
将核桃尖儿在口中微微浸湿,插入软火。二三分钟之后,稍见青烟,迅速取出插入凉水,它就立刻开口说话了。再用菜刀轻轻劈开,整整齐齐的核桃仁就会躺在一分为二的核舟里,等待一根粗针抠出敬献口舌和肠胃。
烧鸡蛋算是很奢侈的牙祭了,这也只有在我肚子疼搅闹不止的时候,才能享受到的最高級别的慰劳品……
信不信在于母亲,真正疼不疼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若不是快要馋掉牙了是绝不敢弄假耍滑的,越是无法酣畅的事,就越能扯紧人的神经。
如今,由于信仰或保健等因,一些富人以吃糠咽菜的方式返璞归真。烧土豆、烧鸡蛋,还有更多花样翻新的素简食谱正与野菜一起,堂而皇之翻着跟头身价倍增地摆上餐桌,
慰籍肠胃频率最高的牙祭,要数炒瓜子和爆米花了。
秋收的时候,将成实的粘玉米叶子翻过来,两穗一组系在一起,整齐地挂在棚顶的细木杆上。炒前,最好把搓下的玉米粒,放寒风里冻上20分钟,然后倒进烧热的大铁锅里快速、均匀地翻炒。当半簸箕热气腾腾的爆米花出锅时,动人的咀嚼表情,胜过无数个形容词、动词罗列一起的豪华修饰。
邻居家有一种个头瘦小、颜色暗红的尖粒玉米,我们崇洋媚外地尊称它为洋苞米。这种能把苞米花的个头爆到极致,出花率很高的洋苞米,平时难得一见。
羡慕不已的我们,勉强央求来几粒种子。熬到春暖花开时节,像做贼一样偷偷种在栅栏边上,或者鱼目混珠在黏玉米地里。
它与一株穷途末路的水稗草的命运没有本质区别,没等度过心惊胆战的夏天,可能就被斩草除根、断子绝孙了。在一切为了温饱的年代,兄弟姐妹中没有一人敢死乞白赖地提出不情之请。奢望,只是无数个失望的分子之一。
偌大一片玉米地,竟然容不下仅有的几株躲猫猫的洋苞米。它就像外来讨饭的孩子,又瘦又小的身躯,跟不上异性兄弟的生长节奏,很难在父亲锐利的目光下蒙混过关,一旦被眼尖手快的父亲发现,立即连根拔起,暴晒在太阳底下。
愿望就快瘦成影子的时候,慢了半拍的秋天总算姗姗来迟了。
迫不及待地冲进玉米地,终于发现三四株死里逃生的漏网之鱼!在以肥为美的玉米地里,只有它们更像楚楚动人、纤细娉婷的美人,还未众里寻她千百度,这些耀眼的明星已经开始浓妆艳抹地走台了!
我们像找到六品叶的人参一般喜出望外,一跳三尺高。
这杂交后的品种,既保留了尖尖红色的品质,玉米粒又比原来足足大了一圈,不仅如此,与它有过肌肤之亲的比邻,也有了轻微的色彩变化。突然到来的意外收获,有点让人想要欢呼雷动,可又必须得保持低调去逃避责罚,但是拥有了质量的飞跃爆米花,喜悦还是令人无法压制。
被碳火烤得不断翻身的铁帘子,除了念念不忘玉米饼子的好,最偏爱的还是肉类食物。连茸毛都要摘净的沙半鸡、灰麻雀,不断在铁帘子上慢慢翻烤,直至红润的胸脯滋滋冒油,再结出一层光亮的脆皮……
为此我们会挖空心思、穷尽手段对付鸟们。掏鸟窝,制铁夹、做弹弓、扎鸟笼,或者支起鲁迅《故乡》里的闰土最善使用的竹匾或大筐……
现在的孩子不但没有体会到捕鸟的经历,其他的野生保护动物也是绝对不吃不打,而我,就连人工饲养的野味也不忍伸出筷子了!
小年儿一过,冰窖似的仓房里,会在大、小缸里冻上一些蒸熟的粘豆包或者几斤花盖冻梨。
踩着嘎吱——嘎吱,一脚三响的雪地,顶着零下三十度里刮骨的寒风,用冰凉的利齿直接层层盘剥,可能也算吃货中的最高境界了。
一圈参差不齐的牙印,还有一呼成霜的哈气,留下了一生里最美丽冻人的味道。琼浆玉液般的清爽酸甜,十分的可口宜人。原本盘踞在树枝之上,披满一身金黄思想的花盖梨,用开水洗净,三五分钟后,再放到冰柜冷冻,趁它新鲜的时候,迅速将美丽定格,途经20天左右的冷冻期。
短热慢冷的洗礼,才最终将它演变成了硬邦邦、乌黑色性格的冻梨。
最理想的是把粘豆包用火盆烤成外体金黄,皮内暗红色的小豆馅与之内外互动的时候再加以食用,才更具美感。
把冻梨放进凉水,慢慢缓出一层冰壳,再把这层晶莹的临时铠甲敲掉,软软乎乎,充满弹性的黑梨,就可以变着法儿地品尝它的细皮嫩肉了。
理解也是一种无声的语言,增加了厚重的内涵和外延的物质,血肉虽然与人不同,却依然会滋生思想和灵性。
就像眼珠子一样的山葡萄,被陶罐一般骨感光鲜的泥坛请君入瓮。在它的肚子里慢慢地发酵,思考,穿越进冰天雪地的隆冬。在梅花与雪互相喻美的世界里,那时还不懂得用品味打理人生的我们,一杯红葡萄酒甜甜蜜蜜的情调,悄无声息地把日子提高到踮脚都难以摸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