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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由
2013年9月5日
星期四
小雨转阴
于我按部就班的生活来说,今天是一个转折点。拐角在昨晚,领导电话通知我今天一早去她办公室,好像拖一下,话就要馊的样子。
果然是个急转弯。市重建委驻芦山前线工作组即将开拔,“九人团"里有我。领导表情严肃得像是在作战前动员:上面“点杀”的,就别讲价钱了。
服从安排,我说。心里想的却是:讲价?跟领导讲价,有讲赢的时候吗?
不是说我不想去芦山。“4*20”当天我就伙同两个朋友无组织、有纪律地去了,虽说一天一夜都在路上折腾,却直到天亮还没踏入芦山半步。此后,又几次找机会想去震中,但机缘未至,震后半年间,我与芦山只不过两面之缘。
欠下的债不能不还。就在上周,我对同事吕玉刚说,下一个春节,我在芦山过。不是心血来潮,不是虚张声势,之所以如此“高调”,不过是想借一句诺言,把自己逼上梁山的同时给自己切断退路。灾后芦山的伤与痛、苦与咸、突出重围的艰辛、重建信心的代价,不能成了死账呆账糊涂账。
要知道,“芦山”是“汶川”的一部分,又是一场七级地震的震中。不光如此,芦山还是中国灾后重建政策的分界线:从“举国体制”到“地方负责”,从调集八方力量到强调自力更生。
“实验田"里没有作家,作家远在天涯,芦山近在咫尺。也许不是理由,但对我来说,不再需要别的理由。芦山就要新生,我要“逢生”,我要见证。
但不是现在。现在,我的安身立命之处,是另一个意义上的灾区。
也不是这种方式。去芦山,我有自己规划的路线。
这些我都说了,说给自己听。交给领导的却是另一句话;服从安排。
先于“服从安排”脱口而出,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默的话犹如一道闪电在心尖划过:我受雇于一个伟大的记忆。
脸红
2013年9月18日
星期三
阴
新安铺的重建,很难说得清从何处发轫。全堡子五六十户人像额头的皱纹,一个哈欠,让沟沟壑壑都活泛起来。
飞仙关镇朝阳村二组,当地人称新安铺,出芦山县城沿S210线南行不远,顺左侧一条岔道爬行两三百米便是。
不远处传来“轰"一声巨响。抬头看,一辆货车正往路边卸载碎石。
四十五歲的梁秀琼围着汽车跑前跑后。梁家新房基脚早已挖好,有一米多深。那是她和老公十多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功劳。房子修两层,楼上楼下加起来一百五六十平方米。人手少,钱紧张,梁秀琼说,两脚像陷在沼泽地,每往前一步都要使出吃奶的劲。
与梁家新房工地一路之隔的王路生也在为并不理想的建房进度发愁。地震后,建材价格差不多翻了一番,工匠一日比一日难请。他家房基9月2日开挖,半个月过去了,砖才砌了不过七八十公分高。
王路生最操心的是钱。说到“钱”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仿佛与这家伙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虽说他是泥水匠,地震前常带着手艺外出换钱,可家里两个老人体弱多病,还有两个娃在读书,家底因此和他现在的心里一样虚空。
这是天灾,王路生知道。正因如此,过渡安置期间每人每天能领10元钱和1斤粮,他认为“够意思了”。话题至此,他犹豫一下,红脸说道:"就是重建资金少了些。聚居点配套设施摊到每户估计不下二三十万,但自建每户补助只有大约十分之一,落差太大。”
我问他为啥不进聚居点,他说进去后就不能养猪养鸡了,吃点瓜果蔬菜也不如独门独院便利。末了,他反问我说,要是大家都选择进新村,上边又出不出得起那么多钱?
见我们说得热闹,李宗云一瘸一拐从不远处自家工地走了过来。他是王路生的姐夫,地震后上屋顶排危时不慎跌落下来,腿和生活一起瘸了。家里修房,干不了重活,他就操作搅拌机,得空时给工匠斟茶倒水。家里雇了三个泥工,老伴和两个儿子负责打杂。他的身后,新家构造柱钢筋密实,像他下巴上随步伐抖动的胡子。
李宗云仍是“哭穷”。我纳闷,既如此,干嘛用那么多钢筋,一看就“超标”了呀!李宗云并不正面解释,却抛给我一道选择题:钱和命选一个,你要哪个?
节中“结”
2013年9月20日
星期五
中雨转小雨
向芦山进发,一个人。原来的目标是大川。地震中,大川镇唯一遇难的容彩蓉老人,儿子儿媳在外打工,平日里,她是九岁孙女头顶那片天。一直想去看看天塌之后的小女孩,无休无止的雨,山路十八弯,加上不佳的车技和视力,让我不得已把一百公里外的目标挪到三十公里近处的凤凰村。
今天本来可以休息,可我不想待在城中,不想让自己在月饼中沦陷。如果那天震动再猛烈一些,或者时间再长一点,我与震中的人们便有着相同的命运。
举目四望,偌大一个工地,不见半个人影。我并不感到意外,毕竟是中秋节,下雨天。
倒是李江一家让人讶异。
汶川地震后,李家举债重建,新房一楼一底。小伙子头脑灵光人勤快,三年前,仗着S210线从家门口经过,“李师汽修”占下一座山头。生意说不上太好,但也马马虎虎。他掰指头算过,到年底欠债大致可以抹平。人算不如天算,又一次地震,让他的算盘珠子掉了一地。
新房修得牢实,皮毛也没伤着,可新村划下的红线像一根长杆,赶鸭子般把他家吆了进去。
“搬一次家穷三年,搁平时,没准我是‘最牛钉子户’。”话虽这么说,李家拆迁协议签得并不费力“毕竟不是平时!”
三天前,村上组织人手帮忙抬走了大件东西,但修理铺“针头线脑”不少,到今天仍在打扫战场。 李江家住天全永兴的大姐李萍、本镇三友村的二姐李芬和雨城区姚桥镇的三姐李芳家中也都受了灾,要么正维修加固,要么正准备启动重建。这几天她们都把手中事搁一边过来帮忙。大姐说,皇帝爱长子,下一句你晓得。“晓得”二字,被她调皮的目光贴在弯腰忙活的老妈脸上。
我来到李江家紧邻公路的院子时,他和妻弟正合力往面包车上搬电焊机。小伙子穿一件军绿色雨披,人不高,手脚粗壮。
离交房还有几天。今天过节,还下雨,干嘛这样心急?
占着茅坑不拉屎,不好。小区里不可能开修理铺。以后咋办?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和李江对话时,眼前这张三十岁的脸出奇的平静,没有节日里四处飞扬的喜色,也没有家园弃毁时水到渠成的痛惜。我不知道我看到的是纠结、无奈还是什么,但我知道,那是一种让人难以轻松的表情。
这时,李江父亲从候在路边的汽车那边走了过来。老爷子须发斑白,挂在发梢的雨珠被米黄色雨衣映照成一万个白炽灯泡。
我问老人,知不知道今天过节。老人说,地震以后,天天心里都有“结”。
打了招呼,我走出院子。回头去看,李江仍有条不紊地兀自忙碌,仿佛从身边呼啸而过的,不过是一个平凡年月里的寻常光景。
起步
2013年9月27日
星期五
阴
听说李霞的名字是在一周前。那天,工作组唐进从思延回来,说一个留守女人守着的不是一个残破的家,而是决不低头的姿态和把困难踩在地上还要踏上几脚的勇气。这女人不容易,不简单,不一般。一个女人给另一个女人的溢美之词想来发自内心,不然她就不会随手记下李霞电话。
今天办完事,顺道去了思延乡周村四组。
村委会前,一群人叽叽喳喳扯着闲条。不待凑近就知道,他们嘴里吞吐的不是钢筋水泥就是青瓦红砖。
这群人对重建政策已经熟得不能再熟,年轻一点儿的甚至能把不同类型家庭的建房补助标准随口说出。
他们的不易像废墟一样被扒开。一个中年妇女说,汶川地震后借钱建房的烂账还像一坛酸菜沤在那里,这次地震又像摔破罐子似的把新家打翻在地。在她身后,十米开外,是一座砖头瓦砾堆成的小山。
有人告诉我,女人其实早就在张罗重建。“会场”旁的公路边,或严整或零乱地码着几个砖垛,其中一垛是她的雄心。
正聊着,李霞来了。李霞四十上下,皮肤黑里透红,眼睛大而有神。表弟家房屋加固,李霞在那里帮忙。
新家离村委会只有几步路。9月20日破土动工,眼下,工程刻度表停在了地圈梁上。
面积不大的新居构造柱有12根。我弯腰去掰屋基处砌好的砖,砖像长了脚,生了根,纹丝不动。
一个人建一座房,对自己太狠了吧?计划啥时候建好,钱凑够了没?自家工地撂在一边,为啥倒先去了别家帮忙?
李霞先不作答,而是带我去看她眼下的栖身之处。
地震后,除了茅房和猪圈,老房子一间也没留下。粮食和用得着的家具全都寄放在亲戚那里。也没再喂猪,因为喂了猪人就没了住处。猪圈南墙只有齐腰高,将就用老屋门板和废旧材料,东拉西扯,东拼西凑,补丁连补丁的往上拉扯了一两米。遮身蔽体是不成问题了,南墙离屋顶还是差着不小一段距离。
两口子和十岁儿子就这样搬了进去。晚上人睡觉,躺在猪曾经趴过的地方。比这让她难受的是女儿。她在成都念书,中秋节前几天打来电话:你们老是不让我回家,莫非我还没嫁出门就成了泼出去的水可是,姑娘已经十九岁,把她也赶进猪圈像啥样子?
日子没法再过。一个多月前,丈夫去了广州,让她留在家中。两口子下定决心,哪怕只修一层,也要让娃在新家里吃上团年饭。
动工头一天,李霞做好晚饭,看着儿子吃,自己却没有动一下筷子。她知道自己是累坏了。后来的很多天她都有快要被忙乱吞噬的感觉,可散掉的骨架总是被第二天的曙光焊接得严丝合缝。李霞说,一个人真正铁了心,一万度的高温也不能融化。
知道李霞家请不起施工队,沾亲带故的都从时间缝里挤过来帮忙,李霞挂在账上的每人每天几十块工钱,谁也没有当真。家家都念着重建的经,他们多是过来干一两天,回家忙两三天,见李霞这边实在撑不下去了,再反身打个突击。亲戚朋友的好李霞明账一样记在心上。趁着地圈梁保养,李霞也去帮帮他们。这些都是天大的人情啊,李霞说,人情账一辈子也还不清。
冰与火
2013年9月30日星期一多云
二十天来,往返县城与龙门一线不下十个来回。公路两旁,所见最多的,依然是废墟,是危楼,是受灾群众临时过渡的简陋棚屋。即使这样,心情仍像开化的河流开始涌动,因为在曾經的废墟上,或者依然袒露着伤痕的危楼旁,正有一丛丛的钢筋朝天而立,一面面的砖墙扶摇直上,一座座的新房拔地而起。
太阳在云缝间跳了一下又躲藏起来。阳光断流的时候,我刚好来到青龙场村河心组。
去河心要穿过龙门老街。老街还在,街市的喧哗,却已在地震中洗劫一空。站立的废墟,这个说法不知是谁针对什么样的景况发明的,用在这里确是再恰当不过。这些两三层、三四层的砖房,彻底倒下的不多,却无一例外受损。很多房屋被震裂了脏腑折断了筋骨,站也站得勉强,立也立得艰难,就像一群饱饮枪弹的士兵,肩靠肩,背靠背,用最后的力气相互支撑。引车卖浆者不知去向,却仍有一群胆大的太婆,用一桌麻将接引往日生活。
街的尽头仍是废墟,只是“立体”的定语不再适用。目力所及之处皆是地震印记——一处处灰暗废墟,一幢幢残破危楼,一顶顶简易窝棚。
这里便是河心。此地出产的紫皮花生身价是其他花生家族的三倍还高。早年间,河心出名,一多半沾了花生的光。可惜地少,满打满算,一户人地里只能长出万把块钱。房子修得潦草,地震一来,稀里哗啦就倒了一片。后来组织排危,稀里哗啦又倒下一片。河心于是只剩下废墟。倒下的废墟,站立的废墟。 李九东家蓝色板房像是沙漠里的一株胡杨。虽然知道躲不了阴凉,很久以来的很多天里,村民们还是喜欢聚在树边,你一言我一语,枝条一样编织他们的过去、将来,还有现在。
听说到处都动起来了,就我们青龙场还在蒙头睡觉。
就算太阳晒在屁股上,河心只怕还是翻不了身。
是啊,建筑残渣没运出去,路也不通,不然我也打算动手了。
难怪人家说你假积极!我家房子当初本来可以不拆,因为他们一句话,才弄成今天这个样子。
就是就是。错了风吹过,世上没这本书卖!
……
河心归来,“胡杨”投下的阴影一直没有散开——这个冬天,河心会不会结冰?
一个“拆”字,两个写法
2013年10月18日
星期四
小雨转阴
五星村真该痛痛快快哭上一场。除了青龙场,我所见过的最为惨重的灾难现场就在眼前。目力所及,倒下的房屋不多往细里看,许多房屋龇牙咧嘴,死不瞑目似的。这些内伤惨重的勇士,颓然倒下,化为齑粉只是时间问题。
村道窄且泥泞。向一位村民问路,他指完说完,等不及我道谢,骑车先走了。到了下一个路口,发现他淋雨等在那里。他拿手抹一把额前的水珠,笑着说:岔路口,怕你走错路。
村支书袁康华忙得不亦乐乎。最先被他“赶”出村委会的,是程家坝组组长程永林。重建数据摇来晃去没个定准,袁康华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要是三天后还变,小心我给你三十码水晶鞋穿!
事情像涌泉,就没有清空的时候。震后饮水成了问题,联系五星村的市检察院打算新建一个水厂,水源和厂址都还没敲定几户重建户没有地基,“赖着"要他给个落脚的地儿;工业园区农房拆迁仍是一团坚冰,上边领导却已望穿秋水....
最令他头疼的是园区规划调整引发的矛盾。地震前,城北工业园区就选址五星,并已完成七百亩征地。借重建东风,县上决意将园区上档升级,按六平方公里规划建设。哪知征地的皮尺刚刚收起,上边精神又变了:摸着石头过河,园区先期按三千亩规划。
规划区内是补偿,规划区外是补助,同样是个“拆”字,写法大不一样。老革命遇到新问题,焦灼感顺着笔管涌上心头。
下午,袁康华开了一个院坝会。话刚出口,就被一个六七十岁的老爷子细木棍般折成两截一说不征就不征了,你们这是屙尿变!
大爷喷出的烟雾里闪着火星。袁康华赔笑解释人是活的,政策也是活的……
木棍又一次被“咔嚓”折断:谁要能吐泡口水再舔回去,我认他是七十二变的齐天大圣!
人群里,有哈哈大笑的,
有连声起哄的,有交头接耳的。
当家三年狗都嫌。袁支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这时候,一个穿黄胶鞋的中年男子冷不丁站到袁康华身边,伸左脚往地上重重一跺,冲闹哄哄的人群大声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特嘈杂的声音稍小一些,他接着说道,搞园区就像做衣裳,做大了不光浪费,还不合身。打个比方说,一尺二的腰放三尺长的布,穿上身会是啥样子?
院子里又一次开了锅。和先前的一边倒不同,听得出来,不少声音调整重心,倾向了胶鞋男这边。
药
2013年11月22日
星期五
阴
三十多年前,杨开琼的老公就不在人世了。女儿早年出嫁,三儿子做了上门女婿。几十年来,她的住处在老大老二间风水轮流转。
老大的房子断断续续修了十多年。今年春节前,房子贴上地砖,映出一屋喜气。可惜好景不长,裝修过的日子被地震摇得支离破碎。
老二的房子垮得同样彻底。
老人仍住老大家。家还在原处,不过地基抬高了两三米。那是两层楼房垮成的“压缩饼干”。
清运建筑残渣的汽车开到废墟前,印有“民政救灾”字样的蓝色帐篷不得不往边上让。“家”重不过十斤,一个手指头就能勾走。要住进窗明几净的楼房,不知啥时候去了。
杨开琼用她抚摸过七十四年光阴的手刨出一块块沾满尘屑的老砖。排列严整的砖垛有如一道布景,而她说出的话,在我听来,是一部纪录片的同期声:趁挖掘机撬松了,抓紧时间刨。等装车拉走,有力气也使不出去。
隔着七八米远,离蓝色帐篷近一些的地方,大儿媳骆炳利手上重复着老人的动作。她告诉我,老大在外面,家里靠婆媳俩硬撑。为啥在外面,在外面干啥,她没说。没说等于说了。
婆媳俩边刨砖边说话。这两天腰杆都像不是我的了。是婆婆的声音。
喊你歇会儿你都不听,要是累出个长短来,老大回来我咋跟他交代?是儿媳妇在抱怨。
这把老骨头我清楚。婆婆话音里,听得到好强和虚弱打架。
儿媳于是不再说话。又拿锄头在废墟中掏了一阵,她慢慢直起腰,喃喃说道:这日子,要过到啥时候去?
问号生根处是一声结实的叹息。骆炳利没想让别人听见,也不指望别人应答。这声叹息,算是顾影自怜。
没想婆婆把话接了过去:既然路都通了,地基也快有了吧。
194户人家136户倒房。全县农房重建开工率已逾六成,甘溪头却还是白纸一张。
几十年来建房不讲章法,见缝插针的建筑把路挤成一条蚯蚓。地震一来,“蚯蚓"被轧得七零八落,建筑残渣运不出去,建材拉不进来。房子怎么建,廖岚头都大了。
县政府办公室是甘溪头“网格化"帮扶单位,领导派廖岚打头阵。
挖掘机、推土机和货运汽车11月16日开到甘溪头,杨开琼因此挪窝,也因此有了她试图治好儿媳心病的那一服药。
廖岚表情并不轻松。削峰填谷调地基,几家欢喜几家愁,会开了四次,捏着地的手指头并没怎么松动。 药方在哪里?她望向一地废墟。
呐喊
2013年11月24日
星期四
阴转晴
车过垭口,一个巨无霸天然大漏斗撞入眼帘。也是那一刻,太阳冲出云层,撒下
千针万线。
汽车下到漏斗底部的围塔村河心头组,四周却不见一个人影。正纳闷呢,忽有震天呐喊,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来了来了……”
喊声杂沓,前后、高低、快慢都不一样。这喊声,从不远处一片水杉林中传出。
过一座石桥,转个弯,又过一座石桥,来到一处被林海包围的空地。眼前是震撼人心的一幕:两三百个人一遍遍竭力高喊:"来了!来了!”
此情此景,分明就是一个盛大的仪式,你能感受到那份庄严、热烈,那份人心所向的激情、拆骨为刀的豪气。
“今天陈德安家拉排列,全生产队的人都来了。年轻人多数在外面打工,所以只有麻子打呵欠一全体总动员。”同我说话的是一个年近六旬的妇女,她指着右前方戴灰色帽子的老者说:“老爷子王明禄,今年七十四岁,还不是今天来帮忙的人里边儿最年长的。”
她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想找到某个八十岁的老者。可工地上摩肩接踵两三百人,找一个人有如大海捞针。
这个过程里,我的眼睛为大妈的话作了证明。现场几乎全是“3899部队”,也有青壮年,却不过二三十个,都爬到了高高的房架上。他们本是四处觅食的一群鸟,只是今天,栖落在了家乡的屋檐下。
大妈告诉我,等小伙子们完成卯榫的咬合,又要拉起另一组排架。”来了!"就是那时候喊的,统一节奏,兼有加油之意。
和我说话时,大妈手中捆系房架的麻绳一直绷得紧而又紧。她说:手心里拽着命呢!
走出林子,走过石桥,震天的呐喊又在耳畔粗野地响起。
大“权”在握
2013年12月12日
星期四
晴
清仁乡同盟村同龙门乡隆兴村只隔着一条小河。同盟村336户有191户在地震中倒了房,身为村委会主任,当时怎么个忙累,卫志龙不愿多讲,只轻描淡写说,也就是少睡了几个囫囵觉而已。
全村六个组,每个组都有一口饮水池。池子被地震摇“醒",漏水漏到底朝天。刚把水池修好,住房重建就铺开了。
清华组因地质灾害没法继续住人。几经周折,他在仁加村找到一块“飞地”。正跑得脚大,又有十六户人找不到宅基地的问题冒了出来。一番“胡搅蛮缠",卫志龙“逼”着县重建办在“新村花名册”上添上了“同盟”二字。
为新村征地十六点七亩,耗掉几大缸子口水。正想喘口气,特困房修建、过渡房提升又咕噜咕噜冒了出来。
特困房建设现场,我们与卫志龙不期而遇。这是“特”字号工程,他见面就说,县上要求12月20日前完成,催命一样,只有掰着指头赶工期。
抬头看,房子已经封顶,只剩下抹灰和安装琉璃瓦两道工序。时间是紧了点,打紧开支,应该勉强够花。
德阳市罗江县三名援建干部驻守一线,乡上还派出三名干部轮番值守。卫志龙说,同盟工作没掉队,得感谢上边派来好些个人。
听他这么说,乡上下派的罗文康“回敬"道:我们都归你管,你是平地起水连升三级。
“规则”如此。外来干部不问出身不论级别,都是“配角”。重建工作中,大“权"在握的,是当地干部。
卫志龙嘴贫,同罗文康打趣:你不也提拔了吗?以前跟猪搭腔,现在跟人说话。
这才知道,罗文康以前是乡畜牧站站长。
说话间已到飯点,卫志龙邀我们去他家“将就"一下。我们打仁加村走一个多小时山路过来,本想婉谢的,话到嘴边,被咕咕乱叫的肚子伸手拉住。
路上,听罗文康讲,地震后卫家成了接待站,两头猪的肉老早就被“扫荡”一空,眼下靠亲家接济。罗文康差不多天天在卫家“蹭饭”,提出交伙食费,卫志龙“骂”他“门缝里看人”。
“压寨夫人”可就惨了。除了开火做饭,村上的事也免不了常常骚扰她。这些李银秀都没计较,让她憋屈的是,家里今年白白损失好几万元。
以前两口子在家建大棚种蘑菇。龙门逢场,卫志龙骑摩托,后座上的李银秀背背篼,往往车没骑到隆兴,背上的蘑菇就都变成了钱。地震后,卫志龙车后座上坐着一整个同盟村,再没了李银秀位置。
饭好了,盐煎肉、土豆片各是两盘。汤也一式两份,鸡蛋煮菠菜。女主人最后一个从厨房出来,刨口饭说:有好客没好菜,别讨怄气哈。
卫志龙还在嘴贫:艰苦朴素是我党光荣传统,我们都是很“传统”的人。
雪中行
2013年12月26日
星期四
小雪转多云
去大川。
车到龙门乡王家村时,天空下起雪来。雪花开了一小会儿就谢了,一直到太平镇钟灵新村,伸直脖子,再没见这白色精灵。又走了十公里,仍属钟灵地界,却是一派北国风光。
五座坟,好另类的地名。也是在这个地方,广阔的寂静里终于有了一点动静。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拿耙子把堆在屋顶的积雪往下赶,风把头发和眉毛吹成白色。
男人叫杨全良,家里一共七口人。地震那天,大人起得早。三个孙子,大的七岁,中间一个两岁,最小一个才一个多月,是他和邻居冒死从屋里抢出来的。勤快救了一家人的命。
新家早就在建,不过十多天前,工地被天冻住了。地震以来最大的考验自那时开始。今天是今冬第四次降雪,屋顶的雪不清扫,房子只怕早被压趴下了。
眼下住的其实已不能叫房子。那是胡乱搭起来的两间木屋,放了床堆了粮食后,下脚都难。衣服没地方放,就在房沿下拉一根绳子,露天挂着。 衣服不怕冷,人怕,尤其老人孩子。风裹着雪叫,钻进杨全良耳朵,就成了骨头在吱嘎作响。屋顶彩条布蒙了三层,即便这样,他仍然害怕天黑下来——钻进被窝,差不多要冻成一条冰棍。
他打算添置几床电热毯能挡住寒气的,估计也只有电热毯了。
杨全良盼着冬去春来。他说,以前从来没有如此在意过季节的更替。
表与里
2014年1月7日
星期二
晴
飞仙关镇三友村沙田坝组杨桂琼家有块一亩多的地,去年9月种了油菜。年底,油菜长到三四十公分高,风一吹,差不多都能闻到菜油味儿了。正是这时,一车又一车弃土拉进杨家菜地,堆出一米厚,成了千层饼。
离杨家百米开外的沙田坝新村开工三天就停摆了。为啥弃土没地方堆放,作业面打不开。没有补偿资金,先后协调的几处场地都泡了汤。
我就不信一泡尿能把人憋死!话音落处,镇上负责新村建设的干部宋正强用手指着一片油菜地说就往那儿倒!
宋正强表态之前,先打电话做了请示表面他是家长,“管火"的是内当家。“领导"就是有气魄:一季油菜换几十户人安身,划得着!
杨桂琼认理,认准就干。自家房子——芦山地震后重新站立的第一座新居一就是这么来的。
老房子地震当天成了一片废墟。在心里,杨桂琼更多是庆幸。地震两天前,她带着四个月大的孙子去了成都,而宋正强那天赶早去了县城。
地震两天后,杨桂琼赶回家中。那时宋正强忙得姓啥都不知道了,在家里等着她的只有断壁残垣。在废墟上让拦不住泪流了个痛快,拿手往脸上一抹,杨桂琼打定主意,第二天就动手建房。
她说,几十年了,第一次这么独断专行。
见她一个人拉开了架势,有邻居说:等老宋缓过劲来你也有个帮手。也有人说:下一步国家肯定有重建补助,你就不怕摸黑起早误了船?
杨桂琼是这么说的:早建迟建迟早要建,左等右等自己挨冷。
震后第四天,杨桂琼开始买砖买瓦买木料。第五天,施工队呼啦啦开进工地。
2013年5月17日,杨家耗资5万余元的新家落成入住。修的仍是砖瓦房,外观和原来一样,不同之处是多了地圈梁和构造柱,内里的结实,暗合了主人风骨。
上帝之眼
2014年1月8日
星期三
阴
新安铺一对夫妇,平日里用一辆载货汽车拉货,养活母亲和一双儿女。房子在地震中垮了,好在那天没人在家,算是躲过一劫。
老天把命留下来,就是要我们帮衬别人。这么想着,两口子安顿下老人孩子,开着汽车去拉救灾物资。芦山一趟,宝兴一趟,芦山又一趟……汽油加了好几箱,别说运费,连油钱他们没收过别人一分。有个老板硬塞给他们一把钱,男人急得脸都白了要以为我们是为钱忙活,就看扁人了!
应急救援结束,生意重新上路。哪料汽车坠下陡坡,日子跌入深涧。
女人被送到医院抢救。人是救过来了,医生说,让她重新站起来,我们无能为力。
好在还有男人。车报废了,一身力气还在。
又是一次意外,男人头部重伤,什么时候能够恢复,没有人说得清楚。
今天,我和老人,也和她家一连串的不幸相遇。
曾经坚持给付运费的老板主动包揽了孩子在学校的生活费,乡上一位副书记也经常过问家里的生活。老人不止一次向我讲起,接二连三的打击之后,老天爷仍然在保佑他们。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老人心中竟然始终藏着一片光明,这让我感到震撼。
老人带我去看她现在的家。一个窝棚,就着逼狭地势搭设在省道旁边,棚屋一角用铁丝固定在一棵直径尺余的桉树上。旁边小卖部的大姐告诉我,头天晚上,一辆汽车撞到树上,“砰”的一声,比雷还响。
“要是没有这棵树,要是树没有那么粗壮……”大姐说不下去了。
汽车把桉树啃掉碗口大一块皮,新鲜的伤痕,像一只慈祥的眼睛。我愿意相信,那是上帝之眼,每时每刻,都在注视人间的苦难。
“白干"七十五年
2014年1月9日
星期四
晴
故事从地震那天讲起。按计划,李小刚这天要往成都一家超市发去两万只鸡蛋。超市老板担心“扯拐”,这几天电话就没断过。头天晚上,李小刚住在养鸡场,临睡前他给对方打电话:按时到货,除非天塌下来。
谁知道天真的会塌!交货地点改在乡政府。李小刚说:这两万只鸡蛋送给解放军和受灾的老乡,我回来迟了,就当这是检讨书……
他不回家倒要好些。这是老婆周永霞的原话。他从乡政府回去时一家老小正收拾抖落在院子里的断砖碎瓦,他不动手帮忙不说,张口就是一句话:既然房子没垮,管他干啥!
李小刚冒着余震进到屋里,尽拣能吃的东西往外搬。在家门口一块菜地上,他组织一家老小煮起大锅饭。
大锅饭一煮五天。这些天里,养鸡场两三千只鸡,全部把蛋下进了李小刚支起的锅中。震后第五天,李家粮仓见了底。好在这时,援救加自救,村民们解除了衣食之忧。
李小刚这才陪着周永霞回了一趟娘家一龙门乡甘溪头。从思延乡到县城,再从县城到甘溪头,满城满路都是前来救灾的解放军和志愿者。体育馆前,志愿者啃的是干馒头而在甘溪头,几名战士的午餐,竟是生水泡面。他和老婆当即架锅起灶,免费供应“营养餐”。
县医院外的红绿灯前是周永霞的“摊拉”;甘溪头的“炊事班长”是周永霞的母亲高世芬。李小刚回大房子开起社员会:解放军和志愿者千里迢迢来帮我们,现在他們没菜吃,我们不能装聋作哑。 接连十天,除了安顿受
灾群众,李小刚的时间都用来给解放军送菜。一开始,部队要么拒收,要么非得付钱,李小刚争着争着来了气:只许你们有情,就不准我们有义?!
草坪村村委会主任王文斌算过一笔账,震后救灾,李小刚直接贡献不下十三四万。按他每年一千八百元“工资”计,这个组长,他要“白干”七十五年。
胡沟纪事
2014年1月13日
星期一
晴
胡月祥叫我吃早饭时差5分钟12点。我说,大中午的吃早饭,你这龙门阵摆得也太玄了点。
真是早饭,胡月祥正色说道:现在忙得屙尿都在小跑,哪有工夫开玩笑。他的手上,一桶方便面腾腾冒着热气。
也是,我和他刚刚认识,即使有闲工夫,开玩笑的底子也不瓷实。正好走热了,我在一个砖垛上坐下来,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12点,吃早饭,方便面,哪跟哪啊!
蛇年冬月初八,胡月祥一锄头挖下去就算破土。一个多月时间,换作在别家,房子得有一层高了。再看胡家,刚刚到了“正负零”。这还是左邻右舍抽空帮忙的结果。大儿子安家眉山,老婆和小儿子地震后分头去了成都两个工地。里里外外,胡月祥成了道道地地“一把手”。
现浇地基那天,远亲近邻来了十多个。不过多数时候,陪同胡月祥的只有他长长短短的影子。支模、制钢筋、回填地基,都是他一手一脚完成。睡觉、吃饭的时间被挤了又挤。既然早饭尚可忽略,方便面当了午餐又有什么不可以?
胡月祥家隔壁,一栋两层小楼已经封顶。窗玻璃还没有安,红白相间的窗帘却先挂了起来。
何止窗户,就连大门也是一张门帘。
建筑工地上,胡文样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凭本事也凭热情,农房重建技术指导员一职,他干得专业又敬业。这就是搬进新家一个多月后,从大门到窗户至今因陋就简的原因了。黎明村胡沟组多数人家自己动手建房,东家不喊西家喊,胡文忙得屁股不沾板凳。苦了老婆王凤兰,一个人带着仨丫头,忙得风车转。
王凤兰并不觉得这有多苦。最苦的都过来了,她说。
她至今耿耿于怀的苦日子是,地震后,房子將倾未倾,一家人居无定所。后来,主楼排危拆除,剩下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偏房,五口人挤在里面,过得提心吊胆。
新房子主体刚刚完工一家人就搬了进去。房子没有干透,怕落下风湿,王凤兰买来钢炭。只有老人孩子房间享受这个待遇,钢炭贵,得省。其他房屋,除湿的任务交给时间。
除夕里的芦山
2014年1月30日
星期四
多云转阴
搁往年,鸡和鱼不可或缺。鸡鱼,“机遇”嘛,大年三十,不就图个吉利?可是,青龙场村张伙组刘敏在场上出售水产的摊位前踟蹰良久,还是一走了之。
女儿唐瑞姣脸上隐隐透出不快。过新年没新衣,从小到大,这是头一遭。唐瑞姣不是替自己委屈,她心疼三岁的弟弟。
唐家占地一百四十平方米的房子建成不久就遇上地震。房子并未当场垮下,却已分崩离析,后来排危,被夷为平地。刘敏和老公唐六强地震不久后去了成都打工,一直干到腊月十二。
房子没了,年仍汹涌而来。
唐家彩钢房对面有一个窝棚。窝棚搭在残垣上,看得出来,材料是旧物利用。让这处在灾区随处可见的棚屋“跳”出来的是一对“红双喜”,在又矮又窄的屋面上,有些违和,有些倔强,是寻常墨色里奇崛突兀的一笔。
张扬的喜气隐约还在,窝棚已是人去屋空。
窝棚女主人是唐六强侄女,也是不久前一场婚礼上的主角。婚后第四天,新郎新娘关门上锁去了南方。重建的钱差着一大截,他们要在异乡的土地上为新家找到支撑。
离开青龙场,我来到石刀背沟。
王敏总算闲下来了。多数工地都停工了,托年的福,他和他的汽车终于可以歇上几天。家却仍是原来的样子。我疑惑也揪心:不是说一有砖就动手建房吗?外地调运加解放军支援,砖早就不成问题了呀!
房子建了,不过是我弟的。王敏答话,脸上波澜不惊。
邻居苟全芬接话道:为了支持妻弟建好新家办婚事,王家人财物都奔那边去了。
苟全芬老公地震时被埋在了废墟中。她本想接婆婆来家里过年,又怕老人触景生情。不忍老人落单,她一早就把一双儿女打发过去。
苟全芬的弟妹白成珍早有打算,团年饭,大姑子无论如何要来家里凑个热闹。说起年饭,白成珍感到最有滋味的还是往年,一大家子轮流做东,转个圈,还在年尾巴上。今年不同往年,时间和钞票都得省而又省。家里没喂年猪,割了几斤肉,算是对年三十有个交代。
下午六点光景,我在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中回到县城。电影院安置小区公共厨房黑灯瞎火,正欲返身,“吱呀"一声,一束灯光从一间板房弹了出来。
男主人杨华成四十出头,和女主人李先芬一样,满脸热情。和他们一起过年的还有二弟杨华茂一家,哥俩都在外地打工,说起来也是大半年没见着面了。久别重逢加上辞旧迎新,团年饭应该吃得热闹丰盛,我数了数,茶几上摆着五菜一汤。
吃年饭的人比往年少了一半。杨华成告诉我,一大家子原本是十四口人。往年除夕都是大团圆,初一至初三,三兄弟轮流坐庄。如今大家都住板房,挤不下那么多人,团年饭不得已分成两处。
年三十拍全家福一直是我家的传统节目,可惜今年人在两处,也没人做这生意。说这话,杨华成难掩脸上失落。我拿相机在他面前一晃,我就是来做这生意的。杨华茂乐了,立马掏出手机,通知石羊安置小区的父母和三弟一家“紧急集合”。
按过快门,来到芦阳镇南街“春晚”现场,约莫八点一刻。这是街坊们每人交二十五元凑成的除夕拼盘,唱过跳过后,还要"小吃小喝”。
一片欢呼声中,主持人念到一个人的名字-地震中,他是一个响当当的好汉。好汉周子耘年方八岁。地震那天,他用两只小手从一片废墟中刨出两岁的妹妹。几天前,我托人找到小英雄母亲的电话,不想竟提前与他不期而遇。
我堵住走下舞台的周子耘,问起新年心愿。
一座宽大房子,一架遥控飞机。他的回答,既有孩子气,又有男人味。
资料写作者:陈果,公务员,现居四川雅安。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