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湾湖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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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半夜,表姨妈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她拉了一下系在床头的电灯的开关线,昏黄的电灯光即刻照着了她清瘦的面庞,她慢慢地坐起来,有几分迟钝地从床边拿起一件深蓝色的中山服披在身上。
  她不知道为什么,过了春分以后,晚上总是整夜整夜地做梦,而且做的梦总是同一个样的,什么湖水呀,芦苇呀,乌蓬小船呀等等。而最让她惊异的是每一次梦中总会出现那长满芦苇的沉湖湖汊,湖汊中水伢或躬着身子插虾籇,或站在湖水中默默地望着她,鱼儿在他身边的虾籇前转来转去,时而露头,时而板籽,溅起的水花洒在了水伢的中山服上……
  表姨妈想了想刚才的梦,不由得看了看披在身上的深蓝色的中山服,一种不可名状的哀怨从心底向上涌,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突然,一只老鼠从床底蹿出,吱吱地向堂屋跑去。她想起来了,刚才的梦中好像也有一只这样的大老鼠。不,不是好像,确确实实是有一只,它从芦苇荡里蹿出来跳到他们的乌篷船上,舔舐着水伢的口水,她发现后顺手操起船铺边的一把芭蕉扇,老鼠没打着,却把熟睡的水伢给打醒了。她正准备对水伢说有老鼠,可被她打醒的水伢突然不见了。而那只灰色的大老鼠居然从船舱蹿到船头立了起来,只一瞬间的功夫大老鼠变成了水伢,纵身跳入到湖水中,她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梦,这个频频光临的梦,真让她心神不宁。
  表姨妈急忙下床,趿着鞋子走向堂屋,她想看看从床底蹿出的那只老鼠是不是从沉湖湖滩里来的。对于这种灰褐色的老鼠,她实在是太熟悉了,在那荒滩苇荡的野外几乎与世隔绝地生存了近二十年,哪一天不与老鼠为伴?老鼠亲过水伢,想必也曾亲过她,可是,为什么老鼠带走了水伢而不带走她呢?
  表姨妈拉开堂屋的电灯,痴痴地在堂屋内转了转,心想,是应该好好地亲近一下这偏心的家伙。说不定它可以把自己带到水伢那里去见水伢一面呢!可是,堂屋内除了用几块船板搭成的桌子,以及简陋的长凳外,根本就没有老鼠的影儿。昏黄的灯光下,表姨妈迟疑了一会儿,便又慢慢地来到床边坐下。梦中的情境再次在脑海里浮现——
  为什么总是湖滩、芦苇荡呢?为什么总是渔船、水伢呢?想了好一会儿,表姨妈终于认定,这些时的梦,不是梦,是水伢想她了,在她熟睡之时来看她了。
  于是,表姨妈决定到沉湖那湾长满了芦苇的湖汊去一趟,去看一看那里的芦苇,看一看那湾湖汊子里的湖水,去会一会那个不正经的老鬼,都相隔三年多了啊!
  不知不觉表姨妈竟然轻轻地哼起了水伢时常唱给她听的那首歌儿:
  芦苇花儿开在顶儿上啊,
  鱼儿板籽板到船儿上啊,
  我操心操在你的身儿上;
  你是我的冤家哟嗬嗬……
  前世欠你今世还哟,
  芦苇湖汊是我们的新房啊,
  小小船舱好圆房哟,
  好呀好圆房啊,好圆房……
  唱着唱着,不觉唱出了心酸,唱出了泪水……
  二
  1958年2月,才二十出头的表姨妈出嫁了。
  坐在花轿里,表姨妈听着外面的唢呐声,陶醉了的心半是娇羞半是好奇。娇羞的是她要做新娘子了,有了夫婿,有了家,有了未来,有了幸福了。好奇的是她从未见过自己的夫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老是少,是俊是丑,对她是好是坏……这在她心中,那可是一个待解的谜啊!
  迎亲的队伍,沿着河堤穿过芦苇,慢慢地走进了面河而居的小村子。飘舞的红旗、铿锵的锣鼓、悠扬的唢呐召引着小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们纷纷跑出屋门观看,妇女小孩们跟着迎亲的队伍,瞧着红红的花轿,都想一睹新娘的面容。当新娘头顶着红盖头走下花轿时,前来看热闹的人们都称羡不已——艳丽的服饰裹着一个好标致的身材呀!
  然而,当新娘表姨妈走下花轿拜堂时,无情的现实把她美好的憧憬击得粉碎——
  拜堂那刻,病怏怏的新郎,在新郎远房侄儿水伢的搀扶下,像例行公务一样,在新郎阵阵的咳嗽声中草草了事。新郎病了,是痨病,久治不愈,算命先生说,结婚冲冲喜也许会好起来。
  新郎病了,自然就没有“三天无大小”的闹洞房之举了。新郎在侄子水伢的搀扶下,一路喘气一路咳嗽地进了洞房,当水伢托着新郎的手掀掉新娘的红盖头时,病怏怏的新郎与生龙活虎般的水伢眼梢儿都直了。水伢不觉脱口而出,真好看,好漂亮呀!新郎听到侄儿的话,方才回过神来,“嘿嘿”地笑了;虽然是笑,但是,他那笑比哭还要难看:苍白的脸上一丝儿血色也没有,两眼凹陷,张开的嘴唇发紫。要不是水伢在,表姨妈一定会被吓坏的。看到眼前的新郎,表姨妈扑在床上呜呜地哭了。她的泪水仿佛是一片片凋零的芦苇花,落在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上。
  这时,婆婆进来说:“媳妇啊,快别这样。这是女人的命,女人都是要嫁人的。俗话说:嫁鸡跟鸡,嫁狗跟狗,嫁给扫帚背着走。别看他长得丑,人病了是这样的,刚过门来,多讲一点喜气、净气,来冲一冲他身上的秽气,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好地照顾他,从现在起,他可就是你的男人了。”
  婆婆的话语并没有减轻表姨妈心中因失望所致的丝丝疼痛。一夜之间,表姨妈竟然生出了许多的白发,她白皙的脸上也陡增了许多怨妇的愁纹。不过,白发也好,怨愁也好,她还是认命了。从第二天起,便开始为夫婿煎中药,细心地侍前侍后。
  说也巧,结婚后夫婿的身体居然比以前有所好转,走路不再需要别人搀扶,每天还能扫扫地、抹一抹桌椅。这应该是一件可喜的事,然而,婆婆看在眼里却愁在心里。她知道儿子的病与她刚过世的老伴一样,与天气有关,时好时坏。现在所谓的有所好转,不过是这几天的天气正常,一旦天色有变,一切都会跟原来一样的。这种病想要恢复肯定是不可能的,能够维持现状、保住性命就很不错了。婆婆太清楚不过了,媳妇的感受不也是自己曾经有过的感受吗?所以婆婆没有过多地去想。何况在这种情形下想多想少又能怎么样?人间不公平的事,不如人愿的事太多了,能想得过来吗?为了老何家,以后只有好好地对待媳妇。婆婆想的,婆婆愁的,是儿子能不能给他们老何家留下一个孙子。要不然,老何家的血脉到他这一个分支就断香火了。   老天不负苦心人。表姨妈用她柔弱的双肩,撑起本不该由她来撑起的一片天空。她的柔美与勤劳终于改变了家庭,以及人们对他们家庭的看法。丈夫的脸上时常可见笑容了,家里也时不时还有一些邻里乡亲来坐坐,整个家庭充满了活气。在乡亲们的意识里,好像结婚这一冲喜真的是很灵验哩!
  自从表姨妈进门那天起,侄儿水伢的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勤快,他动不动就跑过来,并且婶婶长婶婶短的嘴里挂着,脸上整日里堆满了笑容,欢欢喜喜地帮助与自己一样年轻的新婶婶跑前跑后,做这做那,有使不完的劲。
  一晃半年过去了,可是表姨妈的肚子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可急坏了婆婆。
  这天,婆婆来到媳妇的房间,望着媳妇的肚子问:“怎么样?有了吗?”
  不提此事便罢,一提此事表姨妈心中便有一股酸涩的味儿往上涌,她望了一眼过于操劳的婆婆,羞红着脸低下头,轻轻地摇了摇说:“他,让他身体好些了再说吧。”婆婆心里明白,媳妇是有难言之隐,是对儿子的难言之隐,因为问题不在儿媳而在自己的儿子。婆婆叹了一口气没有多说什么,便轻轻地摸了摸媳妇的左背后慢慢地走出了房间。
  三
  接连几天表姨妈心里沉沉的。婆婆想抱孙子的愿望像一枚粗长的铅块横鲠在表姨妈心中,使得表姨妈无论做什么事都显得有几分呆痴,且有一种羞于见人的感觉。
  那天早晨,表姨妈像往常一样把屋内的每一个房间的旮旯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她习惯于左手端着撮箕,右手握着扫帚托着撮箕倒灰。当她把大半撮箕灰土倒到屋前台坡下时,邻家的一群母鸡便冲了过来,鸡爪乱扒,希望能找到食物。这时,表姨妈家的一只大红公鸡看见了,便“嗖”地一下冲了过来。大红公鸡抖了抖它那有力的翅膀,“咯咯咯”地边叫边围着邻家的一只黄花母鸡绕圈子,时不时地把它那漂亮的翅膀伸开抖动抖动,扬起的尘土洒落在黄花母鸡的周围。等到黄花母鸡春情勃发卧下后,大红公鸡快速地用嘴夹紧那只黄花母鸡的冠子,轻盈地跳了上去,平时翘得高高的那漂亮的尾巴向下压去……
  表姨妈见状,一股醋意从心头涌起,直戳她的那块疤。于是,表姨妈顺手操起手中的那把扫帚向大红公鸡掷去。大红公鸡从黄花母鸡身上跳将起来向坡下飞去,那黄花母鸡也跟着蹿去,表姨妈气不打一处出,又随手把撮箕掷了过去,转身回到了房里,扑在床上哭了。表姨妈哭得很伤心,她连邻家的那一只黄花母鸡都不如。
  这一切婆婆看在眼里,她来到媳妇的房门口望着扑在床上哭泣的媳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便下地干活了。
  第二天,在婆婆的督促下,表姨妈陪着丈夫跟着婆婆一道撑着小船去了城关,几经周折找到了一家中医院。老中医边听婆婆的叙说,边皱着眉头替表姨妈的夫君把脉。在老中医的指点下,表姨妈为丈夫抓了好几副中药。这也是婆婆的无奈,婆婆知道,儿子的病是不宜要孩子,这不仅会更伤及儿子的元气,弄不好还会丧失儿子的命,或者将病传染给媳妇。可是,老头子过早地丢下他们孤儿寡母,家里连一个撑天的柱子都没有,唯一的这根独苗又如此多劫,难道真的要到他这一代断香火?婆婆思前思后,下了决心,一定要给何家添个孙子。
  说也奇怪,丈夫才吃下一副中药,当天晚上表姨妈就真正地做了新娘子。做了女人的表姨妈心里甜丝丝的,脸上有了难得的喜气。几个月后,表姨妈的肚子鼓了起来,邻里们望着表姨妈鼓隆隆的肚子,总会在婆婆面前羡慕地说:“你们老何家真有福气,娶了那么个油光水滑的媳妇,一下子就怀上了……”婆婆听在耳里喜在心上,她愁眉深锁的样子渐渐地松弛了。表姨妈嫁过来后略略知道一些婆婆的遭遇,婆婆过得很是艰辛。老伴死得早,丢下他们孤儿寡母,家里的一切全由一个妇道人家打理,没有亲历是难以言喻其间的艰辛与痛楚。为了撑起这一家的门户,婆婆挺了又挺。本来可以重新找一个伴儿,但她没有,不为别的,就为她心中铭刻的“好女不事二夫”之道,更为了儿子不让别人轻视,她才含辛茹苦地拉扯儿子,支起一个残缺的家。
  来年夏天,表姨妈生了一个胖乎乎的儿子。这下可喜坏了婆婆。凡是前来探望的亲戚、左邻右舍等,婆婆总少不了端上一碗糖水,塞上几个涂红了蛋壳的熟鸡蛋,以张扬他们老何家的喜庆。鸡蛋自家养的鸡可以生,那糖可就是稀罕物,需要把平时在大队合作社(小卖店)卖鸡蛋时,奖的糖票几钱半两地慢慢积攒,凑合到半斤以上才能到大队合作社去买回。然而,婆婆高兴,也不管那东西稀不稀罕了,有了孙子,付出什么都值得。
  表姨妈生了小孩后,侄儿水伢的脚比以往更勤了,三天两头便跑到表姨妈家,主动帮助表姨妈做些家务,河里挑水,屋后挑柴,提溲水喂猪,甚至连扫地之类的小事水伢都会抢着去做。没事时,水伢就一边逗着表姨妈怀里的孩子,一边给表姨妈讲白天生产队发生的一些趣事。每到此时,表姨妈给小孩喂奶时,总是解开胸前的两颗纽扣让孩子吮吸乳头。水伢见了,总会紧抿着嘴,一个劲地吞口水,眼光直勾勾地。
  水伢三天两头往表姨妈家跑,次数一多,便招来了水伢堂客德芝以及水伢娘的不满。德芝是水伢娘娘家妹子的女儿。水伢与德芝的婚事是水伢娘百般撮合下才成的。她不想让德芝在何家受半点委屈,更不允许水伢的心游离在德芝之外,她要对得起娘家妹子。水伢对娘的做法很是反感。德芝说话口无遮拦,大声大气,没有女人的温柔,整日里板着个脸。
  一天,水伢又来到表姨妈的家里,刚好婆婆挑着一担水桶正准备到前面河里去挑水,水伢眼尖手快地从婆婆肩上接过水桶,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河边码头。码头上水伢的娘正在洗菜,见水伢挑水不是自家的水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猛然站起身,气呼呼地提着菜篮子边走边说:“伤风败俗、家懒外勤的东西,我让你那老不死的来教育你。”水伢娘口里骂骂咧咧地,头也不回地上了台坡。
  水伢挑着一担水还没来得及离开码头,突然,一端系钩子的绳子断了,两桶水落在地上,溅了他满身水。水伢只好系好钩绳,重新打水。
  水伢全身湿淋淋地挑着一担水刚跨进表姨妈的门,表姨妈见状关切地问:“怎么全身湿透了?掉到河里去了?”她说完立即进房拿了一条干毛巾,快步到厨房水缸边帮水伢擦拭着脸上的水。水伢笑嘻嘻地说:“没事,没事。”水伢口里说没事,心里美滋滋的。   这时,婆婆抱着柴禾慌张地从大门口进来,说:“水伢呀,快回去,德芝出事了。她割完柴禾,坐队里黄家老头赶的牛车回家,不知怎么搞的,牛车翻到中心沟里去了!人随牛车在中心沟里滚了几个滚,最后牛车压在了人的身上……”
  水伢看了一眼婆婆,又扭头看表姨妈,表姨妈正注视着他,不知是听了婆婆说的话,还是见表姨妈注视他的样子,他一阵心慌,急忙躲闪着目光,慌乱而不自在地走了。表姨妈看见水伢那慌乱的眼神,不觉心头一震,像一道电流击着了心。从此,水伢那令表姨妈震动的眼神就永远地定格在表姨妈的心头了。
  水伢还没有到家就听到了娘在号哭:“我的儿啊,你死得好惨啊——”
  德芝死后,三个无娘的孩子建华、大姣、小姣全甩到了水伢娘身上。水伢娘与他爸有心想给水伢续一房,可又怕苦了三个孩子,也觉得这样做对不起死去的德芝。所以,虽说有心却迟迟不给张罗。这“有心”的事儿也就给慢慢地搁下来了。
  四
  “呔!”窗外一声吆喝牲口的吼叫声使表姨妈回过神来,表姨妈用她那干瘦的手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动了动腿,哪知,一双脚全都麻木了。她裹了裹披在身上的中山服,把脚慢慢地伸进了被窝里,被窝里也是冷冷的,她拉了一下电灯开关,电灯熄灭了,从墙壁那小小的窗口里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光亮,天快亮了。表姨妈索性穿好衣服起了床。她心里说,还是早一点动身去那湾湖汊吧,有几十里的路哩!
  表姨妈从床头上方取下用钩子钩着的一个竹篾篮子,随手搁在床上,掀开篮子上面盖着的一块深蓝色的布,她翻了翻,从里面取出一把檀香和一摞纸钱,然后又把篮子挂在床头铁丝系住的钩子上。望着红色的檀香,表姨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失神地坐在床沿,她想到了英年早逝的丈夫。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越是想避开想忘却的往事,越是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那是结婚后的第五个年头,婆婆哪里甘心只要一个孙子,见表姨妈近来肚子又没有了动静,于是,再次让表姨妈领着丈夫抓了几副中药。
  表姨妈清楚地记得,自己再次怀上了孩子。那种喜悦,那种幸福,时时荡漾在心头。哪知,福无双至。这第二个孩子在表姨妈腹内的萌生却要了她丈夫的命。
  表姨妈摸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看着连半点精气神都没有的丈夫,心中虽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楚与苦处,但表姨妈没有嫌弃,总是耐心耐烦地替丈夫擦洗。
  然而,表姨妈切心地照顾并没有挽留住丈夫的生命。最终,丈夫在一个起着大风的夜晚,一阵剧烈地咳嗽之后,便永远地离开了他多灾多难的世界,离开了他守寡半生的母亲和他的娇妻爱子。那年,表姨妈才二十五岁。
  丈夫的死,表姨妈很伤心。在表姨妈的心中,丈夫活着就是一个完整的家,即便是病怏怏的。可是现在,自己与孩子真真切切地成了孤儿寡母了。
  送走丈夫后,表姨妈心里空荡荡的,每天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似的,时不时还把药罐洗净准备去煎中药,可每每到房里拿中药时,才发现这是再也不需要做的事了。
  婆婆每每见到表姨妈此举,总会心疼地走过来,轻轻地抚着表姨妈的背,泪水不由自主地流出。婆婆面对表姨妈虽然无言,但她心里的滋味涩涩的苦苦的。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表姨妈反过来安慰婆婆说,“队里的活,你就不要去了,让我一个人去就行了,狗货也得有人照看啊。”
  “那怎么能行?你一个人的工分怎么能养活三张嘴?再说你的身子还得注意呢?去年超支的钱,还在队里挂着呢。”婆婆望着媳妇,一个劲地摇头。
  再难再苦,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婆婆出工要么带着孙子,要么用绳子把孙子拴在家里。生产队长照顾她们家,在生产队里,队长总是安排婆婆做一些轻活,其工分与相同劳力靠。而表姨妈则不同,她是年轻的壮劳动力,尽管怀有身孕,轻松的农活还是轮不到年轻妇女的,因此,表姨妈每天只好挺着肚子跟随生产队的妇女们早出晚归。
  第二年春天的一个中午,表姨妈随同生产队的几名妇女,利用午饭时间到垸外湖边的河里抽藕条,谁知表姨妈还没抽上十根藕条,她肚子内的小家伙就不耐烦了。几名妇女见表姨妈发作了,急忙把她从河中扶上岸,表姨妈还来不及躺在岸上,小家伙就急匆匆地面世了。
  这第二个儿子是在水边生的,于是给他起名叫水生。
  五
  水生出世后不久,婆婆突然得了一种怪病,倒在河里淹死了。还是生产队里的保管员把婆婆的尸体从水里拉起来的呢!当时人们都出远工去了,整个村子空空的。生产队的保管员正在队屋里打扫清洁,以便放谷种。他到河里去提水,看见队屋前机涧坡上放着一担水桶,机涧里婆婆浮在水边一动也不动,拉起来一看,婆婆身体已经硬了。人们都说,婆婆可能是得了一种什么怪病,挑水时,突然发作,倒在了水里。要么是落水鬼勾了婆婆的魂魄,做了替身。
  本已是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小舟,一下子失去了掌舵手。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一刻,表姨妈只觉得天塌地陷,整个世界都好像不存在了。
  在安排婆婆的后事时,水伢俨然成了这家的主人,自作主张地招待,并请来生产队干部及左邻右舍前来帮忙。伤心至极的表姨妈,搂着两个孩子,木讷呆痴地听随别人指教。这一切,在表姨妈的意识里都仿佛是梦,一场噩梦。
  “芸香啊,这几天你就别出工了,在家好好休息,照顾好两个小家伙。或者回娘家去住上一阵子也行……”安葬婆婆后的当天晚上,妇女队长再次来到表姨妈家同情地说。
  表姨妈搂着两个孩子泪眼汪汪地抽噎着说:“我不出工,我们娘仨吃什么呀?”
  “队委会已经研究过了,我们不会让一个贫下中农受冻挨饿的。别担心,有生产队作主呢!”
  “谢谢你,队长。”
  “别哭啊。你休息几天再说,队里分什么东西时,你也去啊。想回娘家,你就去吧!”
  妇女队长提到回娘家,表姨妈更伤心地哭着说:“我娘家没有人了,我唯一的养母在我出嫁后的第二年便去世了。”   妇女队长听后,心里很是沉重,更是同情,安慰了表姨妈好一会儿才离开。
  妇女队长前脚才出了表姨妈的门,水伢后脚便来了,提着刚从沉湖里捉来的几条喜头鱼,每一个少说也有七八两重。
  水伢进门见表姨妈冷锅冷灶,深深地看了一眼表姨妈后,把鱼放在地上,麻利地洗了锅,舀进两瓢水后,从柴堂里抱出柴禾,向灶里塞进了一把点燃,便在后门口杀鱼。表姨妈看着水伢忙碌的样子,心里倒觉得有了几分安慰。她把孩子安顿好,麻利地来到灶堂接过水伢杀好的鱼,开始淘米做饭。水伢帮助往灶里加柴。水伢说:“不要过度伤心,事已至此,还是想开些,再说还有我们呢!天塌了,日子还是要过的嘛!”
  表姨妈低着头,不知是得到了一种慰藉,还是感到了一种依靠,心里好受了些。但,泪水却不由自主地从她眼眶里流了出来,像断线的珍珠,从脸上滚落到她那隆起的胸部上。水伢十分怜惜地望着表姨妈:“我会常来帮你的。”
  “以后你别来了,别人会说闲话的。”
  “都这样了,你还想那么多?我过来帮婶婶是天经地义的事。总不至于看着你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吧?”
  表姨妈听了水伢的一番话,便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蹲在灶下往灶口里塞柴禾的水伢。虽然天色较暗,虽然眼中还有泪翳,但灶口透出的火光印红了水伢的脸,如同印红了表姨妈的心。水伢那曾令表姨妈震颤的眼神再次掠过表姨妈的心头。
  表姨妈与水伢,一个上灶,一个下灶,配合得很默契,没多大的功夫,饭做好了。水伢站起身再次深深地看了看表姨妈后,便回家了。
  六
  表姨妈拖着两个幼小的孩子,既要在生产队出工,又要在家里做家务,里里外外那么多事,说有多难就有多难。要不是水伢常来帮她,她也许一天都难以维系。水伢里里外外帮助打理,这无疑给了表姨妈希望和勇气。
  一晃就到了六七月份,正是涨大水的季节。每年这个时节,生产队的干部对防汛抗洪格外重视,全力组织男女劳动力轮流上堤去防汛,不论日夜地巡视在垸堤上。
  这年有胜于往年,一进六月,绵绵阴雨下个不停,致使河塘沟渠的水逐日看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水已逼上了垸堤堤面。水一大,无风也有三尺浪。浪不停地冲刷与侵蚀垸堤,垸堤随时都有溃口的危险。垸堤可是全大队的命脉啊!人畜的生命、田里的庄稼以及社员们居住的房屋等全系这垸堤。于是,生产队干部要求全体群众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无畏革命精神,与天斗,与水斗,一定要确保垸堤不倒,做到人在堤在。
  那天晚上,堤坝上突然出现了险情。大队革委会主任身穿蓑衣扛着铁锹,挨家挨户地喊人上堤。大队革委会主任来到表姨妈家门前:“准备上堤,上堤上堤。快快快。”
  表姨妈望着全身湿淋淋的大队革委会主任说:“我,我的小孩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不怎么办。抗洪抗灾是大事……”
  在大队革委会主任非常严肃的督促下,表姨妈只好把两个孩子关在屋里,不论孩子如何哭泣,硬是狠下心挑着一担篼箕上了垸堤。整整一个晚上,表姨妈的耳畔不是自己肩上扁担的“吱呀”声,也不是周遭雨水的“哗哗”声,全都是孩子的哭泣声。一把一把的雨水从脸上抹去,却怎么也抹不去那揪心的牵挂。一到第二天早上,替班的男女劳动力上堤来了,表姨妈甩掉篼箕直往家里奔,完全忘记了自己家的篼箕扁担,以及一夜的劳累和泥水路滑。来到家门口她没有听到孩子的哭泣声,一种恐惧袭上心头,她猛然推门而进,屋内的情景让她惊喜、感动,一阵莫名的心跳产生的暖流辐射全身:“你怎么没有上堤?守了一夜吗?”其实表姨妈知道,他,水伢,在垸堤上已经几天几夜了,昨晚是换下来休息的。
  水伢抬头望着突然闯进来的表姨妈那副神态,竟忘记了回答。表姨妈的衣服全身湿透了,紧紧地贴在她娇小的身上,真可谓“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水伢恨不得立马把她搂进怀里,就像搂他怀里的水生一样。谁知,他刚一动身,怀里的水生醒了。这时水伢才回过神来说:“昨天晚上你刚出门,我就从堤上回来了。他们两个哭得厉害,我就知道你上堤了。还好,两个小家伙吃了一点米糊糊后就睡了。”
  “你就这样抱了一夜?”表姨妈心中有一阵说不出的心疼,走过来要接水伢怀中的水生。
  “你身上湿透了,快换衣服去。没有奶水,不抱着他不睡,抱在怀里慢慢地摇晃,睡得还很香的。”水伢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把水生往床上放。
  关切而柔和的话语让表姨妈心里暖暖的。表姨妈上前一步抓住水伢的胳膊喃喃地说:“让你费心了。”
  “你换了衣服就休息吧,我也该回去了。”水伢直起身子没敢正视表姨妈,他怕那一股亢奋的激情迸发出来而无法压制,只好选择离开……突然,门外传来下堤人踩着稀泥的脚步声,“咚咚咚”仿佛警察捉拿小偷的脚步,让水伢心里发虚,发慌,害怕。他连忙闪身躲到了房门边,他感觉自己真像一个小偷。表姨妈松开水伢快步去关上了大门,正待回房,水伢跨出房门不舍地向表姨妈苦苦地笑了笑后,从后门走了。
  七
  表姨妈把香和纸钱放进一个小塑料袋,把塑料袋的口缠了缠,打了个绾结,慢慢地装进一个手提布袋里。然后,弯腰又从床下的木板上拿出她平日里舍不得穿的那双黑色羊皮鞋。这是水伢送给她六十岁的礼物,她只在乌篷船上穿过几次,其它时日总是收捡得好好的。
  穿好皮鞋,表姨妈在屋内环视了一下,便出了门。
  在那湾湖汊中生活了近二十年,这么多年来表姨妈好像一直没有认真地梳理过究竟哪来的勇气,让她背叛了世俗,背叛了伦理,背离了亲人。在她浅浅的意识里,好像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而然。
  表姨妈还清楚地记得,婆婆去世后不久,她就预感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是表姨妈在回顾那些给婆婆送葬的男人们看她的眼神和对她异样的动作感觉到的。
  秋后收割芦苇,生产队里是按收割芦苇的个数记工分的。只有打杂工的工分可以按相同的劳力靠。打杂工是一种轻闲的工作,名曰照看芦苇,帮割芦苇的社员送送水或传达通知什么的,实际不过是在芦苇地里转转而已,然后便可在柴棚里做自己想做的事。这一工种是生产队里的“高级社员”才能享有的特权,也就是生产队里那些有狠的男劳动力,或生产队里的皇亲国戚才能做的事。至于其他人,想都别想。没想到,婆婆去世后的第一个秋后收割芦苇的时节,生产队长就安排表姨妈在芦苇地里打杂。表姨妈每天带着狗货与水生到芦苇地里转转,狗货与水生睡觉了,她就去帮大家捆柴,或者拉篾。一次,她正帮水伢他娘和隔壁的刘大婶拉篾捆柴,队长走过来,很严肃地说:“你把你的事做好,你这样做,大多数社员会有意见的,没事你就到柴棚休息。”这样,清闲的日子过了将近半个月,表姨妈也就习惯了。   这天,天气比往常冷得多,早晨满地都是霜,表姨妈到芦苇地里转了转后便进柴棚与孩子们躲进被窝里了。
  突然,队长出现在柴棚门口:“好冷,满地都是霜。”
  “快进来,这里面还蛮热和。”表姨妈心存感激地招呼队长进柴棚。
  队长向四周望了望,便低头进了柴棚,一屁股坐到了表姨妈的身边,表姨妈正准备向里边挪动,队长一把抱住她。表姨妈反抗着。这时,狗货站起来推着队长:“不要打我妈妈,不要你们打架。”队长见不能得手,只好作罢:“你这是何苦呢?算了算了,今天太冷,你把孩子带回去吧,我跟记工员说,还是记你全天工。”表姨妈听了队长的话,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服,低着头,背起水生,牵着狗货出了柴棚。
  秋末冬初,白天变短。表姨妈回到家,天也渐渐黑了。表姨妈点上煤油灯,赶紧烧晚饭。晚饭很简单,一大把长米菜加一点米煮成的稀饭,外加一碗炒萝卜和一碗咸藜蒿。一家人吃了后正准备洗了上床,突然听见队长喊门,表姨妈急忙趿着鞋子打开门问道:“有事?”
  队长迫不及待进门并随手关上门:“有。来看看你……”话还未说完,就一把抱住了表姨妈。
  表姨妈反抗着往后退,并一个劲地扭打、推着,她退到墙边喘着气:“你再这样,我就喊人了。”
  “你别喊,我走。”队长见不能得手,便在表姨妈的胸部狠狠地抓了一把后就离开了。表姨妈急忙闩好大门,洗也不想洗了就往床上爬。刚爬上床就听见后门有响声,她以为是自家喂的猪在拱门,就下床准备去赶猪。她打开房门,踏进堂屋,见后门已开,进来的是生产队保管员,手里还拿着一把形如匕首的刀。很显然他刚才是用刀拨开了后门。表姨妈很不高兴地指责:“你……”保管员一改往日的和善,逼了过来:“没别的意思,就一次,顺从了没什么,不然……嘿嘿!”他用刀指了指床上玩耍的孩子,左手一把抓住表姨妈的右膀,拉着进了婆婆曾睡过的房间。表姨妈的反抗在身强力壮的保管员面前显得很微弱。保管员把刀子往床头的抽屉桌上一丢,一把抱起表姨妈就往床上倒去,床上铺着一张陈旧的芦席,芦席发出阵阵“噼噼”响声。
  突然,大门被踢开了。生产队副队长带着民兵排长和四个民兵冲了进来,几束强烈的手电筒光满屋晃动,最后光聚停留在正在扭打的保管员和表姨妈的身上。保管员惊慌地扭头,停止拉扯表姨妈衣裤的手,惶恐地用手挡着眼睛:“你们,你们……”表姨妈急忙爬起来跑到前面房间,抱着两个孩子低低地哭泣。
  “怎么是你?”副队长惊奇地问。原来,副队长很早就想取代队长,可一直找不着机会。前些时,他听民兵排长说,队长对表姨妈有意思。副队长认为机会来了,一边极力支持队长安排表姨妈做杂工,一边与民兵排长谋划了一番,以待时机。正巧傍晚,队长溜进表姨妈家时被民兵排长碰见了,民兵排长急忙跑去报信。哪知,来晚了一步,倒把保管员抓了个正着。
  正在这时,水伢刚好来到表姨妈门前,听到屋里闹哄哄的,他急走几步进屋。保管员看见水伢,吓得跪在了地上。水伢看屋里情形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不假思索地抓住保管员的领口,狠狠地抽打了保管员一嘴巴。副队长怕闹出人命,拦着水伢,叫民兵排长等人把保管员送往大队部。副队长安慰表姨妈几句后,对水伢说:“你劝劝你的婶婶,那该死的东西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的,有什么事找队里。我们会作主的。”副队长用手向房间里指了指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表姨妈的家。
  表姨妈见水伢来了,扑在水伢怀里无助地抽泣起来。水伢紧紧地搂着表姨妈,轻轻地给她擦拭着泪水……
  那一夜,水伢没有回去,一直陪着表姨妈。
  睡在水伢怀里,表姨妈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安稳。
  八
  表姨妈经过一处坟地时,突然记起来,应该顺路去看看婆婆。婆婆的坟茔就在去湖汊那条路的拐弯处。在漂泊的那些时日里,她每年总忘不了去几趟,割一割上面的野草,添上几撮泥土,以示对婆婆的怀念。可是,三年多了,三年多的他乡隐姓埋名,三年多的深居简出,三年多来,想必野草早已把婆婆的坟茔覆盖了一层又一层了吧。
  说实在的,对于婆婆的死,表姨妈心里很难过,觉得婆婆太可怜了,死得有所不值。
  那年保管员被民兵排长送到大队部时,刚好派出所的特派员正和大队书记谈事,特派员听了民兵排长的汇报,非常慎重地把保管员带到了派出所。一个月后,也就是腊月二十,法院与公安局一道押着色胆包天的保管员回大队里开公判大会。保管员被判了死刑,就地枪决。枪决的地点就在芦苇边的乱葬岗,婆婆的坟地旁。那一天,去看的人很多很多。表姨妈本准备不去的。可是水伢来一喊,她便也去了。表姨妈听到法院宣读的“公告”才知道婆婆的死是保管员所为,于是,表姨妈心里恨透了保管员,这才认为保管员这个老色鬼是死有余辜。
  原来婆婆并不是自己落水而死。那天,生产队的男女劳力都到外院去开垦荒田。承生产队长照顾,婆婆留在家里照看狗货与水生。临近中午,生产队保管员请婆婆帮忙把生产队仓库里的谷种装麻袋。婆婆见孙子都睡了,便轻轻关上门,跟着保管员来到仓库,刚进仓库就被保管员抱住放倒在他早已铺好了的麻袋上,等婆婆回过神来时,婆婆的衣裤已被扒了下来……五十来岁的婆婆,守了几十年的寡,怎能容忍这样的轻薄呢?一气之下,冲出仓库,投进了生产队队屋门前的机涧里,机涧水太深,待保管员好不容易把婆婆拖上岸,婆婆早已断了气。
  宣判会给那些对表姨妈有贼心贼胆的男人们敲了警钟。从此,表姨妈的门前不再是非多。不过,这反倒成就了水伢与表姨妈的好事。水伢作为老何家的子孙,来帮助自家的婶婶,在世人眼里是天经地义的。有时,水伢夜晚在湖里捉鱼回来,也总少不了选上几条大一点的鱼送过去。
  刚开始,水伢的父母认为,表姨妈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确实不易,水伢过去帮助他们孤儿寡母,是应该的,这毕竟是在帮助老何家。自家人不帮,还有谁来帮?可是,日子一久,水伢的父母倒害怕起来。表姨妈与水伢虽然是婶侄关系,可他们毕竟是年轻人,且都是结过婚的人,一个没有了女人,一个没有了男人,这耳鬓厮磨……要是乱了伦常,闹出了大笑话,那怎么得了啊!那就真的愧对列祖列宗,无脸见世人了。于是,水伢父母商量,一定得托媒给水伢张罗个媳妇,不管是什么样的,只要愿意进门就成。他们认为,只有让水伢续上了媳妇,就可以给水伢一个束缚,水伢就不至于干出那种乱伦常的事来。人是介绍了几个,可水伢一个也看不中,不是这不好,就是那不好,一个个都被他给推掉了。事后水伢还是照常出入表姨妈的家,我行我素。为此,水伢没少挨父母打骂。水伢呢,也总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气得父母无可奈何。   后来,水伢被生产队派出学机械。这对水伢父母来说,真是好事。他们认为只要水伢与表姨妈不常在一起就行。
  水伢外出学机械,对表姨妈来讲,家里就像少了一根柱子,心里像少了一个秤砣,许多事都撑不起来,压不下去。隔壁的刘大婶见表姨妈家没男人,水伢外出学机械,无人帮助打点,实在够可怜的,就过来劝表姨妈再找个依靠,不管怎么说,家里有一个男人就是有一个靠山啊!
  表姨妈摇摇头说:“不,婶,这样不好。对不起婆婆,再说孩子太小……”表姨妈欲言又止。
  刘大婶说:“你呀你,有什么不好的。就是因为孩子太小,你还年轻,才要去找一个挡风遮雨的伞。”
  刘大婶拿表姨妈没办法。其实,表姨妈并不是不开窍。如果再走一步,能找到像水伢这样的男人吗?
  一晃,几年过去了。水生也读初中了。表姨妈住在学校,被生产队安排在学校食堂烧饭。这比在生产队里做农活要轻松自在得多。可与水伢接触不能像以往那样频繁。这些年来,两人早已是生死相许了。
  那天是“六一”儿童节,学校在操场上举行文艺汇演,观众除了学生、老师,还有大队干部、管校代表以及好多的学生家长。表姨妈也在观众之列,她坐在台下观众的最后面,学生们表演的一个个精彩的节目吸引了她,尤其是水生的表演更是让她喜形于色……突然,一声“咪——喵”的猫叫声,让表姨妈收住了笑,她向四周瞅了瞅,便不声不响地来到学校食堂边自己的宿舍,轻轻地推开门小声地嗔怪道:“你,你,学校这么热闹,你找死……”她口里这么说,可心里热着呢!因为已有一段时间没有相聚了。昨天还在想,这么长时间都不来一趟,真是老实!有什么可怕的?真是!
  那时表姨妈把宿舍的钥匙给了一把水伢。
  水伢望着表姨妈“嘿嘿”地笑。原来,这猫叫声是他们约定的暗号。表姨妈佯装生气地噘着嘴,轻轻地关上了门。
  水生表演完自己的节目后,在台下自己班的位置上坐了一会儿,觉得口渴,回头看妈妈,想要妈妈给递杯水过来,可妈妈不见了。他左顾右盼,见操场里没有妈妈,他只好自己到食堂去喝水。他来到食堂,用一个铁瓢从水缸里舀了大半瓢水,双手捧着瓢喝了一半后,把没有喝完的水向地上一泼,轻轻地把瓢放在饭桌上,便向妈妈的宿舍走去,见门没有锁,刚准备推门,突然从里面传出竹床“吱吱”的响声,他从门缝往里瞧,什么也看不见,门反面有布遮挡着。他抬头看了看门边的窗子,窗子太高,显然够不着,他转身到食堂搬来一个板凳放在窗子下,爬上板凳透过玻璃往里一瞧——他的大哥水伢正压在他妈妈的身上。水生惊呆了,差点从板凳上掉下来。他跳下板凳,恶狠狠地用拳头使劲地捶打着门,并大声喊叫:“开门开门……”
  表姨妈听到水生喊叫声和捶门声,猛然抬头,一把推开水伢,两人慌乱地穿好衣裤。门一开,水生凶恶的目光直视着水伢,扑上去狠狠地咬了水伢一口。水伢见势不妙,断定水生已看到了刚才的一切,他用一种愧疚的目光看了一眼表姨妈,表姨妈给了他一个眼神,水伢心领神会地夺门而出。水生从地上拾起一个小板凳向水伢掷去,表姨妈急忙伸手抱住水生,水生扭转身使劲地推了她一把,表姨妈向后踉跄了一下,望着水生不好意思地轻轻地喊了一声:“儿啊——”
  “不要你喊。你坏!我不是你的儿。”水生哭着说,“你不讲脸!”
  表姨妈上前躬腰想搂抱水生,水生见母亲探过身来,他不假思索地重重抽打了母亲一记耳光后冲出了屋。表姨妈定在那里,眼泪从她那充满恐慌与无奈的眼眶中淌了下来……
  九
  自从水生发现表姨妈与水伢的事后,水生心里恨透了他们。从此,水生变得寡言少语,对待任何人或事总是以一种敌视或不敬的态度,往日的活泼与欢快一扫而空。放学后,他不再兴高采烈地往学校妈妈宿舍里跑,而总是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沉默地面壁而坐。每天总是表姨妈回家喊他到学校去吃饭,而每次他总是恶狠狠地瞪上表姨妈一眼后,低着头慢悠悠地向学校走去。他的一切变化,表姨妈都看在眼里,同时也疼在心里。
  其实,表姨妈与水伢你来我往久了,在人们的心里不是是非也成了是非。于是,“侄儿与婶婶”的事儿在村子里爆炸了。
  建华就早有所闻,只是无凭无据。虽然他曾跟踪过父亲几次,但始终没发现父亲的“不轨”行为。面对别人暗地里的指手画脚、闲言碎语,建华心里很不舒服,他恨他的父亲,恨表姨妈。
  一天,表姨妈烧好了饭菜正准备去喊水生来学校吃饭,突然建华出现在表姨妈宿舍门口,挡着表姨妈出门,探着头往里瞧。建华比狗货大两岁,块头也比狗货大得多,结实魁梧,横粗鲁钝。原来,生产队派建华与父亲水伢一道去县城买化肥,化肥买好后,父亲背着他偷偷地买了一件女式衬衫,他见父亲的神色有几分怪异,问给谁买的,父亲说是给婆婆买的。可到家后,建华发现父亲并没有把那件衬衫给婆婆,而是偷偷地拿出去了。建华想,父亲定是将新衣服送给表姨妈了。于是,待父亲出门后,他也出了门,来到表姨妈处找父亲。建华的目光把表姨妈的宿舍搜了一个遍,也没有见着父亲,便恶狠狠地瞪了表姨妈一眼,悻悻地走了。
  表姨妈倒退一步,定了定神,慢慢地坐在门边的一个矮板凳上,欲哭无泪。心里一阵阵地指责自己:“作孽啊,作孽!”
  “妈,你怎么啦?”这时狗货回了,见表姨妈呆呆的样子关切地问。
  表姨妈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水生还在家里,我去喊他吃饭。”说着失落地出了宿舍门。
  在离学校不远的大队部后面的拐弯处,那是表姨妈回家的必经之地,水伢手里拿着一件水红色的新衬衫站在那里,表姨妈见了转身想回避。可水伢几大步已经来到了表姨妈的跟前。表姨妈苦苦地望着水伢,想哭,泪水在眼眶内转悠,但她克制了:“孩子们都大了,我们也都老了……”
  “你又来纠缠我妈。你以为我们家没人吗?”水生手持一块砖头重重地砸向了水伢的头,还没等水伢回过神来,头上已经出现了一个大大的血疱,鼓鼓的一个疙瘩。水生的出现让表姨妈与水伢防不胜防,水伢怕把事闹大,只好不声不响地转身走了。   “妈。”水生走过来,“不要怕他,我们都长大了,谁再欺负我们,我们跟他没完。”
  “水生,都是妈不好,妈今后……”表姨妈心里好一阵感动。
  “妈,你别说了。隔壁的刘婆婆说了,我也懂了。妈,是我们不好,是我们没用,别人欺负你,我们不能保护你……”
  在那个拐弯路口,表姨妈搂着水生哭了,哭得很伤心。
  再说水伢回到家里更是唉声叹气,他娘早已是司空见惯,也懒得理他。倒是建华见了不舒服,不无奚落地说:“快进棺材的人了,还一身的奴性。她就那么好吗?”
  水伢气得脸色发青,扬起手重重地扇了建华两嘴巴。建华口角出血,操起墙边的一根扁担正要还手,水伢他娘过来拦住道:“你们疯了。”这时大姣、小姣也过来了,怔怔地望着。
  建华捂着脸:“你们问他做的好事,外面人都在讲,要我们怎样做人?”他用手指着水伢说,“你今天打了我,我不计较,如果我再发现你与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来往,我不打断你的腿,就不是你的儿。”说完冲了出去。
  不管建华对水伢的态度怎样,也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水伢照常我行我素,做自己想做的事。
  有一回,表姨妈病倒在外垸的田地里,水伢不管别人用什么眼光看待他,硬是把表姨妈背到卫生院,并守在表姨妈身边,直到狗货与他媳妇赶到,才离开。水伢的做法,逐日加深了建华对他的恨,父子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
  1986年,二十二岁的水生也要结婚了。
  这几年农村的田地承包到户,大队也改名叫村了,村里的农活不需要像大集体时那样有事无事都要陪在田地里。农闲时人们可以到村外找点事做,赚几个活钱,贴补家用。表姨妈与水伢的你来我往,人们早已是见怪不怪。再加之两人都是近五十的人了,人们也懒得去猜想,少了些许闲言碎语,表姨妈与水伢这几年的日子也过得安然。
  水生学了一身木匠手艺,在外帮人打家具赚钱,帮狗货在村里新开发的宅基地上建了楼房,第二年又在原来的宅基地上重新建了一栋两层楼房。水生结婚那天,很热闹。表姨妈好像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心里别说有多兴奋。那天晚上,当客人散去,孩子们沉浸在幸福之中时,表姨妈来到了婆婆的坟墓前,默默地跪着,心中有说不完的喜悦,又有吐不完的苦水,可又不知该对婆婆说些什么好,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婆婆呀婆婆,你的孙子们都成家了,你看到了吗?”
  一阵脚步声传来。表姨妈没有回头:“你来了?来,给婆婆跪下。”
  水伢不声不响地跪在表姨妈的身边。
  “婆婆啊,你都看到了吧,这些年——”表姨妈说着给婆婆磕头。
  水伢轻轻地拉了一把表姨妈,表姨妈顺势扑到水伢的怀里大声哭泣起来:“水伢,我的水伢——”
  水伢紧紧地抱着表姨妈:“应该高兴,孩子们大了,任务也完成了……”
  突然,建华与水伢他娘出现在他们面前。水伢与表姨妈在淡淡的月光下扭头望着他们婆孙俩,表姨妈说:“你们处置吧,不怪水伢,都是我,都是我的错,婆婆在这里作证。”
  水伢他娘略微愣了一下,便破口大骂。建华一手抓住父亲水伢的领口,一手对着父亲的脸左右开弓,打得“噼噼啪啪”响,水伢听任所为,一动也不动。表姨妈扑过去拦挡建华:“不,不,不要,不要这样,你要打,打我吧,都是我不好……”
  “你这骚货,滚一边去。”水伢他娘过来抓住表姨妈的头发向后扯,“丢人现眼的东西,你给我住嘴。”水伢他娘指着坟墓说,“要不是看在她老人家的面子上,连你也一块儿打。还不快滚。”
  表姨妈踉跄了一下,便一步三回首地离开了。
  建华好一阵拳打脚踢,见他父亲水伢躺在地上没有动弹,说:“打死你这老东西,我明天来送了你。”最后又对着水伢的腰狠狠地踢了一脚,才拉着他的婆婆走了。
  见建华拉着他的婆婆走了,躲在路边沟坡下的表姨妈爬上沟坡,来到水伢身边,轻轻地推了推,水伢缓缓地动了动,大口地喘着气,幽幽地说:“芸,芸香,你,你快回去,不要,不要管我,好好地过,我在那边,天堂那边等你。”
  “怎么办?水伢,水伢,是我害了你。你怎么了?怎么了?”表姨妈见怀中的水伢一阵痉挛,更慌乱地抱紧水伢。
  过了一会儿,水伢慢慢地平静下来,他伸手在表姨妈脸上摸了摸,满脸的泪水打湿了他的手,他说:“芸香,你舍不舍得离开?如果愿意,船在门前河边那棵杨树上系着,你把船划来,我们一起浪迹芦苇荡吧?”
  “我愿意。我这就去。你等着啊。”表姨妈在水伢的身上轻轻地抚摸了几下后,把水伢从怀里慢慢地放下便踏着月光离开了婆婆的坟地……
  从此,表姨妈便跟着水伢开始浪迹苇荡湖汊。
  十
  表姨妈沿着襄河的大堤走了大半天,才到村子的后垸。可表姨妈感觉这后垸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这后垸的大堤还是那时的大堤,这垸内的土地还是昔日的土地。要说陌生倒真的有几分陌生,这垸内的主干道都是水泥路了,通往田间的小路也都是石沙路。格田化,沟渠分明。
  站在大堤上,表姨妈向南望去,她想看一看自己的村子,可摄入眼帘的不再是她离开时砖瓦茅舍中夹杂着几间楼房的村子,而是参差不齐的清一色的楼房,一排排的,像城镇。她擦了擦自己的眼睛,难道是自己老眼昏花?抑或是梦?这怎么可能呢,农村像城镇一样了?表姨妈又擦了擦眼睛,那林立的楼房那么清晰,那么分明,又不得不让她相信……二十多年啊,二十多年,村子里真的是翻天覆地,日新月异啊。她想,要是水伢还在,看到如今的村子,他会怎样呢?他还会迷恋远离尘世的那湾湖汊吗?他还会不知疲倦地在湖水中插虾籇收虾籇,并偷偷地到城里去卖鱼虾,为她买回她意想不到的惊喜吗?他还会为她唱那支她百听不厌的歌吗?
  表姨妈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知道水伢是不会改变他犟牛样的脾气的。他宁可茅草遮身,湖草裹尸也不回头。这是他的村子,是他的根,可也是他永久的痛啊!
  表姨妈望着村子,不觉一种陌生感与孤独感袭上心头,让她心里痛痛的酸酸的……   那年与水伢的出走,实在是迫于无奈,那时,不说是对一种美好生活的追求,起码是对一种生存权力的自卫吧。他们在那渺无人烟的原始水域里漂泊,与蚊虫、老鼠、水鸟为伍,把湖水、湖汊、芦苇当家。在芦苇荡中穿梭,在湖汊中栖憩,越是人迹罕至的地方越是他们最乐意去的地方。
  不过,在他们潜意识里还是忘不了他们的孩子。孩子毕竟是他们心上的肉啊!
  表姨妈清楚地记得,那是他们出走的第二个月中的一个晚上。水伢从乌篷船里探出头对正在船边洗碗筷的表姨妈说:“芸啊,我想趁今天夜里没有月亮给孩子们送几个钱去?”
  “怎么送?那不是又在自找气受。也是的,这些时孩子们也不知怎么样,唉——”表姨妈叹了一口气,把洗好的碗筷放进船舱里,用毛巾擦了擦手,便钻进了船篷里。随着表姨妈进船篷,一股冷空气扑向水伢,水伢打了一个寒噤。
  水伢从棉袄里搜出一把零块钱递给表姨妈:“这是今天卖鱼的钱。买了东西后还剩67块钱,这,你收着。”
  表姨妈没有接水伢手中的钱,而是从船铺下面翻出一个塑料袋,慢慢地打开,望着水伢说:“一共有两千多块钱了,你拿去,给孩子们送去吧,是应该去看看的。”
  水伢接过钱说:“你找两个方便袋我。最好是红色的。”
  “要那干嘛?”
  “把钱分两份,每份一千,算是我们给孩子们的压岁钱。”
  “两份?”
  “对。水生一份,建华一份。狗货的就免了,去他那里不方便。今后有机会多给一点他。”水伢边说边把钱分成两份装入小方便袋中,并把方便袋折叠几下后把袋口系了系,真像两个红包呢。他笑着举起“红包”向表姨妈晃了晃,开心的样子深深地感染着表姨妈。
  “好吧,那我们赶早动身,船撑到村子口还得一两个小时呢。”表姨妈心里甜甜的,水伢心里仍然记挂着她的孩子。
  水伢把“红包”递给表姨妈,让她拿着坐在篷舱里,他自个儿从篷舱里出来,提上锚,拿起船边的竹篙轻轻地在湖坡上一点,船便离开了湖岸,顺着湖湾向村子口的方向划去。
  船绕过几个湖汊后,就进入了河道。这时,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河岸两旁早已没有了人畜,寒风不紧不慢地悠着,夹杂着冰凉的湿气,像小刀一样刮着水伢的手。水伢撑着船七拐八弯就到了村子口,他让船头慢慢地靠岸,一手拿起船绳系着的锚,一手握着船篙跳上了岸。他把锚插在岸边后,顺手轻轻地放下船篙,又上船钻进篷舱:“到了。红包给我。”说着,水伢一把抱住表姨妈,有几分不舍,“你不要出去,外面太冷,等着我,我轻轻地从窗子或从门缝里把这塞进去就回来。”
  “嗯,你快去快回,不要让孩子们发现了难堪。”表姨妈用手在水伢的脸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水伢“嘿嘿”地笑了笑,出了船篷后,就直接向村子里走去。
  天色很暗,但水伢还是怕人认出了他,他一个劲地把头上的帽子向下拉。他先来到水生的房前,二楼窗子透着灯光,红色的窗帘上两只戏水的鸳鸯很是分明。他走近门口,抬手向门框上面的窗子摸去,轻轻一推,窗子竟然开了,水伢心里一喜,便把“红包”塞了进去,然后把窗子轻轻地带上,便匆匆离开了。
  来到自己家门前,水伢好想推门进去,可是伸出的手却停在了门上,他没有用力,他不敢用力,他怕他的用力改变了他这一个多月来的“虽苦犹甜”,他怕他的用力换来无端的难堪与羞辱。水伢在他的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后,便从口袋里拿出“红包”蹲下身,熟悉地从门边那个让鸡鸭出入的洞里取出堵在里面的砖,好把“红包”从洞里塞进屋内。他刚拿出一块砖,还来不及放在地上,一根木棒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腰上,手中的砖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水伢也随之斜歪着倒在大门边。他感觉腰间好一阵麻木,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的儿子建华的第二棒又打了过来:“让你偷,让你偷……”原来,这些时村里的一些泼皮无赖们到处偷鸡摸狗,很多人家的腊鱼腊肉、鸡鸭鹅等被盗。建华家的鸡前几天被人偷了好几只走了,为了捉小偷,他在家门前的猪圈边已经守候了几天,今天终于让他给捉了个正着。
  “我不是强盗,我,我是你爸……”
  也许是大门口的响声惊动了房屋内的人。堂屋的灯亮了,大门突然打开,灯光照在蜷缩在门边的水伢身上,大姣、小姣从屋里出来,见是父亲,理也没理便回房去了。建华见是父亲,那个气呀,更不打一处来,比捉住了强盗还要来气。他一把抓住水伢的衣领,把水伢拖进了屋,关上门,不问青红皂白举起木棒好一顿狠打,口里还不停地骂骂咧咧。
  水伢他娘从房里冲出来骂道:“你就不回来呀?不讲脸……”她狠狠地踢了水伢一脚,见水伢没有动弹也没有“哼哼”,就让建华停止棒打。她俯下身用手推了推水伢,水伢“哼”了一声。
  待水伢他娘骂够了,建华打够了后,建华抓起水伢的衣领把水伢拖出了屋,丢在门前的台坡边。
  “不能丢在这里,过往的人看见了不好,把他丢到猪圈里去。”水伢的父亲赶出门,对建华说。
  猪圈在大门口的台坡下,与厕所相联,再下面就是河,河岸边有几棵高大的杨柳树,没有树叶的杨柳枝在寒风中发出微微的响声,似乎在哀泣。猪圈里的猪刚卖了,空空的,里面剩下一些猪粪和稻草,臭气难闻,建华把水伢拖进猪圈后,扬长而去。
  水伢在猪圈里动了动身子,只觉得浑身痛痛的,心也痛痛的,他想爬起来,可试了几下,怎么也爬不起来,他感觉寒冷刺骨,便随手抓些稻草往身上盖。他心里想,今晚该是他的最后的日子了,泪水不觉涌出了眼眶。
  再说表姨妈坐在船舱里等了好久都未见水伢回来,不觉紧张起来,几分焦急,几分担心,几分害怕,致使她坐卧不安。她站在船头观望,可四处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到了下半夜,还不见水伢回,表姨妈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她穿上水伢的那件深蓝色的中山服,系上水伢那年给她买的绿色的方头巾,便匆忙地向村子走去。
  十一
  寒冷的夜,一片寂静。猫啊狗啊都躺到主人屋里去了,对外面的一切它们也懒得去管,懒得去理睬,更没兴趣去叫一两声为主人报个警什么的。村子里的人呢,想必也早已进入梦乡了,只有零星的几家窗户里透着淡淡的柔和的光,但这柔和的光还是被寒冷的气息阻止在窗户的边沿徘徊,不敢向黑暗中多进一步。   表姨妈惊慌失措地在村子里行走着。在“水伢家”邻居的台坡下,表姨妈发现有一具黑影——像是躺着一个人。表姨妈急切切地走过去,她以为是水伢,可近前一摸,却是一捆柴草。见是柴草,表姨妈既失望又有几分安慰,失望的是不知水伢在哪儿,安慰的是躺在地上的不是水伢。
  躺在猪圈里的水伢隐约听到台坡上有脚步声,他即刻认定,这脚步一定是表姨妈的,他动了动身子,可怎么也爬不起来。他想喊,可又怕惊动了屋内的人。于是,水伢便抓起一把把猪粪向外掷去。
  表姨妈在建华的屋前台坡边感觉到坡下猪圈里仿佛有谁在拉扯稻草的细微声音。突然,一块块“泥土”从猪圈里抛出,撒落在猪圈周围。表姨妈迟疑了一下后,大着胆子向猪圈摸去,刚到猪圈边就听到水伢在猪圈里轻轻地喊:“芸啊,芸啊。”表姨妈倒退一步,心中一阵慌乱,是水伢?怎么会在猪圈里呢?难道是水伢的魂魄?
  “芸啊,别怕,是我——”声音很小,但真切。
  表姨妈快步进了猪圈。谁知刚进猪圈,一脚便踩在一个人身上,那人发出一声“唉哟”。表姨妈听出了是水伢,她躬身向地上一把摸去,水伢身上盖着稻草,表姨妈即刻扒开水伢身上的稻草,搂抱过去。“快扶我起来,别让屋里人发现了。”表姨妈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把水伢扶了起来,可水伢无法行走,表姨妈只好背着水伢走出猪圈。哪知,刚迈出猪圈门,她脚一滑来了一个趔趄,要不是表姨妈手来得快,抓住猪圈门边的那棵树,恐怕两人都要滚到河里去了。表姨妈非常吃力地把水伢背到河边杨树边放下,让他背靠着杨树干坐着,她又脱下身上的中山服披盖在水伢的胸前:“你坐一会儿,我去把船撑来。”说完,表姨妈便向来路方向连走带跑地去了。
  没过多长时间,表姨妈便把船撑了过来……
  水伢躺在篷舱里,静静地听着表姨妈撑船的竹篙在水里发出的声音,心随着船儿的晃动而颤抖,他心里的伤痛比身体的伤痛还要沉重啊!
  表姨妈虽是默默地撑着船,但心里也是痛痛的,她没有想到孩子们还是这样恨他们,这种违背伦理的举动,难道真的只有死路一条吗?表姨妈感到手中的竹篙凉凉的,船下的水凉凉的,寒夜的空气凉凉的,她的心也凉凉的。
  船撑到那湾湖汊后,表姨妈跳上湖岸插好锚,回到篷舱内点亮煤油灯。看着满脸污渍与伤痕的水伢,她鼻子一酸,泪水涌了出来,心疼地紧紧搂着水伢。
  别人过年,而表姨妈与水伢过节都算不上。他们手头上留着的几个钱为水伢买药都不够,还能买些什么年货?在冷清与孤独的那湾湖汊里,他们勉强度过了第一个春节。
  之后,他们数着日子送走一个又一个清苦与无奈,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获取着一份又一份相知与相爱。就这样,面对漂渺的湖水,面对原始的蛮荒,他们在寂寥与幸福的矛盾中相偎相依地煎熬着。
  在水伢的教授下,表姨妈学会了插虾籇,收虾籇,也学会了与鱼贩子讨价还价。在表姨妈的精心调养与伺候下,水伢的伤势逐日好转。三个月后,总算完全康复了。
  身体康复后的水伢仿佛忘却了往日那许许多多的不快与愁苦,那茫茫的原始水域与芦苇荡仿佛成了他们的天堂。于是,水伢的歌声,水伢的疯逗嬉闹声,水伢的调侃声,水伢的粗俗谩骂声……就像湖草中那些水鸟调情的叫声,常常会让表姨妈激情满怀,心旌荡漾。
  日子就这样随着一际又一际湖水的涨落,一季又一季芦苇的更替而慢慢地流逝,不知不觉二十年一晃而过。
  突然有一天,水伢感到全身时冷时热,剧烈的头痛、腰痛、眼眶痛使他困倦疲乏极了。他以为是感冒了,就让表姨妈拿出感冒药。谁知,吃了感冒药后的水伢,病情竟然慢慢地加重,接连几天高烧不退。表姨妈又让水伢吃解热药,这解热药一吃,水伢更是出现四肢发凉,口唇苍白及青紫、脉细弱、出汗多、烦躁、气急等休克症状。这可急坏了表姨妈,救人心切的表姨妈以为是药的剂量太小,就自作主张让水伢大剂量地吃药。不思饮食的水伢或昏睡,或说胡话,他的颜面、结膜、颈部以及上胸部明显充血、发红,眼球结膜和眼睑出现水肿。表姨妈见水伢病势严重,才想到去看医生,可偏远荒湖哪来医生?正当她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曾做过赤脚医生的鱼贩子来到他们的船边,一见水伢的病状,急忙告诉表姨妈:“是鼠疫——出血热,赶紧送医院找医生诊治,千万不要滥用感冒药和解热药,不然,会有生命危险的。”
  然而,水伢病情的变化之快是表姨妈与那个曾做过赤脚医生的鱼贩子始料不及的。当好心的鱼贩子手握船篙,正准备帮表姨妈把水伢送出湖汊看医生时,水伢一阵痉挛并伴大口大口地咯血。表姨妈扑了过去,大声地哭喊着:“水伢,你不能走啊,你说过,不丢下我的——”凄惨的哭号声在那湾湖汊的上空回荡。水伢就在这凄号声中永远地离开了表姨妈,走得匆匆,走得凄然。
  鱼贩子看着乌篷船里凄惨的一幕,也流下了同情的眼泪。
  伤心欲绝的表姨妈哭哑了嗓子哭碎了心,也不知是鱼贩子的劝慰还是表姨妈哭累了,在安葬水伢时,表姨妈出奇地平静。她望着船舱里水伢喷咯出来的血,已经变成紫色的血,想到了她丈夫的死,丈夫不也是咯血而死吗?——与她有关的两个男人都是死在血泊里,与血有关。难道自己是克夫克男人的命,是吸血的魔鬼再生?一种自责油然而生:“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她一边替水伢擦身换衣,一边在心里叨念着……
  鱼贩子从湖岸拿上一张刚刚编好的芦席平放在船上,指着岸上那棵杨柳边的一堆新土说:“现在时间也不早了,让他入土为安吧!”
  用芦席包好水伢后,两人把他抬到了新挖的洞中。表姨妈跪在洞边,静静地望着泥土慢慢地覆盖裹着水伢的芦席。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面向鱼贩子跪着:“他叔,谢谢你!”鱼贩子连忙停下手中的活,拉起表姨妈:“快别这样,他是一个好人啊,每次卖鱼给我,从不讨价还价、斤斤计较。唉!苦命啊。”
  表姨妈听了鱼贩子的话,摇了摇头,对着坑穴轻轻地说道:“你慢慢走,等着我……”便转身上了乌篷船,站在船尾理了理有几分零乱的头发后,回头望了一眼还没有成形的坟包,大声地说道:“我来了,你在去天堂的路上等着我——”扑通一声,表姨妈纵身跳入湖中。   鱼贩子来不及细想,甩掉手中的铁锹,冲上乌篷船,扎进湖中……
  十二
  表姨妈失落地收回目光,心想,村子里是去不了了,还是去那湾湖汊吧。
  提到那湾湖汊,算起来已有三年多未曾去过了,没有去那里的原因,除了生活不便外,最关键的还是与水伢在那湾湖汊里的死有关。表姨妈总觉得在湖汊里无法面对水伢的灵魂,愧对水伢的一片深情。于是,只好选择离开,可离开后又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所经历的事又无时无刻不在脑际萦绕,甚至会在梦里频频光顾。
  表姨妈刚准备迈步向前走时,突然,一阵摩托车的喇叭声从表姨妈的身后响起,表姨妈慌忙回头让路,摩托车早已来到了她的身边,她失口喊道:“水生。”眼睛直直地盯着车上的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带着一个女孩子。
  “您是?你认识我爸?”被认作是“水生”的那个男孩说。
  表姨妈知道自己失言了,慌忙点点头又摇摇头:“错了错了……”
  那两个孩子向表姨妈和善地笑笑后,骑着摩托车下了大堤往村子方向驶去。表姨妈望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她感觉这孩子一定是自己的孙子,看他多像那小子水生啊。是的,一定是的。二十多年了,应该有这么大了。时光不等人啊!
  表姨妈痴痴地望了一会儿,等到摩托车快要到达村民们居住的那排楼房时,才回过头来,随即叹了一口气,便继续沿大堤向前走去,拐过一道弯后,下了堤。一条水泥路逶迤延伸到芦苇地,虽说是过了春分,可芦苇地里主宰的还是一些衰败干枯了的芦苇的残叶断茎。表姨妈站在大堤下坡的岔道口,左顾右盼。她感到愕然,明明是沿这条路下去不远处就是一块乱葬岗,婆婆的坟墓就在那里。可路的两边全是鱼池,整齐一致的一块一块,如棋格般。要不是蜿蜒的河道给表姨妈记忆一种熟悉的感觉,表姨妈一定误认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表姨妈凭着印象,凭着感觉,确定了方向后,便下了大堤。过了一个沟汊后,表姨妈停了下来,她望了望大堤,看了看河道,又向四周环视了一下,心里说,就是这里吧,应该是这里的。那块乱葬岗怎么不见了呢?这么大一个鱼池,是谁家的呀?婆婆的坟冢呢?三年前还有的呀!怎么变了呢?三年啊,三年有多长?怎么就消隐了呢?表姨妈此刻感到十分困惑。
  表姨妈看着一个个鱼池沿着脚下的水泥路的两旁,向前排列而去。她的心不觉紧了一下,婆婆的坟冢找不着了,那么,水伢的坟还在吗?随之,一丝悲凉在表姨妈的心头掠过。
  正当表姨妈寻思之际,刚才她遭遇的那辆摩托车戛然停在身旁。
  “爸,你看——”表姨妈认作是“水生”的那个男孩坐在摩托车上,一只脚点着地,侧身扭头对他后座上的已到中年的水生说。
  水生急忙下车,注视着表姨妈。
  “妈,我是水生。”
  表姨妈泪水模糊了眼睛,她猛然抬起手臂一把抓住水生的胳膊:“水生……是你吗?”
  “是我,妈。”水生也哭了起来。
  母子相见,百感交集。
  水生指着身旁的儿子对表姨妈说:“这是您的孙子,叫何泽,今年二十岁了,刚刚大学毕业,是学水产的。泽儿,”水生回头,“这就是你婆婆,也就是奶奶。”
  何泽扶着摩托车喊了一声:“婆婆。”
  “哦,对了。妈,您看,这个鱼池是我们的。原来的乱葬岗去年就被我们挖成了鱼池,上面的坟别人都迁走了,不过,婆婆的坟还在那里,您看——”水生用手指着鱼池边一个小房子旁的小土堆说,“这水面,这土地都是我们的,所以婆婆的坟就没有动。”
  表姨妈顺着水生手指的方向看去,如果不仔细地看,真的看不出那房子旁边的土堆是一个坟墓。
  表姨妈看到这昔日的撂荒地乱葬岗,以及荒滩荒沟荒汊子,都被开发利用起来了,不觉老泪纵横。
  水生望着母亲颤巍巍的样子,心里挺难受的。父亲过早地离去,婆婆不堪羞辱地撒手,使得一个本在凄风苦雨中飘摇的家,无以为继。但坚强的母亲,终于用她柔弱的双肩为这个破碎的家支撑起一片天空,硬是把他们兄弟俩抚养成人,让其各自成家。不养儿女难知父母心,难懂父母情,难解父母难啊。水生感慨万分,母亲的一生是多么坎坷的一生啊!
  表姨妈来到婆婆的坟前插上一柱香火,点燃几扎纸钱,心里默默地好像在祷告着什么。
  水生见母亲还留有一半香和纸钱,心中似乎懂得了什么,但他没有说破,只是抬头向远处芦苇荡中的那湾湖汊望了望。
  表姨妈烧完纸钱,迟缓地回过头试探着打听那一湾湖汊的事儿。孙子何泽接过话头,俨然一名导游,绘声绘色地向婆婆介绍这湖汊的事儿。
  何泽说,现在沉湖九湾十八汊,都开发改造了。不过,还有一个湖汊保留着原样。据说,那湾湖汊曾发生过一个老太与老爹相爱的凄美感人的故事。
  老太与老爹本是婶侄关系。老太年轻时嫁到了一个不幸的家庭,虽说不幸,但她结识了她夫家的远房侄儿……二十多年相依为命,不离不弃。可是,幸福的日子总是有限的,老爹突然病故,老太把老爹安葬在那个湖汊的坡上后,就一头扎入湖水中,一个好心的人救了老太。后来老太远走他乡。那个好心人把湖汊给承包下来了,他不让改造开发,说要保留那感人的故事,等到有一天,这里成了旅游区时,那湖汊可是一个好的景点呢。
  水生听着儿子讲起那个湖汊的故事,背过身,任泪水流淌……
  表姨妈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泪流满面。心里不由得又想到了那湾湖汊,那湖汊里的芦苇、蒿草、野荷、蚊虫、老鼠、鱼虾、水鸟,想到了水伢的笑声、歌声、疯逗声……
  直到何泽问这个故事是不是很感人时,表姨妈才回过神来不住地点头,摇头。
  表姨妈抬眼向那湾湖汊方向望去,远处虽一片昏暗,但依稀可见那湾湖汊岸上的那株杨柳,真像守候在那里的一个长发女人。
  表姨妈想,已过春分了,想必那杨柳已经发芽了吧?
  责任编辑:邓雯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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